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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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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永大 发表于 2014-12-25 19:4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吴永大 于 2014-12-25 20:09 编辑

                                                       新坟(一)
                                                                           张冠立
      黄昏时刻,西天留下一条浓重的余晖,红橙蓝紫,几色交融,看上去非常浑浊。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岫在晚霞里变成黑色的、呆板的轮廓。鸟雀们早已销声匿迹,周围一片沉寂。
      几付犁杖慢慢地向岗北走去,偶尔能听到一两声对老牛的吆喝,遥远而又微弱,没有回声地消失在死寂之中。我点完最后一垄苞米种子,到地头捡起自己的棉袄披在身上。虽然已是五月中旬,日头落山后山中的凉气依旧袭人。我坐在种口袋上,等待犁杖返回,把刚刚点了籽的垄沟合上,然后收工回家。等待中,我独自望着好似舞台布景一样的暮色,身心渐渐融进身边这座大自然的“舞台”。忽然,我发现不远的糜地西边有一个土堆,仔细打量认出是一座孤坟,掩映在陈年的荒草之中,跟前没有任何树丛,无依无靠地被抛在上坡上,披着如血的斜晖,寂寞而又凄凉。
      我确信这是一座新坟,因为屯子里的人是在三年前来这里垦荒落脚的。传说最先有个叫张滑舌子的人在此开荒种地,打粮烧酒,与土匪周旋,但那毕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他人去山空,并没留下生死物证。育林四队在这里立下屯子,一切都从零开始,死亡还没和这里的人谋面。那么,这座坟该是谁的呢?是什么时候开启了这个屯子的死亡记录的呢?
      犁杖回来了。大家忙忙碌碌地卸牛套爬犁,准备拉上种子回家。我离开种口袋,收回停在远方的目光和思绪。我走到好友万家明的跟前悄声地问:“那边的新坟是谁家的,埋了多久了?”万家明顺着我指的方向望去。弄清了我之所指,缓缓地说:“那是王长春他老爹的坟,腊月了(liao)死的,烧过百天了。”
      他的话把我引进了对这个老人的回忆。前一年的中秋节,我们几个知青到魏殿平家去做客,被招待喝酒。魏殿平是我接触最早,最先成为朋友的一个社员。因为青年点的炕不好烧,扒了重修的时候,大家分散了去找宿,我就被派在他家。和主人滚在一铺炕上,觉得像一家人一样,于是就格外近面起来。魏殿平体格健壮,身手敏捷,干得一手好活计。生产队里的人也有竞争意识,比的就是谁的活计好,因此他在人堆里很占地方,被人处处高看一眼。我们身为新手,内心里免不了有种英雄崇拜的意识,于是渴望着和他交往。那天,到他家时,见到同去做客的有一位老人。说是老人,其实也只不过五十多岁,因为那时我们才二十出头,看四十岁的人就觉得很老,五十岁就当然地称他们为老头了。魏殿平介绍说这是王队长的老父亲,在大队的皮铺干活,皮子熟得好,是远近出名的皮匠师傅。老人身材魁梧,声如洪钟,有着手艺人见多识广的自信,以及长于和人打交道的特点。介绍时,他向我们拱手,热热乎乎地打招呼,感动了我们这些初出校门的年轻人。接下来以大爷相称,在酒桌上频频敬酒,相谈甚为融洽,让我们体会着人情练达的种种乐趣。酒散后,他与我们挥手告别,相互之间颇有些依依不舍的感觉。他英俊慈祥的仪容,江湖客豪爽的性情在我的心底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去年春节回家前,听说他得了病,从大队里回来住在四队的家中。我和同点的黄振玉特意去探望他。他躺在炕上像先前一样热热乎乎地和我们唠嗑,说些长者对年轻人关心的话。说起自己的病,他满不在乎地说,“吃五谷杂粮谁能不长病长灾,大不了躺几天就好了”,语气轻松态度放达。看他的情绪和精神头,我们都觉得他身体并无大碍,一向硬朗的身体准能扛得住折磨,躺两天会好起来的。探视之后,我们跑回音德尔老家去过年。春节之后又帮家里搂毛柴。一切都完毕了,才回到生产队。接着是春耕大忙,整粪送粪,开犁播种。忙碌之中没再想老人的病,以为他早已康复,仍在大队的皮铺里干着他往常的行当。谁知他竟那样轻易地与世长辞了。
      老人的儿子王长春是生产队的副队长,虽然他没有父亲那样放达的性情,广泛交际的亲和力,但也是生产队几十号劳力中不可多得的能人。他长得虎背熊腰,宽手大脚,十个指头粗得像胡萝卜。一次,队里准备编制一批抬筐,他带领我们几人上山割苕条。他对前山后沟了如指掌,知道哪里苕条多,哪个地方的长得高,领着我们翻山越岭,割了一处又一处。他有铁一样的胳膊和腰脚,走多远都不知疲劳,而我们想步步跟上他,割的像他一样多,恐怕得使出吃奶的劲来。生产队遇到抢险救灾的临时任务,处处有他的身影,他一马当先,将责任放在肩头。记得一天夜里,队里出去大修的胶轮拖拉机回来,在大队门前的河沟里误住了。半夜时分,他敲开几家房门,找上几个有生力量,当然独处于青年点里的我也在其中了。我们拉出七头老牛,套了一挂车,风风火火地赶去。他对翻车打误的事处理起来很有门道。他先查看了一下道眼儿,发现车误在一条新道辙里。拴好牛套往外拉时,他坚持转向,往旁边的老辙上拉。他说:“你没听到张队长说吗,‘老道旧朋友’,别看它车辙深,底子还是硬的。新道发暄往往唬弄人。”按照他的方案,果然灵验。拖拉机尽管大轮纺着线,但在老牛的拉拽中,随着人们的呐喊助阵,缓缓地从新道眼挪进了老道眼,忽然大轮停止了纺线,抓住了地面,在自身的动力和老牛的牵引中走出了那片乱泥塘。人人都在泥塘里挣扎,半截腿黏黏糊糊,回来后又洗又涮,已经天快亮了。我赶忙躺倒去补这半宿觉。早晨,在沉睡中被来上工的人弄醒,睁开惺忪的两眼,发现王队长也在人群里。借故不上工的念头只能让它胎死腹中,否则会脸红的。那年骆驼脖子那面的山里着火,公社抽人抽车去打火。王队长又是我们救火组当然的领导。我们十来个人乘一挂马车到大队报到,然后向山里进发。夜里远远看到着火的大树像一杆杆着连荒了的蜡烛,阵风吹过,升腾着的火在树梢上奔驰,噼噼啪啪作响。我们没见过这种阵势的年轻人不免有点儿胆寒,知道水火不留情。但相信有王队长在身边,跟上他,万事都会化险为夷。
      队里的苦活儿累活儿他能干,抢险救灾他能当,还有那些你想不到的“精细”活儿,他也能干。队里差不多每年都要给一两头小公牛去势。队里舍不得钱,也没钱请兽医,这类事他也自报奋勇承担起来。我们下乡的时候,他已经成为“专家”了。他运用的方法叫“捶骟”。在生产队的院子里,他指挥着几个壮劳力用绳子把“两岁子”的牛拦倒,用杠子把它压在地上,让人打来一桶井拔凉水,一瓢一瓢地往牛后腿间的吊袋上持续地浇。这是他的麻醉过程。然后他拿一个木夹板把吊袋贴根夹住,上面垫上软物,底下放上砧木,另手持一根粗木棒,梆梆地在上面敲上两下,断定里面的东西遭到毁灭性的破坏以后,他松开夹板,令人放开杠子把牛掫起来。尽管那牛叉着后腿还疼的站不稳脚跟,他已经高兴地向众人宣布“完事”,意味着他的捶骟手术已经成功。我站在人群的外面远观这一场景,一面心里嘀咕着人类的残忍,同时又佩服王队长胆大心细,样样能干。
      尽管王长春队长一身本事,老爹病倒之后,他却无计可施了。得的什么病不知道。该吃什么药不知道。生产队里有个赤脚医生,叫杜友军,是我们这年龄的小青年,农中肄业,不懂得什么医学知识,可能仅仅被拿去培训了几天,教了怎样包扎,怎样投镇痛片之类药物简单技能。安排这样一个角色是当时形势的需要。落实到人头后,上下都完事大吉,能发挥什么作用鬼才知道。也不能怪杜友军不中用,因为没人把他当作医生来对待。他必须像整劳力那样参加生产,怎么能有时间琢磨救死扶伤这样高度专业性的大问题。形式主义害人,这是明显的一例。村里无医可求,只能去十八里之外的公社看病。十冬腊月,病倒的老人忍受不了一路的颠簸和严寒,只好赶车去接公社医院的大夫。接来的是一个人,一个药箱,别无它物。他只能号号脉,给点儿药片,或者开个中药方子便离去。送他时顺便抓回几包中药,煮些苦水安慰病人和家人的心。到外地城里就医,当时村上的人想都不敢想。一年到头看不到一个现钱,就连给孩子买念书用纸笔都得靠攒上一筐鸡蛋,跟上队里偶尔去公社的大车,到地方后蹲在供销社的门口等待挣工资的那些人来问津,换得的钱一转身在供销社的屋里就花光了。拿一大笔钱出去看病只能是痴心妄想。乡下人的观念是不该死的阎王不找,该死的怎么折腾也难逃,一切都听天由命。人们还说,“十冬腊月专收老头老太太”。似乎到那时许多老年人像瓜熟蒂落一样也该死了。王长春的老爹生活在那个时代的偏乡,命运只能交给这一切来主宰。
      人说“福不双至,祸不单行”。我们不愿相信所谓的玉律。但事情总会凑巧。记得我母亲去世时,在外地的姑姑叔叔两人过来。家里没吃的,把一个尚未长够分量的小猪杀了。把肉切成大块放在一块板上置于后屋窗外去冻。窗外有一个齐胸高的土围墙护卫着,窗里点着灯有人不时在打眼。可是还没到冻透往回收拾的时候,所有的肉不翼而飞了。苦日子年头的这一损失,让人在乎得痛心疾首。到现在我还记得父亲只说了一句话:“哎,祸不单行啊!”
      王长春的老爹死了以后,王长春的媳妇也来了病,而且这病还不好治,是种精神病,隔上一段时间就下来“神”,吵吵闹闹,哭笑不已,有时又喋喋不休,说些并不是她身份的话,仔细听听,不是她早已过世的婆婆说过的话,就是刚刚离去的公公的语言。每当这时,家里人都听得头皮发炸。她有两个孩子,儿子读小学,女儿不大,只有四五岁。孩子看了疯疯癫癫的母亲口里说着爷爷奶奶先前说的话,不知所措,只能躲到一边偷着哭。我曾经目睹过一次她犯病。吵闹的声音从她家的院子传到屯子里,大一声小一声地。我怀着好奇借故往那个方向走,在她家园子的外面站了好一阵子,偷听她的怒吼。心想过去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一下子变得这样了?内心惶惑不解:莫非世间真的有鬼神之类的东西?      王长春那个阶段很上火。本来他有身体健康的老爹,持家能干的媳妇,幸福成长的姑娘小子。如此美满的生活忽然间就翻了车,一切都乱了套。幸福对庄稼人来说真像一棵强风中的蒿草,随时都有被吹折的危险。
      有“明白”的人好心地说,“是不是冲了哪位狐仙,找个人念叨念叨,供点什么吧。”王长春是个有主意的人,嘴上不说,心里有数。不知道他是信了,偷偷地上了供,还是根本不信而下了踩夹,或养了狗。他媳妇后来终于恢复了正常,家庭回归了平静。只是三世同堂的家永远少了一辈人。
      几十年过去了,回想下乡的日子,我经常想到站在王长春家的园子外,听他媳妇下来“神”的那一幕。情景是真的,原因却叫我百思不解。直到最近读阿城的《艺术与催眠》,我才豁然开朗。王长春夫妇遇到的应是一种催眠现象。公公死在家中的情景使她精神紧张。据说,这种状态下容易被狐狸黄皮子经常释放的气体刺激进入催眠状态。催眠状态下储存在大脑里的记忆可以清晰浮现,于是昔日和公公婆婆在一起生活的往事就会一幕幕地搬出:当年他们说的话,尤其让她生气记住的话,就会像背台词一样复述出来,看上去能不像来神闹鬼了一样吗?假如当年我读了这本书,我能说服自己,说不定也能说服屯子里的老百姓别那么诚惶诚恐。可惜阿城那时也在下乡,还没写出这本书,我也就只能和村民们一样无知于一些怪现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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逊克神枪手 发表于 2014-12-27 17:34 | 显示全部楼层
     在农村插队的知青与农场知青相比更多了几分艰辛和贫穷, 因此他们更了解那个贫穷落后的农村和极其质朴的农民。在这原生态的故事中,体现了贫穷与落后是一对双胞胎。人们除了为生存而挣命,剰下的只有认命了。
     文章写的很吸引人!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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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头狮子 发表于 2014-12-27 18:03 | 显示全部楼层
拜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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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老蒋 发表于 2014-12-28 21:07 | 显示全部楼层
一辈子就一次与到跳大神我还没看到 在我租的那个房子的旁边那间屋里,等我到家人家早走了,真的巧了,那天夜班到12点,不该看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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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贝西 发表于 2014-12-28 21:52 | 显示全部楼层
拜读了。文章写的很好也吸引人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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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再林 发表于 2014-12-29 06:12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老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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