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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一得斋 于 2017-6-7 21:20 编辑
多雪的冬天
一 位老知青亲口讲述的故事
一得斋
我喜欢黑龙江的冬天，尤其喜欢黑龙江多雪的冬天。漫天大雪，有时会给人带来不可名状的伤感，同时也极易让人产生许多浪漫的遐想。
（一）
四十多年前，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我“上山下乡”去了黑龙江。在那里，我度过了自己的青春时代，成了家，也有了自己的事业。在那片冰天雪地的黑土地上，我认识了一个至今仍令我难忘的人。她叫洁明，比我小10岁，是个美丽多情的女人。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她的家里。她爱人做过我的同事，我当时在她家和她爱人谈完事情就走了，并没和她说话。她给我的印象也不深，只记得是个很年轻的女人，说话声音很小，在我面前显得很腼腆。
一晃五年过去了，我被安排到当地的一所职专学校担任领导工作。上任后不久，在和全校教职员工的见面会上，我意外地碰上了她。她看起来比以前开朗多了，眼睛也更有神采。当她冲着我害羞一笑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心里一动。
那时我才知道，她是四川人，很早就跟着她姐姐来到东北，后来和我认识的那位老同事结了婚。她在学校里不是老师，而是在行政办公室里打字兼收发。行政办公室刚好就在我办公室的隔壁，于是每天，我都能听见她嗒嗒嗒打字的声音。她打字很快，声音听上去连续悦耳，我竟一点不觉得受打扰。有时听到她屋里好久都没有打字声，还会莫名地感觉有些失落。
由于工作关系，她每天打出来的文件、资料都要拿给我审阅、校对。每每和她接触时，她总是对我腼腆一笑，然后把头低下去，从不多说话。有时我想和她多聊几句，可看见她不好意思的样子，也就算了。
那时，我把全身心的精力都扑在了工作上。我是个要强的人，一项工作，要做就把它做好，绝不拖泥带水。其他的许多事，都被我忽略了。
有一天，我正在办公室看文件。学校快放寒假了，许多事情要赶快处理。忽然，门嘭地被推开了，洁明闯进来，神情慌张地对我说：“大g拎着把菜刀正在校长办公室大闹呢！您千万别出去，小心伤到您！”我从没见她那么紧张过，说话也很大声，一时有些发愣。
我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说她也不太清楚，只是看见大g的样子很吓人，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来提醒我。
大g是我们学校的保卫干事，平时表现挺好，工作负责，人缘不错，和校长的私交也一直比较密切。我冷静地想了想，对她说：“你去跟大g说，叫他不要在校长室胡闹，有什么话让他到我办公室来说！”
洁明有些惊讶，担心地看着我，见我很镇静的样子，才似乎放了心，点点头去了。
那天，大g没有来找我。事后我知道，他那天是和朋友喝多了酒，不知为什么事对校长有些不满，才借酒撒疯找校长闹事。后来，他很后悔，主动向我承认错误，还在全校教职员工大会上做了检查，并按规定交了罚款。这件事很快就平息了。但那天洁明为我担心的急切表情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很想知道，她为什么要那样关心我的安危？
（二）
刚到那所学校的那几年，我特别忙，但也很愉快。当时的黑龙江垦区有六个管理局，每个管理局都设有一所中等职业专科学校。因为师资力量薄弱，教学设备也不足，垦区内的这类学校多为“五校合一”——既是职工中专、农业广播函授大学垦区分校，也是管理局的党校、干部培训基地，还是国家批准的普通职业专科学校，办学条件都比较差。我所在的学校就是在一个农场废弃的面粉加工厂主楼的基础上改造的。一所学校分两处，道南一坐楼，道北一座楼；教室又窄又长，宿舍又宽又大；操场多杂草，周围无院墙，很不适合教学和管理。
我来到学校后，真的是万事开头难。但我没有灰心。为了尽快让学校发展起来，我经常和教职员工一起劳动，和校领导一起讨论教改，规划学校的未来。来到学校的第二年，我发动全校教职工开展大讨论，集思广益，之后经学校党委提出了“正规办学，文明建校，一年打基础，两年再提高，三年赶超垦区先进校”的发展思路。上级领导很重视我们的想法，很快，一笔不小的经费拨到了学校账户上，学校对教学楼和学生宿舍进行了大胆改建。经过八个月的努力，学校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改建后的南楼有十间教室，宽敞明亮，能容纳四百多名学员上课；北楼有七十多间学生宿舍，能容纳三百多人住宿；大院里铺了青石，种了花草。环境漂亮了，全校职工的工作积极性也提高了，我也获得了大家的赞扬。
正当我踌躇满志的时候，因为劳累，身体却出了毛病，被确诊为骨刺增生压破颈椎神经病变，住进了医院。
同事们都很关心我，纷纷去医院看我。有一天，洁明也去了。我正在做牵引治疗，重重的铁砣套在我的脖子上，可能挺吓人的。和她一块儿来的同事都关心地安慰我，只有她，用一种心疼的眼神看着我。她也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具体是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她好像悄悄把挂在我脖子上的铁砣向上托了一下，像是怕压痛了我似的。
她和同事走了以后，我不由得开始胡思乱想。说实话，那个年代的我们，受大环境的影响，每个人都把事业看得很重，个人感情往往不愿多想。当时我早已成家，爱人也是知青，两个儿子非常可爱。我和我爱人都是事业型的人，有时两人一忙起来，谁都顾不上家。但我们的感情一直很好，虽然也常有吵架拌嘴的事发生，总体来说，我们的四口之家还算幸福。
我也会在心里责备自己，不该对别人产生不该有的感情。可不知为什么，洁明对我的那种小妹妹一般的关心，总能让我在工作劳累的时候，感到一丝体贴和安慰。
不可否认的是，洁明很漂亮。当年的她，修长、俊美，一年四季都爱穿浅色的衣服。她的眼睛很大，长着很长的睫毛，看人时，眼睛一眨一眨的，好像会说话。可能就是她这双会说话的眼睛吸引了我，让我这个中年男人不由自主地有了一丝心动。我提醒着自己，只能把她当作小妹妹看待，绝不能有非分之想。
出院后，我又回到了工作岗位，又能每天都听到隔壁传来的打字声了，只要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我的心情就特别好。
日子又和以前一样了。洁明每天都来给我送文件，再把我校对完的文件拿回去修改。有时我工作累了，也到隔壁去和她说说话，她还是低着头不看我，静静听我说话，时而抬头微笑一下，就又把头低下去了。我始终觉得奇怪，为什么她和我在一起时总是那么害羞。她和别人在一起时不是这样的，和同事相处时，她总是有说有笑，有时说到高兴处，隔墙都能听到她银铃般的笑声。我喜欢看见她快乐的样子。看见她笑，我会从心眼儿里感到高兴；要是她哪天不开心了，我也会觉得心情不好。她就像一个遥控器，左右着我每天的情绪。
（三）
在全校师生的共同努力下，学校的发展蒸蒸日上。那年，我们创办了一份校刊，叫《校园生活》。每一期都得由洁明打出来。那段时间把她忙坏了，从早到晚都能听到她忙碌的声音。我听见她对同事说，自己的手指都敲麻了，想到她两手酸痛的样子，我觉得很心疼。但我不能说什么，只能和她一起把校刊办好，默默地相互支持。
第一份校刊终于印出来了。当她把散发着油墨香味儿的刊物放在我办公桌上时，我一眼便看见上面并排印着我俩的名字——刊头题字：仲辉；打字：洁明。我和她相视而笑，那是一种不用说的默契，彼此心照不宣。
那是我俩的第一次合作。以后的每个月，都有一份打印好的刊物静静放在我桌上。不管多忙，我都会细细翻阅，只要看见她和我的名字写在一起，心头就会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我想，我是真的喜欢她了。
每一期《校园生活》我都保留着，到我离开东北时，一共出了17期，至今还被我珍藏着。那这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可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再美的剧目也有谢幕的时候，何况我和洁明的“爱情”根本就没有上演过。
1991年的冬天，根据有关政策，我和我爱人有机会调回天津工作了。我们全家都很高兴。离开故乡24年了，我从一个青涩的小伙子，变成了契妇将雏的中年人，虽然事业小有成就，但岁月无情，最美的年华终究是不在了。我们开始为离开做准备，很快，经组织批准，我爱人带着我们的个人档案材料提前回来等待人事部门的批准调令，我暂时留在东北等消息。一天，我下班回到家，正准备做晚饭，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洁明。我有些惊喜，赶紧请她进来坐。她摇摇头说不了，眼睛看着地面，递给我一样东西，说是我的电报，就转身走了。
我打开电报，发现里面还夹着一封短信，是她写给我的。她在里面说：
“我知道你就要离开学校、离开黑龙江了，可你知道吗？我很留恋和你在一起的六百多天。这两年来，我很快乐，你的存在已经成了我生命的一个支点。现在，你要走了，我除了离别的眼泪却什么都不能给你……”
看着她动情的话语，我的眼睛湿润了。即将离别的惆怅，我又何尝没有呢？ 那年的生日，是她陪我过的，那是我在“北大荒”过的最后一个生日。农历腊月初四，她请我在饭店吃饭，点了我最爱吃的菜，还要了酒。我们边吃边聊，尽量想让气氛轻松一点儿，可心里分明都有些沉重。
临别的时候，我们都不舍得马上分开，默默地在雪地里走了很久。黑龙江的冬天天寒地冻，北风把地上的雪刮起来，打在人的脸上，特别疼。一路上，她说了很多惜别和祝福的话，刘海儿和睫毛上挂满了白色的冰晶。
我心疼地帮她把围巾围紧，让她别冻着了。她忽然一把握住我的手，紧紧地，不愿松开。
“我不会忘记你的！”她说。
看着她楚楚动人的眼睛，还有里面的泪水，心里一热，情不自禁地把她拥进了怀里。我们在雪地里拥抱了很久。那一刻，我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甜蜜和伤感。这就是爱情的滋味吧？让人渴望，又让人害怕。这种感觉我要永远保留在心里！
（四）
不知是否要离开的缘故，我觉得那年的冬天特别地冷，雪也特别地多。在我准备离开黑龙江的那几天，几乎每天都在下雪。东北的雪花特别大，一朵一朵地飘下来，一会儿被风吹向天空，一会儿又随着风落到地上，看上去那么漂泊，那么恋恋不舍。
离开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大家都开始为我们全家举办欢送会。“北大荒”的酒场，讲的是“感情浅，舔一舔”“感情深，一口闷”。在欢送我的酒场上，朋友和同事们在我面前全都是“一口闷”。领导的叮嘱、同事的鼓励、朋友的盛情，让我一次次激动不已，感动不已。我知道，不管我走到哪里，黑龙江永远都是我的第二故乡。
最后一次欢送会是学校为我组织的。那是临行前一天的晚上，全校教职工都到了，主管教育的领导也来了。在学校的大食堂里，大家一一上前向我敬酒，对我说着暖心热肠的话，嘱咐我千万别忘了学校、忘了大家。
洁明也参加了欢送会，但她没有和我说话，只是望着我，用只有我能看懂的眼神对我说着千言万语。
那天晚上，我喝醉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爱人带着孩子赶到火车站。很多送行的人已经在那儿等我们了，都是朝夕相处过的朋友，感情全在每个人的脸上。
在人群中，我一眼就看到了洁明。她穿着一件貉皮大衣，围着一条白色的大围脖，脸蛋冻得红红的，大眼睛还是忽闪忽闪地，远远地看着我。
我和每一个人告别、拥抱，依依不舍。心里想着，跟洁明告别的时候该说些什么？道别的话过生日那天已经说过了，鼓励和祝福的话也显得太空洞。也许，不说话才是最好的道别吧，因为彼此的心意只要一个眼神对方就能读懂，而真正的感情是在不言中的。
终于，送行的人都陆续下车了。洁明留在最后，她微笑着向我们走过来，先祝福我的两个孩子，然后亲热地拉着我爱人的手说：“嫂子，祝你们全家一路平安！”
只有我能听出她嗓音里的哽咽，但她一直在笑，和我爱人说着话，故意不看我。可我知道，她的每一句话都是说给我听的。
火车快开了，她转身下车。透过车窗，我看到她跑到人群后面，偷偷擦着脸上的眼泪。在漫天大雪中，她的身影显得那样娇小，那么无助。
我忍不住扑到车窗上，好像忘记了周围还有很多陌生人，忘记了自己的家人，情不自禁地喊道：“再见了，黑龙江！再见了，小妹！”眼泪不听话地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来，劈里啪啦地落在衣襟上。
火车呜呜叫着，越开越快，车窗外的雪也越下越大。站台上，我几十年的朋友，还有她，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我把手轻轻放在胸口，那里揣着洁明写给我的那封短信。那是她送给我的礼物，一份沉甸甸的、无以为报的礼物。
（五）
回到天津后，我们全家人都开始适应新的生活，我也试着尽快地投入到新的工作中去，只在深夜睡不着的时候，才强烈地想念东北，想念那些难忘的人。离开黑龙江不久，我就收到了洁明写给我的信。那是一封很长的信，也是至今为止，她表露自己的情感最清晰的一封信。她在信中说：
“火车开走的那一瞬间，我知道，你已经离我越来越远。你不会听到我是怎样呼唤你的名字。在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每一丝晚风吹到的地方，每一缕阳光照射到的地方，都有我寻觅你的心在一遍遍念你的名字。这是怎样一种说不清的迷惑，这是怎样一种解释不出的情怀。有时我想，难道爱都是这样琢磨不定吗？就像青春只能拥有那么一季？
我知道，想念你的日子会是多么的珍贵。在许多个黄昏，我都幻想与你同行，幻想你洁白的抑郁怎样漫过我的双眸。你就在我心里。我们如此接近又如此遥远，就像两盏隔路的灯，你凝视着我，我凝望着你。回想送你远行的那个早上，远去的列车渐渐模糊不清，雪还在下，不大不小，那样深情地覆盖，遮住所有的渴念和不安。默默地，我感到我仍站在你面前，站在黑暗与光明的分界线。
我知道，在与你一起的那段日子里，跨出一步便是改变，然而我没有。因为在许许多多个想念的、难捱的日子后面，还有一个难言的心境。火车载着你们全家消失在茫茫的风雪中，我依然站在那里，真的情愿就这样守望着你，真的好希望能就这样无奈而又执着地守望着你。纵然有一天，这个世界，在我眼里变得一片混浊，你在我的心中，依然是那样的清晰。
我知道，你其实离我很远。”
我无数遍地读着这封信，仔细品味其中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词，直到香烟燃尽烧疼了手指，直到心也被思念和渴望灼痛。
她的心，我懂；她的爱，我也懂。我何尝不想做一盏路灯，守在她回家的路上？何尝不想做一片雪花，落在她的肩上，和她一起回家？可我不能，我还有一个丈夫和一个父亲的责任，她也是。我们只能远隔千里、遥遥相望，把这份炽热的情感埋藏在心里，倾诉在纸上。
我们有过一段书信来往。她在信中提到最多的是我走后大家对我的留恋和评价，经常关心我的身体怎样、工作是不是顺利。我给她的回信则畅谈自己怎样克服工作中的困难、适应新的环境，并且鼓励她好好工作，希望她能快乐。后来，随着岁月的变迁，彼此的境遇也都有了改变，信便渐渐写得少了，直到断了消息。
多少年后的一个冬天，我突然接到她打来的手机电话。她说她已经离开学校，干起了自谋职业。再后来，我从东北的朋友那里听说，她在当地办起了一个粮食加工厂，经过艰辛的努力，已经成为那里小有名气的私企女老板了。我不由在心里感叹：“小妹妹长大了！”
此后，我们依然在各自的生活轨道上运转，很少联系。当工作太疲惫的时候，或者生活百无聊赖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她，想起她站在雪中送我的情景。只不过，心中少了许多年轻人的躁动不安，更多的是一种对青春的怀念和感动。我知道，这段不应当发生的“布尔什维克式”感情，现在早已升华为一种友情，留在了白山黑水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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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衷心祝愿她生活快乐！此生幸福！
青山难断朋友情，绿水更解情人意。如今，仲辉已将步入花甲之年，然而那段令人心动的往事，依然清晰地保留在记忆深处。 洁明写给他的每一封信，他都珍藏着。因为在他心里，那不是普通的书信，而是岁月和青春留给他的最美好的礼物。他永远不会忘记，在那个多雪的冬天，有一个人曾与他温暖相拥；而在今后的每一个日子里，他们仍然会遥遥相望，默默地为彼此祝福。
写于2007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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