哈尔滨北大荒知青网

 找回密码
 中文注册
搜索
楼主: 小成子

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苦成子》(连载)

  [复制链接]
 楼主| 小成子 发表于 2012-9-6 08:18 | 显示全部楼层
     版主大姐您好!我是1951年生人,除了立模妹妹比我小,大家都是我的兄长姐姐,在这里,我感受到了浓浓的亲情和关爱,有回到家里的感觉。以后我一定注意劳逸结合和保健养生。《苦成子》间隔几天发一章都可以,请大姐酌情而定。欢迎大姐和大家来访!来时请提前一天告诉我,否则,我爱人若不在家无法开门,请谅!
   
    版主美丽大姐、西兰花大姐、一叶小舟大姐、陆华大姐、立模妹妹还有再林大哥和功权大哥的文笔真好,真的令我非常羡慕和敬佩!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过程是美丽的 发表于 2012-9-6 08:36 | 显示全部楼层
小成子 发表于 2012-9-6 08:18
版主大姐您好!我是1951年生人,除了立模妹妹比我小,大家都是我的兄长姐姐,在这里,我感受到了浓浓的 ...

        小成子老弟你好!哈北网就是我们知青的精神家园,这里的兄弟姐妹们情深意浓,共同的人生经历把我们凝聚在这个大家庭中,“知青”二字是我们共同的姓名。这里是一片精神的净土。让我们在这个属于我们知青的大家庭中,共度美好夕阳人生!我们去拜访你时,一定提前和你打招呼。等大鹏老师回来后再议吧。多保重。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过程是美丽的 发表于 2012-9-8 17:5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苦成子》连载(6)

    六、新社员

  真不凑巧,第一天上工,就遇上阴雨天。队里要上北山栽树。小成他们父子没有雨具,只好每人加件衣服,扛起锹镐,随社员们出发了。
  濛濛细雨,笼罩群山。田野里,道路一片泥泞。冒雨走了六七里路,他们来到一座光秃秃的小山上。
  生产队长也来了,二十七八岁,细高个,红脸膛,一双小眼睛又黑又亮,总是眯缝着,精明中透着狡黠。小成听大哥说过,他姓牛,叫牛占林。牛队长讲了注意事项,大家立即分成十几个小组,开始栽树。
  小成他们爷仨分成一个组,父亲刨坑,小成往坑里放树苗,太平往坑里填土。他们紧张地忙碌着,生怕落在别人后面。山坡上的泥土中,长满了粗硬的草根,布满大大小小的石块,镐头刨上去叮当作响,火星乱迸。不一会儿,父亲满头是汗,呼呼喘起了粗气。太平见状,忙帮父亲去挖坑,小成在后面一边往坑里放树苗,一边不停地用双手双脚往坑里回填泥土。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从他脸上流淌下来,尖利的石块,划破了他满是伤痕的手掌,又流出了血,他浑然不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千万不能落在别人后面!在他身后,一棵棵绿油油的松树苗,渐渐站成排,又连成片……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听见有人扯着嗓子高喊:
  “歇气啦,歇气啦!”
  雨雾中,人们停下手里的活,从四面八方聚到一起,有的蹲着,有的站着,有的把两三把铁锹并排放倒,坐在锹柄上掏出烟荷包,抽起烟来。
  小成他们父子,在人群边找块石头坐下来。这时,小成感到后背一阵冰凉,原来身上的衣服早就湿透了。他在地上划拉一把湿漉漉的野草,擦拭手上的泥土。忽然,几个社员向这里走来,小成慌忙站起身,见他们不像有敌意,这才放下心来。
    几个社员来到近前停住脚步。一个三十多岁,身穿塑料雨衣,
四方脸的车轴汉子,拄着铁锹冲小成笑了一下:
  “小家伙,你是北京来的?”
  “嗯。”小成拘谨地点点头。
  “多大了?”那汉子问。
  “十四,再过几个月就十五了。”
  “哎,你到过天安门吗?”一个穿长统胶靴,十七八岁,瘦长脸的小伙子问。
  “到过。”小成又点点头。他看到周围的人们,露出羡慕的目光。
  “哎,我问你,是北、北京好,还是这、这儿好?”一个又白又胖的年轻姑娘问。她说话有些口吃。
  “嗯……都好。”小成思索了一下。
  “瞎、瞎说,一点都不实、实在!”年轻姑娘撇了一下嘴,“还是北、北京好!北京有金銮殿、有大高楼、有大马路,出门坐汽车,有事打、打电话,听、听说北京有个百贷大楼,人走进去,半天都转、转不出来。唉,你们真傻!放着那么好的地方不呆,上、上这疙瘩来干啥!”
  小成低下了头,他也不愿来呀!可是,不来行吗?他又想起了北京,想起了故宫那金碧辉煌的宫殿、北海公园那耸立山巅的白塔、颐和园那停靠在湖边的石舫、天坛公园那奇妙的三音石、回音壁……接着,他不禁又想起北京正在发生的抄家、批斗、游街……那一幕幕令人心惊肉跳的场面。
  “哎,小北京,小北京!”听到背后有人叫喊,小成转过身,只见不远处,一个坐在石头上的人正在向他招手:
  “过来,过来。”
  “叫我吗?”小成迟疑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你知道吗?”那人笑了,操着一口浓重的东北口音:“凡是这个队的社员,都得有个外号。”
  小成摇摇头,默默打量说话的人。只见他身穿一件崭新的黄帆布雨衣,四十上下年纪,胖胖的身子,圆圆的脑袋,像碾砣上放个大倭瓜。两只带着血丝的眼睛向外突起,嘴里镶着两颗金灿灿的大牙,不停地流着口水。
  “你有外号吗?”那人仍在呵呵笑着,又问一句。
  “没有。”小成摇摇头。
  “那我就给你起一个吧,嗯……你是北京来的,就叫……就叫‘小北京’吧。”那人抹了一把口水,接着说:“那个比你大点的,是你哥吧?他眼神好像有点不济,是近视眼吧?嗯……就叫他‘进士’吧。‘进士’可是大官呀,在早儿,朝庭三年开一回科考,全国才出三百六十个,哈哈哈……”
    小成涨红了脸:“你们,你们怎么随随便便给人起外号呀
这……”
  “这有什么,人没有外号不发,马不吃夜草不肥。你看过《水浒》吗?一百单八将,个个有绰号,绰号就是外号。”
  “那是写书人编的。随便给人起外号,不礼貌……”
  “嚯,鸭子进粪坑——还臭跩上了。我告诉你,什么礼帽钢盔的,给我扔一边去,到哪就得随哪!”那人又抹了一把口水,用小水萝卜似的手指往前一指,“看见没有,刚才跟你说话的那几个,三十多岁的那个,叫万大爷,那个瘦子,鬼头蛤蟆眼的,叫鬼推磨,那个女的,叫胖丫……胖丫身后那个尖下巴雷公嘴的,叫徐大明白,天下的事儿他没有不知道的……”那人吐沫悬天,说得正来劲儿,一个二十六七岁,五短身材,左边颧骨上长着铜钱大一块黑记的人前来借火。那人更兴奋了,“哎呀,我忘给你介绍了,小北京,这可是咱队的大人物,姓黄,名家友,外号家狗!”
  被叫了外号的黄家友,非但不生气,反而呲牙一笑:“咋不说说你个人(自己)呢?”
  “这有啥,”那人按一下自己的鼻子,拖着口水,拉着长声说:“本人牛占山,小名二秃子,外号水牛。”
  姓牛,流口水,外号水牛,起得太贴切、太艺术了!小成忍不住笑出了声。
  “哎,小北京,问你个事。听说北京人都吃夜宵,这夜宵是啥东西,好吃吗?”黄家友点着烟,抽了一口,把脸转向小成,一本正经地问。
  “这家狗,就认得吃!”有人笑着说了一句。
  “夜宵?”小成一愣,这俩字好像在哪听过,他想起来了,小时候常听院子里的大人们说,走,吃夜宵去。后来上了中学,每天都从菜市口路过,见路南一家叫南来顺的餐馆门上,总挂着一块牌子,上写两个大字:夜宵。可这夜宵究竟是什么食品,长的还是圆的,甜的还是咸的?小成从来没吃过,也没见过。他摇了摇头。
  “嘁,还北京来的呢,连这都不知道!”徐大明白脸上露出鄙夷,操着公鸭嗓说:“夜霄就是元宵,也叫汤圆……”
  这时,父亲在一旁说:“夜宵,就是夜里吃的东西,有在家吃的,有上饭店吃的,无论吃什么,烧饼果子油条也好,山珍海味也好,穷人有穷人的夜宵,富人有富人的夜宵,都叫夜宵。”
  “怎么样,大明白?”旁边一个年记稍大的社员插话了,“以后别再杀猪吹屁眼儿,假充内行了。”
  人们一阵哄笑。
  雨越下越大,人们又开始栽树了。父亲和太平依旧刨坑,小成依旧往坑里放树苗,两手往坑里扒土。紧张的忙碌,使他忘了周围的一切,忘了天还在下雨。忽然,两把铁锹伸过来。小成抬头一看,是刚才和他说话的胖丫、鬼推磨。
  “小北京,别……别着急,我……我们帮你来了!”
  有两把锹帮着填土,这下可快多了,不大功夫,小成便追上了父亲,手中的树苗也刚好栽完。小成扬起胳膊,用衣袖擦了一下脸上的雨水:
  “多亏了你俩,谢谢,谢谢!”
  “不用卸(谢),戴着套包走吧,”鬼推磨一本正经地和小成开个玩笑。
  “套包,套包是什么呀?”小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周围的人们又是一阵哄笑。

  吃过晚饭,开会的钟声响了。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劳累一天的小成,来不及躺在炕上休息一会儿解解乏,又跟着父亲和哥哥摸着黑,趟着满地泥水,深一脚浅一脚来到马号。
  马号是生产队开会办公的地方。队里的马棚、牛圈、猪舍、仓库、会议室都设在这里。会议室是座破草房,中间开门,两明一暗。两盏马灯吊在房梁上,呼呼冒着黑烟。凹凸不平的土墙上端端正正贴着一张毛主席像,一幅用红纸写成的“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的对联,分贴在两边。屋内靠窗子的一面是铺土炕,一口烀猪食用的大锅正在呼呼冒着热气。
  社员们陆陆续续走进会场。土炕上、凳子上渐渐坐满了人。一条浑身湿漉漉的长毛狗,在人们腿裆下钻来钻去,寻找着食物。抽烟的、嗑瓜籽的,唠嗑儿的、纳鞋底的、嬉笑打闹的,把会场搅得乌烟瘴气,乱乱哄哄。小成跟随父亲、哥哥走进会场。他找个空地刚刚坐下,忽听背后一声怪叫:“哎哟,大伙快来看呀,到底是北京来的,穿的衣服都跟咱两样,地垄沟式儿的(灯芯绒)!”
  小成回头一看,叫喊的人,是被人称为“鬼脸儿”的生产组长窦培尧。
  这个窦培尧,高颧骨、瘪腮帮、眍瞜眼、水蛇腰、端肩膀,说话尖声尖气,天生一幅女人腔,平时总爱恶作剧,拿人寻开心。今天,小成成了他寻开心的对象。
  小成向周围人们看了一眼,的确,没有一个穿灯芯绒的。他们的衣服多数都打着补丁,有几个穿棉袄的,前襟、袖口开了花,郎当着黑糊糊的棉花套子。
  “我……”小成不知所措。在北京,这是很普通的衣服,自己也只有这么一件,而且己经穿了两年,袖口、底襟的松紧带早就磨坏了。可是在这里却很不一般。他窘得满脸通红,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干、干啥,说话那么难听?”有人出来打抱不平了。
  小成回头一看,是白天帮过自己的胖丫。
  “哎,我说小胖丫,你管的也太宽了吧?我跟小北京开个玩笑,碍你啥事啦?”窦培尧用小烟袋锅挖着烟,绷着脸,用尖细的声音说:“别忘了,你都有婆家了!”
  人们一阵哄笑。窦培尧得意地呲着牙,小细脖一伸一伸地也笑了。
  “鬼脸儿,你、你……坏到家了!”胖丫羞得满脸通红,两只拳头雨点般落在窦培尧的背上。“今儿非、非给你直直罗锅不可!”
  窦培尧被捶得嗷嗷直叫。这时,会场套间的门开了,走出五六个人。小成只认得其中一个,是白天在山坡上见过的队长牛占林。牛队长身边站着的,是一个二十七八岁,剪着短发的高个妇女。小成问了一下身边的鬼推磨,才知她是工作组干部,叫赵景芝。
  赵景芝轻轻敲敲桌子,会场静了下来。
  “现在开会了,全体起立,唱忆苦歌。我先起个头儿,天上布满星,一二,唱!”赵景芝说罢,两手在空中打起拍子。
  男女老少,几十条喉咙,粗的、细的、清脆的、沙哑的、苍老的、稚嫩的,南腔北调地一起唱了起来:

    “天上布满星,
    月亮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
    诉苦把冤伸……”

  社员们一个个唱得那么认真。小成从来没听过这支歌,他认真听着,心里默默记着。
       “不忘那一年,
    北风刺骨凉,
    地主闯进我的家,
    狗腿子一大帮,
    说我们欠他的债,
    又说欠他的粮,
    强盗黑心,强盗黑心抢走了……”              社员们唱到这里,只见胖丫用手一指身旁的窦培尧,突然提高嗓门,把本该唱的“我的娘”,故意唱成了“你的娘”。
  会场里一阵哄笑,有人捂住嘴巴,有人弯下了腰。窦培尧的脸涨成了猴腚,细脖子一伸一伸正要发火,赵景芝敲响了桌子:
  “严肃点,都严肃点!好了,好了,都坐下吧。下面,请四清工作组,尹组长讲话。”
  “四清”?小成愣了。他依稀记得,几年前还是在北京的时候,曾听大人们说过,这是一场全国性的政治运动,要清思想、清经济什么的。也许是那场运动并没有扰乱人们的安宁,也许是那时小成还太小的缘故,“四清”并没给他留下什么印象。使小成感到意外的是,现在北京都在搞文化大革命了,这里却还在搞“四清”。然而,这毕竟是好事,他感到庆幸,文化大革命实在太可怕了……
  那位被称作尹组长的人,四十多岁,白净脸,没有胡子,说话文质彬彬,像个教师。他挥挥手:
  “我没有什么讲的,今晚还接着昨晚的会继续开,牛队长继续亮思想,检讨错误,大家帮他下楼……”
  “下楼”?什么是“下楼”?小成稀里糊涂地听着。
  牛占林慢慢吞吞挪到桌前,清清嗓子,像蚊子似的哼哼唧唧地说:   
  “社员同志们,咳……咳,我……由于我平时学习不够,思想觉悟不高,在过去的工作中,犯了许多错误……”
  “是错误吗?是罪恶!”黄家友在下面插了一句。
  “是是,是罪……恶……”牛队长费了很大劲,才说出“罪恶”两个字。
  小成缩在墙角,听着听着,渐渐打起瞌睡。朦胧中,他觉得队长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后来便什么都听不见了。风雨中整整一天的超负荷劳动,早己耗尽他幼小身体中的能量,他实在太困太乏了。
  不知过了多久,小成觉得有人在推他,睁眼一看,是哥哥太平,会己经散了,偌大的会场里,只剩下一地烟头、纸屑、瓜籽皮和几条横七竖八的长凳。
  “爸呢?”小成揉揉眼睛。
  “工作组叫去谈话了。爸让咱俩先回去睡觉,明天好干活……”
  小成向那间紧关着门的套间看了一眼,随哥哥走出会场。外面漆黑一团,深度近视的太平,站在泥泞中不知所措:
  “往哪走啊?我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我也什么都看不见,太黑了。”小成拉住了哥哥的手,“咱们回家的道儿,两边都是蒿子,只要顺着蒿子往前走,准能到家……”。
  黑暗中,小成和太平摸索着一跐一滑地往前走。这时,从村边坟地的方向传来几声狼嚎,那声音凄厉而悠长,仿佛魔鬼在哭。漆黑寂静的深夜,在大城市生活了十几年的小成和太平突然听到这种声音,吓得魂儿都飞了。     
  “快……快跑。别喂了狼!”太平说话差了声。
  小成和太平撒腿狂奔,他俩只听见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脚下的泥浆噼啪乱响。慌乱中,小成和太平突然觉得脚下踩空,他俩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扑咚扑咚”两声,双双跌入水中,冰凉冰凉的泥水立刻没到腿根。他俩先是一惊,接着立刻意识到,到家了,这是大哥家门前的水泡子。
  小成、太平爬出水泡子,摸进屋,在锅台上摸到火柴,点上油灯。大哥打夜班又没回来,大嫂带着孩子己经睡了。小成、太平轻手轻脚打了盆水,洗去身上脸上的泥污,然后在灶前拢起一堆火,烘烤身上脱下的湿漉漉的衣服。过了一会儿,父亲回来了。
  “爸,工作组找您啥事?”小成问。
  “没啥事,了解一下咱们是怎么到这来的,让咱们安心劳动。尹组长说,明年队里可以给咱们解决房木。他还说咱家劳力多,将来这个队,顶数咱家日子好……”
  尹组长的话像缕春风,吹得小成心里暖烘烘的,他觉得往后的日子有了奔头。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宜里农场董建国 发表于 2012-9-9 09:20 | 显示全部楼层
哥哥你好,我是小弟了。看了你的作品我的心里不知道是啥滋味,我不知道该说好了。但是我为你的回忆喝彩。幸福的生活谁都羡慕,但是我们不幸也给我们带来坚强,托尔斯泰说过,幸福的都一样,不幸的才有个子不幸,我们有了这经历,才能写出这样感人作品。我希望你以后坚强,幸福的过好每一天。小弟董建国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小成子 发表于 2012-9-9 12:3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苦成子》连载(7)
     七、寄人篱下
  秋雨还在淅沥淅沥地下着。第二天,小成、太平和父亲跟随着社员们在村北的公路上铺了半天沙子,下午便早早收工了。一 进院子,父亲拿起盆子喂猪,太平拿起扁担去挑水,小成看没有什么活可做,只好进了屋。
  大嫂盘腿坐在炕上,正在给她的大女儿小聪剃头。只见她一手按着小聪的头,另一只手拿着锈迹斑斑崩了几个豁口的剃刀使劲刮着。小聪的头发己被剃去大半,青白的头皮上,一道道血痕往外渗着血珠,眼里含着恐惧和委屈的泪水,小嘴一撇一撇的,想哭又不敢哭。大嫂头上也冒了汗,一面用剃刀继续刮着,一面不时的在她身上狠狠地拧上一把:
  “别动,再动我把你踢外头去!”
  “大嫂,你……怎么给她剃成秃子,梳小辫多好!”小成忍不住说了一句。
  小聪伤心地哭出了声。
  “头发长了净是虱子,家里外头够我忙的了,谁有功夫老伺候她们。”大嫂剃完小聪头上最后一绺头发,往旁边一推,手中剃刀指向炕梢早已缩成一团的小洁,喝道:       
  “该你了,过来!”
  小洁浑身一抖,两只小手抱着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哭?再哭今儿我整死你!”大嫂一伸手,抓小鸡似地把她薅到身边,又一抬腿,结结实实压在炕上。小洁的哭声立刻憋了回去,小脸煞白,张着大嘴只是喘气。
  小成实在看不下去,从针线筐里拿出把剪子,说:“嫂子,你歇会儿,我给她剪剪吧。”
  大嫂哼了一声,下地去了厨房。
  小成找出件旧衣服围在小洁身上,用木梳沾着水,给她梳了一遍头发,然后用剪子小心翼翼将她耳朵两边、脖梗上边的头发一点一点剪下来,最后又修剪一下头顶的长发额前的刘海儿。剪完后,小成又打来热水,给她洗了头。小洁照照镜子,咧开小嘴笑了。
  吃晚饭的时候,大哥回来了。这一阵忙着秋翻地,他已连续几天没回家。小成放好桌子,全家人围坐一起,吃着大饼子,喝着萝卜汤。大哥今天显得特别高兴,他告诉父亲,大队长鲁青还记得小时候父亲在他家避难的情景,还说以后有机会要来看看父亲,接着,问身边的小成:
  “怎么样,老弟,这几天累不累?”
  “没事儿,我挺得住!”小成咽下一块大饼子,“这两天,我都挣十四个工分了!”语气里充满了得意和自豪。他知道,这十四个工分就是钱,就是粮食,就是末来,就是希望。此时,小成早已忘了为这十四个工分,他曾忍受多么巨大的痛苦,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
  “真没想到,你们这么能吃苦。”大哥笑着点点头,把脸转向父亲,“爸,眼瞅天就凉了,你们仨的棉衣咋办呀?”
  “我和太平有棉袄没棉裤,小成那一身都小了,不能穿了……”
  “得抓紧做了,您把棉花、布买回来,让秀芝给你们做吧。”
  “我们没棉花票、布票啊!”父亲为难了。
  “家里有的是。”大嫂在一旁说:“这儿年年发,一人两丈四,家里孩子多的哪年不得瞎点子!你们光拿钱就行。”
  “那敢情好。”父亲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递给了对面的大哥,“我们爷仨从北京到这,现在就剩这些,你看够不?”
  “就七十?”嫂子从大哥手里接过纸包,打开数了数,脸上现出不悦。她实在难以相信,在北京生活二十来年的公爹,身上竟只有这么一点点钱。她从小就常听山沟里老辈人说,北京在早儿是“皇上”、“老佛爷”、达官显贵们居住的地方,“宰相门前七品官”,在北京生活的人,都可有钱啦。
  见嫂子不悦,父亲连忙解释:“小成他妈死的早,供两个孩子念书,又请个保姆,平时没有积蓄,家里那点东西也没卖出钱来……”
  大哥悄悄捅了嫂子一下,嫂子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那就将就着做吧,买点白布染染做面儿,把旧衣服拆了做里子……”
  “聪她妈,你多受累吧。”父亲感激地说:“过一两年就好了,咱家劳力多,日子很快就能返过烧来,连工作组都这么说……”
  嫂子不屑地哼了一声,把脸扭向一边,呵斥小洁:“瞧你这饭吃的,撒的可哪都是,下巴颏子漏啦?”
  “……”父亲、小成和太平一愣。
  大哥忙打圆场:“昨晚给四队翻地,从山里下来几只狼,跟着拖拉机跑抓耗子吃。我在后边把大犁,有一只狼嗖地一下,紧贴着我鼻子尖蹿过去,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大哥,以后再翻地,你们在地头拢一堆火,”小成忍不住接过话茬,“我听人家说,狼最怕火……”
  “快吃,吃完捡桌子!”大嫂“啪”地打了小聪一巴掌,小聪“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
  天,一天比一天凉了。
  几场严霜过后,突然下了一场半尺多厚的大雪,没来得及拉进场院的庄稼,全被捂在雪里。天气突变,这可苦了小成、太平和父亲,他们刚刚穿上棉衣棉裤,还都没有皮帽子,棉手闷子和棉鞋。
  远处传来钟声。小成、太平和父亲只好戴着夹帽子,光着手,穿着夹鞋上工了。迎面吹来的北风,打在脸上手上像刀割一样。他们一溜小跑来到场院。生产委员高大虎正在给社员们派活,见他们走来,戴着棉手闷子的大手一指,说:
  “老高头,你留下清雪。小北京、进士,你俩跟上马车,上地里拉苞米!”
  马车的胶皮轱辘碾着地上的积雪,嘎吱嘎吱地响着。四匹高头大马身上挂着白霜,鼻孔里呼呼往外喷着白气。马车来到无遮无拦,寒风肆虐的旷野。
  小成和太平跪在雪地上,用早已冻得通红的双手扒开厚厚的积雪,把苞米一穗一穗抠出来装进筐里,然后倒在车上。冰雪在他们手上融化了,刺骨的寒风一吹,手上立刻裂开一道道深深的口子,疼得钻心。脚上的夹鞋也被雪水湿透了,双脚像是被猫抓狗咬,疼得他俩站立不稳。他俩捡一会儿苞米,不得不停下来跺跺脚、搓搓手、揉揉耳朵、把指尖放在嘴里,大口大口哈着热气。好冷啊!小成觉得,仿佛全身血液都要凝固了……
  好不容易坚持到中午收工,小成、太平摇摇晃晃一溜小跑回到家中。过了一会儿,父亲也回来了,胡子上挂满了冰霜,同样是搓着手、跺着脚、浑身打着哆嗦。
  大嫂又领着孩子出去了。小成他们又冷又饿,想吃点东西暖暖身子,掀开锅一看,空的;打开碗厨一看,也是空的;父亲拿起暖壶摇了摇,还是空的。
  自从得知父亲除了做棉衣的那七十元已身无分文,秀芝对待小成他们的态度一下子变了,虽然勉强给他们做了棉衣,但脸色越来越难看,动不动就指鸡骂狗、摔掼东西。尔后,干脆把家一扔,带上孩子整天出去串门子。在大队开拖拉机的大哥继良忙完秋翻地,又忙着给各队脱谷,几天难得回家一次。小成他们上工之佘,几乎包揽了家里所有的活儿,挑水、喂猪、喂鸡、捡粪、扫院子,甚至到大草甸子里去割柴草,一背一背地背回家来。尽管这样,还是融化不了秀芝那满脸的冰霜,感化不了她那颗因极度失望而变冷的心。
  “唉,这娘几个,又上哪去了?”父亲叹了口气。
  “听人家说,她可爱串门子了。”太平不停地搓着手,跺着脚。“有一年下大雪,我哥没在家,她把孩子一扔就走了。小聪五岁,小洁才两岁,她一走就是好几天,家里锅、水缸都冻两半了,要不是邻居听见屋里孩子哭把她俩接走,早冻死了。人家都说我哥这几个孩子是铁孩子,老天爷养活着……”
  “大哥咋不管管嫂子呀?”小成插了一句。
“哪管得了呀!听说大哥他们刚到这落户那年,队里看大哥
挺困难的又干不了地里的活,就安排他到山里烧炭,让他多挣点。到了年底,大哥高高兴兴回来了,到会计那去结账,想把钱支出来全家过年,谁知这钱,早让嫂子平时今天支点明天支点,又是鱼又是肉的全造(挥霍)光了。人家都说她是有柴一灶,有米一锅……”
  父亲只是叹气,舀了两瓢水倒进锅里,放进点苞米面又放了点盐,然后点着灶膛。锅开了,他们每人喝了两碗苞米面粥,才觉得身上有了点热气。
  “爸,我冻得实在受不了啦。”小成眼里闪着泪花,“您想法跟队里借点钱,咱们一人买双手闷子,买双棉鞋,再买个皮帽子吧。”
  “我跟工作组说了,他们答应哪天开班子会,给咱提提。”父亲说。
  “那要等到多会儿呀!”太平眼里也蒙了一层泪水。
  小成一抬头,忽然看见墙上挂着的自己上学用过的书包,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哎,我想起来了,咱不是还有一百多斤全国粮票嘛!爸,听说一斤能卖好几毛钱呢,把它卖了一人买双鞋,买双手闷子也好啊。”
  小成话音未落,太平早已蹿到炕上,摘下书包找了起来。书包里的东西纷纷掉在炕上:小成上学时戴过的红领巾,用过的钢笔、三角尺、课本、镶有母亲照片的小镜框、还有几张发了黄的纸片子……
  “哎,慢点慢点,别整坏了!”父亲慌忙弯腰捡起那几张纸片。小成一看,是父亲以前用过的“选民证”,觉得有些好笑:
  “破玩艺,还留它干啥!”
  “它能证明我是好人,是有公民权的人呐……”父亲像珍藏宝贝似的将那几张纸片夹入书中,放回到书包。
  太平终于从书包里找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打开一看,里面空空的,一百多斤全国粮票不翼而飞。
  “哎呀!”太平一声惊叫。
  “你没动过吧?”父亲把目光投向小成。
  “没有,哪天咱们不是一起回来,一起上工?”小成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父亲似乎明白了什么:“算了,算了,这事以后谁也不许再提,还有,啥时候也不能让你大哥知道。”
  小成、太平懂事地点了点头。
  上工的钟声又响了。小成让父亲给他请半天假,他要自己做手套。
  小成从贴身的绒裤上剪下两条裤腿,豁成单片,然后把手掌放在上面反复比量。他记得小时候父亲给他买过一副手套,也是绒布做的,一边是大拇指头,一边是四个指头并在一起。他凭着记忆中的样子剪裁好,然后一针一针地缝起来。他的双手裂满了口子,小小的缝衣针像是故意和他作对,不是前面的针尖扎破指头,就是后面的线顺着手上的口子深深勒进肉里,疼得他头上冒出冷汗,嘴里不停地“咝咝”吸着凉气。屋里的光线渐渐暗下来。好不容易一只七拧八歪皱皱巴巴的手套总算缝完了,不料,下面却和自己腿上的棉裤缝在了一起。他叹口气,只好用剪子把线剪断,重新缝……
  “你嫂子他们呢?”背后传来说话声,大哥继良回来了。
  “可能串门子去了。”
  “走啥时候了?”
  “不知道,中午我回来家里就没人。”
  “真不像话,啥时候了还不回来做饭!”大哥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他点上油灯,切了些萝卜放进锅里,添上水,烧开后又贴了一圈大饼子,然后对还在缝手套的小成说:
  “饭做上了,一会儿就熟,呆会爸和平回来,你们就先吃吧,我去找你嫂子!”
  大哥走后,不大功夫,父亲和太平下工回来了。他俩冻得脸色煞白,耳朵起了水泡。太平满眼泪水,进屋就一头倒在炕上,搓着手滚动身子大哭起来:  
  “我……我实在受不了啦……呜呜,照这样下去还不如死了呢,呜呜……”
  父亲不停地搓着手跺着脚,眼里含着泪说:
  “平,明儿你也别上工了,我再和工作组说说,没有棉脚手(棉鞋、棉手套),实在不行啊……”
  太平还在不停地翻滚、痛哭。看到哥哥那剧烈痛苦的样子,小成忍不住哭了。他转身到厨房,盛了一碗刚刚熬好的萝卜汤,小心翼翼端到太平近前:
  “哥,你先喝口汤,暖和暖和……”
  “不要……”小成的话还没说完,在痛苦中挣扎的太平猛一翻身,一只脚碰在小成手上,滚烫的菜汤洒了小成一手,啪的一声,碗掉在地上,碎了。
  继良怒气冲冲来到村西头牛队长家。这是村里惟一的一座大       
砖房,据说是当年日本开拓团留下来的。房前高大的苞米楼子里,金黄色的苞米棒子装得满满登登。院子里停放着一辆花轱辘车,牲口棚里,一头快要下犊的黄牛正在吃草,猪圈里两口大肥猪懒洋洋地蹭着痒痒。满院子的鸡鸭鹅,哏嘎乱叫。一看就知道,这是一户十分富足的人家。
  屋内,秀芝的表妹秀莲和秀莲的婆婆牛大娘,正在劝说秀芝回家。双目失明的牛大娘,盘腿坐在炕上,苦口婆心地说着:
  “……我说秀芝,你就听大娘一句劝吧,人哪,都是三穷三富过到老,谁都有为难遭灾的时候,当年朱洪武还要过饭呢,刘备还卖过草鞋呢,人在难处拉一把,日后他们能忘了你吗……”
  秀芝和几个孩子正在嗑瓜籽,瓜籽皮吐了一地:
  “你这老太太,躺着说话不腰疼,这么一大家子人,整天做了上顿做下顿,累死我呀?”
  “姐,这就是你的不对,”正在一边和面的秀莲说话了,“哪个女人不是成天做饭?话又说回来了,人家爷仨,哪个吃闲饭?那两个小家伙,多能干呀,以后你就擎等着坐在炕头上数票子吧!”
  “数票子?呸,数虱子吧!”秀芝吐出一片瓜籽皮,愤愤地说:“我听人说,北京人都可有钱了,那爷仨猴精猴精的,不知把钱藏哪去了,我怎么也找不着……”
  “净在那瞎寻思。有钱他们不早买棉帽子,棉脚手啦……”秀莲的话刚一出口,继良从外而入。
  “我说,你串门子也得有时有晌啊,啥时候了,还不回家做饭!”继良冲着媳妇秀芝没好气地说。
  “管我干啥,我该他们的?”秀芝把脸扭向一边。
  “你……你也太不通情理了,……不像话!”
  “像画(话),像画早贴墙上了!”
  “你……你……”继良被气得结巴起来。
  吃过晚饭,父亲和太平到马号开会去了。油灯下,小成还在笨拙地缝着他的手套。
  “吱扭儿”一声门开了,秀芝背着儿子栓栓,领着小聪、小洁回来了。小成连忙起身,笑着说:
  “嫂子回来啦,晚饭我们吃过了,我大哥做的。你们的饭都在锅里呢,我怕凉了,刚才又添了把火。”
  秀芝像没听见,转身掀开锅盖:“又是这破饭!”她拿起一只小盆,把菜汤舀进猪食锅,扭头对小聪说,“咱们吃好的,杀鸡,早吃光了早散伙!”
  小成见状,忙躲进里屋,继续缝起了手套。一阵抓鸡杀鸡,叮叮咣咣的响声过后,厨房里渐渐飘出炖鸡的香味儿。
  “小聪,放桌子,吃饭!”秀芝故意提高嗓门,阴阳怪气地说。
  小成懂事地放下手里的针线,默默躲了出去。身后又传来秀芝那阴阳怪气的声音:
  “鸡肉汤,鸭肉味儿,吃不着,掉眼泪儿……”
  风霜雨雪,日出日落。转眼间,小成跟随父亲和哥哥,来到北大荒三个多月了。栽树、修路、挖沟、打场、垫圈、装车……生产队里,似乎有永远干不完的活。小成觉得,北大荒的夜特别短,每天晚上,头挨上枕头,刚一眨眼天就亮了。
  小成永远不会忘记,秋天扒苞米时,他和太平双手磨烂了,吃饭不敢端碗拿干粮,只好把碗和干粮放在桌子上,用嘴拱着去吃。小成永远不会忘记,初冬挖河沟时,他和太平没有胶靴,只好穿着球鞋站在结满冰凌的半尺多深的泥水里。几天下来,球鞋张开了大嘴,两脚冻得失去了知觉。小成永远不会忘记,下大雪了,他和太平还光着头光着手穿着夹鞋,在寒风呼啸的旷野,跪在地上用冻得裂满血口子的双手扒开厚厚的积雪,一穗一穗往筐里捡苞米,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了他俩的斑斑血迹………
  三个多月,一百多天的痛苦磨炼,使小成和太平这两个从北京来的中学生彻底改变了模样。他们的脸又黑又瘦,头发长得盖住了耳朵,两手漆黑裂满口子,浑身上下衣服破烂不堪。如今小成和太平,除了一口纯正的北京话,其它与当地社员们己经没有任何区别。要说有,只能是比当地人更穷、更苦和更难。他们没有积蓄,不懂技术,没有力气,甚至没有一个能遮风挡雨赖以栖身的自己的家……
  生活虽然艰苦,农活虽然繁重,但他们父子还是感到一丝欣慰。这里没有让人心惊肉跳的文化大革命,父亲不用挨批斗,小成、太平也不用担心父亲被抓走。他们父子可以朝夕相聚,相濡以沫。贫困中他们憧憬着末来,再熬上几年就好了,那时候,他们也会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菜园,也会有长统靴、雨衣、手电筒……他们相信,通过自己的辛勤劳动,往后的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然而,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就在这时,噩运再一次降临了。
  1967年,元旦刚过,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
  这天上午,天阴沉沉的。小成、太平像往常一样,和社员们一起在马号后边捣粪。民兵排长黄家友夹着烟卷,破皮帽子的两只耳朵在空中扇乎着,颠颠地跑来,冲大家扬扬胳膊,大声说:
  “别干了,都上大队开会。”
  “开什么会?”有人问了一句。
  “到那就知道了!快点,快点,站成两排!”
  “这家狗,准是在哪儿又灌了两盅猫尿,美得屁颠屁颠的!”不知谁又说了一句。
  社员们排好队,顶着刺骨的寒风,踩着厚厚的积雪出发了。小成,太平夹在队伍里,跟着大伙走了五六里路,来到大队部临时设置的会场,一个空着的大仓库里。
  其它几个队的社员己经先行来到这里,一百多人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有的抽烟,有的低声嘀咕,猜测着会议内容。在社员们对面放了一排桌子,几个小成从末见过的陌生人,坐在桌子后面。小成悄悄问了问身边的鬼脸,才知道他们是大队干部和“四清”工作组。过了一会儿,只见一个半截黑塔似的胖子对身边人低声说些什么,然后站起身,大声说:
  “现在开会了,大家安静一下,首先,请工作组马组长,给大家讲话!”
  会场里响起一阵掌声。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站起身,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环视一下会场,抑扬顿挫地说:
  “贫下中农同志们,社员同志们,今天,咱们召开的,是一个狠抓阶级斗争,帮助大队领导改正错误的大会。”说到这里,他又扶了扶眼镜,白皙的手掌举到空中,像打拍子似地挥了几下,“几年来,咱们靠山大队的贫下中农,社员群众,在党的路线指引下,在公社党委的正确领导下,各方面都取得了很大成绩。但是,由于种种原因,在大队领导班子内部,在某些领导的头脑中还存在不少问题。有的领导犯了不少错误,而且,有些错误的性质是相当严重的……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而我们的某些领导,恰恰违背了毛主席这一教导,只顾埋头拉车,不知抬头看路,头脑中放松了阶级斗争这根弦。今天,咱们要补上这一课!”说到这里,他把头一扬,转向会场门口,提高嗓门说:“把阶级敌人全都押上来!”
  小成第一次参加这种会,不免有些紧张。他不安地向门口望去,只见二十多个弯腰驼背,喉喽气喘的老头子,被持枪民兵押进会场。突然,小成脑袋“嗡”的一声,他分明看见,自己的父亲也在其中。他感到一种莫大的痛苦和耻辱,泪水顺着黑瘦的面颊流淌下来。他垂下了头,把脸深深埋进臂弯儿。这时,会场里响起震耳的口号声:
  “打倒地富反坏右!”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只许阶级敌人老老实实!”
  “不许阶级敌人乱说乱动!”
   …………
  小成的心紧缩起来。昔日在北京看过的批斗“黑帮”、“走资派”的可怕场面,此时在他脑海里出现了:那些可怜的人们被剪了“鬼头”,脸上身上涂满墨汁,胸前挂着大牌子,弯腰站在台上,无数条皮带在他们头上飞舞,他们不停地惨叫,衣服都被打烂了,浑身是血……
  幸好,人们只是喊了一阵口号就把这些人押出会场。小成这才稍稍松口气。接着,他的心又悬起来,他们把父亲押到哪去了?会不会……小成正在胡思乱想,大队长鲁青己经开始做思想检查了。鲁青是个四十多岁的庄稼汉,身穿一件满是油渍打着补丁的黄棉袄,脸色蜡黄,唇上的胡须乱糟糟的,像害了一场大病。他有气无力地说:
  “我思想觉悟不高,平时学习也很不够,在日常工作中,只顾抓生产,总认为咱农民,任务就是种好地多打粮,放松了阶级斗争这根弦,偏离了党的路线……”
  “鲁青,你不要光说空话,不谈实际问题!”台下一个社员站起,厉声质问:“我问你。你为什么重用坏人,让阶级敌人的儿子开拖拉机?”
  让阶级敌人的儿子开拖拉机?大哥就在大队开拖拉机,他们指的会不会是大哥?小成的心又紧缩起来,只听鲁青有气无力地继续说:
  “我认为,高继良是县农机厂下放的技术工人,他会修拖拉机,让他当驾驶员,拖拉机有了毛病,就不用大老远的拉到县里去修了,省时间,又省钱;连续三四年了,拖拉机坏了都是他修的,这几年光修理费,就给大队省了两三万块……”
  “鲁青,你不要诡辩!”又一个社员站起来,“用坏人开拖拉机,就是严重丧失阶级立场!亲不亲,阶级分。说,你和阶级敌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
  小成脑袋又是“嗡”的一声,他们的的确确在说大哥!他曾看过大哥戴着团徽照的相片,大哥是共青团员呀,怎么一下子变成了坏人?难到就因为父亲有历史问题吗?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己和太平不也是坏人了吗?……天哪,这可怎么办,往后还怎么活呀!想到这里,他朝身后的哥哥看了一眼,只见太平脸白得像纸,脑袋垂到胸前,一副恨不得钻入地缝的样子。小成的心咚咚咚狂跳起来,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
  散会了,小成、太平麻木地走出会场。他俩在附近转了一圈儿,没找到父亲,便沿着来时经过的,盖着厚厚积雪的小路往回走。风还在刮,空中飘起了冰冷冰冷的雪花。
  小成、太平默默地翻过一道山岗,忽然远远看见,父亲正躺在村口路旁的雪堆上。他俩吃了一惊,慌忙奔了过去。
  “爸,您怎么在这儿躺着呀,这么冷的天……”小成上前扶起父亲。
  分别只几个小时,父亲苍老了许多,眼睛也变得有些浑浊了,眉毛胡子结了冰,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着。他用愧疚的目光看了两个儿子一眼:
  “我们……从会场里出来,被民兵押着围着几个村子转了一圈儿,然后就让我们各自回家……我实在走不动了……”
  “这哪行,快回家吧。”
  小成、太平搀扶着父亲,三个人冒着风雪一步一步向村里走去。飘飘洒洒的雪花落满了他们的肩头,盖住了他们的脚印。他们父子三人正往前走着,忽听村东头大哥家远远传来一片哭声。
他们加快脚步,慌忙来到大哥家,进了院子。只见房门敞开着,大嫂秀芝和三个孩子坐在门前雪地上,张着大嘴,哭得昏天黑地。小成、太平跑上前去,忙问出了什么事,大嫂只是哭。小成抱起小洁,又问了半天,她才抽泣着伸出小手,指了指门框:
  “才、才刚儿……来人,给咱家挂了个语录牌儿……我妈哭了,我、我就哭了。”
  小成他们这才发现,大哥家门上被挂了块牌子,上面赫然写着五个漆黑大字:“历史反革命”。
  父亲站在那里,浑身颤抖,面如土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叫俺往后咋出门,咋活啊……”秀芝捂着脸哭着说,“你们快走吧,求求你们啦……别登这门……”
  天寒地冻,风雪茫茫。走,往哪走?哪是他们的家呀?
小成、太平和父亲,在风雪中默默伫立着,伫立着。过了许久,许久,小成和太平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屋,默默拎出三个小行李卷,两个书包——他们父子三人的全部财产。
  “这个你们也带上!”写着“历史反革命”的牌子飞过来,落在父亲脚下。父亲弯腰拾起,用颤抖的手把它插在自己的行李上。
  风更猛了,雪更大了。小成、太平背着行李书包,搀扶着父亲,离开了大嫂的家。漫天大雪,吞没了他们的身影。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小成子 发表于 2012-9-10 22:3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小成子 于 2012-9-10 22:36 编辑

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苦成子》连载(8)
   八、住进更房
  大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小成他们来到村外一座废弃的场院,那里有两间快要倒塌的打更用的破草房——队里临时为他们解决的住处。
  孤零零的破草房,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风雪中哮喘、颤栗。几根木头支撑着严重倾斜随时都会塌下来的墙壁,房上的茅草己被狂风吹走了大半,七拧八歪的破门和窗户上没有玻璃。房子旁边是一大片散乱的苞米秸子,几头老牛正在觅食,在上面拉了厚厚一层牛粪。
  他们走进破草房,一群麻雀扑扑楞楞地从窗子飞了出去。
  屋里只有一铺小土炕,遍地都是鸟粪烂格挠,房薄有的地方露着天,刺骨的北风长驱直入,穿堂而过,屋地被冻得裂开几道深深的口子。
  父亲带着小成和太平,用塑料布蒙上窗子,找来一些树枝当扫帚,把屋内的烂格挠鸟粪打扫干净。又用刚刚从队里借来的二十元钱买来一口小铁锅,一把菜刀、一个饭勺、两个盆、几个碗和几斤大粒盐。就这样,他们安下了家。
  天渐渐黑下来,寒风吹动窗上的塑料布,呼啦呼啦地响着。屋里冷得像个冰窑。父亲又捡来一些树枝、碎木头,在屋地当中拢起一堆火,用三块石头支起小锅,化了点雪水,熬了半锅苞米面粥。他们用树枝当筷子,捧着碗,吃下了搬进更房子的第一顿饭。
  吃罢晚饭,他们围坐在火堆旁,父亲默默抽着烟,小成、太平默默撕着苞米窝子。北大荒冬天的气温,经常达到摄氏零下二三十度,小成和太平的脚冻裂了,他们听说把苞米窝子撕碎垫进鞋里可以保温。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踏雪声,门开了,大哥继良从外而入。
  “爸,”大哥轻轻叫了一声,来到火堆旁,坐在小成让出的一块土坯上。他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脸上带着无奈和愧疚。他咽了口唾沫,接过父亲递过来的烟荷包:“我上县里给拖拉机买零件去了,才回来……家里的事我都知道了,跟她吵了一架……爸,您别往心里去,秀芝她……不懂事……”
  “这事放谁身上也受不了啊。”父亲夹着纸烟的手瑟瑟地抖着,“我们实在无处可去呀,光我自己,死了也就算了,可你俩个兄弟……他们还小啊,不把他们拉扯大,我……我对不起他们……死去的妈呀!”
  “唉,天下倒霉的事儿,咋全让咱家摊上了,”大哥眼里蒙上一层泪水,“那年,我刚六岁,您就走了……长大了,我去北京找您,又落不上户口,……现在你们来了,全家团聚了,这又,唉……”大哥难过得说不下去了。
  是呀,父亲又何尝不想阖家团聚呢!1945年,做过伪职员的父亲误听谣言,为了保全生命,离家出走,在乱世中漂泊。然而,他心里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留在家中的妻室儿女,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爷爷奶奶。1947年,在北平的父亲为了逃避国民党抓壮丁,经人介绍,与小成和太平的母亲结了婚。那时父亲便做好打算,将来时局稳定了,把在东北老家的妻室儿女都接来。1949年,北平解放了,谁知接踵而来的又是抗美援朝战争。饱受战乱之苦,贫穷落后而又刚刚成立的共和国,能是号称世界第一军事强国、拥有世界最厉害的杀人武器、美国的对手吗?父亲惴惴不安地等了三年,中美打个平手,板门店谈判,时局终于稳定下来。然而此时,小成的母亲却得了重病,多方医治无效,撒手人寰。母亲故去的第二年,父亲还清为母亲治病欠下的外债,先把小成的姐姐从东北老家接到身边,并多方奔走为她落上了户口。几年后,小成的姐姐长到十八岁,参加了工作。美好的生活刚刚开始,她却爱上了北大荒一个垦荒战士,不顾父亲反对,扔掉人人羡慕的北京户口和工作,去了乌苏里江畔的莽莽荒原。1960年,在县农机厂学徒期满的大哥,带着对新生活的向往和与全家人团聚的渴望来到北京,然而,时过境迁,虽然父亲仍竭力四处托人,还是没有给他落上户口……
  “这事不怪你们……”父亲抬起头,黑瘦的脸上满是愁容,被火光照得一闪一闪。“我们爷仨,在这能对付……时候不早了,你早点回去歇着吧,明天别误了上工。”
  “大队把我刷下来了,以后……和你们一样了……”
  “这……聪她妈知道吗?”父亲浑身一震。大哥当年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开车、修车的技术在全县屈指可数。他在大队开拖拉机,连加班带修车,一个人可以顶得上两三个人的收入,可下地里干活,却是出了名的慢手,两个顶不上一个。大哥一大家子人,就他一个劳力,往后日子可怎么过呀?
  “知道了。”大哥捡起几块木头扔进火里,一阵火苗跳跃之后,渐渐化为灰烬。
  “眼下这是搞运动,我估摸不能总这样,等运动一过,一切还得恢复原样。”父亲凭着他经历多次运动的经验宽慰了大哥一阵,最后嘱咐说:“你快回去吧,她身子不方便,你要好好照顾她……没事少往这跑。这样,兴许对你们影响能小点……”
  “嗯哪。”大哥答应着站起身。远处传来鸡叫,己是后半夜,天要亮了。
  一连几天的大烟炮终于过去了。雪后天晴,刚刚爬上山梁的太阳,露出了淡淡的白光。像往日一样,吃过早饭,父亲去马号给牲口铡草,小成和太平扛着沉重的洋镐,拎着铁锹,跟随社员们下了大草甸子去刨河泥。
  自从父亲被斗,家里挂上那块“历史反革命”的牌子,小成敏感意识到,许多社员对待他们的态度变了,每逢见面已不再像过去那样,热情地同他们打招呼和说笑。有的在路上碰见了,把脸一扭,装作没看见。有的甚至向他们投来鄙夷或充满敌意的目光。那目光使小成无法抬头,心里比针扎还要难受。尤其是挂在家里门上那块写着“历史反革命”的牌子,像块千斤巨石压在他的心上,他的心都要碎了。身边没有人时,小成悄悄哭过,他不明白,从他记事以来,父亲总是那么勤勤恳恳工作,为什么过去能当先进受表扬,而现在却要挨批斗?他不明白,党的政策不是说得明明白白,“家庭出身不由己,革命道路可选择”吗?为什么已经加入了共青团、在大队开了四年拖拉机的大哥还要被刷下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偏偏生在这样的家庭?他甚至在心里责怪怨恨他的父亲,当初全家就是饿死病死,也不该去当那个倒了八辈子霉的伪职员呀!
  寒风凛冽,冰封大地。干涸的河底,泥土冻得像岩石一样坚硬。小成吃力地举起十多斤重的大镐,一镐下去,只出现一个白点,几镐下去,才掉下一点点碎碴儿。刨了不一会儿,满手皲裂的口子被震开了,殷红的血水把手闷子染得斑斑点点。他拚命地刨着,他似乎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忘掉心中的苦痛。正在这时,忽听身旁有人高喊:
  “快看呐,小北京他大哥搬家了!”
  小成、太平直起腰,远远向村里望去。只见一辆墨绿色汽车停在大哥家门前,几个人进进出出,往车上装着东西。小成、太平明白了,大哥和嫂子一定是为了躲避父亲的影响才离开这里的。他们心里一定在怨恨父亲,如若不然,为什么搬家这么大的事,事先都不跟父亲说一声呢?
  “小北京,还不快去帮你哥装车?”记工员老好推了小成一把。老好并不老,比小成大四岁,因他从不得罪人,又姓郝,所以人们都叫他老好。
  小成、太平站在那里,谁也没动。小成想,父亲带着他们来到这里,已经给大哥、嫂子添了不少麻烦,造成恶果。现在他们不得已要摆脱这一切。此时自己前去帮忙,岂不反到加重了他们的痛苦?大哥、嫂子也是不幸的,虽然嫂子将他们逐出家门,但小成并没有记恨他们。小成、太平站在盖满厚厚积雪的茫茫的大草甸子里目送汽车缓缓开出村口,心里默默为大哥全家祝福,祝愿他们从此摆脱父亲的影响,过上平安的日子。
  汽车颠簸着,在蜿蜓的公路上消失了。小成和太平交换一下工具,又继续干活了。小成用锹撮着太平刨下来的冻土,脑子里还在胡思乱想,大哥全家搬走了,父亲知道这个消息心里一定会非常难过。唉,当初县公安局要是把我们批到别处落户就好了。正在这时,他突然觉得头上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了一下,眼前一黑,“咕咚”一声倒在地上。原来,眼睛深度近视的太平没注意,落下的镐头碰在小成头上。太平吓得脸色煞白,慌忙仍掉镐头,跪下身子抱起小成,连声呼唤:
  “小成!小成!!小成——!!!”
  “快送医院!”社员们一阵慌乱,几个人围上来。  
  “没,没事儿,我不去。”小成慢慢睁开眼睛,他觉得天旋地转,脑袋仿佛裂开了。记工员老好摘下小成的狗皮帽子,只见一股鲜血从发根流了出来。
  “忍着点,我给你上点药。”生产组长鬼脸往手里倒了些烟末子,摁在小成伤口上,“我说小北京,今儿你可是捡条命,亏你戴着皮帽子,镐尖又偏了那么一点……”
  “谢谢你,组长。”小成揉揉脑袋,摇摇晃晃站起来。
  “不就是一捏烟末子嘛。要谢,等发财了给我买盒烟就中。”鬼脸做了个怪样。
  太平这才松了口气,红着脸,又是心疼又是内疚地说:
  “小成,别干了,我送你回家吧。”
  无数金星在眼前飞舞,头上剧烈疼痛,小成感到一阵阵头晕和恶心。实在坚持不住了,他说了句:“没事,哥,我自己能走。”便一手捂着头一手拄着铁锹,斜穿过一块坡地,向他们临时的家,村子北边那个四面透风快要倒塌的更房子走去。
  地上的积雪足有一尺多深。小成深一脚浅一脚摇摇晃晃地往前走着,忽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险些摔倒。他用铁锹扒开积雪,惊喜地发现,是一堆红红的大萝卜。他想起来了,这里是生产队的菜地,这堆萝卜准是头年秋天队里装车时漏下的。这回好了,有菜吃了!小成兴奋得忘了伤痛。他脱下套在棉裤外面的单裤,扎起裤腿,像捡宝贝似的把萝卜一个个装进裤子,然后扛在肩上,继续一步步艰难地向前走去。
  终于到家了。或许是扛萝卜用过了力,脑袋又剧烈地疼起来。小成在冰凉的土炕上躺了一会儿,感到浑身发冷,牙齿不住打颤。他坐起身,隔着半透明的塑料布向外看了一眼,太阳已经转到正中。晌午了,呆会儿哥哥和父亲就该回来吃饭了,想到这里,他再也躺不住了。
  小成到外面划拉一堆烂苞米秸子,抖落掉上面的冰雪抱进屋里,支上锅,点上火,又到外面撮了几锹积雪放到锅里。然后,他把锅盖放到炕上当菜板,拿出一个萝卜放在上面,用菜刀往下削皮。早已冻实心的沉甸甸圆鼓鼓的大萝卜,像块大冰砣子又硬又滑,不停地在菜板上打着转转。小成削不动,只好一块一块往下砍。突然,萝卜又是一滑,一刀重重砍在手上。他“啊”地大叫一声,扔下菜刀,捂着手在炕上不停地翻滚起来……
  小成病了,头晕发烧,浑身酸软无力,像散了架子。
  父亲和太平上工去了。小成裹着被子蒙着头,独自躺在炕上,昏昏沉沉,似睡非睡。父亲被斗、门上的牌子、干活时人们投来的鄙夷的目光、大哥搬家的汽车……一个个画面放电影似的在他眼前变幻。泪水顺着他那黑瘦的面颊,不停地流着,枕头已经湿了一大片。不知过了多久,小成渐渐睡着了,睡梦中,他回到了北京,回到了童年……
  四岁那年,母亲躺在一个长长的木箱(棺材)里被汽车拉走以后,小成再也没有见过母亲的容颜。那天晚上,家里来了个老奶奶,这是父亲特意为小成和太平从农村请来的保姆。父亲怕两个幼小的孩子受后娘的委屈,始终没有再娶,他把全部的爱都给了两个孩子——小成和太平。他蹬着三轮车,每天从早到晚风里来雨里去,用辛勤的汗水养育着他们。
  父亲非常疼爱小成和太平,宁肯自己顿顿淡饭粗茶,也要让他俩吃饱吃好,穿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惹得院子里的婶子大妈们都自愧不如地说:“啧啧,看看人家这没妈的孩子,比咱这有妈的都强!”
  小成还清楚地记得,那时候,父亲每天晚上回来总要给他和哥哥带点好吃的,一捧大枣、几个鸭梨或几个冻柿子什么的。到了星期天节假日,父亲便带上他俩到澡堂子去洗澡或去看电影看戏,电影票戏票是父亲单位发的。
  日月如梭。转眼小成长到八岁,该上学了。父亲给他买了新衣服、新书包……亲自把他送到学校,并嘱咐他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期末,当小成把写满五分的成绩册拿回家时,父亲摸着他的头,欣慰地笑了。
  升入小学二年级,小成渐渐觉得他的肚子好像变成了无底洞,一天到晚总是饿得难受。每到吃饭的时候,老保姆再也不像过去那样让他和太平可着劲吃了,而是给每个人分了份。桌上的菜也越来越少,平时很少能见到荤腥。小成常常还没到吃下顿饭的时候,就饿得没了力气。没过多久,父亲便全身浮肿,腿上用手一摁就是一个坑。尽管这样,父亲仍然天天上班,还把单位发给他的治疗浮肿的营养品——黄豆粉和白糖,分出一半给了正在长身体的小成和太平。
  三年自然灾害刚刚结束,老奶奶就回农村了。从此,十一岁的小成和哥哥太平,便在父亲的教诲下,开始学着自己照料自己。每天,天刚蒙蒙亮他俩就起床了,跟父亲一起劈柴生炉子淘米做饭。吃过早饭,父亲蹬起三轮车去上班,小成和太平便背起书包去了学校。
  校园里的生活是那样丰富多彩。学校在向学生们传授知识的同时,还经常举办各种有意义的集体活动,游园、划船、爬山、参观革命博物馆、历史博物馆,请老红军、战斗英雄、劳动模范做报告,和中国第一次攀上珠峰的体育健儿一起欢度节日……
  鲜红的红领巾,像团炽热的火焰在小成胸前燃烧。升入小学三年级,小成加入了学校的小足球队。他出色的球艺,深得老师们的赏识和喜爱。从那时起,他心中又多了一个美好的愿望,将来做一名优秀的运动员,在绿茵场上纵横驰骋,为国争光!
  金色的年华,美好的时代!小成像一株小小的树苗,沐浴着阳光雨露,幸福茁壮无忧无虑地成长,成长……
  宽阔的操场上,全校师生正在举行诗歌朗诵会。十三岁的小成穿着蓝色的裤子,雪白的衬衫,胸前佩戴着鲜艳的红领巾,站在台上正在高声朗诵:
    
    “亲爱的朋友,请你想一想,
    几年后你将站在哪一个岗位上?
    也许,你站在雪封的山林,
    保卫着祖国的边疆;
    也许,你驾驶着军舰,
    巡逻在绿波滚滚的海洋;
    也许,你在奔腾的长江三峡,
    把水电站的机器安装;
    也许,你在大小兴安岭的森林里,
    把砍伐的木材运向工厂;
    也许,你在群山环绕的农村小学,
    向孩子们谈着美丽的理想。
    啊!到那时,
    祖国成了鲜花的世界,
    人间成了幸福的天堂……”
  
  “成啊,醒醒,起来吃点东西。”
  小成被轻轻地摇醒了,睁眼一看,衰老黑瘦的父亲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疙瘩汤站在身旁。碗里漂着一层已经许久没见了的油星,还有几片鲜红的辣椒。
  “吃罢,趁热,呆会儿该凉了。”父亲柔声说。
  这碗汤是父亲特意为小成做的。傍晚,父亲和太平回到更房子,见小成裹着被子还在昏睡,掀开锅一看,晌午留给他的饭原封没动,已经结了冰。父亲又摸摸小成的额头,热的烫手。家里一分钱也没有,父亲皱着眉思索一下,让太平把锅里的饭热热吃了先去开会,顺便给他请一会儿假,然后从家中仅有的半口袋小麦中舀出两碗倒进盆里,端着来到队里的磨房。
  沉重的石磨在黑暗中轰隆轰隆地响着。父亲推着磨杆把麦子反复磨了几遍,收进盆里,又到磨房附近的老信头家要了一把干辣椒,便匆匆回到更房。
  “快吃吧,吃了发点汗病就好了。”
  小成挣扎着坐起来吃了几口,又把碗放下了。他觉得嗓子里像是堵着东西,泪水在眼里打着转转。
  “怎么,不吃了?我特意在碗里放了油……”
  小成再也忍不住了,泪水扑簌簌流下来。他哭着说:“爸,咱回北京吧,我……我想上学……”
  父亲这才看清,小成的被窝里放着他上学时用过的课本,还有一条已经被泪水洇湿,揉成了一团的红领巾。父亲痛苦地垂下目光,把脸转向一边,沉默了好一会儿,颤声说:
  “这……这由不得咱,我这是作了多大的孽呀!唉,什么时候你和太平能独立……我就是死了,也能闭上眼了……”
  听到父亲这令人心碎的自责,小成趴在父亲怀里,孩子似地哭了……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傲雪寒梅 发表于 2012-9-11 05:40 | 显示全部楼层
     读罢作者写的连载1--8.心情难以平静.文章内容自然感人,真实.更可贵的是作者的坚强的意志.身体那样的情况下,还能写出如此这么写的打动人心的篇章.为你的精神所感动之余,深深地切望你保重身体.慢慢发你的文章.我会继续关注下去......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小成子 发表于 2012-9-11 07:4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小成子 于 2012-9-11 07:47 编辑

谢谢傲雪寒梅对拙作的关注,我刚刚18岁就倒在了工地上,从此再也没有折起来,至今已在床上躺了40多年,在3年前,我的生活一直是贫苦的,我能顽强地支撑下来,乐观的面对生活,精神的力量是巨大的。在3年前,我的公伤待遇才彻底得到落实,生活、医疗都有了保障,过上了无忧的生活。谢谢您的关心,我会保重身体的。祝您健康快乐!(《苦成子》连载是“过程是美丽的”版主替我发的。在这里,谢谢版主的辛苦。)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过程是美丽的 发表于 2012-9-11 09:3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过程是美丽的 于 2012-9-11 21:08 编辑
小成子 发表于 2012-9-11 07:44
谢谢傲雪寒梅对拙作的关注,我刚刚18岁就倒在了工地上,从此再也没有折起来,至今已在床上躺了40多年,在3年 ...


     小成子老弟你好!你为了写这部长篇,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困苦,你把它奉献给大家,在小说散文栏目发表,我代你发一下,举手之劳。   老弟千万别客气噢。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李再林 发表于 2012-9-11 18:55 | 显示全部楼层
大苦大难,读了令人心颤。掩卷长思,反刍时代的梦魇。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中文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百度搜索|哈尔滨北大荒知青网 ( 黑ICP备2020005852号 )

GMT+8, 2024-5-16 03:57

Powered by Discuz! X3.4

Copyright © 2001-2021, Tencent Cloud.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