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小成子 于 2016-4-16 11:33 编辑
对 门 十一岁那年,我家从香炉营搬到了永光寺。 院子里的一个小伙伴告诉我,这个院和方壶斋13号原来是连在一起的,你家房子这原来是一片空地。听隔壁我刘大爷说,要解放那会儿,这里放了一溜棺材,被打死的国民党兵就放在里边。一天半夜,他出来撒尿,刚撒了一半,一个棺材盖子动了,从里面伸出一只手,吓得他扭头就往屋里跑,半泡尿全撒在裤裆里。 接着他又说,你家对门姓王,他家的雪瑞可有意思了,小时候天天早上起来就喊:“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后来让她妈揍得改过来了。” 我明白了,她家是河南人,那里管鞋叫“孩子”。 雪瑞比我大一岁,个头和我一样高,但很胖,常常和院里的男孩子一起玩。有一回我们玩蒙眼睛打屁股,把一个人的眼睛蒙住,其他人在他屁股上打一巴掌,然后让他猜谁打的。猜对了就打那个人,猜不对就继续打他,直到猜对为止。雪瑞也要玩,我们不带她,她不由分说,推开一个撅着屁股等待挨打的男孩,自己撅到那里,说:“打吧!快打呀!”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好意思打。这时雪瑞的哥哥平承来了,平承已经上高中了,个头比他爸爸都高。他抡圆胳膊,对着妹妹的屁股狠狠搧了一巴掌,雪瑞跳了起来,捂着屁股转身一看是她哥,赶紧躲到一边去了。 雪瑞的爸爸叫王云龙,中等身材,偏瘦,面色黧黑,院里的孩子都叫他大爷。 王大爷有两个爱好,每天下班回来,头一件事就是坐在家门口的老槐树下喝酒。他喝酒与别人不同,先搓些干辣椒掺在白酒里,然后就着靑辣椒,吃一口喝一口,同时还要发阵牢骚:“他娘个X的,都说XXX的买卖不糊弄人,这酒里兑水了,我一口就能喝出来!” 院里的人都偷着笑。他家打酒都是雪瑞跑腿。雪瑞嘴馋,每次打酒都要从中扣出些钱来买嘴吃,然后在街口的水龙头那,往酒里兑水。大家都见过,谁也不敢说破。王大爷打孩子是出了名的,有一回,雪瑞将自己的上学用的课本卖掉买嘴吃,吃完害怕了,不敢回家,就去了东城的姥姥家。第二天姥姥将她送了回来,嘱咐女婿不要打孩子。王大爷笑呵呵地对岳母说:“您老放心吧,我不打她。”又笑呵呵地对雪瑞说:“洗洗脸,吃饭去。” 就在这天深夜,巡逻的民警路过这里,听到路边的一个房子里传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觉得不对劲,进院敲开了房门,只见见雪瑞双手吊在房梁上,身上被抽的净是一条条的印子。警察让王大爷把孩子放下来,严厉批评了他。王大爷连连向民警表示,以后一定不再这样。警察走后,他又拿起了皮带…… 王大爷的第二个爱好是下象棋。每天晚上,酒足饭饱之后,就从屋里扯出电线,在树下吊起200度的大灯泡,然后摆开棋盘,跟附近几条街的棋迷们厮杀,乒乒乓乓,常常折腾到深夜。棋迷多是退了休的老头,有时为了一步棋,竟红着脸吵起来。有个穿黑色烤香纱的胖老头,一下就输,孩子们一见到他就喊:“臭棋篓子来了!臭棋篓子来了!”这时王大爷就会瞪起眼睛说:“去去去,小孩子都一边玩去!” 雪瑞的下边,还有一个妹妹三个弟弟。最小的弟弟只有一岁,还不会走路。邻居开玩笑说,雪瑞妈,你可真有本事啊。雪瑞的妈妈听了便呵呵一笑。她长得又白又胖,能装下雪瑞的爸爸,脑门上有块很长的疤,很吓人,我们都叫她王大妈。院里的大人说,以前他爷们总打她,打完后,她爷们就说:别哭了,走,下馆子去。于是她便找件衣服换上,抽抽搭搭跟着她爷们走了。 上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回,我和几个伙伴在屋檐下读课文《一条毛毯》,那是陈昌奉写的毛主席在长征中的一个故事。 “他娘个X的,两万五千里,人人都有功,我他娘地咋就木(没)有功哇!”刚刚喝过酒的王大爷在一旁插话了: “王大爷,您也走过两万五千里长征?”伙伴们惊讶地问。 “两万五千里,一步我也木(没)少走哇。”王大爷说。 “真的……?”伙伴们面面相觑,觉得不可思议。 “我是在毛主席后面追着打来着,他们走到哪我追到哪,从江西一直到陕北……”王大爷说罢哈哈大笑。我忽然想起,老师领着我们参观中国革命博物馆,讲解员讲到长征时说过一句话,“天上有敌人的飞机,地上有国民党几十万军队围追堵截……毛主席领导中国工农红军完成了古今中外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伟大长征,挽救了红军,挽救了中国革命……” 噢,明白了,原来王大爷当年是国民党。有一回我去他家玩,在镜框里看见了一张王大爷当年的照片,几个身穿国民党军服的年轻军官站在一起,后面是一架飞机,看样子是刚下飞机。 雪瑞的哥哥平承常常带着我去护城河游泳。以前我和小伙伴们去时,都是在二道闸下边,那里水浅,最深的地方才一米多。他说那里没意思,硬拉着我到闸上边去游。过了二道闸,河面陡然变宽,河中间有一溜长长的小岛,岛上载着柳树,风景很美。文革前有部电影《雷锋》,里面有个雷锋洗车的镜头,就是在那里拍摄的。 在深水里扑腾了几回,我已经能游20来米远了。有一回,平承对我说,咱俩从这游到闸门旁边的那个柱子那里。我目测了一下有20多米,说:“不行,我游不到。” “怕什么,你在前边游,我在后边跟着,你要是游不动了,我就在后边推你一把。一下就能推出老远……” 听他这么一说,我来了勇气,扑进水里奋力向前,居然一气游到了那个木桩前,双手抱着木桩,听着河水挤过闸板发出的巨大轰鸣声,一种成功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怎么样,我说你行吧。咱俩再游回去。我还在后边。”平承说。 脑袋一热,我又扑进水里,只游了一半就再也游不动了,身子像坠了石头,沉入水底。隔着水面向上一看,天空黄黄的,我用力一蹬水底,头钻出了水面,刚喘一口气,身子很快又沉了下去,我想这回非淹死不可了。就在这时,平承从后面游过来,他哪里还推得动我,我伸手抓了他几把,浑身光溜溜的,幸好他穿着一条裤衩,于是我便死死地抓住不放,平承手划脚蹬,拼命往前游了一阵,我的脚触到地面……好险啊,捡了一条命。 大约过了两个多月,平承又来找我。我说不去了,上回差点淹死。他想了想说:“我带你摘果去。” “上哪?”我问。 “你跟着就是了。”平承在前头走了。 我想不去,看见雪瑞和几个小姑娘在嗤嗤地嘲笑我,便硬着头皮跟平承走了。进了方壶斋,拐进一个小胡同,顺着电线杆爬到一家的房上,接着越过几个房脊,来到一家房顶,这是一个幽静的小四合院,院里有棵海棠树,茂密的枝桠伸到了房坡上,上面挂满了沉甸甸的海棠。平承一面摘一面吃,一面往兜里装。我摘了一把,没处放,正在着急,平承说,把背心下边塞到裤子里,往背心里装。我穿的是跨栏背心,从上面装了几把,这时院里人发现了,大声喊道:“房上有人摘果呢,快,别让他跑了!” 我掉头就跑,下面穿的裤衩是松紧带的,背心里的海棠上下颠簸,像羊拉粪蛋似的沥沥拉拉撒了一道,到了上房的地方,来不及顺着电线杆往下滑,直接蹦到地上。过了一会儿,平承来了,边走边吃说:“跑啥呀,人家吓唬你玩呢,你的果呢?” 我在背心上摸了一把,只剩下三五个,掏出来,狠狠摔在地上。 又过了一年,一场风暴席卷了北京,红卫兵发出革命倡议,为了使伟大的北京成为真正的红色首都,命令“黑十类人员”和他们的家属,必须离开北京。一时间,那些历史有问题的,家庭成分不好的,资本家……还有被打成黑帮的人们惶惶不安。 布告很快贴到我们的院里。王大爷见了嘿嘿一笑,说:“我不怕,我有政府发的证书,北平和平解放有拱(功),既往不酒(咎)’,上面叶老帅(叶剑英)的签字。” ………… 后来我在一本书中看到,那年我们全家离开北京不久,一位世纪伟人便住进方壶斋的一个小院里。我猜想,那个院子里,一定有棵高高的海棠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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