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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田瘸子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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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功权 发表于 2015-1-7 16:1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刘功权 于 2015-1-7 18:42 编辑

小说

为纪念逝去的荒友小胡子、傻孩子以及健在的荒友们所作……原作在《北大荒文学》2000年2月号上发表,现有增删。此作完成于2015年元旦前。
——作 者

半夜牙痛的厉害睡不着时,我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田瘸子那副笑咪咪的可爱模样来,别看他当年才40多岁,那可笑的秃顶、满脸的皱纹、一咧嘴便露出滿口焦黄的牙齿来,那可是被北大荒的特产蛤蚂头烟熏出来的。你可别小瞧他的模样不济,每逢我愁眉苦脸地捂着腮帮子哼哼时,他都会踮着一瘸一瘸的左腿坐到我的炕头上,就在他一呲牙、一眨眼中,一枝又粗又长的蛤蚂头已经在他的嘴上冒出了袅袅的青烟。说来也怪,一旦听他讲的故事入了迷时,我居然会忘记了眼前这个世界的存在,也随那起舞的一个个雾团进入那千奇百怪的鬼神世界。为此,我曾不止一次地忘记了牙齿的疼痛,而且一口一个老田大哥的叫着嚷着,让他再来一个。
这是我40多年前的亲身经历,那时我在北大荒,是一个知识青年
北大荒这个地方的传奇色彩很浓,来这儿之前我曾看过不少有关这方面的书,更是对这块土地心驰神往。先是一睹小说《大甸风云》的精彩,然后是小说《军队的女儿》的风采,还为小说《江畔朝阳》的主人公的命运而浮想连篇,更没令我想到的是若干年后在北大荒与本书作者曾共进午餐,但这全都是后话……
我所在的连队依山傍水,连队的前面与驰名的完达山仅一路之隔,后面则是一条由西向东总是缓缓而流的索伦河,河的下游有座木桥。听这儿的老乡介绍,抗日战争时,有个叫石久的日本鬼子联队长带队征讨抗联时路过此地,不幸陷入抗联队伍的伏击圈,最后全军覆没。日本鬼子为纪念他,曾将此桥命名为石久桥。解放后,当地政府将此桥定为解放桥。1958年10万转业官兵开进北大荒,之后有一部叫《老兵新传》的电影就是以这里垦荒的人和事为原型的拍摄出来的。我来北大荒之前,就是看了这部电影,受到不少启发。也是一种缘份,知青专列从省城直抵虎林镇的迎春火车站,一走下站台,就被拉向这块美丽富饶的地方……
这是离开省城到北大荒的第一个夜晚,正好刚刚下完第一场大雪。连里为欢迎我们的到来,决定当晚召开全连大人和孩子们全都参加的忆苦思甜大会。会场选在知青的大食堂,也是连里开大会的地方。外号叫陈迷糊的老连长做了几句简短有力的动员后,苦大仇深、来自山东梁山庄的老贫农,时年82岁的于大爷拄个拐棍颤颤微微地走上台,为我们做忆苦思甜报告……听他说到伤心之处时,见他呜呜地放声大哭时,我们都被感动地直掉眼泪呀……连领导见此情景,立即领我们高呼口号,现场气氛相当感人。听完于大爷的报告后,连里又组织大家一起吃忆苦饭,那饭吃起来挺苦,比起我们刚下车时吃的白面馒头和猪肉墩粉条子来,的确是难以下咽。但是谁也不敢说忆苦饭不好吃。亏了我和傻孩子坐在最后一排,趁别人不注意,我掏出事先准备的两块水果糖,与傻孩子一人一块,一闭眼就着糖把忆苦饭吞了下去。当晚团部放映队还来慰问各地知青,放映的电影是朝鲜忆苦思甜片《卖花姑娘》。我清楚的记得,影片中那个卖花姑娘的悲惨遭遇,一下子把当晚的忆苦思甜大会推向了高潮。电影散场后,各地来的知青还推选出代表上台发言,大会结束前,全连男女老少还一起合唱了《不忘阶级苦》的那首歌,使整个会场的气氛既显得轰轰烈烈、又不失肃穆庄严……
     忆苦思甜大会后,我们回到宿舍,大家都嚷嚷困。可一躺到热烘烘的火炕上,顿时就被烙得睡意皆无。傻孩子眼珠一转,提出去逮麻雀,这个主意真不错,同居一室的四个荒友都蹦下炕,拿着手电,踏着吱吱作响的积雪,不一会就来到连队机务排的机车库的房后,强烈的手电灯光往屋檐下的草窝里一照,嘿!一窝窝的麻雀儿顿时变得老老实实,哥几个同时忙乎开了,不一会就有20多只被我们逐一揣进怀里。晚上的知青宿舍里更是热闹非凡,但见那窗户的夹层里都是受到惊吓的麻雀儿在扑腾扑腾乱飞,稍不注意又飞进屋里几只。为显得场景更加逼真,有人还在窗户的夹层里放上几根树杈,那晚上大家的欢笑声差点把房盖都鼓开了。“哎呀,不好了!这只小家伙的翅膀受伤了。”有人在提醒。正巧年过半百的老连长陈迷糊晚上来查铺,见我们炕上炕下的直蹦,无可奈何地直摇头。突然间,他发现傻孩子正为一只受伤的麻雀小心翼翼地包扎受伤的翅膀时,忍不住笑道:“咳!你这个傻孩子……”
    北大荒雪后的大烟泡可真厉害,你就是穿的再多再厚,在不可一世的大烟泡面前也像是一层纸,北大荒从那时起,就把冬闲变冬忙,年年大张旗鼓地修水利,可费了……尤其是春节前去水利工地那几个月,刨冻块、抬土方……将来北大荒时发的一身黄棉衣都造得破破烂烂,尤其是棉裤造的最狼狈。于是我们纷纷给家里写信要棉裤,唯独傻孩子不写信,却一把抢过我写的信,站在炕头上装模作样地嚷道:“爸爸同志!你好……”竟一下子把大伙逗得哄堂大笑。“瞧你这傻孩子相……”说这话的是绰号叫老猫的荒友。自此大伙再没人叫他的真名徐金玉了,则亲切地称呼他傻孩子长傻孩子长短的了。
春节前,同屋的荒友都接到家里寄来的新棉裤,母亲也为我寄来了新棉裤,并在荒友面前大出风头,大伙见立在炕头推不倒时,都乐得前仰后合。不过,裤腰长到胳肢窝,虽然穿时需要人帮忙,但是抵御起大烟泡来却格外实用。傻孩子见了顿时眼泪汪汪的,我当即表示,写信让母亲再做一条给他,因为母亲不止一次地听我说过他家的事……到北大荒的第二年,祖国的珍宝岛发生战事,我们都踊跃报名,想参加武装连队去保卫祖国的北大门。傻孩子出身贫农,被挑上了,新发了军装,还背上了锃亮的钢枪,令众荒友羨慕不已。 第二天是星期天,于是我们一同步行到30里外的团部照相馆合影留念。送傻孩子走的那天,恰好收到母亲为傻孩子寄来的新棉裤。从没掉过眼泪的他,此刻捧着新棉裤居然放声大哭,结果是把大伙都闹得跟着揉起眼睛来。
与田瘸子的相识充满戏剧性的缘份,连队的瓜地紧挨着索伦河,来北大荒头一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和傻孩子到索伦河里搂狗刨,玩累了上岸穿衣服时是傻孩子发现了这片瓜地,正好看瓜的老头不在,我俩如入无人之境,捧起一堆香瓜就来到河边啃上了。正啃得来情绪时,就听身后有人喊“好小子,竟敢偷老子的瓜……。”没等我们反应过来,我俩的脖子巳被来人一下子捏住,动弹不了。这人就是田瘸子,是替换看瓜人回家吃饭刚过来,就把我俩给逮着了。这就叫不抓不相识,尽管当时挨了他一顿臭骂,从那之后我们也成了好朋友。不过,这件小事也成了他后来经常取笑我们的话柄。现在说出来也不怕笑话,不管咋着,先说弄个肚圆吗……
当时有许多口号是挺实髦的,如“与贫下中农相结合”啦,还有“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等等。可田瘸子却不这么看,他老是呲牙咧嘴地笑我们是一帮乌合之众,是一群傻孩子……。尽管这都是些善意的玩笑,可我们都不愿意听,但他却老是满不在乎地唠叨起来没个完。其实这也不能全怪他,是外号叫傻孩子的荒友惹的乱子。有一天晚上,火炕烧得贼拉热,同居一室的外号叫小胡子和老猫的也受不了,就逼着傻孩子来个节目。傻孩子眼珠一转,就来了灵感,只见他一伸右手、一弯左腿,一瘸一拐地从炕头扭到炕梢,嘴里边还一个劲地嚷着:“还不给钱,还不给钱……”他的精采表演把大伙逗得差点笑破肚皮。“谁这么放肆,敢破坏我的光辉形象……”一声断喝,只见窗玻璃上有个人影一闪,不久,门被撞开了。“不好,田瘸子来了……”傻孩子哧溜一下子就钻进被窝,田瘸子三步并作两步就跑到傻孩子跟前,一下就把被窝给掀开了,一把提溜起傻孩子的耳朵……“我看你还敢叫不叫……”傻孩子见状,老老实实地掬了几个躬,还说了不少过年话,田瘸子这才抿嘴一笑,就算让这小子蒙混过关了。
我那年才16岁,与同龄人相比,最瘦弱的要数我和傻孩子了。我俩一来时,他就把我俩要去了。现在想来这也算是一种呵护吧。当时我们几个被分到农工班,他是班长。白天领我们干活,到了晚上吃完饭,他把筷子一撂,根本也不帮媳妇的忙,就跑到我们这里。一聊就聊到半夜才回家,闹得媳妇常来找。他媳妇可是个漂亮人儿,不足之处就是个头小点,说话滿口苞米馇子味。但她干活特利落,说话办事更敞亮,最争气的事是她为田家一下生出两个大胖小子来。起初她对田瘸子有意见,后来见我们在一起有说有笑的亲密劲,天长日久的也就拉倒了。傻孩子脸皮最厚,一有空就审问田瘸子是咋把嫂子骗到手的,田瘸子却嘿嘿一笑,一呲满口的大黄牙说:“是她先看上我的,连队让我回家找媳妇那年,她见我腰上挂了好几串钥匙;问我在北大荒是干啥的,我说是保管员,她说我找的就是你这个保管员。”见他撒谎都不脸红的样子,哥几个冲上去摁倒他就是一顿收拾,直到他连连告饶才算拉倒。
我们那会儿也没有啥书或报纸可看,北大荒的夜晚好象特别漫长,没事时只好与田瘸子闲聊神侃的打发日子。我佩服他的好记性,讲起那些鬼神怪异的故事来,从来不重样。后来返城了,当有机会一睹薄松龄老先生的《聊斋志异》时,我为当年田瘸子的苦心经营而倍感亲切。这是因为他讲过的故事几乎全部出自于此。
刚到北大荒的那年冬天,连队的棒劳力全部上水利工地去了,小胡子和老猫也去了,我和傻孩子被留下来,跟着田瘸子天天上山,给队里的老职工家拉烧柴。有一天,车装完了,看天色还早,田瘸子就和赶车的老板子去山里找猴头蘑,我和傻孩子跟在他们的身后,起初是沿着他们趟出的没膝深的脚印往前走,当一只色彩斑澜的小飞鼠撑着一对蝙蝠般的羽翼,尖叫着掠过我们的头顶,又落在不远处时,我俩都被这小精灵的精采表演所吸引。傻孩子比我淘,没来北大荒之前就好逮猫弄狗的,眼下面对这个会飞的小家伙他岂能放过。于是一埸逮鼠的战斗把我俩引向森林的深处,眼见得这小东西正往树上爬时,傻孩子的狗皮帽子则准确地一下子将那毛茸茸的小家伙罩住了。稍稍定定神,他才小心翼翼地将帽子轻轻掀开,真是令人大失所望啊,那小玩意早巳无影无足踪了,我劝说他回去吧,以后还会有机会的。可他却来了犟劲,绕着这棵老柞树就找开了,突然他大声地叫起我来,还没等我跑过去,他已经抱着一对毛茸茸的小东西朝我嚷着:“快来看!我在这个树洞里掏着两只小狐狸……”真的吗?我也跑过去,望着这两个不到半尺长的小家伙,浑身都是臊味。我劝他别要了,万一要是狼崽子可就麻烦了,可他却把它们藏在怀里,悄悄地带回来了……
那阵子,连队除了我们和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外,就是一帮妇女,连长就把队里的日常管理交给了田瘸子。白天带我们上山回来,就顾不上我们了。对我们的所作所为自然是一无所知了。但是,想不到的事情也就在七、八天之后的夜里接二连三地发生了。起初是半夜里听到好象是一只母狼在附近不停地嚎叫,第二天还在公路两旁的雪地上发现了狼的爪印。狼真的来了?我开始忐忑不安了,就对傻孩子说那可能真是两只狼崽子,快把它们放了吧,可傻孩子偏不相信,就说是两只小狐狸。还把这两个小东西洗的干干净净的,放在一只纸箱子里。又过了几天,连队猪号的一头100多斤重的肥猪被狼咬死了。因为这是近几年比较罕见的事情了,再加上饲养员都是妇女,结果是闹得人心惶惶。田瘸子闻讯找到我们,逼着傻孩子把那两只狼崽子又送回山里,自此那只母狼也就销声匿迹了……
两个月后,水利会战结束了,连长领着大队人马回来了。田瘸子又有空和我们在一起了。把傻孩子高兴的直唱,好日子这下又开了头……
俗话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别小看田瘸子一年四季老披个破黄棉袄,走路的姿式也不好看。但他说话办事的水平和劲头却不一般,在我的印象中,他好象是天上的事情知道一半,地上的事情全明白。而且为人相当仗义,虽说有时大大咧咧的,但大多数时都是算数的。听他算帐和听他讲故事一样有趣,这人不仅有水平,还挺有文化的,他这人与谁都谈得来,在领导和老百姓心目中挺有威信的。
听说在文革中,老曹头因为解放前参加过国民党三青团,尽管他早就向组织坦白交待了,还是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俗话说,福不双降、祸不单行。当年连队的厕所墙上发现了反动标语,有个外号叫赵小鬼的二流子说是曹家的三小子干的。田瘸子当时是调查组的成员之一,别人都迫于当时阶级斗争形势的压力不敢讲真话。他却勇敢地站出来,说那小崽子才5岁,字都不认识。一个吃屎的孩子会写这玩意儿,那不成精了吗?大伙听了,包括组长就是老连长陈迷糊听了都向上级去汇报说他的话是有道理的。不久,那孩子就被放回来了。也正是因为如此,天长日久,他竟与我们成了忘年交了。但也是与我们的关系太好了,也没少被人误解,尽管这是后话了,但现在一提及,免不了要为他喊冤叫屈的。
北大荒的冬天,外面的世界总是银裝素裹的,一旦到了刮大烟泡时,更是奇寒无比。到了晚上,我们会把火炕烧得贼拉热,然后围着田瘸子让他讲故事。他讲故事有特点,一讲到关键时刻就不说话了。傻孩子这时就赶快为他卷棵烟或倒杯茶,他才会津津乐道地一直讲下去。有的时候,他会趁我们听得入迷时,出奇不意地给大伙来个下马威,经常把大伙吓得魂飞魄散……
有一次,正赶上我的牙痛得挺邪乎,不愿意吱声。田瘸子见了,狡黠地挤挤眼睛,一盘腿就坐在我面前。那天,我看他讲的比哪次讲的都好,唯一不足之处就是太吓人。他给我们讲的是《聊斋》故事中的名篇叫《聂小倩》,当他讲到故事中的女鬼披着长发,吐着半尺长的红舌头来抓聂小倩时……原本大伙就已经把眼珠瞪得象牛眼珠子那么大,头发也快竖立起来时,虽然心里挺害怕,却又特别关心那美丽又可怜的聂小倩的不幸遭遇。可偏偏就在这时,田瘸子一把拎住老猫的脖领子,大喝一声:“聂小倩,你往哪里跑……”顿时,把哥几个的脸色都吓白了。我至今都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晚上,我一宿没敢出屋去解手,傻孩子憋急了,还管那许多,也是害怕的关系,只是把门拉个小缝,哆哆嗦嗦地就撒开了……结果是第二天出门时,才发现门都被冻住了,费了好半天的劲才把门橇开。
至于田瘸子的左腿是怎么瘸的,这对我们来讲,始终是个谜,而且每次问他,他总是笑而不答,弄得我们大惑不解。俗话说,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机会终于来了,过小年的晚上,他在家多喝了二两。关于他的酒量我是知道的,他只有二两的量,一多点就要说实话了。这次是傻孩子帮他卷的蛤姆头,他紧闭双眼也不吱声,后来喝了几口茶,这才接过烟抽起来。见他迷迷糊糊的样子,我们就逗他、挠他,过了好半天他才清醒一些。为了弄清他的底细,我装作亲热地直喊他田大哥长田大哥短的,他也不好意思地坐起来,傻孩子见状也过来说些好听的,我一看差不多了,就问他的腿是怎么回事?可他就是不说。我逗他,是不是在娘肚子里就是这个样子。就这样三闹两闹的,他的酒也差不多全醒了。只见他用棉袄袖子擦擦嘴,然后清清嗓子,干咳两声,又喝了几口水,这才说了句:“你们这帮小青年,我看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哪!既然你们想听,那我就讲给你们听听……”
他的语调象往日一样活泼起来,那故事活灵活现地一点点地展现在我们眼前。而且他总在不断地为自己寻找借口来埋汰我们……“这是我小时候的事儿啦,我那时比你们淘,你们无非是好到机务排的房后掏两窝家雀儿,再不就上瓜地弄两个瓜啃啃,顶天了也就是往拖拉机的方向盘上抹一圈黄油……我与你们比就大不一样了,我10岁那年夏天,村头李财主的千金才16,却不知道得什么怪病突然就死了。说是第二天出殡,棺材就放在他家的房后,不远处是一棵老歪脖树。说来也巧,白天我去给李财主家放猪时,不小心跑丢一只小猪崽,吓得我不敢回家,只好跑到那棵树上猫起来,半夜时听到吱吱叫的声音,睡得迷糊糊的我借着月光一瞧,我的妈呀,是那女的出来了。穿得一身雪白呀,披头散发的,正冲那棺材磕头呢,不一会,那棺材合上了。她就轻轻地飘走了……”
这腿瘸的原因还一点都没沾边,可他炫的这事儿却把哥几个的心给紧紧地抓住了,尽管我们都挺害怕的,可还是支楞着耳朵想听。其实,田瘸子对我们的心思早就了如指掌,于是故意要茶喝要烟抽的,等伺侯高兴了,这才慢悠悠地说开了……
“说句实在话,当时我也挺害怕的。可见她一走,我就忘了这茬了,过去她活着时,没少刁难过我,这回该我难为难为她了。我跳下树就去找来浆子和纸条,不一会就把那个棺材口糊得严严实实,然后又回到树上,哼!我就是要出出她的洋相。不大一会,她就回来了,但是不管她怎么磕头,那棺材也不打开,看到她那窘相我高兴极了,一不小心笑出了声,见她一回头,瞅我一眼时,那眼神幽幽的直放蓝光,吓得我跳下树就往家跑,那女的就在后面紧紧地追,眼看追到我家门口了,一推门时我大声喊,娘快来救我……话音未落,我就觉得左腿重重地挨了一下,就昏过去了……等我醒来时,天已大亮了,娘边为我擦汗边说,昨个晚上咋的啦?我没敢说实话,但从此我的腿是瘸了。后来我发现,那女的变成一把扫帚,被我扔进灶坑烧了,我还听见她的怪叫声了呢……不过别人可是听不到哇……。”不哥几个醒过腔来,他已经生动地摆动着那条瘸腿,一拐一拐地走了。
春播后,指导员调走了。陈迷糊由连长改为指导员,我们连的各级领导进行调整,田瘸子当上了畜牧排的排长,我们还是当农工干农活呗,一年一度的夏锄时,那活儿让我感觉可是个不轻松的活,早上的太阳刚一露头时,我们已经铲完两根垄了。六点多钟时,田瘸子亲自赶车来送饭,那大白馒头让你放开肚量造,我看哥几个每人都造六、七个。田瘸子见大伙狼吞虎咽的模样时,不禁呵呵大笑道:“哪个城里来的一帮饭桶呀,要是換个缺少粮食的地方还不得吃黄铺了……“这会儿我们正忙着往嘴里塞馒头时,谁也没心思与他理论个高低。
等到苞米地里的小草被我们消灭得差不多时,连里又安排我们去大豆地拿大草,就是用镰刀去对付那些长得半米来高的各种草。当时我真是恨透了北大荒的草,它们不分白天黑夜地疯长,全连队的男女老少一起上阵都忙不过米。这草的水平和能量至今都让我佩服,当年它们不仅让我们少睡觉,还得起大早,把人皮肤晒得黑点倒没啥,顶多城里人就讽刺咱是山炮呗!可是田瘸子听了,眼珠一瞪,然后哼哼教导我们,没有了咱们这帮山炮,那城里人全得喝西北风不可。
话这么说是挺轻松的,可这要命的草却不是好惹的,趟着露水下地,一天下来,胳肢窝以下全是湿漉漉的。我有点皮肤病,草叶一刺激就浑身起小红疙瘩,最可怕的是两天后全变成大水泡,痛痒难忍。看大伙都在地里奋战,我也不好意思回宿舍泡病号。有一天晚上,田瘸子看我正用紫药水对付这些玩意时,关切地问我是咋回事?我就哭丧着脸对他嚷:“赶快把我调到你那儿去吧,我可干不过这些破草。”田瘸子瞅着我的那些泡,却不紧不慢地说:“到哪儿你也离不开草哇……”那天晚上,他给我讲了好多关于草的故事,他说你别小看这小草,其实它们都是有生命的,每年秋天都死了,可一到春天又长的到处都是。比如喂牛养马的草,老百姓家苫房子的草,晒埸上苫粮食的草,还有冬天老少爷们鞋里絮的草……就连女人生小孩也要薅两把草垫在身子底下……“那地里的草太可恨了……”我挥舞着沾满紫药水的棉花团忿忿地喊。“不过这就怪你油嗦子发白,短炼喽!”他笑咪咪得看着我,还把那呛人的烟雾一口吐得我满脸都是,大伙见了都哈哈大笑起来。
那天夜里,我作了个梦,梦见我跟着田瘸子来到大草甸子上打洋草,然后装马车,那草多的是,装也装不完。我站在高高的马车上累的满头大汗。冷不防,车一晃悠竟头朝下栽下车……惊骇之中我被吓醒了。
北大荒的麦收之时,正是香瓜、西瓜飘香的诱人季节。我真不明白傻孩子哪来那么多的精力,白天与大伙一样晒麦、抢场、入囤。到了夜里,别人都鼾声震天,他却捅咕我去瓜地一趟,明知这是一件非常有风险的事,而且还有被田瘸子逮着过的前科,我也曾一再表示从此金盆洗手……可架不住傻孩子一个劲的诱惑,遂拎条麻袋与他为伍,并装作若无其事地哼着“悄悄地进村,打枪地不要……”的小曲为自己壮胆。当哆哆嗦嗦地走到离瓜地不远时,突然发现看瓜的两个老头正在地里巡逻时,吓得我俩一转身就钻进基建排晾砖坯子的棚子里。咦!什么东西撞得脑袋好疼呀?定睛一看,原来是连里种菜班晾的大蒜种。掰一头一咬,嗬!还挺辣,准是紫皮的。管他呢,拽上一辫子遂按原路返回吧。第二天夜里,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机会来了,快到半夜12点时,我俩又去了瓜地,这一次趁看瓜的老头脱岗之时,我俩一头扎进瓜地,一边忙三火四地扑打着嗡嗡怪叫的蚊子,一边心惊胆战地装了一麻袋瓜就往回跑。进了宿舍,气还没喘匀乎,连队的钟就被人敲响了,紧接着是是广播通知,全连紧急集合,立即去完达山上抓“特务”,军令如山倒,我们马上把瓜藏好,立刻随队跑步上山,一直在山林里折腾到第二天天亮才被告知,这是一次全连的军事演习。
谁曾想到上回作的梦后来得到应验,虽说当时他没答应我,可这年秋天我却被调到马号,当上了饲养员。还是连领导在全连大会上宣布的,没的说,这肯定是田瘸子帮的忙。可他却说这是工作需要,去马号上班的头天晚上,把我激动的半宿没睡着,还点灯熬油地给家写信,表达自己要扎根边疆干一辈子革命的雄心壮志。
    马车在当年的北大荒是连队的主要运输工具,一年四季为老百姓的衣食住行服务,连里的30多匹马和五挂车自然成了重点保护对象。起初我觉得与马打交道这活挺好玩,由其是骑马奔驰在辽阔的荒原上,那场面一定是既骄傲又刺激。没想到一来这儿,马毛没碰着,先得过三关。这第一关是挑水,马号有三口木缸,直径两米,高是一米五。一口缸泡豆饼,两口缸盛水。井距马号15米,水面距井口两米,无辘辘把,稍不小心桶就脱钩落入井底。头天一上班先跟田瘸子学挑水,半小时咬紧牙关挺下来,里外全湿透。田瘸子见我气喘吁吁的狼狈相,对我善意地笑笑说:“这要是冬天,你非变成冰人不可……”再看田瘸子,则很轻松地摘下帽子,抹一把头上沁出的汗水。就去捧豆饼了。第二关是切豆饼,每天20块,必须保证的。用两头带把的月牙刀切成薄薄的片,然后倒入缸内泡起来,也是半小时的活,可切了不到5片,我已经力不从心了。那刀下的豆饼全成了块,田瘸子见状,遂轻叹一声,拽过那刀来,径自切了起来,我只好红着脸,往那缸里倒他切好的豆饼片。第三关是割草与铡草,田瘸子领我坐马车去草甸子割草,一小时后满载而归,回到马号时我巳累得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外号叫齐拉稀的车老板见我那样,让我抱草而不让我铡草。可田瘸子非要我来,一睹气我攥起了铡刀的把,心想这活有什么了不起的,可连续十几下我的胳膊就累得抬不起来了。田瘸子可是不舍糊,一口气铡了半小时草,脸都没变色,这下我可是无话可说了。想不到这过三关让我真的吃不消,于是我想找机会再跟田瘸予说说,白天的活太累,干脆換个打夜班的工作得了,反正是帮我一个忙。正好哪天晚上他把我叫去吃饭,边吃边亲热地开导我:“刚到新单位,干活要多加小心,别累着。今天没别的意思,主要是想看看你小子倒底啥水平。再说了这活也不是一天就能学会的,我主要是想让你见识一下就得了,你明白吗。“他老伴听了长叹一声:“城里的孩子太单薄,你让他干那么累的活,哪能受得了哇!”说的我眼圈一红。但我还是忍住了,后来我找个机会还是把我的打算跟他讲了。他一听就急了,指着我的鼻子损我,说我没有男子汉的骨气,还老唱什么兵团战士歌呢,他最后撵我快离开北大荒得了。挨了一顿训,我方才清醒了许多,从此以后再也不敢提这事儿了。
等我经受完这三关的考验之后,已经到了大雪纷飞的冬天。每逢隹节倍思亲,眼看春节将至,不少知青都去连部请假。据陈迷糊在全连大会上讲,团里有规定,不管是哪来的知青,三年之内一律不批探亲假。那年珍宝岛发生战事,我们连队距那儿只有300多公里,除了日常的工作外,就是加强战备,保卫祖国。
我想,不批就不批吧,反正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不管咋样,春节也得放上几天假吧,我跟傻孩子一商量,不行就偷偷跑回家一趟得了。没想到,后来营里成立武装值班连队,专挑家庭出身好的,可谓根红苗正的。傻孩子出身贫农,目然是当兵的料,我家出身是小业主,家父在反右运动中被划为右派,我下乡时他正在蹲牛棚,想当兵也没那福份。再说了能同意让我到马号去已经是相当抬举我了,老猫还逗我,“你别这山望着那山高,知足吧。”田瘸子更能拿我穷开心:“就凭你那胆儿,炮弹一响,你就找不着北了。”说完逗得大伙哄堂大笑。从此我也了却一桩心事,老老实实地当个喂马人得了。
田瘸子自从当上排长之后,又赶上珍宝岛发生战事,傻孩子也随武装值班连队去了前线,田瘸子那些迷人的故事就讲得少了。为此我们没少埋怨他,后来的许多日子里,我发现与他为工作而争吵,为度过那些难堪的岁月而打闹说笑,不正是一个个生动鲜活而富有人间情趣的故事吗?
这是我毕生都难以忘怀的春节,尽管是“大批促大干”的产物,却让我深深体会到精神的力量。春节前全团总动员,要求全团指战员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看来我这家是回不成了。 那年,我们刚满16岁,能不想家吗?不过谁也不敢擅自行动,违纪可要受处分的。于是在“抓革命、促生产”的轰轰烈烈的气氛中,我们的探亲梦也就被淡化了。
大年三十一大早,全连200来号人都出来积肥了,就是把厕所、猪舍、马号、牛圈,所有的人畜粪便全部集中起来,然后用马车一车车地拉到地头,待一开春时好沤肥。田瘸子可忙了,别看他腿脚不太利索,可站在马车上指挥就看不出他有啥毛病了。连队的广播喇叭在这次积肥的活动中是大显威力,一会是放些颇具时代气息,又特别雄壮有力的时代进行曲,一会是外号叫二贫嘴的女播音员,在喋喋不休地公布各单位积肥的赫赫战果,她还不失时机地插播知青们即兴写就的表扬稿件……其中还有我写的两篇呢。不过现在要是让我说内容可记不起来了。但千真万确的是,有一篇就是表扬田瘸子的。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全连指战员更是毫不含糊,天刚蒙蒙亮就全部集中到晒场,清一色的单轱辘小车,排得长长一大溜,女的拉车,男的推车。每车三麻袋小麦,四个人一伙,目的地是40里外的团部粮厍。
指导员陈迷糊作了简短有力的动员后,便带头推起第一辆小车。田瘸子一瘸一瘸地与我争抢着推车,那小车推起来时发出吱吱的声音,极易让人联想起当年沂蒙山的老百姓为解放军送军粮的情景。不久,天上飘起了小清雪,一条绵延好几里长的战备运粮队伍顶着风雪,在银白色的广阔原野上艰难地向前流动着,一团团由人们头上冒出的和嘴里呼出的热气在雾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飘浮着,很快就变成人们满身满脸的霜花……可人们却毫不顾忌地在大声地说着、笑着、嚷着、唱着,现代革命样板戏的歌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现场热烈的情绪感染得我们热血沸腾,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尽管那天全连才完成不到两万斤的运粮任务。
      回到家里,天已黑了。食堂为我们准备了猪肉炖粉条子和雪白的馒头,小卖店的老王头搬上柜台两箱子北大荒60度白酒,各地来的知青们一拥而上就抢光了,好像不要钱似的。那个夜晚,谁都没少喝……我估摸着,大伙可能都在想做一个与家人过团圆年的梦吧……
俗话说,马不吃夜草不肥。尤其是当一个夜班饲养员,才能看出你的水平来。上半夜我每隔40分钟加一遍草和料,到了半夜11点左右,马儿都吃饱,也饮过水时,你才可以打个盹。可到了凌晨2点时,你得赶快爬起来,顾不上揉眼睛,在睡意朦胧里,摇摇晃晃中至少再喂三遍草和料,此时已到清晨5点钟了。三个大木缸经过我一宿的折腾巳空空如也了。假如田瘸子上班来时见到这三个缸里还有东西时,就会大发雷霆的。如果上夜班时上赶上哪头骒马产驹时,我连续好几宿都捞不着睡。一旦发现骒马有不正常现象时,马上就得拎上马灯去找外号叫刘大眼珠子的兽医来。最熬人的是上班时间长,每天下午4点上班,直到第二天早晨8点才下班。而且是一个月換一次班。不可谓不寂寞不漫长。一个月下来人熬瘦了,马长肥了,田瘸子乐得挨个去拍那一匹匹的马的圆滚滚的大屁股,那会儿他兴奋的姿势好象是腿都不瘸了。
与马共舞的愿望由来巳久,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学骑马。多亏同居一绰号叫小胡子的荒友帮忙,我方了却此心愿。
    这是我去马号工作不久。
    小胡子叫郑国民,与我一样痴迷于50年代曾在中国流行的前苏联歌曲。遗憾的是,他的歌本是临来北大荒之前现抄的,只有10来首。而我有本《外国民歌200首》,悄悄地借给他翻阅时。他差点乐颠了馅,自然也就对我刮目相看。上山下乡的年代,最时髦的是样板戏。对此,我们彼此心照不宣。
    他比我年长3岁。虽长的五短身材,却格外敦实。 他的性格粗犷、很讲义气,老好蓄一口漂亮的小黑胡。日子久了,熟悉他的人都叫他小胡子。他到农工班不到一年就调到连队的机务排开拖拉机了,令人羡慕呀,殊不知其马背上的功夫,更是无师自通,令众知青钦羡不已。
    有一天我向小胡子提出教我骑马的请求,他白了我一眼,说啥也不同意。架不住我一个劲地纠缠,最后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然后语重心长地提醒道:“是马三分龙啊!”
    那天是周日休息,我俩偷偷地来到马号,一匹外号叫高尔夫的红色高头大马被小胡子牵出马号,只见他轻轻地一捏马鼻子,就熟练地为这匹骒马带上了嚼子,然后他麻利地将缰绳扔给我。我曾听说,马欺生人,这话今天得到了验证。别看我是喂马人,可骑马,我却是外行呀,此刻,它正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盯着我。我刚想摸一下它雪白的宽鼻粱,以示友好。没想到它竟不耐烦地昂起头,就势朝天打了两个响鼻……,要不是小胡子手急眼快,一把抓住笼头,它差点就从我手中挣脱。瞧它咄咄逼人的架势,从未骑过马的我真有些犹豫了。可回头一瞧,班里的这帮老板子不知啥时都出现在身后,正不怀好意的在七嘴八舌。有的说:“孬种!连马都不敢碰。”有的嚷:“哈哈!小心摔残了,那玩意就不灵了。”然后是一阵轰堂大笑,让我感到心跳在加速,脸在一个劲地发烧。如此看来,真是没有退路了。我索性摒住呼吸,暗暗下定决心,按照小胡子的指点,把马头猛地向左一拉,让它靠近我。然后趁它不注意,就势使劲一窜,翻上马背。
    起初,由于心情相当紧张,遂将马嚼子勒得很紧,那马也只好在原地打转,过一会,我轻轻松缰,它开始慢慢地跑起来,但左一下右一下地颠簸, 让我感到马背像座山,一个劲地铲屁股,很不舒服。能舒服吗?连个马鞍子也没有,甚至连个麻袋也没放。这家伙欺侮我是新手,趁我左右摇摆拿不定主意时,突然一抖擞就窜出好几米,还没等我“哎”地一声喊出口,就一头栽下马背。
    第一次骑光腚马失利,还扭伤了腰,真是不好意思。伤好后,经小胡子手把手教。不久,我终于可以与小胡子一起并肩策马驰骋北大荒广袤的原野上了。信马由缰中,望着绵延起伏的完达山和冰雪覆盖下的索伦河。我们不约而同地哼起:“冰雪遮盖了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北大荒的三月, 正值春寒料峭。一年一度的骟马季节来到了。全营9个连队的30多匹活蹦乱跳的小公马,都已到了驾车拉套的年龄。定好当月十八日全部集中到营部兽医所的门前,由绰号叫王大楞的兽医亲自主刀。
    那天一大早,天上飘起了小清雪。田瘸子亲自赶车格外精心,车后拴的是一溜四匹待骟的小公马,虽然出发前被逐一套上了笼头,但一路上,它们又撕又咬地很不老实。一旦到了营部兽医所门前闻到那刺鼻的血腥味时,它们就一起不耐烦地打起响鼻来。我看王大楞比它们还不耐烦,只见他左手捏团被染红的药棉花,右手攥把寒光直闪的手术刀,身后站着四个典型的山东壮汉,有的挟着碗口粗的柞木杠子,有的拎着刚系好的绊马绳套。在王大楞的指挥下,正肆无忌惮地涂炭这些活泼可爱的小生灵……转瞬间,只见王大楞手起刀落,我们牵去的四匹小公马就逐一被骗利索了,顿时,马头低垂,眼神暗淡,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嘶哑哀鸣不绝于耳,如泣如诉,令人惨不忍睹。
    为确保这些骟马的伤口如期愈合,一星期之内必须不停地遛马。这是王大楞亲口向田瘸子交待的。都知道小胡子与马的感情深,喜欢马背生涯,田瘸子特地嘱咐算他一个,当把遛马人,不过这下可苦了我们这些遛马人了。白天俩人由农工班安排,夜班则是小胡子和我,谁让他换别人不放心呢。
    早春的夜晚,静谧清冷,星光惨淡。头半夜拽着它们走了30多里路,吃了夜班饭再遛马时,就感觉腿发沉,脑发胀,走着走着就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了。握缰绳的手也随之一松,马头就一下子顶到腰际,猛地被惊醒后,我学小胡子那样,索性将缰绳系在腰间,然后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腿,一步步朝前挪去。一阵刺骨的寒风袭来,我俩都不由自主地打起冷战来,头脑却变得异常清醒了。遂裹紧黄棉袄,再次勒紧束腰的缰绳,相视一笑中,沉寂的夜空里顿时回荡起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那深远的远方,我将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歌声在温暖着我们的心,歌声在驱散冬夜的寒冷。就连身后的马儿也仿佛来了精神。瞧!它们正支楞起长长的耳朵,慢慢地昂起头,那蹄声不再杂乱无章而逐渐变得清脆起来……
    毫不夸张地说,是这歌声曾陪伴我们度过荒原上无数个不眠之夜,是那不朽的旋律抚慰了我们这一代年轻拓荒者的寂寞心灵。
    样板戏风靡神洲的年代,几乎人人都得唱到倒背如流。遗憾的是时间一长竟无人间津了。于是好学易唱、过目不忘的“山楂树”“卡秋莎”“小路”“照镜子”“妈妈,我要出嫁”等前苏联歌曲,仿佛是一夜之间就在我们连队的众知青中流行开来。但这种事情.与当年那个时代是格格不入的。其结果可想而知。歌本被没收,唱歌的知青无一例外都被点名批评……那一阵子,连队的老百姓像躲避瘟疫一样,离我们远远的,甚至不让他们的子女与我们来往。
    小胡子和我一样,十分伤心地经历了那次莫明其妙的审查后,遂不再公开场合唱而转为地下了。每逢北大荒的夜幕降临时,我与小胡子会翻身上马,纵横驰骋或信马由缰中,此时不论是飞奔在通向完达山的平坦宽阔的公路上,还是徘徊在索伦河畔的弯弯曲曲的小路上,照样会漾起动人心扉的“深深的海洋”或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旋律……
与绰号叫老猫的荒友的感情比,与小胡子的关系比一点也不差。老猫的心事其实我最清楚。那就是一天到晚只有一个馋字萦绕着他。否则他也决不会得此雅号的。
     老猫长个1.82米的大个子,遗憾的是脑袋大,肩膀窄,还是水蛇腰。但他性格好,说话时总爱慢条斯理的,只不过是一着急时就原形毕露。第一次参加麦收时,有一天入囤忙到半夜,正赶上团长来连里检查麦收进度。吃了饭就安排与我们同住一室,恰好炕席坏了,于是我和老猫从晒麦场扛了一领回来,往炕上一摊时,竟跑出两只小老鼠。老猫急的一下子弓起水蛇腰,一扭一扭地抓开了小老鼠,那形象扭扭的,好可爱哟。加上他对鱼和肉有着与众不同的特殊情感。于是众荒友都戏称叫他王喜贵的大号太麻烦,于是齐呼他为老猫了。
     老猫的父亲是省城一家出了名的大饭店的厨师,听老猫吹,他老爸还曾出过国呢。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受其父影响,他从小就对吃有着比普通人更为深刻的体会。与老猫在一起的时间越长,我就越发感到,在他的心目中,恐怕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与吃的打交道的事让他感到兴奋了。
    老猫极喜欢与鱼打交道,其目的不言而喻。正如那句俗话说的好,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他不仅对如何逮鱼有研究,而且还有一手做鱼的绝活,用现在时髦的话是“两手都要硬”。
     刚到北大荒那年,同居一室的四个荒友统统分到农工班。第二年初夏,就安排我和老猫去砖瓦班帮忙。每人每天的任务是脫坯1200块。天一亮就起床,一直于到早八点才休息吃饭。下午一上班得赶来翻坯、倒坯,等到太阳下山之前,还得把这些砖坯全部运进坯棚子里摞好码齐才算完活。尽管这活把我们累得筋疲力尽,但忙里偷闲,一有空,老猫总是拉着我到连队附近的索伦河里搂狗刨,说是搂狗刨,其实他是惦记水里的鱼。要不乍每次去都拎上床单和水桶呢。因为捕鱼的工具不凑手,我俩只好站在齐腰深的水中,小心冀冀地踩着松软的河床,忙乎好几个小时,才捞几斤寸把长的穿丁子和老头鱼。回到宿舍又赶快开膛破肚,收拾干净,老猫就开始上灶。时间不长,香味四溢的红焖鱼端上炕,哥几个倒上北大荒60度酒就吱咂地开喝了。
     北大荒的夏天里,只要我们勤快点,隔三岔五就可以吃到索伦河里的鱼。一旦冬天到来时,北大荒就呈现出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模样。一晃已经好几个月没吃到鱼了,老猫馋了,于是窜掇大伙扛着锹镐,顶风冒雪直奔索伦河,找一处较浅的河汉,先扫清河面积雪,然后一镐镐将河面的冰刨出直径半米多深约1米多的洞,一旦刨透时,先是咕咚一声窜上一股黑水,紧接着,穿丁子、老头鱼,还有一些黑不溜秋的泥鳅鱼也跟着涌到冰面上来。通常是一上午打三至四个冰窟窿,就可得到半麻袋收获,够吃一阵子的。
     吃鱼也有吃够的时候,何况还都是些寸把长的小鱼,连队吃肉的机会也是有数的。除了农忙时杀猪外,再就得等到元旦和春节时再有肉吃。无奈的等待之中,正好猪号班缺男劳力,老猫主动请缨去当了饲养员。虽说那儿的味道不怎么样,用他的话说毕竟是离肉近了。
天遂人愿,不久,一个风清月高的夜晚,老猫悄悄地扛回一个鼓鼓囊囊麻袋,哥几个打开一看,呵!是头只会哼哼,但后腿不能动的小肥猪呀。还不等我们问这猪的来历,老猫就狡猾地眨动眼睛说,这只猪的腰子是自己摔掉的,巳向班长示过,花10元钱买来的。天那,想肉吃快想疯的哥几个信以为真,于是半夜烧水、杀猪褪毛。然后由他为我们主灶改善生活,天天红焖肉、包饺子什么的,那一个月的日子过的绝对滋润。简直是在过年,不、应该是天天过年。但不久东窗事发,老猫在全连大会上做检查,承认是他用棒子把那猪的腰子打掉的。指导员陈迷糊认为他承认错误的态度较深刻,只是罚款1 00元外加一个队前警告的处分。但也害得猪号班的班长在会上做了检讨。
     老猫在猪号班呆不下去了,就又回到农工班了。不久,有个杭州女知青爱上了他的手艺,两人处的挺热呼,我们看了都挺眼红。想不到的是那女知青起初来宿舍还不习惯与我们一块共进午餐,可日子久了,知道老猫的绝活后,所有好吃的都被这女知青给霸占了。我们都很气愤,那也只能望肉兴叹。老猫心里过意不去私下里悄悄对我说:“老兄,我也是实在没法儿,这个杭州小妞比我还馋,你们就将就点吧……”
不过绰号叫小胡子的荒友听说后却一本正经地劝他:“ 你也不要太痴情了。小心她把你涮喽!”还真叫小胡子猜对了,不出一年那女知青就返城了。不久,一封绝交信就寄到老猫手里,害得老猫那些日子整天长吁短叹的,小半年才缓过劲来。值得大伙庆幸的是,这下可好了,我们宿舍又恢复了往日生龙活虎的景像。
     别看老猫在吃的问题上犯过小毛病, 但在大事大非的关键时刻,方显出舍已救人的英雄本色。为此还差一点就成了连里捕狐狸专业户老李头的姑爷子。老李头这人太残忍,听连里的乡亲们介绍说,每年冬天都有10多只美丽的狐狸被他亲手祸害掉。许多荒友都诅咒他,让他死后一定下地狱,那几百只狐狸的冤魂一定会用利齿把他撕成碎片片的。
    有一年冬天雪下的特别大,我们在进山伐木的途中,远远看见老李头背个枪,正在白桦林里查看他下的夹子。见此情景,老猫来了灵感,天黑下山时,他找到开拖拉机拽木头的荒友小胡子要来钢丝绳,随手做成10多个套,循着山边的白桦林里的野兔脚印就下上了。第二天一大早,我们赶在大队人马上山前,趟着没膝深的积雪去遛套子。天遂人愿,还真套住一只野兔,只是已经被冻僵,肯定昨夜被套的。
突然听见树林深处有人高呼救命,我俩扔了野兔循声奔去。啊呀!眼前的一切把我俩惊呆了,只见一头被套住后腿的恶狼正呲牙咧嘴地朝着仰面朝天躺在雪地上的老李头一次次地张牙舞爪,原来是夹狐狸的夹子夹住了狼。老李头左腿的狐狸毛皮裤巳被狼嘴从他膝盖向下全部撕开,而狼用前爪拉住那皮裤的一角正拼命地拽。见情势十分危急,老猫一个箭步冲上去,端起老李头的猎枪,一枪就将那头恶狼打倒在地。老李头为感谢老猫的救命之恩,当天晚上请他和我去喝酒。酒酣耳热之际,竟打算把他的亲生女儿许配给老猫。老猫说啥也不同意,其原因是他嫌老李头女儿比他大三岁不说,其实是嫌对方长的丑。不过那张狼皮老猫还是很痛快地接受了。
    现在看来,老猫当年的所作所为根本不足为奇。上山下乡的日子里,祖国各地有好几十万知青云集北大荒,其中有几个是不馋的。若说不馋,依我看那纯粹是精神不正常。只不过老猫的馋与众不同的是有些明目张胆罢了,现在想起来,真为当年那些所谓不馋的荒友感到一种莫名和深深的遗憾。
    知青大批返城时,我与老猫恋恋不舍地分手时,他曾洋洋自得地告诉我,今后不管走到哪,亏啥也决不能亏看肚于!看起来是其父的遗传因子老在他脑海里作怪。当时我曾忿忿地想,他父亲是厨师因此能弄副好下水,如果日后他能接上其父的班岂不是两全齐美……真让人忌妒。
又到了草长莺飞的季节,母亲来信告诉我,父亲已从“牛棚”中解放出来,不幸的是又因综合症住进医院。他很想我,但听说连里三年不让回家探亲,遂劝我不要回来了,要听党的话好好工作,千万别惹事生非,到啥时也别忘了咱家出身不好。我理解老人的苦衷,但想家心切时,又怕给田瘸子找麻烦,那时年轻考虑问题不计后果,心想只要能回家,干脆连里愿咋的就咋的,我认了。就悄悄地跑回家了,不过也没敢多呆,只在家住了七天,就悄悄返回连队。
但消息不胫而走,加之老猫惹了个不大不小的祸,就是将一只70多斤重的育肥猪的腰子一棒子打掉,老猫连夜将猪背回宿舍,半夜杀猪,结果是被我们吃掉的事被连领导联系起来,就不是一件小事了。
尽管田瘸子不知此事的来龙去脉,但连里有人清楚,秋后算帐这招可够损的。不想把田瘸子卷进去也是不行的,连里为我和老猫专门召开一次大会,让我俩在会上作检查。那天,没让田瘸子上台是指导员陈迷糊给他留了面子。结局是我和老猫一人挨个队前警告的处分,不过老猫被当众罚款100元,相当于他三个月的工资。
事没算完,第二天连里召开排以上干部会时点了田瘸子的名,说他公私不分,纵容我们偷鸡摸狗拔蒜苗。是路线问题。据说田瘸子当场想争辩。可有人阴阳怪气地挖苦他:“你别忘了自已的来历,无非是个盲流子吗……”田瘸子气的直揉那条瘸腿,却一句分辩的话都没说出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祸起一场难忘的“战斗”。
    同居一室新来的荒友人称大腮帮子,大号叫丁守滨,曾因在省少年体校练拳击时脸部受伤,做过手术后形成了宽宽平平的两腮,遂在众荒友中获此雅号,并带到我们。那年他正好与我同庚。虽说我们不是校友,但离开省城时,却是乘同一趟专列到的北大荒。这正应了那句俗话,人不亲土还亲呢。他原在营部的酒厂当保管员,每天只管出两次库就万事大吉了,可他偏偏老与绰号叫孙猴的荒友练什么拳击。凡有过知青经历的人都清楚,这项活动在当年是被明令禁止的。尽管那时的北大荒对这种运动知之甚少。可一旦知道的人多了时,麻烦也会接踵而至。不幸的是大腮帮子在与一位北京知青闹着玩时,一失手竟把对方的眼睛打出了毛病。想不到,对方以此为契机,先是要求到北京看病,后又提出返城。结果是惊动了师部,责成团里派人来调查,一查档案发现他曾是省体校的业余少年拳击运动员,好在家庭出身是贫农。念他是知青,给个处分就把他发配到我们连来了。正巧同居一室,绰号叫傻孩子的荒友被调到兵团武装连队,准备参加保卫珍宝岛的战役,而且因为我们都是老乡,连领导考虑放在一个地方好管理,于是就成了我们之中的一员了。
    起初,连里把他分配到我们农工班,如果他不重操旧业,也就不会出现啥麻烦。可这小子天生就是个犟种,根本没有消停几天就悄悄地练开了。每逢到了收工回家时,吃口饭拎个口袋就走了,直到天黑时才回来,并把那个口袋锁在箱子里。荒友们都很想知道他的秘密,但一看他铁青色的脸和宽宽又平平的两腮,加之他也不告诉我们他被发配的原因,谁都不好说什么。出于好奇,有一天我悄悄跟他到了河边的小树林里,自然也就看到他他赤裸上身,正挥舞一对褐色的拳套,猛击树权上吊下来的几只沙袋的场面。我的突然出现他没有感到惊讶,反而很大方地摘下手上的拳击手套,与我握握手,然后与我聊起来。原来,他出身拳击世家,父亲原是省里著名的拳击运动员。文革爆发后被迫害致死。他之所以痴迷拳击,既有爱好,也有继承父业的意思。从前我对这项运动一无所知。与他熟悉后才明白,他手上戴的是一副重量级拳套,别看它比正常人的手大不多少,但据他介绍,这种手套在双方的格斗中,是最具力度,也是最最刺激的。但这项运动也是很危险的。他看出了我想学的意思,就好心劝阻我别学这个手艺,免得引火烧身。当时我还以为他有些保守,但后来的实践证明他是对的,否则我也会倒霉的!
    第二年冬天,全连的100多名知青上山伐木,有一天午饭后,来自各地的知青围坐在几堆火堆旁侃大山,有位绰号叫鲁爷们的天津知青,摇摇晃晃地过来了,他长的人高马大,摔跤是把好手,据说全连知青没有人能摔倒他。他站在我们跟前吹起来,而我们都不理他,他就说我们都是熊包等等,那也没人理他,他就开始找茬了。俗话说,半夜挑柿子,专挑软的捏。趁我不注意,一个大背胯,就把我扔出两米远。然后十分得意地对大腮帮子说:“听说你不是有两下子吗?那就上来比试比试吧。”大腮帮子没理他,只是跑过来扶起我关切地问:”乍样?没摔坏吧。”我摇摇头气愤地说:“这小子欺人太甚,你应当收拾收拾他。”他点点头站起身,对鲁爷们说:“这儿人太多,咱们得找个地方。”“好!”鲁爷们点点头,傲气十足地跟大腮帮子身后走向树林深处。我想,今天这场战斗是在所难免了。但两虎相争必有一失,我有些担心地撵上去,劝大腮帮子放弃这场战斗,可他却坚定地说:“我今天就是要给大伙出出这口气。”正当双方即将出手之时,连里的副指导员北京女知青王晓光大呼小叫地跑过来,及时地制止了这场战斗。我也松了一口气,但我从双方的表情看得出,这场战斗是迟早会要发生的。
    果然,在春节前我们的伐木任务完成后,第二天就准备离开这片林子时,鲁爷们又找上门来,大腮帮子二话没说,拽着他就上了山,也该这小倒霉,恰好指导员提前返回连里,于是我们目睹了一场精采的战斗。我知道这两人都有两下子,但我希望的却是大腮帮子取胜。当我见到大腮帮子轻轻摆了两下攀,然后一个勾拳,就把爷们打的倒退了四五步时,我突然意识到他肯定不是大腮帮手的对手,一个念头瞬间掠过我的脑海,再打下去,鲁爷们要吃亏的。还不等我的话喊出口,只见大腮帮子双拳交替一摆,左攀打在鲁爷们的脸上,右拳则准确地打在鲁爷们的下巴上,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的鲁爷们大叫一声就栽倒在后面的树桩子上了……。我们都飞快地跑上去,见鲁爷们满脸是血,已昏过去了。过了好半天才醒过来,只见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哆哆嗦嗦地用手绢擦净脸上的血,然后双手一抱拳,对大腮帮子说:“大哥,小弟我服了!”
    事情过去后,大家都以为没事了。因为从那之后,两个对手也成了好朋友。但是我所担心的事情也终于发生了。大约过了半个月,连里专门召开大会处理这件事,对鲁爷们倒没说什么,对大腮帮子却给予记过处分。为以观后效,还分配他去掏了三个月的厕所。据说团里知道了,营里领导也很重视,还专门安排一位青年干事来找大腮帮子谈了一上午话,谈完话就把那双拳击手套带走了。
    此事因我引起,可我怎能沉默。我一口气跑到连部找指导员解释,鲁爷们也来打抱不平了。还有同居一室的绰号叫小胡子、老猫的荒友都来了。正在这时,指导员陈迷糊推门进屋,听了我们的辩解,他叹了一口气,遂卷起一支呛人的蛤蟆头烟点着后,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你们先回去吧,这个处理已经很轻了,若是按上面的意见……”
不久,营里来通知,说要组建开荒连队, 大腮帮子主动请缨,很快得到批准。大伙都劝他,那里是新建点,白手起家,条件艰苦。大腮帮子没有犹豫,送他走的那天,只见他铁青色的脸上终于泛起一缕难见的苦笑,然后背上行李就走了……
    大腮帮子走后,我一直很内疚……
至今我都永远记得,在离开北大荒之前,有位叫孙猴子的荒友非要我到他那去一趙,我说明天就要返城了,你有啥事等回城再说吧。可他不听,却非让我撂下电话就出发,还说把老猫、小胡子他们一同都找来。说句实在话,我所在的连队走到他那儿至少得有十多里路,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到他那儿到底有啥急事呢?
    我马上去找众兄弟,哥几个的行李包裹都已经收拾的利利索索,只等明天一早坐上连里的大胶轮就直奔火车站了,这会谁也没心思东游西逛的了。不过还是老猫经验多,只见他眼珠一转、一拍大腿说:“这个馋小子,没准又弄到什么好东西了……他让去,咱们就去,看他玩的什么花花肠子。”
    因为是冬天,到他那儿天巳擦黑,大老远地就见他领着一年四季不离身的大黑狗在林子边等我们。这狗名叫黑子的,老远一见我们就连窜带跳地扑过来,又摇尾巴又伸舌头的可亲热了。孙猴子是我的荒友,原名叫孙长江,来北大荒时就被分配到团林业队,常年在完达山边当守林人。由于长期缺乏营养和睡觉太少所致,把他熬得象个瘦猴似的,遂在众荒友中得此雅号。因这活风险大大,我们没少劝他放弃此行,与土坷垃打交道也得个逍避自在多好,无奈这小子天生就有股子犟劲真没办法。形影单只的十来年唯有狗是他忠实的伙伴。每逢在山里逮到野兔什么的都要把我们找来共同分享,眼下明个儿就要回城了,难道他又想鼓捣些啥好吃的出来不成。只见他蹲下身一边轻轻地抚摸黑子的头一边喃喃自语道,黑子你跟了我三年了,可明天我就要走了,今晚你就要离开我了。这是啥意思?还是老猫来得快一把拽住他的脖领子大声嚷道,你哪能把黑手杀了呢,心太狠点了吧。大伙见了也都七嘴八舌地想要说服他,可他却一声不响地领黑子往前走,我们跟在后边都感到心情十分沉重。
    这是一件感情上通不过的事儿,来北大荒这些年我和老猫他们没少吃狗肉,但那都不是我们养的,所以没感情吃了也就吃了。人生活在两难境地难免会碰到叶公好龙的尴尬时候。我也常听孙猴子讲他来北大荒后养过的狗曾多次在他危难之时救过他的命。就在去年冬天的一个夜晚他在追赶几个盗林人时,当盗林人持猎枪向他开火时,是黑子扑上去掩护了他而受了重伤,至今黑手子的背上还留有几颗铅丸。还没等我从沉思醒来,只见孙猴子已经捻亮了马灯并熟练地由房梁上系了个勒狗的绳套,地上已准备好了呛狗用的水、扒狗皮用的尖刀,门口大铁锅里的水也咕嘟咕嘟地翻着花……看来今天晚上这黑子是在劫难选了,可黑子却显得格外的兴奋与活泼……一会冲这个摇摇头、一会又冲那个摆摆尾,我心里一个劲地劝它,黑子!黑子你咋就不知道快点跑呢?瞧黑子那一副天真可爱的样子,我不禁在心里暗暗道,今天让我吃啥肉都行, 可要我吃黑子的肉我哪能咽得下去呀。
    其实这会儿孙猴子的眼圈有些发红,往黑子脖上勒绳时那手好象在一个劲地颤抖。
劝说了半天也无效的哥几个在一边呆呆地站了半天最后也只好充当孙猴子的帮凶了。我不忍心亲手涂炭这黑色的小精灵就主动地蹲在灶前充当火头军,但眼睛却一直在紧紧地着孙猴子的手和他手中的绳子,心在剧烈地跳动着。
    突然半天没说话的孙猴子抽抽嗒嗒起来了,断断续续中我大概听出点意思是,我要走了,你不可能跟我一块走,我不在这儿了可是这几年你没少帮我得罪人,其实恨你的人比我多多了,有我在他们不敢公开下手害你,可我要走了你一定逃不出这帮坏蛋的手心呀。听他这一番肺腑之言把大伙感动得眼圈都红了,更不忍心下手了。
    现在想来这实际是个离我又远又近的日子……只见黑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任他手中的绳索一点一点地住上拽看,当黑子离地一米来高时,它那睬本灵活的躯体一下变得笨拙的无奈起来,张大嘴巴狺狺地叫着,无助的双眼很快被憋得通红,孙猴子见了让别人拽住绳子他转身去舀水,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把水端到黑子嘴边时,那根绷紧的绳子突然间咔嚓一声断了……顿时大伙都造楞了都出汗了,都一动不动地盯着地上的黑子,就连它的主人也不敢大声喘气了。
    大约过了十几秒的样子吧,嘴角淌着血的黑子慢慢地爬起来,先是抖几下身子,然后将我们一一地审视一遍就一摇一晃地走出去了。好久我们才清醒过来,于是争相跑出去,争相呼唤黑子……   
漆黑的夜晚,滲人的山林里,哪还有黑子的影儿啊。突然,一阵西伯利亚袭来的寒流挟着大片大片的雪花扑面而至,惨淡的月光下,黑子留下的踪逐渐渐模糊不清了……
这一场场风波过后,没过几天,田瘸子又带着我和老猫又回农工班了……不过他不再是带长的头了。可是下班后,又可以与我们在一起,肆无忌惮地讲聊斋、编故事,打打闹阐、说说笑笑,呵!快活、悠哉的日子可又是重新开始了……
从那以后,我对田瘸子的腿是怎么瘸的这事一直保持沉默。
不过话说回来了。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我一直惦记着他。
田瘸子,你现在究竟过的咋样?(刘功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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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知青 发表于 2015-1-8 14:22 | 显示全部楼层
    欢迎新网友加入哈北网,谢谢您带来的小说佳作,文笔流畅,情节生动,引人入胜。期待更多作品,顺祝冬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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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程是美丽的 发表于 2015-1-9 16:1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过程是美丽的 于 2015-1-9 16:12 编辑

       一气读完这篇小说,作者驾驭语言的能力非常自如,很多语言呈现乡土化生活化特点,让人读来感到自然亲切。故事情节生动感人,人物形象鲜明生动。为这篇佳作点赞!期待你更多的原创作品在此与坛友们分享!顺祝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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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喜 发表于 2015-1-17 21:03 | 显示全部楼层
雪城知青 发表于 2015-1-8 14:22
欢迎新网友加入哈北网,谢谢您带来的小说佳作,文笔流畅,情节生动,引人入胜。期待更多作品,顺祝冬祺 ...

刘功权和我曾是同一个单位的,他2年前就注册了,只是很久没上咱们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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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帆 发表于 2015-1-17 22:01 | 显示全部楼层
欣读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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