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

我的祖父

我的祖父是个从旧社会走过来的知识分子，为人本分、规矩，做事却很有韧劲儿，也有些重男轻女的封建意识。我第一次见到祖父时，还是个不通世事的淘气小不点儿。那是在七十年代初，脑海中只是依稀记得一些早已褪色模糊的灰色往事……
祖父从北京赶来山东住些日子，那时我年龄很小，正需要有个大人照看着，当时的条件也没有幼儿园，每天早晨父亲、母亲忙着上班后，祖父就开始了他一天中带看孙子的任务。祖父大约有一米八五的个子，穿着一身深黑色的中山装，清瘦而又挺拔，给我的感觉很高很高。他每天上午都要背着我到周围的田野、小溪边去转一转，看看蓝天，数数鱼儿，捡捡石子，逗我开心。父母却经常有开不完的会，学不完的习，早出晚归的，有时觉得和祖父在一起待腻了，就哭闹着要找母亲。后来长大了听祖父又回忆讲述起这段往事时，说他当时就害怕我哭，因为我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一旦哭起来就没个完了，任凭祖父想尽一切可行的法子哄我都不行，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这当时很是让祖父闹心。
可当时有一两件事情在我的记忆里还是比较清晰的。有时一家人要去单位的集体食堂里吃饭，每次开饭前只记得大人们都秩序井然，队伍整齐，表情肃穆，手握红册，胸戴徽像，一起声音宏亮地高呼着口号，然后唱歌，接下来才开始打饭用餐，稍带些荤腥的青枝菜叶便是好饭了。久而久之的，我也就学会了一些曲子，觉得好玩，有时在家里就饶有兴趣地哼唱起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嘿！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来，就是好！”母亲在一旁听见了，看我摇头晃脑的憨态样子滑稽可笑，就走过来逗趣地故意问我：“哎，东东，你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为什么好呢？”我傻傻的样子，呆呆地望着母亲答不上来，可心里面又不想被母亲的提问难倒，有些不服气，就噘着嘴不耐烦地说：“人家不是都说了么！‘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么！……就是好！就是好！反正就是好！哼！”母亲笑笑，转身离去，只是嘴里略见一二地轻轻哼了一句：“好个屁……”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祖父突然间变得很生气，立刻厉声地训斥母亲：“不要对孩子讲这个！”又很快地回过头来，和颜悦色地冲着我表扬说：“东东唱得真好！”我自以为是得到了祖父的赏识，就很得意地扬长着跑来跑去地玩耍了。祖父却一直忧心忡忡地望着我，放不下心来，久久的，然后慢慢地转过身去，又回过头来望了我一眼，怅怅地轻叹了一口气，又默不作声地来回踱着步子，才静静地慢慢离去……
孩子的幼小心灵总是无忧无虑的，日子在天真的星空灿烂中悠然而逝。我开始渐渐地长大了。
我的兄长天性温顺、安静、乖巧，闪着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再加上一身白净柔嫩的肌肤，人家都说我的兄长就像是个外国小孩，所以就很讨父母的心欢。我却与兄长的性情截然不同，顽皮、打闹，野性、倔强，不喜约束，老受父母数落，所以心里面时常就有些不平衡，常常暗暗地和兄长较劲。一日外出，刚好遇见有单位大院里的兄弟二人正在欺辱、戏弄兄长，兄长老实本分，知道他们是在挑衅寻事，也不予争辩，就一直躲闪着。却不知那兄弟二人竟然得寸进尺，愈发嚣张。我在一旁却看不下去了，一不做二不休，上去抡拳便打，这是我记忆中的第一次与人打架，竟然毫无顾忌，愈战愈勇，结果把那两个尚且年长我一岁的兄弟二人打了个落花流水，落荒而逃。结果这一次回到家里，父亲、母亲对我的评价还是略略高出了对兄长的评价，大院里的大人们还送给了我个绰号，美其名曰“李二郎”。这回可倒是令我大为畅快，心里美滋滋的，好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切入点，所以以后每次出门只要遇见那兄弟二人，上去就是一通穷追滥打，最后这兄弟二人没有办法，竟终日躲于家中不敢出门，他们的父母不得不又找上家门来兴师问罪，结果我是英雄过分，又变成了肇事者，还给家里招惹了是非，父母有些不快。祖父在一旁看着我闷闷失落的样子，依然默默不语，静静地望着我，心里面好像开始不断地揣度、寻思起什么……
第二天，祖父突然拉着我的手单独把我领到了一边，心情很舒畅、很怀旧、很深长地对我讲述了一件足可以让我铭记的家族史实。据祖父讲，那是在清朝末年，在我们李家的祖辈中曾经出了一位了不起的英雄豪侠，他就是我的高祖父的三弟弟，人称飞檐走壁“燕子李三”。因其轻功盖世，俗称“飞毛腿”，奔跑时速度飞快而使头后盘扎的小辫儿如燕尾般直立，所以送号“燕子”，又在家中兄弟中排行第三，因此得名“燕子李三”。因凭其一身的好武艺，敢于为民撑腰，除暴安良，被当时腐朽没落的晚清政府一直视为眼中钉，遭清兵一路围捕、镇压、打杀，在民间留下了一段段脍炙人口的传奇故事。祖父年幼时曾有幸与其一面。我睁大了眼睛，津津有味地倾听着祖父的讲述，心中不禁啧啧赞叹。
一直到后来我真的长大读中学了，国家的政局也开放、稳定了，父亲才对我讲述了当年祖父的一些人生遭遇。建国前祖父在青岛市自来水公司从事技术工作，父亲从很小也一直跟随、生活在祖父身边。解放后调任建设部国家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工作，“文革”时期祖父被诬蔑、诽谤，下放牛棚劳动“改造”，祖母因此受惊吓、打击，于69年我出生人世后不久未能谋面便含恨离世。当年是经过大量艰苦的努力和各种说服工作，祖父才得以来我家探亲居住，带我长大。
我和祖父一起相处的日子并不多，直到88年我高中毕业后才有幸去北京再次探望祖父。祖父还是那样的清瘦、高大，穿着还是那样的质朴、简练，物质生活很节俭，但生活习惯却很有规律，不管是春夏秋冬，还是刮风下雨，每天早晨5点准时起床进行身体锻炼。正值有山东大学史志编辑部的人员去祖父那里搜集当年学生革命地下活动的资料，祖父书写的材料上说的很诚实、很坦然：我尽可能的把我当时所了解的情况如实提供，但由于当时出于安全的考虑，地下活动都是单线联系，大约活动了半年的时间，我自己的上线遇害，以后就渐渐地失去了联系，我自己并没有什么很大的贡献。也就是在那一年，祖父给了我他一生中送我的唯一的一件礼物，就是他在工作中设计图纸时使用的那把多功能多用途的尺子，至今我还一直珍藏家中。
光阴飞逝，难以留驻。当年的那个曾在祖父面前扑前跑后、青春活泼的大男孩儿，一转眼的功夫，现已经年值四旬，鬓发泛白。回想祖父一生中留给我的最后一次铭心纪念，就是在那封亲笔家书中对我的儿子——宽儿的一份殷殷祝愿。祖父强撑着那双斑白皱老、颤抖不便的双手，为我提笔书写情怀：孩子的百天照片我看到了，很好！我很高兴！看上去孩子的身体很结实，我想啊，等孩子长大了能不能跑得很快呢，奥运会上的短跑比赛老是让美国人占据天下，我们家祖辈中有个“燕子李三”，这孩子以后会不会也和他祖爷爷一样的有本事呢？你，要好好带他长大，好好学习，学能耐，一定啊！
也就是在我收到这封亲笔家书几个月之后的一个初夏之日，祖父手捧着宽儿的百天照片，心驰着一份谆谆教诲的美好愿想，就这样平静、安详地走了，载满饱富一生的酸甜苦辣，永远地告别了我们。祖父一生中给我留下的最深刻印象就是品格坚毅、刚强，生活节俭朴素，甚至有时坚强、质朴得让人会觉得有些倔。他最看不惯娇纵奢侈，总是喜欢鼓励孩子们勤奋学习，掌握本领。
我的祖父，虽然已经去了，但他就像初夏中的一棵苍松翠柏，挺拔的枝干中郁郁葱葱，不乏青翠，充满生气，展现活力，是英雄的，坚韧的，孕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