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农场章文 于 2018-10-16 09:29 编辑
作者: 袁敏
白雪屋顶 点击看原文 引言
触发我想写兴隆公社知青文艺宣传队的念头,最初来自“北大荒人”微信圈里很偶然看到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年轻人的青春背影。右边的那位小伙子背着一架手风琴,那排黑白分明的琴键,在一片灰蒙蒙长满茅草的旷野中显得那么干净、明亮,就像茫茫夜色里的一盘明月,发出皎洁的光。左边那位小伙子肩挎鼓鼓的书包,左手拎着一个敞开着缝的小提琴盒,你能够想象,琴盒里面会有一把与那个年代格格不入的,能拉出优美而忧伤曲调的小提琴。
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两个年轻的背影是谁,但他们轻松的手势,欢快的步履,还有那看不见五官的侧脸流淌出的笑意,都勃发出一种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这种气息一下子打动了我。
我在“北大荒人”微信圈里留言,问这张照片上的两个小伙子是谁?摄影者又是谁?
很快有人在微信中@我,说这两个背影一个是大嘉,一个是Y,他们应该是在宣传队去各个村子演出转场的路上。
没想到,我曾经在《东风夜话》里采写过的大嘉,很快给我发来了另外一张照片,并随照片同时发给我一段文字说明:这张照片有正反面两张,应该是1970年秋天,我与Y离开生产队,去公社宣传队报到。照片中,我和Y身后的茅草屋就是我们的知青点。摄影者是谁已经忘了。
没过多久,Y也发来一条微信:不是转场。是我和大嘉离开长发岗时拍的。公社直接点名的,我们接到通知就出发了,其他背景当时一无所知。不过在此之前,听说过公社要搞一支宣传队。
我知道Y,是因为看过他写的一篇很牛逼的散文《隆冬的梦》,之所以说它牛逼,是因为文章特别娴熟地运用了东北农村方言,完全不像是知青写的书生文字。文章讲述了知青到北大荒插队后有一年冬天,他放弃了回杭州过年,留在北大荒教村子里的农民孩子排演节目,春节期间给老乡们演出的事儿。我还清楚地记得Y在文章中写到的情景:一群头发梳得水光溜滑,齐刷刷穿一身小花袄,扎着红绿头绳编的小花串,面孔红扑扑,眼神亮晶晶的农村小丫头,在他的指挥下跳“井冈山上太阳红”的舞蹈。文中最难忘的一个细节是,演出的第二天早上,Y惊讶地发现,这些小丫头脸上的油彩都没有舍得卸,一个个小脸蛋上依然透着头天晚上的幸福光彩。很显然,这些小丫头们是第一次在人前正儿八经地演出,有知青哥哥教她们跳舞唱歌的这个隆冬所滋生的快乐,或许是她们生命中开放的第一朵花,也或许将是她们一生中唯此一回可作永恒记忆的美。
这篇散文与我以往看到的知青文学最大的不同,是作者的视角,完全站在农民的立场,这一点让我印象深刻。
现在看来,Y身上的文艺细胞和过人才华,其实从1970年那个秋天,在那个敞开一条缝的琴盒里,就已经开始憋不住地溢散开来,等到他在以后的日子里带着一群农村小丫头走进隆冬的梦时,他已经可以平静地面对北大荒农村生活的悲苦,并在这样的悲苦中,找到生活中的欢乐。
我相信,Y不是一个人,还有他身边背着手风琴的大嘉,还有更多在大草甸子里寻梦的知青们,他们和Y一样,憧憬着北大荒插队生活以外的未知,这样的未知,或许就藏匿在白雪皑皑的黑土地上;又或许正潜伏在他们自己芳华绽开的生命中。
因为未知,所以向往;青春涌动,蓬勃难抑。望不到头的苦难中,宣传队或许是一个能让知青们发出笑声,释放身心的地方?
一
虽然因为一张照片,让我萌生了写兴隆宣传队的念头,但闪念过后,热情又迅速退潮。因为静下心来想想,文革中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除了跳忠字舞,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以外,似乎也就是手握红宝书,臂戴红袖章,跨腿挥臂,来个小组唱、对口词,或三句半什么的。农村的宣传队,左右也逃不出这个路数,知青们即便参与进去,顶多也就是演个样板戏中的折子戏,和艺术那是八杆子打不着,要说丰富农村老百姓的业余生活,恐怕也就是图个热闹逗个乐吧?
让我真正下决心采写兴隆宣传队,是因为知青们对我说的几件事情。
一件事是在1969年春天,兴隆公社迎来三百零六名名杭州知青后不久,党的九大召开。这是在间隔十三年之后,党中央召开的中国共产党第九次代表大会,意义自然非同寻常。九大全面肯定了文化大革命,修改后的党章把“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和把林彪作为“毛泽东同志的亲密战友和接班人”这两条写进了总纲,这在党的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从上到下的传达、学习、深入领会,一时间成了全国人民首要的政治任务。
正值春播时节,每天繁重的田间劳作之后,老乡们还要反复按照公社布置的任务和要求,传达学习九大文件。收工回来就已经日头西下,人累得东倒西歪,气都没喘一口,紧着烧火煮饭,喂咕咕叫唱空城计的肚子。肚子填瓷实了,还要刷锅洗碗抹炕桌,好不容易收拾完毕,怎么着也得八九点了。大家七仰八岔地倒在炕上,黯淡的煤油灯火摇摇晃晃,让人不由自主地上下眼皮子打架。
知青们有文化,读文件自然是知青们的活。何学敏是老红军的女儿,知青中的老大姐,又是公社重点培养的知青先进典型,在传达中央文件这样的重要学习任务面前,她当然是义不容辞地承担起宣读党中央声音的职责。
何学敏一字一句读得认真,农民们却听得云里雾里,昏昏欲睡。有的老乡打着哈欠说:何啊!你不要读了,没看到你把大家都灌醉了么?
何学敏很委屈,跑到公社找赵忠良书记诉苦抱怨:我干一天活,我也累得想睡觉,还硬撑着给大家读文件,可是老乡们不爱听。我该怎么办?
赵书记不正面回答,笑眯眯地说,小何呀,我们讲政治,也要讲方法。党中央的声音一定要让老百姓了解,怎么了解?北大荒的农民没文化,脑袋瓜子闭塞,那些红头文件的字儿他们整不明白,上面这个人那个人走马灯似的换,他们更是搞不清楚,也没啥兴趣,因为和他们没关系呀!你们知青有文化,见识广,能不能想点别的办法来宣传党的方针政策?
别的办法?什么办法?何学敏一时有点懵。
赵书记说,以前吧,农村里还能演个“二人转”啥的,文革了,“二人转”让位于革命文艺,不能演了。这以后老百姓没有任何文化生活,看个露天电影都要走几十里地到公社去看。其实老百姓就爱听个戏,唱个曲,知青里能人多,能不能成立个文艺宣传队,给老乡们演个节目啥的,比如唱唱样板戏,那不也是党中央的声音么?
用文艺宣传队来宣传党的方针政策,替代读文件,这个创意很亲民,接地气,也有幽默感。
还有两件趣事是在今年三月九日兴隆公社部分荒友聚会时听到的。荒友会上,那些都已是爷爷奶奶级别的知青们上台表演节目,女生舞姿优美,男生歌声嘹亮,台上演得动情,台下看得兴奋,忘情间,有人开始回忆起当年宣传队演出时的种种八卦。
有一次给老乡演出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片段《深山问苦》,戏中的杨子荣在听完小常宝声泪俱下控诉土匪罪状的唱段后,正在“字字血,声声泪”地安抚苦大仇深的深山贫苦猎户的女儿,突然有人前来报告:雪地里发现土匪行踪,捡到“野狼嚎”的一只血手套。按此处剧情,捡到血手套的小战士报告后,应该向杨子荣递上血手套。可是管道具的人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那只血手套。台上着急,台下也着急,最后不知是谁忙中救场,递上来一团东西。杨子荣接过来一看,哪是血手套啊!那团东西耷拉下来,原来是一只卷巴卷巴的长筒破袜子。顿时全场笑翻,台上台下一片笑声。杨子荣和小常宝先是一愣,接着也笑弯了腰,笑岔了气。
还有一次在公社演出,宣传队的报幕员因故没到,临时抓了个男生顶替。这男生平时一口吴侬软语,说普通话大舌头别不过来,上台就有点紧张。他硬着头皮报幕:下一个节目,三句半,《酿车娘》。话音未落,台下哄堂大笑。哪儿跟哪儿啊!明明是一个表现送公粮的节目《两车粮》,生生让这位大舌头男生说成了杭普话《酿车娘》。
我听知青们回忆当年宣传队的这些趣事时,也是笑得前合后仰,觉得这些业余演员真是太逗了!
自从采写兴隆公社以来,我所接触到的多是悲凉和沉重,好久没有这样开怀大笑了。而在宣传队这方特定历史时期的特定天地中,我不经意地撞见了那个年代别样的青春芳华,听到了年轻的生命里无论何时何地都压抑不住的蓬勃笑声,我情不自禁地就想追逐这笑声而去,希冀在似乎望不到头的悲苦凉薄中,捕捉哪怕是一丁点儿的人生快意。在我看来,那或许是那个年代黑土地上一抹绚丽的彩霞。
兴隆宣传队有一个单独的微信群,群不大,大约十五六个人,都是当年文艺宣传队的主要成员。知道了我要写兴隆宣传队以后,何学敏大姐就把我拉进了这个群,她说,你可以先从群里熟悉每个人,然后慢慢了解情况。
我开始两条腿走路:一面列出宣传队员的具体名单,尽可能逐个进行单独采访;另一面,我不断地在群里面提出各种问题,寻求答疑解惑。同时,我在群里留言,希望大家共同追忆兴隆宣传队那段青春岁月,有趣无趣的,伤心快乐的,过眼云烟或至今难忘的。
群里一般白天比较安静,别看这些知青们都已退休,但一个比一个忙。有在工作岗位上继续发挥余热的;有被社会各界需要聘为顾问专家的;也有深潜书斋埋头做学问的,更多含饴弄孙沉浸在天伦之乐中的。白天他们很少入群回答我的问题,到了晚上,新闻联播时段之后,群里才开始热闹起来。掌握规律以后,我便白天个别采访,晚上入群溜达。
我没有想到,几十年前的青春闸门一打开,回忆的潮水就像封冻了一个漫长的冬天,在春天里苏醒的乌苏里江,冰排裂开缝隙后,江水就卷着冰块喷薄而出,既有汹涌澎拜的武开江,更多静谧潜流的文开江。
几个回合以后,我大致弄清楚了当年兴隆公社宣传队的起止时间、人员结构、演出剧目、角色分配等等。宣传队成立之初,气氛很热烈。有何学敏和吴建淮两位大姐豪情万丈的宣传鼓动;有对舞台演出略懂几分,遇事也很有杀伐决断的左老太挑头召集;更有Y这位文艺细胞满腹的才子具体张罗,很短时间内,一批或能歌善舞,或会操持乐器,或能编能写能导的知青,从各个大队汇集到公社。
最初大约二十来个人,以歌舞演员为主,乐队四人,手风琴、小提琴、二胡、板胡,后来又加进来一支笛子,也算得行当齐全。
宣传队初建阶段,剧目贫乏,大家群策群力,各自贡献。歌舞是最现成的,《丰收舞》《采茶舞》《洗衣舞》《大红枣》《大刀舞》等等,这些以前在杭州学校里跳过的舞蹈,都被搬过来成了保留节目。舞蹈队的四个女生个个颜值靓丽,身材赛过风中摇曳的小白杨。周晓江、宋小雁、张雅光、章锦娜,舞台上小腰一扭,手臂一挥,那叫一个美。四个跳舞的男生综合素质也不输女生,卢志刚、周朝云、金一虹、程旻,在台上一个个都挺拔威武,英气勃发。还有边以国、秦诗豫等其他几个男生,演好自己的角色之外,几乎都是男舞的替补队员。
演革命样板戏自然是重中之重,嗓门中气足,歌喉音色亮的,便被挑选出来,分配扮演各个主要角色和英雄人物。唱《红灯记》三人,比较干净利落;唱《智取威虎山》虽然也是三人,但还需要四个披着白披风配舞的小战士,人手就不够了。有的只好串场演多个角色,又在这个戏里唱,又在那个舞里跳,能救场的多面手是最受欢迎的。
舞蹈队的卢志刚,绰号叫“小耳朵”,拿现在的眼光看,绝对是小鲜肉一枚。他除了跳舞以外,还在《智取威虎山》里演披着白披风滑雪橇追赶土匪的小战士,A角少剑波因故缺场时,他也上台唱起了“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来到深山”,POSE一摆,挺拔亮相,俨然是一个英武的少剑波。
大嘉本来是乐队里的手风琴伴奏,后来因为上下场之间演员来不及换装,或者背景道具没有准备停当,时间倒腾不过来时,他也会雄赳赳地从幕后走到台前垫个场,来个手风琴独奏,曲目有不少:《打靶归来》《我爱祖国的蓝天》《石油工人之歌》《北京的金山上》《唱支山歌给党听》等等,拉的都是那个年代几乎人人会唱的的热门歌曲。
还有一对金童玉女周朝云和张锦娜,一个武功了得,一个舞姿飞扬。他们俩自带了一些节目,一看就是有专业功底,舞台范儿的。周朝云主要角色是在《智取威虎山》中演小常宝的爹老常,可他演起《白毛女》中的杨白劳,也是一副苦大仇深的面容,特别到位;而张锦娜在台上完全是个活力四射的小弹簧,一蹦老高,一段喜儿扎红头绳的芭蕾独舞,十几圈的金鸡独立单腿旋转,让人目眩。
一个杨子荣,换了三茬男一号。第一位是金一虹,第二轮是蔡浙生,第三个接班的是程旻,个个都是大帅哥,嗓子也是个顶个地洪亮。和杨子荣在《深山问苦》那一场中演对手戏的小常宝,是身材瘦小的冯尔敏。一开始还有人觉得她和样板戏里小常宝的扮演者齐淑芳外形相去甚远,缺乏深山猎户女儿应该具备的野性,可待她张开歌喉,唱出一句:“八年前,风雪夜”,所有的人都震住了,那明亮高亢的声音,活脱就是齐淑芳的翻版,小常宝当然非她莫属。
《红灯记》的三人组合最引人注目,三位演员的形象、气质、嗓子俱佳。扮演李玉和的方明亮天生就是演绎英雄的坯子,身材魁梧,脸盘方正,浓眉大眼,在舞台上举着铁路信号灯抬腿一亮相,绝对器宇轩昂;李奶奶由不严自威的左大姐担纲,唱功水准极具专业范儿,表演也是入木三分,尤其是她身上天生就具有的临危不惧的气概,和李奶奶十分匹配;最受欢迎的当然还是程珊扮演的李铁梅,小小年纪,声音却有穿云裂帛的气势,尤其是那扮相,那双转动起来会说话的眼睛,和刘长瑜演的李铁梅绝对有的一拼。
最让我惊讶的是Y,在宣传队里,Y不仅在乐队担任小提琴伴奏,而且自觉做起了许多节目的编外导演和现场调度。他舞台感觉极好,排练中若出现纷乱场面时,他总能指挥若定地化解。所以,无形中,Y成了左老太的重要臂膀。除此之外,因为他多才多艺,故而成了救场的多面手,文能编剧本写唱词,武能跑龙套顶角色,一专多能,处处亮眼。
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却觉得这个宣传队里无处不在,舞台上也处处亮眼的Y,和我最初在照片上看到的,那个拎着小提琴走在荒原上的背影,不太像是一个人,哪儿不像?我也说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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