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小成子 于 2016-4-14 09:43 编辑
保 姆 奶 奶 四岁那年,母亲去世了,家里来了个老奶奶。父亲对我和哥哥说:“以后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俩就跟着奶奶,饿了奶奶给你俩做饭吃……” 我这才发现,屋里站着个小脚老奶奶,黄白脸,脑后挽着发纂,六十来岁的模样,黑色粗布裤褂,一副乡下人的打扮。 老奶奶是父亲雇来的保姆,叫崔秀荣,家在河北农村。奶奶年轻守寡,含辛茹苦,把唯一的儿子拉扯大,给他取了媳妇,有了一帮孙男弟女。可是儿媳容不下她这个婆婆,总是摔摔打打,给她脸子看。奶奶生性刚强,老了干不动地里的活,便进城当保姆养活自己。我曾多次看到她跟别人讲述自己的身世,说着说着就哭了。 “我们这是两就合,我岁数大了,有些活干不动,老高挣得也不多,我一天给他们做三顿饭,洗洗涮涮,缝补缝补,照看俩孩子,他家管我吃穿住外带看病,一个月给我八块钱。”奶奶和人们唠起这些时,脸上总是带着惬意。 父亲是蹬三轮的,每天天不亮就走了,我和哥哥就跟着新来的奶奶。 奶奶整天把我和哥哥关在屋里,哪也不许去。我和哥哥只好天天看小人书,玩洋画和香烟盒。后来哥哥闷得受不了,时常偷偷跑出去和院里小伙伴玩,奶奶怎么喊也不回来。我也想效仿哥哥,但被奶奶看得死死的,没有机会。 “奶奶我想出去玩。”我说。 “不行,外边有拍花子的,看见小孩往脑瓜顶上一拍,你就乖乖跟他走了,再也回不来了……”奶奶说。 “他们要小孩干嘛呀?” “杀了吃肉!” 我不敢吱声了。 奶奶的脚很小,她说是五岁时,娘给她裹脚,将她四个小脚趾头都撧折了,窝在脚掌底下,然后拿布条子缠上,再用针线缝死。刚开始的时候,脚疼得不敢沾地…… 奶奶做针线活认针时,就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纸包,里面包着一个金属做的小手枪,有一根火柴杆长,她把缝衣针倒着插进枪管里,对着亮处用线往里边一捅,针就认上了。奶奶做饭时,常让我帮她择菜,或往炉子里添煤。有时奶奶高兴了,就哼哼唧唧地唱起来,我只记住一句:“打了别处我不恼,你不该单打我的刀口伤……” 父亲告诉我,奶奶唱的是河北落子。 奶奶有个习惯,无论做什么活,手上的的顶针从不摘下来,日子久了上边挂满了污垢。有一回和面时父亲看见了,说这样不卫生,奶奶摘下过一次,以后还是如此,家里的盆盆碗碗,被划得净是道子。我最害怕的是奶奶给我洗澡,她那粗糙且戴着顶针的手在身上使劲搓来错去,疼的我直流眼泪。有时疼得实在受不了,我起身想逃走,她就会用那只戴顶针的手,在我的大腿里子上狠狠地拧一把,我只好乖乖坐下接着洗。后来父亲知道了,一到星期天,便领我和哥哥去澡堂子洗了。 奶奶还有个习惯,剁饺子馅时往肉上放一层黄酱,她说这样剁起来肉星子蹦不出去,饺子做熟后,谁吃了都皱眉,她自己却吃得津津有味。 奶奶有皮肤病,天一热身上就痒的不行,这时她便脱了衣服躺在床上,让我用大粒盐给她搓身子,常常累得我满头是汗,两只小手被盐粒磨得又红又疼。有时我见她睡着了,渐渐放慢了速度,谁知刚一停下她就醒了,让我接着搓。听着外面传来的哥哥和那帮伙伴玩耍的嬉笑声,我难过的想哭。幸好隔壁有个崔姥姥,捏着大烟袋常来串门,两个老太太总有唠不完的嗑。我还记得,有一回奶奶颇为自豪的说,她的家乡在河北涿县,离张飞店(当年张飞住的地方)很近,接着便讲起了当地流传的刘关张结义的故事。 奶奶说,当年张飞在那开了个肉铺,他卖肉与别人不一样,来买肉的不论你穷富贵贱,只切一刀。肉卖不了天热怕坏了,他就放到井里,用石板盖上,那块板很沉,谁都搬不动。那时候关羽是个推车的贩夫,常在张飞的肉铺前歇脚,好汉惜好汉,一来二去,俩人成了朋友,常在树下一起喝酒。一天他俩正喝着,一个人从那路过,关羽和张飞就招呼他过来一起喝。谁知从那以后,关羽和张飞只要一端起酒杯,那个人就到了,也不客气,坐下就喝。日子久了,张飞和关羽厌烦了。一天,趁着那人还没来,张飞用一张席子把井口盖上,然后在旁边放好酒桌,关羽和张飞像往日一样坐下喝酒,把井口的位置空出来。不一会那人又来了,见给自己留了位置,仍坐下就喝。关羽和张飞奇怪,他怎么没掉下去呀。关羽装作擤鼻涕,掀起那人身下的席子一看,井里有一条青龙,举着两只爪正托着那人。张飞也看到了,二人大惊,慌忙跪倒磕头。原来那人就是刘备。刘备将关羽张飞扶起,他们三人拜了把子。 有时奶奶还讲她亲历的日本鬼子进村的事,说谁家谁家的闺女媳妇被割掉了奶子。还说有时日本鬼子穿上八路的衣裳进村,问你八路好还是日本人好,你要是被蒙住说错了,就会遭顿毒打…… 奶奶讲的最有趣的是,刚解放时她们那里成立了区政府,村里有个媳妇去打离婚,管事的是个老八路,一看这个媳妇不好好过日子想另寻新欢,就说:“你不是要打离婚吗?好,打离婚,打离婚,先打后离婚。来人呐,取板子来,给我打!”那个媳妇吓坏了,忙说:“我不离了!我不离了!” 我十岁那年放暑假,奶奶带着我和哥哥去了她的老家,冀北平原上的一个普通村庄,当地人叫做“窄巴儿”。 奶奶的家是一个被菜园果树包围的农家院落,许多鸡正在院子里觅食。奶奶儿子是个四十多岁庄稼汉,皮肤黝黑,背有点驼,见我们到了只是点点头;儿媳长得又高又瘦,两只白薯脚,绾着发纂,脸总是板着,像谁都欠了她几百吊钱似的。过了一会,奶奶的三个孙子下工回来了,只有老大跟奶奶打了招呼,然后又跟我和哥哥说了几句话。 奶奶家住着三间大砖房,堂屋放着一张方桌和几把椅子,东屋是南北两铺大炕,西屋只有一铺北炕。我们被安顿在西屋。 每天吃过饭,奶奶就领着我和哥哥到处串门,她和那些老太太一唠起就没完没了,有时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和哥哥默默地坐在一旁。后来我俩不愿去了,就到村外的野地里捉蜻蜓逮蚂蚱,或者跟那里的孩子一起用挂满蜘蛛网的树枝粘知了。当地人管知了叫“伏天儿”——他们说话,末了总带个“儿”,我不知道当年“喝断桥梁水倒流”、有万夫不当之勇的张飞是不是也是这样。 有一回吃饭时,我吃一碗玉米粥没饱,老奶奶让我自己去盛。我拿着碗刚走了几步,发现奶奶的小孙子瞪我一眼,吓得赶紧退了回来。 “怎么不盛了?”奶奶问。 “那个人瞪我……”我用手指了指。后来我才知道,他叫嘎子。 “别怕,盛去吧。”奶奶奶大声说,“咱们带粮食来了,都是大米白面,没吃着他们!” 一天,老奶奶对我和哥哥说,今个轮到我家浇地,你俩去帮助推水车吧。老奶奶的三个孙子领着我和哥哥来到一片菜地,菜地当中有一架古老的生铁做的水车,那水车很沉,要三四个人才推得动,我们像推磨那样拼命地推着,清凉的井水顺着管子从深深的井底哗哗地流进了菜地。太阳火辣辣的在头上烤着,我和哥哥大汗淋漓,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推了一个多钟头,实在推不动了,这时,奶奶的大孙子说:“不用推了,西边来雨了。”我们刚刚躲进附近的瓜窝棚,大雨哗哗的就到了。 第二天,我和哥哥去地里帮着翻了半天地瓜秧。 第三天下午,老奶奶又说,今儿个你俩帮着家里去放鸡。放鸡?我倆听说过放牛放羊,放鸭子放鹅,从没听说鸡还可以放,高兴答应了。工夫不大,嘎子找来一个背筐,又找来一件破褂子罩在上面,对着院子里四处觅食的小鸡“咕咕咕”地叫了一阵,那些鸡闻声来到近前,嘎子又“上窝上窝”地叫了一阵,那些鸡便一只接一只地钻进背筐,一层层地叠落在一起。这时,嘎子把褂子蒙好,背起背筐,领着我和哥哥到了村外河边的草滩上。嘎子放下背筐,揭开褂子,小鸡便争先恐后地在草滩上捉蚂蚱吃。我和哥哥远远站着,把跑远了小鸡轰回来。傍晚,小鸡吃饱了,嘎子又像来时那样,喊了几声“上窝上窝”,那些小鸡又乖乖地钻进背筐,一层层地叠落在一起,被嘎子背回了家。看到这一幕,我仿佛走进了童话的世界。 我和哥哥经常缠着奶奶,要去张飞店看看。奶奶说:“有什么好看的,就是一口井,这院就有,你去看吧!”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我和哥哥带着遗憾跟离开了那里。 回来不久,吃饭的时候,桌上的饭菜越来越少,平时很难吃到荤腥。老师说国家遭了自然灾害。又过了些日子,家里的粮食要断顿了,老奶奶便从垃圾站捡来干蒜辫子干葱叶子,洗净切碎,再掺点玉米面,蒸成菜团子让我们吃。有一回,还让我上房摘了许多槐树豆放到里面。晚上吃饭时,父亲说槐树豆有毒不能吃。“没事,在早闹灾荒,乡下人常吃。”老奶奶说着,拿起一个,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父亲饿得的浮肿了,腿上一按就是一个坑。奶奶对父亲说,礼拜天让孩子到郊外捡野菜吧,我看院里几个大点孩子都去捡了。不等父亲开口,我和哥哥高兴地说:明天我俩就去! 第二天早上,我和哥哥跟随院里的几个大些的孩子,乘车到了莲花池,下了马路,拎着口袋在田间地头到处转悠,见到一种红杆绿叶贴着地皮生长的野菜就薅下来装进口袋里。当地人管这种野菜叫马生菜。晚上我和哥哥背着大半口袋野菜回来了,奶奶把野菜洗净,用水焯了一遍,然后剁碎给我们包馅吃。从那以后,每到星期天我和哥哥就去捡野菜。 我十岁那年冬天,奶奶给我做了一条缅档棉裤,我穿着上学了,同学们都笑话我。回到家里,我缠着奶奶,要她给改成制服的。奶奶不会改,指着我咬牙切齿地说:“制服,制服,早晚我制伏了你!”我难过得哭了。 我十一岁那年,奶奶病了,去医院看了几次也不见好。父亲让我跟老师请假,在家服侍奶奶。老奶奶躺在床上,昏沉沉的老说胡话:“那年,闹日本……见了年轻闺女媳妇就抓……”听得我心惊肉跳。后来父亲请来一个叫潘雨亭的坐堂医生给奶奶看病,医生一听奶奶已经七十一岁了,责备父亲说:这么大年岁了哪能还让她干呢。父亲说两年前我就想辞了,她呜呜大哭,说我比她亲生儿子都强,她也舍不得离开两个孩子。接着父亲讲了奶奶家里的情况。 “那你就更不能留她了。万一老太太死在这,她家里人讹上你咋办?”潘医生说,“我给你开副药,好了以后赶紧打发了吧。” 父亲连连道谢。 服了潘医生的药,奶奶的病果然好了。父亲劝说了好几天,奶奶才很不情愿地走了。可是没过半年又回来了,一见到父亲,两手搭在父亲肩上放声大哭,说她想两个孩子。父亲只好让她住了下来。过了几个月,奶奶又病倒了,怎么治也不见好。父亲往她家里发了好几次电报,让赶快来人,都石沉大海了。最后,父亲只好让哥哥乘火车去涿县把奶奶的家人找来,将她接了回去。 奶奶走后,父亲给她寄过几次钱,是由她信得过的一个叫“郑海亭”的侄子代收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