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城后日记《我的1971》

                         1971年12月13日
      是心情不好吗？我常常抑制不住对那些不求进取的学生的愤怒，挖苦他们、严厉地斥责他们。虽然我每每想象慈爱的兄长那样教育他们，一到气头上，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连手脚都上去了。我越来越感到自己不是个好老师，做不好教师的工作。而越是这样想就愈加烦躁。谋生和战斗的矛盾常常痛苦地揪住我的心。
      正式安排的消息一直哄哄着，劳动局的同志也一再让我等，可今天去那里，劳资办的老姜告诉我这次安排，家变的没有。有多少和我一样返城的都安排了，这让我不能不出离了愤怒。面对那些手中有权的人，我只能向上找，对于那些资产阶级政客，卑鄙的市侩式的官僚主义者，要做坚决的斗争，绝不妥协。

                                               1971年12月14日
    下了一天一夜的雪，街道上一片银白，真正的冬季到来了。
    每天的生活过得舒适而懒散，由于抓些书看，那对人生的不满，工作的欲望，便统统消失了，只有安心自己的学校生活。尽管我没有对不起孩子的地方，也不甘心当权者对于我的无理阻挠，失去得到一个国家正式职工的权利。我给刘光涛写了一封不太长的信，没有打草稿，没有推敲词句，谈了两个问题，一是我的处境与要求，一是几点不明白的地方。阿Q精神也好，孔乙己的精神也好，我还是相信组织，相信我的问题能够得到合乎党的政策的解答。
    接到陈强的一封信。信好快，13日的信今天就到了。一般性的问候，介绍了连队的情况。连队比过去活跃了，让我高兴。

                   1971年12月15日
      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放寒假了，期末工作虽是紧张的，可我不必忙碌班级的工作和学生的鉴定，只有两门课的复习和考试，相对于别人是轻松的，
      我正在读法国十九世纪的作家左拉的二十部巨著《芦贡-马加尔》的第七部小说《小酒店》。作者描写的主人公的生活和社会环境，是我在小说中没有见到过的，这是一部揭露法国资本主义极盛发展时期第三等级中被大工业发展所摧毁的手工业工人的生活。酗酒、打架、毫无道德的言行、狭小的欲望、俗乱的习气等等，是一部“可怕的图画 ”。作者为什么写这部书，这部书的意义是什么，还有待于我读完这部书。小说的主人公是洗衣女绮尔维丝，她的悲惨的遭遇，她的善良的心，她的勤劳和毅力，已经和我见面了。至于她的将来，当然是要毁灭的。她将怎样毁灭，是什么力量给了她的毁灭，就是我在读这部小说时格外瞩目的东西。

                    1971年12月16日
     给陈强写了一封信，明日发出。
    《小酒店》读了七章。主人公绮尔维丝经受着种种打击和侮辱。她的情人郎第耶抛弃了她，她不得不嫁给了锌工古波。安静的、幸福的生活是暂短的，在一次受伤之后，古波开始堕落了。她虽然要力争向更高的等级，爬上中产阶级，但人情的冷淡，黑暗的袭击，使她开始放任了，开始玩世不恭了。第七章的图画，就是一场空虚、绝望，意识着极其悲惨的下场的序幕。小说中的人物都是些手工业工人、小市民，按作者的意图，是暴露出人民生活的创伤。这创伤也太深刻了，似乎它侮辱了人民，但他自然主义的创作态度，应该使人产生的不是愤怒，而是严肃的思考人民的出路，如何去争取更加光明的生活。绮尔维丝是牺牲品，她的牺牲暴露了整个社会的黑暗。
                1971年12月17日
    老黄来电话说他已经到哈市两天，最近可能来我处。本打算晚上去招待所看他，因天气不好，没有去成。
    读书到很晚。《小酒店》让人越读越心情沉重。那是人民的生活吗？是的，那是一部分人民的生活，却是腐烂的部分。看不到前途，没有出路，只有资产阶级颓废的影响，于是便堕落、酗酒、失去道德，毫无廉耻，恰是资本主义发展中已经死亡的东西。

                    1971年12月18日
    今天事务员给我开半个月的工资，原因是我的合同是11月16日续到12月底的，这工资是12月16日到12月底的。我诧异了，如此我11月1日到11月15日的工资哪去了？工资是连续的，怎么续合同并不是我的事情。我第一次因工资问题愤怒了。我向事物员讲了这半个月的工资是错误的，我工作了一个月就得开一个月的工资。我不是挥金如土的人，恰恰是小气的人，虽是半个月的工资，我也要，少一分也不行。我感到一种耻辱袭上我的心头，可笑自己工作那么较真，常常不把自己当外人，可悲啊。收敛那些说教吧，别再去教训别人吧。少谈些主义，多想些自己吧。
    下班后去招待所看望洪参谋和老黄。他们是到哈尔滨通过有力的后门弄电器器材的。计划经济靠走后门，让人无法理解。老黄厌倦了这种工作，可毕竟还要工作啊，不可认真的。

                                       1971年12月19日
      星期天。读完《小酒店》。作者为什么选择这样的题材反映人民的生活呢？作者的意图是揭露可怕的但是真实的图画，暴露人民的创伤，如果单以小说暴露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病态来说，这的确是一部杰出的作品。小说以《小酒店》命名，太形象逼真了。大大小小的酒店才是主人公们活动的真正舞台，是他们杀死自己灵魂的屠宰场。是什么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赤裸裸的尔虞我诈？是什么使勤劳善良的古波、绮尔维丝堕落而死，又是什么使15岁的娜娜去过卖淫的生活？人们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混在那种肮脏的、男女混杂的环境中的。他们被劳动和贫困弄得疲惫不堪。他们正是被从头到脚都流着血的资本主义弄到如此的悲惨下场。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指出的资本主义的后果，就是使无产者降到生活以下。人民再也生活不下去啦，而资本主义的统治也到了覆灭的时刻了。
      上午去大华家，小周也去了，谈些别后的话。一起包了饺子，回来时已经三点多了。
      接到大华12月10日的信，信戳上的时间是12月17日，不是忘记了，就是别人给耽误了。她尊重我对于结婚的意见，并说有些事不想让我知道，但她的心总是爱着我的。我马上写了回信。对于我们的爱情，要克服多少困难和痛苦呢，只要我们互敬互爱，共同奋斗，就会永远幸福。
                         1971年12月20日
      接到俊太的信。老朋友也在发生变化。没有不散的宴席，也没有不离的朋友。近而亲，远而疏，一般规律。只有政治上和感情上坚如磐石的友谊，才不以时间为分，以远近为隔 ，以贫富为念，虽天涯海角，也心有灵犀。
      现在开始读英国十九世纪初女作家奥斯丁的《傲慢与偏见》。

                   1971年12月21日
    上午接到袁春荣电话，她偶然的机会回到哈市晚上就走，问我有什么事情没有。我下午去她家，让她给大华捎一封信。了解了连队的情况。大华还是打怵熟人们，想调动一下回来结婚，大家总是和她开玩笑。知道了大华又把大头鞋弄丢了，所以才急着买鞋，这事她写信也没有告诉我。
    晚上老黄和老洪也走，临走前到家看我，我把他们送到了汽车站。
                 1971年12月22日
    《傲慢与偏见》描写的资产阶级的生活，毕竟有读的价值，它让我们了解奥斯丁这位女作家是怎样运用语言站在资产阶级的立场上为妇女的解放而进行的无情揭露和讽刺。她虽然不免仍以风采、人品。门第缔结了人们的姻缘，但她毕竟反对那势力浅薄，只把结婚当成解放的人。作者显然不涉及社会的活的斗争生活，是位典型的书斋作家。其语言的丰富新鲜，常有插科打诨之幽默，令人喜欢。

         1971年12月23日
    草一首自由诗—《路》
       路，
       一条崎岖的路，
       有人畏惧它的前途，
       有人矫健地举步。


       畏惧前途的，
       永远到不了光辉的目标，
       矫健举步的，
       火热的青春永驻。


       从来都是如此，   
       总有勇士和懦夫。
       前者向生活索取，
       后者向生活踌躇。


       没什么使人屈服，
       没什么把人吓住。
       权衡了全部的人生，
       面前就是平坦的大路。


       脚掌踏着地面，
       牢牢地把它踏住。
       别看有险峰绝壁，
       有了斗争就有了路。


       不去想象神奇的路，
       更不要中途打住。
       在通往极乐的路上，
       只有高昂的阔步！
      

                1971年12月24日
      不管世界发生什么，时间老人总是恭敬地不偏不袒地走自己的路。明天学校休息，星期天上班。这倒有很多好处，一是休息提前，二是非休息日，可到街上顺利地办些事情。
      距期末考试只剩一周时间，对于学生是紧张的。星期日要看电影，星期一教师传达中央文件，真正复习的时间少得可怜。
              1971年12月25日
      怀芝二哥是我在邻居中可以谈得来的人，几乎每天晚上只要他上白班，我们都要在一起唠上几个小时。谈话是没有范围的，什么都涉猎到。从社会经验，处事的感触，为人的妙处，他比我强。就是理论上，他的修养也不低。他十分关心我的事情，常常为我解除生活上的苦闷。尽管我们的谈话常常不免流于片面和肤浅，而每每深思之后都会得到一定的启示。在生活上，怀芝二哥也是硬手，精力充沛，信心饱满，脚踏实地，为邻居们所认可和赞扬，也是我的榜样。

                1971年12月26日
      关于父亲我们常常有矛盾，处理的方法极不妥当，我的脾气太糟了，总按不住火气，对父亲的一些错误的思想和行为，常常指责，以至于让他认为是干预他的生活。他自主生活惯了，一切要服从他，反对别人说他有错处，而且态度十分强硬。可以说父亲身上的优良品质太深了，很宝贵，但也有缺失的地方，这就是他认识问题的片面性和肤浅性，造成他的固执，甚至在一些问题上的迂腐见解。我过分认真了，缺乏耐心的忍受。我爱我的父亲，但又不能忍受他的缺失，那怎么成呢？要多想到父亲的恩情，想到他的勤劳朴实，想到他的健康就是我的幸福。实际上，我之所以常常和父亲口角，都是我不懂利害，过分愚蠢。家庭的事情总是小事，让它过去，何必认真呢。
      晚上老黄突然来了，穿着一套空军地勤穿的衣服，风尘仆仆。原来是带车到肇源拉暖气片，昨天到的哈市，明天就回去。唠了一会，他走时给大华捎了一封信。没有接到大华的信，真想哪一天她也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