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望见马克 于 2025-12-23 16:50 编辑
麦秸垛旁的坟茔 这是我的战友写的回忆录。 北大荒的风,刮了几十年,还在刮。刮过麦秸垛,刮过光秃秃的山坡,刮过那座孤零零的坟,也刮得我想起梁明的爸爸 —— 那个穿着呢子大衣,满身尘土,却把悲伤藏进扫帚起落间的男人。 那个村落就三座平房,荒得只有几户人家。房前的麦秸垛堆得老高,是女知青们唯一的 “遮羞布”。刚来的一个多月,连个席棚厕所都没有,姑娘们只能背对着房子,面朝大路,蹲在麦秸垛后头。风一吹,麦秸屑子沾在裤脚,混着尘土,呛得人睁不开眼。 北大荒的苍蝇多到吓人。馒头刚出屉,黑压压落一层,一挥手才露出雪白的面;喝汤吃菜,夹起只苍蝇是常事,扒拉掉,接着吃。痢疾像影子一样跟着知青,尤其是刚下乡的姑娘,水土不服,肠胃弱,说病就病。 梁明就是这么走的。她还不到十七岁,是那种 60 年代特有的漂亮姑娘,眉眼干净,满眼都是阳光。父亲是驻外的参赞,母亲是教师,她是从蜜罐里被送到这片黑土地的。可北大荒的毒痢不认出身,上午还笑着跟我们分窝头,下午就烧得说胡话,不到一天,人就没了。 我们都吓傻了。一群半大的孩子,看着平日里叽叽喳喳的同学,转眼就成了黄土下的一抔魂。埋她的那天,天阴沉沉的,坟选在东山的坡上,离连队挺远。哭过一阵,日子还得过,依旧蹲麦秸垛解手,依旧扒拉碗里的苍蝇,年少的心,钝得很,疼过就麻了。 冬天的雪把坟埋了又化,春天的草芽刚冒尖,一个穿着呢子大衣的中老年男人来了。他是搭大轱辘拖拉机(尤特兹)颠来的,车斗里的土扑了他一身,大衣的毛领都沾着泥。进了知青宿舍,他掏出烟,是我们从没见过的中华烟,挨个递过来。他看着我们这群跟梁明一般大的孩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沉沉的,像压着千斤的冰。 后来才知道,他是梁明的爸爸。 他没跟我们多说话,独自走到梁明原来的铺位。铺位早就空了,只剩一床叠得整整齐齐的旧棉被。他伸出手,轻轻摸着被角,指尖微微发颤,半晌,一句话也没说。又绕着连队走了一圈,看了看我们吃饭的食堂,看了看那堆依旧立在房前的麦秸垛,而后才对连长说,想借一把扫帚,去看看梁明。 连长,矮矮壮壮的汉子,平日里嗓门大得能震落房檐的雪,那天却没多说一个字,找了把崭新的扫帚,安排拖拉机送他去东山。几个北京知青跟着,我也在其中。 拖拉机突突地爬上山坡,坟头的草刚冒绿。梁明爸爸拿着扫帚下车,离坟还有几步远,就摘下了头上的帽子。风卷起他的头发,鬓角竟有些白。 “梁明,爸爸来看你了…… 爸爸来晚了。” 这话是用南方口音说的,轻轻的,像怕吵醒睡着的女儿。话音刚落,他的肩膀猛地塌了下去,哭声终于憋不住,从喉咙里滚出来,粗粝,压抑,像被揉碎的布。 我们站在他身后,眼泪无声地掉。他没回头,也没说别的话,就那么拿着扫帚,一下一下地扫着坟头的土和草。动作很慢,很轻,像是在给女儿梳头发。阳光落在他的背上,把影子拉得很长,那把新扫帚,扫过的地方,干干净净。 团长坐着吉普车风风火火地赶来了。我们这才知道,梁明爸爸从法国飞回来,连家都没回,直接转机到哈尔滨,又坐慢车晃了两天到团部,谁也没惊动,就搭了辆破拖拉机,颠到了我们连。 团长一个劲道歉,末了问:“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我站在旁边,心里发酸。女儿都没了,什么样的要求,能抵得上这阴阳相隔的疼? 梁明爸爸沉默了很久,久到风都停了。他看着远处的麦秸垛,看着我们这群姑娘住的平房,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给女孩子们盖个厕所吧……” 就这一句话。 没有要赔偿,没有要说法,只求他的女儿受过的苦,别再落在别的姑娘身上。 北大荒的风,还在刮。刮过麦秸垛,刮过东山的坟,刮过后来盖起的那间砖瓦房厕所。多少年了,我总想起那个男人的背影,想起他扫坟的样子,想起那句带着南方口音的 “爸爸来晚了”。 原来,不是年少时不怕死,只是那时不懂,有些悲伤,是要用一辈子来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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