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陆华 于 2012-2-5 14:44 编辑
一粒种子带来的内疚 作者:网名陆华
我要说的这粒种子和大多数种子不同的是,她是两种生命交结而生的,那就是黑河三号黄豆种子和无名的花生种子杂交出来的。这粒杂交的种子本应该在北大荒肥沃的土壤中,生根发芽;在北大荒宽阔的土地上,繁殖壮大。但是她很不幸,在她刚刚出世,就人为地夭折了,这个人就是我。 1975年,我下乡来到兵团二十四团,分配在种子连(三连),一年后调到小区工作。小区是专门培养优良品种,搞科学种田的地方。 我在小区先后做种子化验员、植物管理员、大豆研究组的成员。别说,到了小区,我就热爱上这里的工作,认为这里才是农业的前哨,是大有作为的地方。当时我们耳边灌满了上海知青陆洪珠,如何搞杂交品种的事迹,那种大豆和花生杂交,马铃薯和西红柿杂交,上面长满了西红柿,下面结满了马铃薯等等,变戏法似的讲法,深深地吸引着我,我也暗自下决心要搞杂交品种。另一面,我们团大多数黄豆种子都是黑河三号,她已经有几年繁殖的历史,快到她繁殖的高峰,高峰一过就要退化,所以我们要尽快研究出比黑河三号更好的品种。有了上面的理想,又有下面的目的,我开始做黄豆和花生杂交的准备工作。听说拖拉机手张师傅刚从老家回来,带回来的花生还是老家的种子。我找到张师傅说明来意,他很爽快答应了。我挑选出了20粒最饱满的花生种子。 这是一个冬天,我们实验田离连队半里地,在试验田的左侧,有一座草房,专门堆放试验的种子和农用工具。我选择的优良品种黑河三号黄豆种子,与花生种子怕与其他种子混合,又怕被耗子咬,就吊在房梁上。种子有了,种花生可费了一番周折。我查找大量的农业书,得知花生生长期长,喜欢沙土地。北大荒夏日短,又不是沙土地,这一下可愁坏我这个不自量力的小幻想家。那几天我几乎下了班就往试验地里跑,围着草房转,想找一块能种花生的地方。当时正是北大荒最冷的天气,零下四十度。我的鼻子冻得通红,青鼻涕一滴一滴往下淌,脸也冻得青一块紫一块,我全然不顾。有一次我把雪踩得“嘎吱嘎吱”直响,回头看一看自己踩出的脚印,一种顽皮的冲动,使我跑到没有脚印的雪地上,把双脚靠拢变成八字型,一步一步地踩了起来,没想到自己竞踩出一个非常醒目的大问号,问号的半弧异常的突出,好像是地面上突然出现的小丘,在白雪覆盖中非常的耀眼。忽然我有了灵感,把花生种在高岗朝阳的地方不就行了吗。几天后我找到一块高岗地,拔拉开积雪,松动一下泥土,把提来的细沙和高岗上的泥土混合成沙土地,又施了一点肥料,然后用积雪覆盖上,等待春天的到来。 春天到了,燕子飞回来了,小河又变成潺潺的流水。我兴致勃勃种上20粒花生,三天后我又在试验田里种上“黑河三号”。于是我天天盼它们发芽。发芽了,尤其是花生发芽叫我欢喜得不得了,整天是笑脸。发了芽我又盼它们开花,又怕她们开的花不在一个周期内,天天提着心,翘首盼望她们能在同时开花。黄豆开花了,呀,花生也开花了!我激动得心都要蹦出来了,我强克制喜悦的心情,按照预期的希望,选择最佳授粉期,为它们结合了。授粉的第二天傍晚说是有暴雨,晚上我刚放下饭碗,天阴了,风大了,雨来了。我不顾一切披上雨衣,带上雨伞跑到试验田,为授粉的豆苗撑着雨伞。暴雨拍打在我的身上,狂风好像能把我连同雨伞一起刮走。我心里默默地说道:“雨呀,你慢点下。风呀,你小点刮。授粉的花呀,你要坚强。”半个小时后狂风暴雨终于停了下来,天也黑了。绿油油的大豆苗依稀可见,它们开的花己经看不见了。天上的黑云一朵朵飞快地从我头上驶过,地里一片静悄悄的,突然一阵害怕的感觉袭击着我,这里可是狼和黑瞎子出没的地方。我拔起湿透的鞋,撒腿就往连队跑。害怕的感觉一出现,好像真有什么东西在追我,我深一脚浅一脚,一口气跑回了连队。 下半夜更大的暴雨下个不停,我被雷声惊醒,不敢再到地里去了,只能躺在床上默默地祈祷着:“我的花呀,少一些损失。”这以后我再也没有睡着,天一亮雨也停了,我穿好衣服又跑到试验地里。到了试验地,惊呆了,满地的残花败叶,黄豆苗也都倒伏在地上,我走上前查找授粉的花,一个都没有找到,遮挡阳光用的白色牛皮纸袋,刮的到处都是,标签也刮没了,我不忍心再看到这样的残局,跑到草房伤心地哭了。 以后我始终不愿意从那片试验地走过,生怕触景生情。秋天到了,丰收的季节到了,我们开始收获丰收。我此时的心情,已经抚平了夏季的阴影,带着侥幸来到那一片试验地,我一根一根收获着大豆,细心地查找我的杂交品种是否有存活的,豆子割完了,什么都没有找到,我不抱什么希望了,准备把割下来的豆子打成捆。无意中我的双眼落在手上刚刚收割的豆子上,有一团说是豆叶又不是豆叶脏兮兮的东西,我的眼睛一亮:“标签,标签。”标签里一个豆荚,是一个杂交过的豆荚。我欢呼起来,我的心在颤抖,双手在颤抖。同伴们听见我惊奇的呼唤,都围了过来,“快看一看结几个豆子?”他们都瞪大了双眼,看着我手中的豆荚。看来他们都知道我的秘密,都看到了我的成功与失败,现在他们也都惊喜地同我一起分享着喜悦。很可惜,这个豆荚里只有一粒豆子,但是非常饱满。 几天后豆荚被打开,一粒滚圆的黄豆出现了,金黄灿烂,比其他的豆子大出二毫米,经老技术员们鉴定,认定它是一粒优良品种。我生怕它节外生枝,把它吊在我们宿舍的房梁上,等待明年再繁殖。 冬天到了,大批的知识青年都返城了,我也接到回城的调令。我要走了,把吊在房梁上的种子拿了下来,准备带回哈尔滨,想在哈尔滨繁殖它。和我要好的孟技术员来了,她说:“把那粒种子给我吧。”我摇了摇头。其他的技术员来了说:“别把它带走,它的生命在北大荒。”我还是摇了摇头。50年代北京农大毕业的老技术员来了说:“把这粒种子留下吧。”我又是艰难地摇了摇头。 这粒种子就这样被我自私地带回城里,回家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准备了一个大花盆,想在开春的时候种上它。我开始在工厂上班了,新的单位,繁忙的工作,我无意中把它的播种期错过了。第二年我又上了学,学习的繁重,使我连滚带爬,就把这粒种子遗忘了,年复一年它成了我的箱底。现在每当我看到这粒枯萎的杂交种子,我就懊恼、伤感,甚至为它流下过几滴忏悔的眼泪。由于我的自私,我的愚蠢,我的狭隘,断送了它的生命,断送了它的繁殖,我是它的罪人。
写于1998年2月28日 登在《昨日风雨路》书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