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陆华 于 2011-12-8 12:28 编辑
窗外，大块大块的乌云疯狂地拥挤在一起，空气闷得使人喘不过气来，片刻，豆大的雨点有节奏地拍打着玻璃。 我凝神地望着父亲的遗像，这是一张清醒的、很有思想的、爱钻研学问的充满智慧的脸，浓浓的眉宇间刻划着岁月的印记，那一身退了色的铁路员工服系着军人一样的领扣，刚毅的脸上凝聚着坦诚、执着、和严峻。这时，突然一道耀眼的闪电，瞬间把这遗像前的火车头骨灰盒照得通亮，好像一个真实的火车头特写镜头闪现在眼前，它清醒地在告诉我 —— 一年前的今天，父亲已经悄然地离开了人世……
记得那天，天也是这样地阴，雨像用筛子筛过的一样下个不停，我捧着父亲唯一的宝贵遗产——火车头骨灰盒在列车的长鸣声中缓缓地离开了哈尔滨。机车在轨道上疾速地向前行驶，雨水一刻不停地拍打着列车，似乎在最后为父亲送行。这时，我慢慢地打开火车头骨灰盒，用擅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捧出那洁白的骨灰，轻轻地、轻轻地撒向窗外……那骨灰像一缕缕青烟，在雨水的陪伴下，飘飘地落在驶过的铁道线上，望着疾速变小的树木和房屋，我辩不清是烟还是雨，只觉得视线越来越模糊，此时此刻这小小的火车头骨灰盒渐渐地在成比例的扩大，最后几乎与整个列车融为一体，我仿佛感到乘坐的是父亲那胜利牌机车，满载他沧桑的一生，驶向远方……
六十年前，十五岁的父亲与火车头结下了不解之缘，虽然他没有在战场上流过一滴血，但他的汗水却洒遍了千里铁道线，他的精力一点一滴奉献给了铁路运输事业，个人的能量总是有限的，也许燃尽了自己，也不能给人一点光亮，可总能为一生绚烂的光辉做一点积累吧！
1957年夏秋之际，无情的洪水像咆哮的狮子威胁着整个哈尔滨。这时，父亲接受了一项特殊任务——在江堤临时铺设的铁路上运输土方。眼看着江水不断猛涨，人民生命财产就要被这洪水吞没，但由于线路问题大量土方无法运上去，这时父亲一连几天吃不下、睡不着。他几次对自己说：“想尽一切办法，以最快的速度加大运输土方量！”这时有的好心人劝他说：“这是一件危险的差事，最好不要冒这个险，弄不好会车毁人亡，你还要不要命了？”父亲也和普通人一样本能地爱惜着自己的生命，但是他更珍惜全市人民的生命。作为一名火车司机、教育工程师，如果不能用自己的智慧和力量为人民排忧解难，他内心感到十分不安。神圣的使命感、责任感驱使他必须想尽一切办法，以最快的速度加大运输土方量！于是，他凭着多年的实践经验，对复杂的线路情况做周密细致的调查研究，反复的勘查和计算，掌握了大量可靠的安全系数，终于大胆、科学地提出了两项超出原技术规定的合理化建议：由原机车推进二十三辆，猛增到推进五十四辆。当机车推进最后一列黄土安然无恙地离开时，筑堤的人们欢呼起来，这是胜利的欢呼!是人与大自然搏斗的一个真实写照。
父亲是一个苦于钻研，善修学问的人。他一生从不虚度时光，成为教育工程师。他在不断地刷新自己，正在走着那应该属于他的路。然而，1958年那场极左路线，使他一夜间竟变成了“历史反革命”，下放车间劳动改造，无形的政治压力使他喘不过气来。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上班经常是早出晚归，甚至有时还要参加各种批斗会，回来时满身的油腻味，妈妈经常在灯下为他缝补破旧的油包。父亲的性格非常倔犟，他从不把那伤痛向我们诉说，而且对我要求异常严格，他经常教导我，做任何事一定要设身处地的为他人着想，要以诚相待、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要学真本事，实践出真知。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才初步地懂得了人世间的道理，但我却没有理解他竟肩负着那么沉重的政治压力。在那漫长的日子里，他没有颓废，时刻没有忘记挖掘智慧的火花，他工作的场所多少年来是笨重的人工操作，极脏的工作条件，不仅劳动强度大，工人们的身心健康也遭到极大的伤害。使命感、责任感驱使着父亲为改善劳动生产条件而操劳。经过多次反复实践和改进，终于研制出一套由干式作业改为湿式作业的先进操作工艺，此项革新为铁路机车史上添补了一项空白，并被铁道部所采纳。全国铁路总工会主席李勇同志亲自参观，贵州铁路局前来学习，在全国铁路系统进行了技术学习和技术交流，同时表彰了各级组织。然而在所有的表彰中却没有留下他“刘子福”的名字，因为那时他还是一个“历史反革命”、“阶级敌人”，尽管榜上无名，但是他从没有放弃对事业的追求，深信总有一天党会理解他的，只要踏踏实实地工作，有党的支持，为人民做奉献是他最大的欣慰。他有着一股惊人的毅力，在索取和奉献的天平上，他选择了后者。他没有上过什么高等学府，他的博学才智来源于勤奋，来源于实践。平时他手不离书，无论是天文、地理、历史，他都掌握得如此熟悉，尤如一位教师在为学生传授知识。他做任何事情都非常投入，他经常说：“热爱”是最好的老师。刻苦钻研造就了他智慧的头脑，丰富的阅历使他事业有成，那严谨的，一丝不苟的科学态度，伴随他的铁路事业。在他一生的拼搏中，共大小革新四十四项，为铁路这个大动脉注入了新鲜血液。
二十六年后的一个初春，三棵树机务段召开了千人大会，父亲——这个年近七旬的老人信步走上讲台，用擅抖的手拿着一份发言稿，此刻他眼里浸着泪花，半晌才发出一句震撼心灵的话语：“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感激党、感激在座的领导和同志们！”这时台下掌声响起，这二十六年的冤案今天终于彻底昭雪，人们与父亲共同分享着这春天的喜悦。当时铁道报记者现场采访了他，问他有什么要求？他淡淡地说：“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那已经成为历史了。”在他的眼里只要共产党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他已经知足了，他就是这样一个看开一切，淡泊人生的人。
我非常希望父亲能幸福地安度晚年，几十年的坎坷，他够累的了。然而，就在这时罪恶的肝癌向他袭来，死神在一分一秒地争夺着他的生命。凭着他的聪慧和直觉，他似乎感觉到病情的严重性，他充满了求生的信念，他在努力地配合大夫把他的病情降低到最佳状态，并特地为自己设立一个病案记录本，每天记录着透视单、化验单，甚至CT他都要弄个明白，时刻掌握着病情的恶化程度。面对死亡他的头脑是清醒的、理智的。按照自己的话说：“只要我的大脑没有遭到破坏，我还有干不完的事情”。时间，对于一个在死亡边缘的人来说是何等的重要，终于有一天他用命令的口吻要求家人带他到外面“兜风”，当车子开到跨线桥中段时，他突然一个手势：“左转弯！”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家里人还没有来得及思索，车子已经开进了工厂的大门，这时我搀扶着他从车上慢慢地走下来，那擅抖的腿一跌跌地直径向车间走去，一张没有血色的脸在灰白条病号服的衬映下显得格外苍白，当他看到亲手设计的滚动式曲板在不停地转动时，他笑了，然后挥挥手把几个正在工作的同志叫到身边说：“小刘，上边的四个螺丝千万要经常检查，不然松动会出大事故！”这时小刘师傅立刻像接受命令的士兵一样，大声地在他的耳边说：“是！请您一百个放心！”这时，在场的所有领导和同志们的眼睛都湿润了。
病榻前，父亲那擅抖的手在不停地勾划着，一份火车头机车设计图，他要亲自为自己设计一个火车头型的骨灰盒，他要到另外一个世界拥抱他的事业。望着他那日渐消瘦的面庞，我的心在擅动。悲痛中，我接过这份图纸，这弯弯曲曲的线条虽然不是一份完整的设计，但在我的眼里却是他六十年事业的结晶，他在做人生的最后一次拼搏。此时我感到这内在的份量，一种创作激情油然而生，为父亲那执着的事业，我一定要亲手制作火车头型的骨灰盒，用自己全部的艺术才华尽一份做儿女的孝心，完成他老人家终生的遗愿。这时，我彻夜不眠地投入了创作中，当一个精致的“PT——617号”胜利牌火车头骨灰盒模型完整地展现在父亲的病床前时，他捧在手中，看得是那样认真，尤如一位列检员仔细地检查机车零件一样，一丝不苟，终于他满意地笑了。他就是带着这样的微笑，乘上他那胜利牌机车，随同他的骨灰，满载他沧桑的一生，奉献给了这条漫长的铁道线……
时钟敲响了十二下，窗外，风还在刮，雨还在下，望着亲手为父亲画的遗像和凝聚着他一生沧桑故事的火车头骨灰盒，这时，我才真正地懂得了怎样对待事业和人生。 写于：一九九四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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