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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他乡遇故知
又是一个酷热难耐的中午，街市上的喧嚣燥热夹杂着滚滚的尘埃不停地从敞开的窗子涌进小屋。小成手托画板正在聚精会神地修改一幅画稿，汗水在他瘦削的脸上流淌着，鼻梁上的眼镜片被汗水蒙上雾气，使他不得不每画几笔就停下来，擦擦镜片。
砰砰砰，有人敲门。
“请进。”小成话音刚落，门哗啦一声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志远！”小成又惊又喜。
“可找到你了!”单志远往前走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小成身边。小成这才注意到，志远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他用木棍挑下一条毛巾递给志远，说：
“先擦擦汗。你怎么找到这来了？”
“我考上黑大了。”志远接过毛巾擦了几把，拿起一本杂志不停地扇风。
小成和志远是忘年交。四年前在边陲小镇小成与他结识的，当时小成是小镇上的“文化名人”，志远是刚刚考入小镇中学不久的一个贫困农家子弟。他学习很刻苦 ，课余时间喜欢写作，写了东西总是请小成做他的第一读着，点评一番。俗话说书画同源，俩人很投缘，久而久之结为忘年之交,小成年长志远20岁,称他“小弟”，分别两年多了, 他俩一直互无消息。小成还清楚记得，那年冬季，是志远在边陲小镇，就读高中的第二个学期。
一天晚上，画了一天漫画的小成正在灯下翻阅报纸，忽然咚的一声门响，志远神情沮丧地进了屋。
“怎么垂头丧气，霜打了似的？”小成说。
志远在小成身边的书架上拿起烟盒，抽出一支烟，点燃吸了一口，沉默一会，缓缓地说：
“我被学校开除了……”
“开除了？”小成一惊。“你犯啥错误啦？”
小成与单志远认识一年多了，在他印象中，这个农家孩子聪明勤奋，自尊心很强，受武侠小说影响，对朋友讲义气，好打不平。他是团员，还当过班干部，课余写小说在报刊上获过奖，在学校从未受过何处分，怎么突然被学校开除了？
“到底为啥？你说实话，看我能不能帮你点啥？”
志远默默地抽完一支烟，说出被开除的经过-----
昨天下午，他和班里做值日的同学开玩笑，藏了扫地的笤帚，想让那位同学着急。不料，那个同学将此事告诉老师，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用非常尖刻的语言，上纲上线、连挖苦带损，地批评了他一顿，同学们哄堂大笑。士可杀不可辱，这个正值十七八岁、血气方刚的小男子汉，从来没有当众受过这种辱，一怒之下失去理智，推翻了老师的讲台。
“就为这？”小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学生是祖国的未来，有了过失，应该给他们改过的机会，作为一名人民教师，哪能意气用事，为了维护自己的一点点尊严小题大做，将学生一棍子打死呢。要知道，一个普通农家孩子，从小学一年读到高中二年，八年寒窗苦，熬到今天是多么不容易，在距离大学门槛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为了芝麻大的一点小事,老师竟然将他开除。太轻率,太不负责任，简直是对“人民教师”名称的亵渎，是胡闹! 况且，作为一个班主任，她没这个权力。
“你说的是真的吗？”小成追问一句。
“全是真的，不信你可以问我班同学。”
听到这里小成松了口气，开除学生没有这么简单，这么随随便便，老师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行了。按照规定，学生犯了错误应以教育为主，老师应该报请校长视其错误的性质和大小，给予相应的处分，如警告、记过、记大过、留校察看，实在无可救药，最后才能开除。而且开除一名学生，应该经过学校领导讨论，校长批准签字才行。小成说：
“你应该马上去找校长，把事情的经过说清楚，诚恳地承认自己的错误，表示愿意接受处分，请求学校给你一个改过的机会……”
“我找过了，没用。”单志远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头垂得更低。“你出不去，不知道现在的学校、老师啥样。校长话都说绝了，他说不是我非要开除你不可，是你们班主任非要我这样做不可，否则她就不干了。”
后来小成才知道，校长这样做还有另原因，那是单志远刚入校不久，有一回全校同学在操场开会，志远和一个同学在下面嬉笑打闹，校长让他当众检讨，承认错误，不料，他当成儿戏，检讨时竟说；“……校长在台上讲话，我竟敢在台下打闹，实属罪大恶极、十恶不赦、死有余辜……”同学们笑得前仰后合。校长觉得丢了面子，现在终于有了报复的机会。怪不得人们常说，“宁可得罪君子，也别得罪小人”。
若干年后，当年的高二年学生，经过一番磨砺，成了省电视台独当一面的大编辑。一年春节假期，单志远回家探亲，在火车上正好和当年开除他的老校长坐了个面对面。当年的老校长，已经认不出面前志远了。交谈中，老校长听说这位省电视台的大编辑，曾在知一镇中学读过书，感到分外荣光，腰板拔了又拔，挺了又挺，自豪地说；
“过去我是那个中学的校长。”
志远平静地说：“一上车我就认出您了。感谢您当年开除我，才让我才有了今天。”
车厢里，一片吃吃的窃笑。老校长脸色通红地走了。此是后话。
“解铃还得系铃人。”小成说“这样吧，你买点礼物，今天晚上到你们班主任家去，向她承认错误，态度一定要诚恳，请求她看在你父母面朝黑土背朝天，供你读这么多年书不容易的情份，给你一个改过的机会，哪怕给你一个警告、记过处分也行，千万不要开除……”
“行吗？她的脾气太古怪了。”志远说。
“我看能行，人心都是肉长的。这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什么原则路线、大是大非的立场问题，你多买点东西，豁出几十块钱。有钱吗？没有我可以给你垫上。”
“我这有。”听小成这样一说，志远这才有了信心。他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走了几步，仿佛下定了决心再赌一把似的，把头一甩，轻轻地推开门走了。小成在背后又嘱咐他一句：“态度一定要诚恳。”
次日下午，单志远垂头丧气地再次来到小成家，后面还跟着一个同学，替他扛着行李。志远告诉小成，昨天晚上他带着礼物去了老师家，诚恳地向老师承认错误，该说的都说了，恳求老师看在他农村父母面朝黑土背朝天，辛辛苦苦供他读书八年不易的分上，给他一个改过机会……老师嘴角挂着微笑，欣然收下礼物，但高低不肯收回自己的成命。志远没办法，又找了几位好友替自己到老师那里求情，结果老师“网开一面”，给单志远两天时间，让他在被开除之前，马上自行退学，离开本校---以保全自己没有被学校开除过的好名声。
天下竟有这样的老师！俗话说年轻人犯了错误上帝都会原谅，可这位女教师竟然如此无法无天、不通人情，为了自己的一点“尊严”，不惜毁掉一个农村孩子的一生！小成不禁为这位朋友的遭遇感到愤怒和不平。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作为一个兄长或旁观者，此时都有责任，帮他一把。他问志远：
“下一步你准备咋办？”
“事到如今，我还能有什么选择。办转学手续，到别的学校去念。这还得感谢老师手下留情……”单志远坐在凳子上，捏着自己手指关节，发出了“咔吧”，“咔吧”的响声。
“转学要花好多钱，你怎么解决？”
“从自己伙食费里省呗，还有一些要好的同学，给我凑了一点……”
“这是下策。”小成的情绪激动起来，你应该找县教育局，请他们出面干预，实在不行就直接找局长。再不行就写信向国家教育部，向《中国青年报》反映，请求他们予以帮助。况且，你犯的错误远没那么严重，根本不够开除……老师校长滥用职权。小成还告诉他，给《中国青年报》写信绝对管用，当年自己知青待遇落实不了，三年写了300多封上访信，最后还是《中国青年报》编辑部与国务院联系，这才得到解决。以后，他们又帮助过自己多次。甚至在漫画创作道路上，他们是自己成长的摇篮、起飞的跑道……
志远的同学也认为这个办法可行，劝他不妨试试。
“我怕事情闹大，让家里知道。”志远叹口气。“我父亲身体不好，去年赶车，被牛顶折了肋条……他知道这事，着急上火，我怕病上加，。我想悄悄离开学校。县里许多中学都开设补习班，我想找一所中学，进补习班。”
“你怎么和家里解释？”小成还是有些担心。
“我就跟家里说，学校的好老师都调走了，再在这里念下去，考大学没把握。”志远说的很慢，但态度非常坚决。
“你现在读高二，高三的功课根本没学。补习班是为高三毕业没考上大学的人办的，你跟得上吗？”
“多吃点苦，问题不大。”
小成不好勉强，想了一下说：“你有啥需要我帮忙的吗？”
“有票吗粮？我就是缺粮票。”
“有。”小成给了他一些粮票。
志远心情沉重地走了。后来小成才知道，志远离开小镇的中学后，遇到好人帮忙，进了县里一所很不错的中学，而且还读高二。不料,一个月后，他原来的高中,竟写了一份黑材料“追杀”到县里那所中学，说他是被本校开除的学生，于是刚刚入学的志远又被新学校辞退。志远无奈，只好到一个非常偏远的农场中学，继续读书……经过几年打拼，志远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本省高等学府。据说,当年同班的同学中，只有他考入了高等学府。
时光真快，一晃两年过去了。想不到两年后的今天，两人在省城见面了。
“你怎么找到这的？”小成问。
“密山你们漫画组的人从王大壮那知道的，写信告诉了我。上礼拜日我按地址跑了一天，道里区所有的街道我都跑遍了，也没找着。今天是礼拜天，一大早我就从学校出来了，又跑了半天，腿都瘸了----这地方真难找啊！”志远说着自己动手，倒了杯水，闪动目光打量了一下鸽笼般的小屋，只见家徒四壁，除了一口小铁锅，几个盆碗，两个木箱，两套行李，一个轮椅，一副担架外，一无所有。他的脸上露出悲悯。“看样子你现在的生活，比不上在密山。”
“当然了。”小成苦笑一下，“城市生活嘛，一切都得花钱。慢慢奋斗吧，以后会好起来。”
“嫂子呢，她对你咋样？”
“挺好。给我买药去了，我这腿，一阴天就疼。”小成正说着，妻子刘琼回来了。小成忙为他俩做了介绍。
一听是小成的朋友，刘琼忙上街买了辣椒，两块豆腐和一瓶啤酒，接着又从箱底掏出几块平时舍不得烧的木头，生着炉灶。功夫不大，一盘辣椒炒豆腐做好了，小成和志远一个躺着一个坐着，在炕上铺了张报纸当桌子，边吃边聊。他们各自诉说两年来的经历、生活的感受和今后的打算。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远处隐隐传来了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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