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摸逝去的日子》连载之五十一——
骇人听闻 文化大革命进入第四个年头的一九六九年的四月一日，党的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了。毛主席亲自主持会议并致开幕词。大会讨论并通过了林彪代表党中央做的政治报告和《中国共产党章程》，并把林彪作为“毛泽东同志的亲密战友和接班人”写入了总纲。 “九大”通过的政治报告认为，以刘少奇为代表的“资产阶级司令部”及其在各地的代理人已经被打倒，向资产阶级夺权的任务已经完成，“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此时全国所有的宣传机器都开动起来了。 “热烈庆祝中国共产党第九次代表大会胜利闭幕！” “热烈庆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 “热烈拥护以毛主席为首、林副主席为副的党中央！”…… 全国城市和乡村的高音喇叭里，从早到晚日夜不停地播放着歌颂领袖、崇拜毛主席的狂热歌曲—— “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有多少贴心的话儿要对您讲，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哎……千万颗红心在激烈地跳动，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我们忠心祝愿您老人家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 “金色的太阳升起在东方，光芒万丈，东风万里，鲜花开放，红旗像大海洋。伟大的导师，英明的领袖，敬爱的毛主席，你是我们心中的太阳，心中的红太阳。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万岁万岁毛主席……” 广大农民和全国人民一样，早已被那种难以形容的狂热和崇拜融化了。我天真地想，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取得了“伟大胜利”，中国的“赫鲁晓夫”被打倒了，中国的隐患被消除了，以毛主席为首、林副主席为副的党中央必将带领全国人民从胜利走向更大的胜利。 然而，我哪里知道，在“九大”之后的中国共产党内,仍然“潜伏着更深的危机，酝酿着更加复杂尖锐的斗争”——这些，在后来的许多重大事件爆发之前，简直是无法想象的。在我耐心期盼着平静与安宁的时候，谁知道现实却仍然在我们幼稚的心灵里制造着一个又一个的政治迷团。 一九七一年十月上旬的某一天下午 ，县委宣传部的一位部长带着两名干部，在公社三名常委的陪同下，一起来到了平泉大队。他们指示时任大队党支部书记的知青“邢大楞”，立即通知召开全体党员大会，说有中央机密文件要紧急传达。 尽管当时正是秋收大忙的时候，已经到地里去割地的农民党员，接到通知后也都急冲冲地从几里地以外的大地里赶了回来，手里的镰刀也顾不上送回去就匆匆地赶到了大队部。 我正在教室里给学生上课，接到通知以后，赶快把学生临时安排了一下，就紧跟在张校长身后大步流星地赶往会场。 刚一进屋，我立刻就感到了一种与以往开会不同的气氛。人们被这种会议的紧急程度搞得有些紧张，交头接耳地互相探问着，声音小得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听得见，而得到的回答却都是迷惑的摇头。但是他们却凭着几年来的经验判断——可能又是在高层领导中出了大事。 五十几名党员都到齐了，来得比哪次都快，黑压压地做了一炕。一直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几位领导一个个都表情严肃，默不做声。 大队党支部书记“邢大楞”仰着脖子站在桌子旁边，把到会的党员一个个巡视了一遍，大概是在清点人数。然后到几位领导面前毕恭毕敬地说了句“都到齐了”。 这时，公社党委副书记蔡林春同志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他手里拿着一份“红头”文件向大家晃了晃说：“今天，县委领导同志分成几个小组，分别下到基层，主要是向我们全体党员传达中共中央1971第57号文件。这是一份机密文件，我们也是刚刚接到。县委根据省委的要求，要原原本本地传达到每一个党员。另外一点需要说明的是，传达过程中，不做任何解释，大家也只能听，不要记录，暂时也不要向党外同志透露，先党内后党外嘛，这要作为一条纪律。下面就请县委宣传部侯部长给大家宣读文件。” 说完，那位侯部长就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开始一字一板地、一字不落地、从头到尾地把那份文件念了一遍，足足用了十几分钟左右的时间。 在宣读文件的过程中，所有到会的人都肃然静听。几乎无人咳嗽、打呼噜，无人交头接耳，也无人出去撒尿。连卷纸烟、擦火柴的动作也都小心翼翼地轻而又轻，生怕漏了哪句话没能听清。 文件传达完毕，我仿佛好半天还没有走出战栗的梦幻。意外的惊愕与紧张几乎让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这个让世人惊骇的消息，不亚于在农民党员固有的精神领域里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强大的冲击波正猛烈地冲击着每个党员的心灵。他们的脸上都显得异常震惊、愕然而又迷惑…… 我真的不能理解，我们天天敬祝他“身体健康、永远健康”的那个“副统帅”，为什么要驾机出逃？他已经是被毛主席确定并且写入党章总纲的法定接班人了，为什么还要暗杀毛主席“抢班夺权”呢？这样一个“一贯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最忠实、最坚定地执行和捍卫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毛主席最亲密的战友和接班人”，为什么要“另立中央”呢…… 随着后来党中央揭露“林彪反党集团”滔天罪行的文件陆续下发以及“571工程纪要”公之于世，我才逐渐了解了这个反党集团的形成以及自取灭亡的全过程，于是才从看似偶然的事件中得出了其走向灭亡的必然结果。 然而另一个谜团又让我的思维乱套了。 “以刘少奇为代表的资产阶级司令部”被彻底摧毁和“以毛主席为首、林副主席为副的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建立，这曾经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取得伟大胜利的重要标志；而如今，林彪叛逃了，他的野心家、阴谋家的真面目彻底暴露了，如此一来，文化大革命取得伟大胜利的标志已经荡然无存，那么“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取得了伟大胜利”这句话是否还成立呢？按照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只有违背客观规律的事情最终才会导致失败。林彪反党集团蓄谋已久的篡党夺权事件本身，恰好应该是文化大革命失败的最好注脚才对。如此说来，文化大革命难道说是一场错误的发动？ 想到因“二月逆流”而被摧残致死的元老们的悲惨结局，想到他们为共和国的诞生立下了赫赫战功却在文革中一个个被迫害致死……如果再按照这个逻辑推下去，显然还会引出关于党内“两个司令部”是否真的存在这样一连串儿让人心惊肉跳的大是大非问题来。我的天哪！我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了……肯定是我的思维出了问题，才有了这些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 我的脑海在不停地翻腾着，可是越想越乱，越想越糊涂，没有道理的想不通，顺理成章的又不敢想，最后竟乱纷纷地搅得我无法摆脱。 后来我想起了一位哲学家对政治的论述：战争是流血的政治，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这精辟的论断似乎又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我的不理解是正常的，所有未参与其中的普通人不理解也都是正常的。尤其像我这样一个政治幼稚、思想单纯的知青，一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农民党员，怎么能读懂党内高层复杂而激烈的政治斗争呢？况且，这些年来我们不是一直都在效仿着“副统帅”对毛主席的话“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要在执行中加深理解”吗？在盲目崇拜、神话领袖的时代，我们在精神上早已经变成了阿斗。 这时，我的思维又回到了生产队，一下子联想到了那个因为说了一句“我就相信毛主席，连林彪我也不相信”而被打成“现行反革命 ”的王大个儿，我心里琢磨着，王大个儿快有出头之日了。 果然，半年后，王大个儿那顶反革命分子的帽子被悄无声息地摘掉了。 一个小小的农民百姓，竟然也会成为政治的牺牲品，那么，在身居高位的党的领导干部中，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被卷入那场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漩涡中去自然就不足为怪了。 共产党的性质决定了坚持真理、实事求是的原则。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凡是有良知的中国人都会承认这样一个事实：封建王朝里“封指鹿为马”的悲剧仍然不时地在共和国的舞台上重演着。其后果是，尊重客观、敢讲真话、仗义执言的人少了，说假话、说大话、说空话的人多了；阿谀奉承者的受重用，耿直善良的务实者受打击；善于拉关系投机钻营的屡屡升迁，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做事的无人理睬；人与人之间缺少了真诚和友善，却平添了许多戒心甚至尔虞我诈…… 我不知道在我们这个巨大的国家机器上，到底是哪个零件出了问题。我不敢想下去，唯恐自己再这样想下去思想会出危险。于是我开始自责：是否自己紧跟毛主席伟大战略部署的觉悟松动了？是否自己没有把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溶化在血液”中?于是我鞭策自己多看报，多学习。然而却越看越迷糊，越学越糊涂，最后索性让思维在心海中任意游走，反正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直到十年浩劫结束以后，我才逐渐清晰，在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内，政治生活也会有违背党章的时候。尽管我在党史学习中，也曾了解一些党内两条路线的斗争，但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的感受。许多问题之所以用正常思维都无法理解，问题皆因那是一个党内政治生活极不正常的时期。阴谋家林彪的“天才论”把对毛主席的个人迷信与个人崇拜推向巅峰，极大地破坏了党内民主和党的集体领导。难怪连毛主席亲口赞誉“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的彭老总竟因那份为民请命的“意见书”，在那个只许喊“万岁”不许说“不”的黑暗时期竟被诬蔑为“反对毛主席的野心家”而惨遭迫害；难怪林彪、江青反党集团竟然可以给共和国主席刘少奇制造假证、罗织罪名，置其死地而后快，最终铸成了中国共产党历史乃至中国近现代史上最大的冤案。 那个时期，被破坏殆尽的党内民主生活给党和国家造成了无法估量的损失，也制造了思想意识形态领域空前的混乱。在整个中国社会，“高举”、“紧跟”落实到广大群众中就是“三忠于”、“四无限”、“早请示”、“晚汇报”、跳“忠字舞”、唱“忠字歌”；落实到干部队伍里就是“划线”、“站队”、“跟人”，“一级跟一级”，紧跟的都是自己的上级，这样最后紧跟的自然就是毛主席了；一些人身披共产党人的外衣，却丧失了为真理而斗争的勇气，他们的嘴巴只剩下了吃饭、吹捧和高呼“万岁”的功能，除此别无它用；一些人绞尽脑汁，投机钻营，美化邪恶，陷害忠良；他们按着林彪选拔、培养干部的“三条标准”，效仿其极尽个人吹捧、逢迎讨好之能事，将中国百姓推进了一个充满封建主义色彩的怪圈；他们破坏党内民主，败坏党风和社会风气，网罗亲信，培植个人势力，无孔不入地腐蚀着党的机体。于是，社会各阶层、各地方那些投机钻营、玩弄权术甚至劣迹斑斑的人物便有了滋生的土壤，一个个坐上了“直升飞机”屡屡升迁；这些人利欲熏心，中饱私囊，为所欲为，完全没有了一点共产党人的味道。然而这在那个“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的年代里又有何不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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