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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凤云的长篇回忆录《梦绕知青魂》节选:
六十三、“学习好”当上伪满汉奸
可能是和我熟悉了的原故,也可能是看出了我这个人嘴比较严,不喜欢在领导面前打“小报告”,更不可能去举报他们,是一个信得过的人。积肥班的几个“牛鬼蛇神”,都在不同程度上和我热乎起来,连老王这样老奸巨猾的家伙,也对我放松了警惕,时不时地凑到我跟前,说上几句掏心窝子的悄悄话。有一天下午,我和他在菜地施肥,干了不大一会儿,他对我说: “小徐累了吧,咱们到前面的小窝棚里休息一下。” 这是一个三角形的小窝棚,窝棚里有近一半地方铺着厚厚的豆秸,豆秸上铺着一张老羊皮和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被褥,这是为晚上看菜地人准备的,呆在里面可以起到挡风遮雨的作用。老王让我坐到老羊皮上,他也找了个比较舒服的地方坐下来。小窝棚里没有烈日的暴晒,感觉凉快了许多,好像早有准备似的,刚一坐下来,老王就开门见山的跟我说起他过去的事情。他压低嗓门对我说: “我是在东北农村出生的,老家在吉林省汪清县,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大字不识几个,一年到头起五更爬半夜的,为的是从土块子里刨饱肚子。我小时候挺顽皮,大人说话做事都跟着模仿,而且模仿得很像。屯子里上了岁数的老人,对我父母说这孩子聪明过人,快送他到学校念书去吧,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的,你们俩口子等着跟他享福吧。” 说到这里,老王停了下来,抬头看了看我,见我不但没有反感的表示,好像还产生了兴趣,就放心大胆的接着讲下去: “一九三一年,日本鬼子占领东北时我才八岁,由于家离县城较远,鬼子没到我们屯子里来过,不知道他们长得什么样,老百姓还是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我也是一天除了玩就是吃,吃饱了肚子就高兴得跟过年似的。九岁那年,父母送我到学校上学,受到的教育是伪满洲国灌输的那一套,见到的国旗是伪满洲国的国旗,没人告诉过我是中国人,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伪满洲国人。我在学校读书是很用功的,每次考试都是班里的前三名,初中毕业后,考上了伪满洲国的农业技术学校。我父母是种地的,我也打算在农业上有所发展,准备学好知识回家种地,帮乡亲们早日摆脱贫困生活,让大家过上好日子。三年后,我以优异成绩从农业技术学校毕业了,被破格分配到长春伪满洲国政府部门当科员。同学们都很羡慕我,我也能为到政府部门工作而自豪。一个农民的儿子,靠自己的勤奋学习,争取到‘这么好’的工作岗位,有一步登天的感觉。” 我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老王,搞不清他说这些充满火药味的话是什么意思,是在美化自己,还是在为自己开脱。老王根本不抬头看我,更不管我有什么感受,低着头继续说下去: “我在长春的几年里,看到的几乎都是伪满警察,在伪满洲国政府门前站岗的是伪满警察,大街上巡逻的还是伪满警察。偶尔能见到几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他们个子都长得矮矮的,胳膊上戴着白色袖标,上面写着两个红色大字《宪兵》。路上行人见到他们过来,都停下来弯腰低头站着,要是在《宪兵》面前流露出不满情绪,就会被当作反满抗日分子抓到宪兵队严刑拷打或被送去当劳工。在伪满州国政府部门工作的多数都是中国人,只是在开重要会议或举行什么庆祝活动时,才有一定级别的日本官员到来。我不知道伪满洲国是日本鬼子的御用工具,更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日本鬼子效力,要是知道的话,毕业后宁可回家种地,也不会当汉奸的。汉奸就是秦桧,那可是卖国贼,不但要掉脑袋,祖宗八代都要遭人唾骂的。” 老王说到这里,泪水从眼眶里流了出来,一直流到嘴里,他用舌尖舔着粘在嘴唇上的泪珠,把眼泪咽到了肚子里。他是一个不喜欢动感情的人,在平常日子里,老是驼着个背,长着一张似笑非笑的鞋拔子脸。十次见到他,有八次眼睛都在看着地面,即使抬头看人,也是用最快的速度扫一眼,很少有看三秒钟以上的时候。从表面看上去,他是一个很能克制自己的人,没想到内心深处却如此脆弱,在一个比他小将近三十岁的知青面前,丢人现眼的哭了起来。 老王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手帕,将眼镜摘下来放到膝盖上,用力擦了几下眼睛,做出一副很遗憾的样子说: “自打我懂事的时候起,不但没遇到共产党,连国民党也没在我面前出现过。他们有可能在无意中与我擦肩而过,但我却没有发现。千怪万怪,只怪我当时学习太好了,要是毕业考试的成绩不那么优秀,就分不到伪满洲国政府部门工作,更不会被戴上一顶伪满汉奸的帽子。汪清县地处长白山,那里山高林密,人烟稀少,毕业后要是回去的话,一定会在家乡遇到东北抗日联军。在他们的影响下,我会义无反顾的加入到反满抗日队伍中去,在战斗中多杀几个日本鬼子,成为响当当的抗日英雄。” 老王激动得说不下去了,他站起身来,朝前探着脖子,两步走到棚子外面,又掉转头走回来,一连走了几个来回,好像在平息难以控制的情绪。过了好大一会儿,他安静了下来,一屁股坐到豆秸上,摇晃着脑袋继续说: “我这个人的运气太差了,出生在那样混乱的年代,学习成绩还那么好,出了校门就沦落为日本鬼子的御用工具,不明不白地走上了当伪满汉奸的道路,成为历史罪人,我是罪有应得哇!” 他仰脸冲着棚顶,十分感慨地说: “小徐呀,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沟沟坎坎,也会有许多不容易被发现的机会在你身边出现,但决定命运的机会只有那么一两次。少数人发现和抓住了一闪儿即逝的机会,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最后功成名就,成为人人羡慕的事业有成者。多数人忽略了与机会偶然相遇的一瞬间,只能在一年又一年的感叹声中,度过自己平淡无味的一生。我年轻时没什么主见,更没去想过要抓住什么机会,只是闭上双眼,任凭命运的摆布。命运航船驶向哪里,我就在哪里爬上岸,结果被恶运缠身,落得个今天这样的下场。” 老王站了起来,伸手将小窝棚顶上一根下垂的豆秸揪下来,脸上出现了一种我从没见过的表情,是伤感还是无奈?是忏悔还是狡辩?是很难说清楚的。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摇了摇头说: “我这一辈子算是彻底完蛋了,什么希望也没有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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