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小成子 于 2016-4-18 07:44 编辑
瞎 老 朱 (一) 盛夏的一天晌午,天气很热。 干了半天活刚回到家,上工的钟声又响了。我啃了几口大饼子,灌了半瓢凉水,匆忙来到马号,谁知连个人影都没有。我正在纳闷,附近老西子家的门开了,大烟灰从里面走了出来。大烟灰是老西子的养子,比我小两岁,干活时我俩常在一起干活说笑。 “这么早就来了,傻帽。”大烟灰说,“刚才是高大虎敲的钟,多咱他都是先敲钟,完了才回家吃饭。” 铲了一头晌地,腰酸背痛。我懊丧地说:“早知道在家里躺一会儿多好。” 大烟灰笑了:“走,咱俩吃瓜去。” 队里种了两垧地瓜,说是为了增加收入和给大伙解馋,并在大会上宣布,任何人不许擅自去瓜地,等瓜下来了,统一分给各户。 “不去,队里不让。”我说。 “听蝲蝲蛄叫还不种黄豆了呢,你怕个屁呀!”大烟灰伸手拽我的衣服。 “让人看见咋办?”为了防备有人偷瓜,队里派瞎老朱在那看着呢。 “他回家吃饭去了。”大烟灰又来拽我。这时一个年长的社员路过这里,见状说:“吃去吧没事,甜瓜梨枣谁逮着谁咬,咱这疙瘩摘个瓜吃不算啥。” 一阵阵瓜香从远处飘来,我咽了口唾沫。香瓜下来好几茬了,都装在麻袋里孝敬了公社和大队的头头,本队的头头也不知吃过多少回了。我鬼使神差般地跟他去了瓜地。 瓜地在村东的小河旁,被一片苞米地包围着,瓜秧上的大大小小的香瓜在阳光照射下泛着光亮。大烟灰走在前面,摘下一个一拳打碎,咬了一口,又吐了出来,随即把瓜扔掉,又摘了一个,嚼了几口,又扔了……那个样子,简直像影视里演的鬼子进村。我挑了一个最大的,在身上蹭了蹭,然后掰开,甩去瓜瓤,一口一口地吃着。瓜还没熟透,不然一定会很甜。 大烟灰一把抢过我的瓜,咬了一口,又吐了:“这破玩意吃它干啥。走,上窝棚里看看。” 大烟灰进了看瓜人住的窝棚,东掏一把西掏一把,眨眼间抱出来两个西瓜。我的心砰砰乱跳,顺着苞米地的缝隙远远地向村里望去,看瓜的老朱回来了。 “别慌,跟我来。”大烟灰带着我一溜小跑来到河边,一人一个,躺在岸边斜坡的草丛里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吃完西瓜,擦了擦嘴,他又带着我装模作样往回走。 老朱站在窝棚外,正在四处张望。大烟灰小声对我说,他眼睛不好使。 “你,你们……”老朱眯缝着眼,看了半天站在对面的我俩,只认出了大烟灰,随即问:“他是谁呀?” “公社的,下来检查工作。”大烟灰煞有介事地说,“有瓜吗,给领导吃几个。” “昨,昨天给你们送去了……”老朱诚惶诚恐,揉了揉红红的眼睛,冲我点头哈腰。 “去,再给领导摘点。”大烟灰依旧绷着脸。 “你……你们等着。”瞎老朱转身进了窝棚。 冒充公社干部骗瓜吃,传出去这还了得。我拉了大烟灰一把,撒腿向村里跑去。到了马号,大烟灰埋怨我说:“你跑啥呀,你不跑,咱能吃个够。” (二) 瞎老朱住在村东头。日子久了,我对他有了更多的了解。他叫朱增贵,别看他长得身材矮小,又黑又瘦,两只小眼睛总是红瞎瞎的堆着眼屎,说话跘跘磕磕。但着有光荣的历史,在“四野”当过兵,参加过许多著名战役,荣立过一次三等功。不幸的是,他智商很低,用现在的话说属于轻度智障。 他的原籍在辽宁,转业后当地民政部门对这位有功之臣非常照顾,给他盖了三间房子,帮他成了家。他的老婆智商也有问题,但能料理家务,还给她生了一个儿子。是剖腹产,一切费用都是国家拿的。后来他听说黑龙江生活好,便跟随岳母和两个内弟一起来这里投奔亲戚。 下地干活时,老朱总是把那些参加过各个战役的纪念章和奖章拿出来,挂满胸前。如果是开会或参加什么活动,这样做会赢得人们的尊敬,可干活的时候天天如此,不免会遭到一些人的非议。 一天,一个外号叫龙王爷(聋子)社员见了,说:“老朱,把你那些个牌子收起来不行吗。”不料,旁边的一个社员把‘个’听成了狗,报告了工作组,工作组向老朱核实,老朱闹不明白怎么回事,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吓得龙王爷一病不起,足足躺了半年。 老朱有时带着儿子来找我剪头。他的儿子四岁,同他一样黑瘦,不会叫爸,只会喊“灯柜儿(增贵)”。对这位为共和国的成立浴血奋战过老兵,我由衷的尊敬,但同时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悲悯。 我想,如果他的智商和常人一样,恐怕早已是坐小车的大领导了。 (三) 动不断深入,打完场,又调整领导班子了。这次不同以往,上级规定:当领导的,必须“两清”——本人和家庭历史清白。偌大生产队,二百四五十口人,不是这个出身不好、历史不清,就那个家庭成分高、亲属有问题;筛来筛去,竟没有一个人合格。上面来的头头为了完成任务,只好让老朱挂帅,担任生产队的一把手——革委会主任。 这下出笑话了,开会时要主任讲话,他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这个……这个问题来说么……这个……” 上面的头头说:“往下说呀。” 他咳嗽了两声,还是那句:“这个……这个问题来说么……这个……” 最不该的是,一些社员总拿他开心,唱歌时让他指挥,在前面打拍子。老朱哪里会打什么拍子,他不知这是在捉弄他,把两只手黢黑裂满血口子的手举到空中,乱抓一起。 人们憋不住笑出了声。 过了一个来月,上级见老朱实在难当重任,换了别人。 (四) 一次,老朱找我说,老婆病了,听说我家有注射器,想借用一下。我告诉他,那是给猪打针用的,人不能用。他坚持要借,我只好给了他。 过了半个月,我去取注射器,来到他家。他家在村子东头,两间低矮的草房。屋里空调荡荡,墙壁挂满了冰霜。他的老婆同他一样矮小黑瘦,正在做饭,孩子围着一条被子坐在炕上,哭着喊饿。 从老朱那里回来,我想起当地民间的一句老话,少种地多上粪,穷死别把亲戚奔。老朱是投奔亲戚来的,他的亲戚很多,都是当地老户,家里都比他富裕,没有一个尽力帮他。 又过了一年,老朱的老婆死了。队里派人帮着把她葬在村东的坟地里,那里紧靠着当年的瓜地。埋葬那天,几个不懂事小孩竟拍着小手喊:“深深地挖,深深地埋,别让老朱的媳妇跑出来……” 不久,老朱带着孩子回了辽宁。听说,当地民政局又给他盖了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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