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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小成子

《逝去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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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小成子 发表于 2023-7-16 19:5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小成子 于 2023-7-16 20:52 编辑

               
06、保 姆 奶 奶
四岁那年,母亲去世,家里来个老奶奶。父亲对我和比我大两岁的哥哥说:“以后我不在家,你俩就跟着奶奶,饿了奶奶给你俩做饭吃……”我这才发现,门口站着个小脚老太太,黄白脸,脑后挽着发纂,六十来岁,黑布裤褂,一副乡下人打扮。
老奶奶是父亲雇来的保姆,叫崔秀荣,家在河北涿县,后划入新城县。奶奶年轻守寡,含辛茹苦,把唯一的儿子拉扯大,给他娶了媳妇,有了一帮孙子孙女。可儿媳容不下这个婆婆,总是摔摔打打,给她脸子看。奶奶生性刚强,老了干不动地里的活,便进城当保姆,自己养活自己。我曾多次看到她跟别人讲述自己的身世,说着说着就哭了。
“我们这是两就合,我岁数大了,有些活干不动,老高挣得也不多,我一天给他们做三顿饭,洗洗涮涮,缝补缝补,照看俩孩子,他家管我吃穿住外带看病,一个月给我八块钱。”奶奶和人们唠起这些时,脸上总是带着惬意。
父亲是蹬三轮的,每天天不亮就走,我和哥哥就跟着新来的奶奶。
奶奶整天把我俩关在屋里,哪也不许去。我俩只好天天看小人书,玩洋画和香烟盒。后来哥哥闷得受不了,时常偷偷跑出去和院里的伙伴玩,奶奶怎么喊也不回来。我也想效仿哥哥,但被奶奶看得死死的,没有机会。
“奶奶我想出去玩。”我说。
“不行,外边有拍花子的,看见小孩往脑瓜顶上一拍,你就得乖乖跟他走,再也回不来了……”奶奶说。
“他们要小孩干嘛?”
“杀了吃肉。”
我不敢吱声了。
奶奶的脚很小,她说是四五岁时,娘给她裹脚,将她四个脚趾撧折,窝在脚底下,然后缠上布条,用针线缝死。她半年脚不敢沾地……
奶奶做针线活,认针的时候,就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纸包,里面包着一个金属做的小手枪,有一根火柴杆长,她把缝衣针倒着插进枪管,对着亮处用线往里边一捅,针就认上了。有时奶奶高兴了,就哼哼唧唧地唱起来,我只记住一句:
“打了别处我不恼,你不该单打我的刀口伤……”
父亲告诉我,奶奶唱的是河北落子。
奶奶有个习惯,无论做什么活,手上的的顶针从不摘下来,日子久了上边挂满污垢。有一回和面父亲看见了,说这样不卫生。奶奶摘下过一次,以后还是如此,家里的盆盆碗碗,被划得净是道子。我最害怕的是奶奶给我洗澡,她那粗糙而且戴着顶针的手,在身上使劲搓来搓去,疼的我直流眼泪。有时疼得实在受不了,我想逃走,她就会用那只戴顶针的手,在我的大腿里子上狠狠拧一把,我只好乖乖坐下接着洗。后来父亲知道了,一到星期天,便领我和哥哥去浴池了。
奶奶还有个习惯,剁饺子馅时往肉上放一层黄酱,她说这样剁起来肉星子蹦不出去,饺子做熟后,谁吃了都皱眉,她自己却吃得津津有味。
奶奶有皮肤病,天一热身上就痒的不行,这时她便脱了衣服躺在床上,让我用大粒盐给她搓身子,常常累得我满头是汗,两只小手被盐粒磨得又红又疼。有时我见她睡着了,渐渐放慢速度,谁知刚一停下她就醒了,让我接着搓。听着外面传来的哥哥和那帮伙伴玩耍的嬉笑声,我难过的想哭。幸好隔壁有个崔姥姥,捏着大烟袋常来串门,两个老太太总有唠不完的嗑。我还记得,有一回奶奶颇为自豪的说,她家离张飞店(当年张飞住的地方)很近,接着便讲起了当地流传的刘关张结义的故事。
奶奶说,当年张飞在那开肉铺,他卖肉与别人不一样,来人买肉,只切一刀。天热肉卖不了,他就放到井里,用石板盖上,那块石板很沉,谁都搬不动。那时候关羽是个推车的,常在张飞的肉铺前歇脚,好汉惜好汉,一来二去,俩人成了朋友,常在树下一起喝酒。一天他俩正喝着,一个人从那路过,关羽和张飞就招呼他过来一起喝。谁知从那以后,关羽和张飞只要一端起酒杯,那个人就到,也不客气,坐下就喝。日子久了,张飞和关羽厌烦了。一天,趁着那人不在,张飞用一张芦席把井口盖上,然后在旁边放好酒桌,和关羽像往常一样坐下喝酒,把井口的位置空了出来。不一会那个人又来了,见给自己留了位置,坐下就喝。关羽张飞奇怪,他怎么没掉下去呀。关羽装作擤鼻涕,掀起那个人身下的席子一看,井里有条龙,举着爪子托着他。张飞也看到了,二人大惊,忙跪倒磕头。原来那个人是汉帝之后刘备。刘备将关羽张飞扶起,三人拜了把子。
有时奶奶还讲她亲历的日本鬼子进村的事:谁家谁家的闺女媳妇被割掉了奶子;有时日本鬼子穿上八路的衣裳夜间进村,问你八路好还是日本人好,你要是被蒙住说错了,就会遭顿毒打……
奶奶讲的最有趣的是,刚解放时,村里有个媳妇去区里打离婚,管事的是个老八路,一看这个媳妇不好好过日子想另寻新欢,就说:“你不是要打离婚吗?好,成全你,打离婚,打离婚,咱们先打后离婚。来人呐,取板子来,给我打!”那个媳妇吓坏了,忙说:“我不离了!我不离了!”
我十岁那年,放暑假,奶奶带着我和哥哥去了她家,冀北平原上的一个普通村庄,当地人叫作“窄巴儿”。后来才知道,是“折半”两字。
奶奶的家是一个被菜园和果树包围的农家院落,许多鸡正在院子里觅食。奶奶儿子是个四十多岁庄稼汉,皮肤黝黑,背有点驼,见我们到了只是点点头;儿媳长得又高又瘦,两只白薯脚,绾着发纂,脸总是板着,像谁欠了她几百吊钱似的。过了一会,奶奶的三个孙子下工回来了,只有老大跟奶奶打了招呼,然后又跟我和哥哥说了几句话。
奶奶家住着三间大砖房,堂屋放着一张方桌和几把椅子,东屋是南北两铺大炕,西屋只有一铺北炕。我们被安顿在西屋。
每天吃过饭,奶奶就领着我和哥哥到处串门,她和那些老太太一唠起磕就没完没了,有时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和哥哥默默地坐在一旁。后来我俩不愿去了,就到村外的野地里捉蜻蜓逮蚂蚱,或者跟那里的孩子一起用挂满蜘蛛网的树枝粘知了。当地人管知了叫“伏天”。
有一回吃饭时,我吃了一碗玉米粥没饱,奶奶让我自己去盛。我拿着碗刚走几步,发现奶奶的小孙子瞪我一眼,吓得我退回。
“怎么不盛了?”奶奶问。
“那人瞪我……”我用手指了指。后来我才知道,他叫嘎子。
“别怕,盛去吧。”奶奶奶大声说,“咱们带粮食来了,都是大米白面,没吃着他们!”
一天下午,老奶奶说,呆着没事,今儿个你俩帮着家里去放鸡好吗。我听说过放牛放羊,放鸭子放鹅,从没听说鸡还可以放。我俩高兴地答应了。工夫不大,嘎子找来一个背筐,又找来一件破褂子罩在上面,对着院子里四处觅食的小鸡“咕咕咕”地叫了一阵,那些鸡闻声来到近前,嘎子又“上窝上窝”地叫了一阵,那些鸡便一只接一只地钻进背筐,一层层叠落在一起。这时,嘎子把褂子蒙好,背起背筐,领着我和哥哥到了村外河边的草滩上。嘎子放下背筐,揭开褂子,小鸡便争先恐后地在草滩上捉蚂蚱吃。我和哥哥远远站着,把跑远了小鸡轰回来。傍晚,小鸡吃饱了,嘎子又像来时那样,喊了几声“上窝上窝”,那些小鸡又乖乖地钻进背筐,被嘎子背回了家。看到这一幕,我仿佛走进了童话的世界。
我和哥哥经常缠着奶奶,要去张飞店看看。奶奶说:“有什么好看的,就是一口井,这院就有,你去看吧!”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我和哥哥带着遗憾跟离开那里。
回来不久,吃饭的时候,桌上的饭菜越来越少,平时很难吃到荤腥。老师说国家遭了自然灾害。又过了些日子,家里的粮食要断顿了,老奶奶便从垃圾站捡来干蒜辫干葱叶,洗净切碎,再掺点玉米面,蒸成菜团子让我们吃。有一回,还让我上房摘了许多槐树豆放到里面。晚上吃饭的时候,父亲说槐树豆有毒不能吃。
“没事,在早闹灾荒,乡下人常吃。”老奶奶说着,拿起一个,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父亲饿得的浮肿了,腿上一按就是一个坑。奶奶对父亲说,礼拜天让两个孩子到郊外去捡点野菜吧,我看院里几个大点孩子都去捡了。不等父亲开口,我和哥哥高兴地说:明天我俩就去!
第二天早上,我和哥哥跟随院里的几个大些的孩子,乘车到了莲花池,下了马路,拎着口袋在田间地头到处转悠,见到一种红杆绿叶贴着地皮生长的野菜就薅下来装进口袋里。当地人管这种野菜叫马生菜。晚上我和哥哥背着大半口袋野菜回来了,奶奶把野菜洗净,用水焯了一遍,然后剁碎给我们包馅吃。从那以后,每到星期天我和哥哥就去捡野菜。
我十一岁那年,奶奶病了,去医院看了几次也不见好。父亲让我跟老师请假,在家服侍奶奶。奶奶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老说胡话:“那年,闹日本……见了年轻闺女媳妇就抓……”听得我心惊肉跳。后来父亲请来一个叫潘雨亭中医给奶奶诊治,潘医生一听奶奶已经七十一岁,责备父亲说这么大年岁哪能还让她干呢。父亲说两年前我就想辞了,她呜呜大哭,说我比她亲生儿子都强,而且她也舍不得离开两个孩子。接着父亲讲了奶奶家里的情况。
“那你就更不能留她了。万一老太太死在这,她家里人讹上你咋办?”潘医生说,“我给你开副药,好了以后赶紧打发了。”
父亲连连道谢。
服了潘医生的药,奶奶的病果然好了。父亲劝说好几天,奶奶才不情愿地走了。可是没过多久又返了回来,抹着泪说她想两个孩子。父亲只好让她住下来。过了几个月,奶奶又病倒了,怎么治也不见好。父亲往她家里发好几次电报,让赶快来人,都石沉大海。最后父亲只好让哥哥乘火车去新城县把奶奶的家人找来,将她接了回去。
奶奶走后,父亲给她寄过几次钱,是由她信得过的一个侄子代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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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小成子 发表于 2023-7-16 19:5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小成子 于 2023-7-16 20:54 编辑

07、斗蛐蛐和斗兔子
斗蛐蛐在民间有几百年甚至上千的历史,上至朝廷下到平民百姓,很多人都喜欢。斗蛐蛐很有讲究,有人还写过许多这方面的书,直到文革前,北京还有人以此为生。
十一岁那年,我家搬到一个新地方,院里有几个年龄和我相仿或比我大的孩子,常聚在一起斗蛐蛐,我便凑上去看热闹。想不到小小的蛐蛐竟像人一样,有的骁勇,有的顽强,有的机智,有的怯懦;有的残忍,必欲置对方于死地,有的大度,像关云长一样不斩落马之将。我家斜对门的洪铭比我小一岁,他的蛐蛐叫红头大将军,无人能敌。
我看得日子久了心里发痒,便从父亲给的午饭钱中节省出一些,让伙伴们领着来到胡同南头一个叫卖蛐蛐的老头那里。他家的廊檐下摆满了蛐蛐罐,蛐蛐有贵有贱,二分五分的,一毛两毛的,一元两元甚至几十元的都有。他见我要买一毛的,打开一个罐子让我看,那是一个中等个的蛐蛐,黝黑黝黑的,全须全尾。他用探子在前面晃了一下,那蛐蛐立刻张开大牙,扑上来撕咬,在后面又轻轻一扫,那蛐蛐立刻掉转过身来。
“看见没有,探须开牙,探尾回头。”卖蛐蛐的说。
“行,就要这只了。”我说。
卖蛐蛐的把它装进纸筒,交给我。同去的伙伴,也各买一只。
回到家里,我找个旧茶缸,在里面放些黄土,砸实后又放了几个饭粒,然后把蛐蛐放进去,等它吃饱歇足,便捧着它找洪铭一决雌雄,其他的伙伴也来了。
洪铭有个上下一边粗的青色瓦罐,是专门斗蛐蛐用的。他把红头大将军先放进去,随后玉琪把他新买的蛐蛐也放进去。两只蛐蛐的个头差不多,各自用长长的须子一扫,发现了对方,玉琪的蛐蛐立刻张开一对大牙,身体快速地前后晃地动了几下,发出了嘟嘟的叫声。
“哈哈,这回红头遇到对手了!”大家兴奋起来。
“哼,等着瞧。”洪铭説。话音未落,两只蛐蛐牙对牙地咬到一起,几个回合过后,只见红头大将军用力一甩,玉琪的蛐蛐被摔个仰面朝天,它翻过身来想逃走,红头大将军上来又是一口,一条大腿掉了。
红头大将军嘟嘟地叫了起来,玉琪难过得要哭。
“你的蛐蛐不行,”洪铭得意地说,“刚才它那叫“乍篷”,是虚张声势,吓唬人。”
“咱俩斗。”我把新买的蛐蛐放进罐里。只一个回合便败下阵来,而且吓得不敢再战。一个伙伴说:“给它几个嘴巴。”
我学着他们平时的样子,将蛐蛐扣在手心里摇了摇,单手托着,用另一只手拍打这只手的手腕,蛐蛐被抛到空中,然后接住,连续做了几次。蛐蛐回到罐内,又斗了几个回合,还是败了。
“哈哈哈……”洪铭的嘴巴咧到后脑勺。
“别高兴得太早。”庚寅把他的蛐蛐放了进去。
这只蛐蛐颜色有点发黄,个头也一般,大家叫它黄袍将军。它与红头大将军只打了一个回合,便败下阵来,红头大将军在后面紧紧追赶,不料黄袍将军的后腿突然一弹,红头大将军被踢飞,撞在罐壁上又被弹回。
“红头要完蛋啦!”大家一阵欢呼。
这时,只见红头大将军愣了愣神,又冲上来。这回黄袍将军再也没有机会施展绝技,急忙逃出罐外。
“我的蛐蛐从今天起,改名叫无敌大将军!”洪铭摇晃着脑袋高声宣布。
后来我和伙伴们又买过几次蛐蛐,都不是无敌大将军的对手。直到有一天,我家对门的平承弄到一只怪蛐蛐,大牙内侧有两条黑线,他说这叫铁牙。这只蛐蛐与无敌大将军战了十几个回合,最后无敌大将军的两个大牙被掰坏,合不拢了,这才败下阵来。
过了些天,洪铭又弄来一只蛐蛐,说要给红头大将军报仇,伙伴们闻听都来观看。他的这只蛐蛐也很怪,乍一看有点蔫了吧唧。两只蛐蛐被放在罐里,铁牙张着两只大牙猛虎般扑了上来,它还趴在那里不动,直到两个脑快要撞在一起了,它才张着大牙,紧贴地皮像推土机似的推过去,铁牙在上面咬它旳脖子,又厚又硬,怎么也咬不动。而这只蛐蛐在下面攻击铁牙的下盘连连得手,很快就咬断了一条前腿,接着又是一条小腿。铁牙翻到在地,再也站不起来。
“知道吗?这叫地铲子!”洪铭説。
好蛐蛐太贵买不起。为了打败地铲子,伙伴们开始到郊外捉蛐蛐。有一天,庚寅捉到一只特大号的蛐蛐,比平时见到蛐蛐整整大一倍。地铲子和他对阵,它也把身体和大牙放的很低。地铲子往前拱,怎么也推不动。而它一用力,地铲子则连连后退,最后被掀翻在地。“大个”胜了,既不上去狠咬,也不叫,只是静静站在原地,等候对方起来再战。“地铲子”没了勇气,跳出罐子。
真正的无敌大将军落到“大个”身上。一天,一个陌生人找到庚寅,花一元钱买走了“大个”。当时大家都劝他不要卖,可他不听。事后,一个懂行的人说:“七厘为王,八厘为宝,十厘的蛐蛐没处找。你把宝贝白白送人了。”
庚寅听了懊悔不跌。更倒霉的还在后头,那天晚上,他拿着卖“大个”得来的钱去商店卖嘴吃,被下班回家的爸爸撞见。他爸爸是一个煤场的场长,对儿子管教甚严,以为他偷了家里钱,非要揍他不可。幸亏我们一帮伙伴作证,他才免遭一顿皮肉之苦。
北风吹落树上的黄叶,冬季来临,再也找不到蛐蛐了。大家寂寞得难受,一天,我看到家里养的兔子,忽然灵机一动,对洪铭説:
“咱俩斗兔子吧。”
两年前,我家已经辞退的老保姆来看我们,给我带来一对小白兔。后来兔子长大,还下几窝小兔。我发现不是一个窝的兔子放在一起,就会互相撕咬。
“斗就斗。”洪铭把他家的一只黄色母兔拎出来。
我把家里个头最大的母兔子也扯着耳朵拎出来。院里许多人都出来看热闹。大家关好院门,围成一圈。
两只兔子刚一着地,立刻追逐着互相撕咬起来,右盘右旋,一撮撮兔毛上下翻飞。大家连声喝彩。不一会儿。洪铭家兔子败了,冲出人群,逃回窝里。
终于赢了一回,我得意了好多天。斗兔子是我发明的,可惜,那时不懂申请专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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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小成子 发表于 2023-7-16 20:0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小成子 于 2023-7-16 20:56 编辑

08、老 邻 居
(一)
黎先生与我家是20多的年老邻居,一个屋檐下住了10多年,后来又搬了两次家,仍是近邻,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缘分。
最初我们住在南城的铁老鸹庙,那是一条鲜为人知的小胡同,与台湾著名作家林海音在《城南旧事》中提到的南柳巷平行,而且紧挨着;出南口入麻线胡同向东一拐便是梁家园。出北口穿过一条小胡同就是西琉璃厂。我们住的是个大杂院,听说很早以前是什么会馆。进了黑漆大门。紧挨着它的是一溜四间厢房,我家住靠大门的一头,黎先生家住另一头,中间是堂屋,两家合用。我就出生在这里。
我的母亲生前与黎先生的太太非常要好,情同姐妹。黎太太在姊妹中行二,故我称黎太太为二姨,称黎先生为二姨夫。后来母亲去世,但两家的关系依然如故。
二姨夫叫黎盛鸣,是湖南人,身材瘦小,戴着一副镜片比瓶底还厚的近视镜。从打记事那天起,就见他每天早上骑着一辆破车去上班,很晚才回来,闲暇时便一头扎进书堆,很少与外人交往。不知为什么,在我上了小学高年级以后,每次见到黎先生,就会联想到课本中的孔乙己。
据说二姨夫的祖父清朝做过道台和一任驻缅甸大使,当年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大侠杜心五给他做过一年保镖,后来家道中落,种了几十亩田,开了一个药铺。二姨夫21岁那年,在北平大学学法律,毕业后在北平国民党军法处做法官。解放后,在一个高中补习班当教师。他说当年进京读书,为了给他凑路费,家里卖了10担红糖。
二姨叫崔冰岩,是东北林口人,豪爽泼辣,个虽不高,但非常壮实,在一家电碳厂当工人,也是早出晚归。二姨夫很怕她,背地里叫她“母大虫”。
二姨夫爱喝酒,下酒菜也很简单,一碟花生豆,几块豆腐干,或随便炒个青菜。酒后常常背着手在在屋里踱来踱去,喃喃地背些诗文。
二姨夫喜欢古玩字画,常常瞒着二姨买回些生了锈的破铜烂铁碎石头、泛黄的字画,把床下塞得满满的,二姨不在家时,就拿出来赏玩。有时买了字画怕太太发现,就先藏在我家,他还送过我家一幅陈半丁的藤萝。他不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买回的多是赝品。作为一个教书先生,把不多的收入都用在这上,也难怪二姨经常发火。有时我们已经睡了,二姨夫在那屋突然“老高,老高”地喊起来,父亲忙穿好衣服过去一看,只见二姨骑在二姨夫身上,两只拳头擂鼓般落在她男人背上……
“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二姨夫常常自我解嘲。
有一回,二姨夫对二姨说,我有个同事是个单身,你们厂里女工多,你能不能当回红娘,有合适的给介绍一个。二姨一口答应,很快就找了一个,约好两人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到了那天,那个女工很快就回来了,告诉二姨吹了。二姨夫问二姨原因何在,二姨生气地说,哪有谈对象第一次见面就请人家喝豆汁的,你那个同事太抠门了!
二姨夫央求再给找一个,二姨嘿嘿一笑:
“另请高明吧,我呀,猪八戒摔耙子了!”
(二)
二姨夫和二姨没有孩子。我四岁那年,他家来了个小女孩,叫小胖,比我大两岁,我俩常在一起玩,我叫她胖姐。
有一天,来个算命先生,给胖姐算了一卦,说这孩子不好养活,必须认个姓马的做干爹才能破解。二姨听了哈哈一笑,没当回事,谁知不久胖姐生了一场病,真的死了。
“过几天你三姨来,她要是问你胖姐哪去了,你就说生病住院了,听见没有。”
我答应了。我很怕她,前些天我生病,父亲给我抓了一副汤药,熬好后我嫌苦,任父亲怎么哄劝就是不喝,药凉了再热,热了又凉,父亲急得不行。二姨见了,说声让我来,老鹰抓小鸡似的一把将我拎床上按倒,接着抬起一条腿,将我的两只胳膊和身子紧紧压住。“你喝不喝?”二姨问我。我紧闭着嘴,拼命摇晃脑袋。她捏住了我的鼻子,憋得实在受不了,张开嘴想喘口气,就在这时咕嘟一声,药就灌进嘴里,接着又是捏鼻子……我拼命挣扎大哭不止,一切都无济于事。
“这不完事了么。”二姨把喝光的药碗放到桌上。
我觉得自己受了莫大欺负和委屈,想骂她一句母大虫,又没胆量,愤愤地在门口站了好久,不知怎么突然冒出一句:
“爸,我要是死了,你给我报仇!”
“哎。”父亲笑着答应道。
二姨在对面屋里听了,哈哈大笑。
过了几天,三姨真的来了,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她悄悄问我:“你跟我说实话,你胖姐哪去了?”我把二姨教我的话重复一遍。
“你也骗我,你们都骗我。”三姨伏在门框上,耸动肩头哭了好久。
三姨是二姨的亲妹妹,叫崔冰森,她丈夫周一平,早年毕业于兰州大学,曾任原国民党某正规师的政治部主任,三姨曾在丈夫那里做过文职工作。解放后周一平服过几年刑,刑满后回了老家甘肃。三姨经朋友介绍,在淮安的一所小学做教师。胖姐是他们的女儿,下面还有个弟弟叫周全。
她又把周全有留在姐姐家。周全比我小两岁,我叫他大周。不久大周的姥姥为了照看这个外孙,也从东北来了。崔姥姥长得很瘦,白头发,整天叼着一根长长的烟袋。邻居们笑话她,她说这有啥,东北三大怪:“窗户纸糊在外,十七八的姑娘叼烟袋,养活孩子吊起来。”崔姥姥常和我家的保姆唠嗑。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回她去内蒙四闺女家住了几天,回来说那里出了这么档子事:有一家娘俩,老娘是个瞎子,儿子三十出头了还打着光棍。一天,儿子对老娘说:“妈,我舅想你了,要你去住几天。”老娘说“那就去吧。”
儿子背着老娘,走啊走啊,过了一会儿,老娘在背上说:“儿啊,这道不对吧,怎么深一脚浅一脚的。”儿子说这是条近道。又过了一会儿,老娘听到了哗哗的流水声,又说:“儿啊,不是去你舅舅家吗,怎么把我背到黄河边上来了?”
儿子把老娘放到地上,哭着说:“娘,我也不瞒你了。我找了个对象,人家啥都满意,就是嫌我有个瞎妈,不原意伺候瞎婆婆。你儿子眼瞅半辈子,您能忍心让儿子打一辈子光棍吗。”老娘一听流着泪说:“好吧,娘成全你。”
儿子拿出一条麻袋,把老娘装进麻袋扎好嘴,扔进黄河。然后跟他的对象说,我把我娘送到舅舅家去了,咱俩结婚吧。那女人到他家一看老娘真的没了,很快就跟他结婚了,就在举行婚礼那天,外面来了一辆警车,下来几个警察,还搀着个老太太,儿子一看吓得瘫在地上。
原来,那天老娘被扔入黄河不久,从上游驶来一艘货船,把她救了。
人们都骂那个儿子是畜生,应该千刀万剐。新娘子也不干了,撕碎盖头要走。警察给他俩戴上了手铐。这时,老太太突然跪倒在地上,摸索着抱住了儿子,呜呜大哭,央求警察:
“你们不能把他抓走啊,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指望着他养老呢……”
崔姥姥说,后来儿子还是被带走了。我想多住几天,听听这个案子是怎么判的。可是不行,这边二丫头一个劲催,那头四丫头给我买了车票。唉,也不知那畜生儿子挨了枪子没有……
(三)
十岁那年,我们住的大院被一家化工厂占用,院里的邻居们相处多年不愿分离,房产部门在香炉营给大家找了一座大宅院,据说是二三十年代著名京剧演员肖长华的旧宅。院子古香古色,也很气派。大家在那里住了不到一年,一个机关看中这座宅院要做幼儿园,这回相处多年的老邻居四分五裂了。幸运的是,我家和二姨夫家被分到永光寺,两家相距只有一二十米。
一天,三姨带着二周从甘肃回来了。二周长得虎头虎脑,皮肤有点黑。初到北京,三姨怕他走丢了,告诉他如果找不到家了有人问你,你就说我姓周,名字叫周鼎,属鸡的,三岁了,记住没有?二周说记住了。三姨说给我重复一遍。二周小嘴一张,一口气说道:“姓周名鼎字属鸡山睡(三岁)。”大家都笑了。
后来我才知道,三姨是国民党党员,解放后在淮安当小学教师,有一天学生不听话,她一气之下打了学生一巴掌,被校方开除了。没了饭碗,她只好带着刚刚满月的二周去找他的爸爸,在那里生活了三年,后来因感情不和离了婚,带着二周又返回北京投靠姐姐。
“这小家伙可机灵啦,”三姨说,“回来时没有钱,我只买了一张票,查票的一进车厢,我在他头上一扒拉,他出溜一下就钻到了椅子底下,等查票的走了,我轻轻一跺脚,他就出来了。”
三姨没有工作,街道上给她找了点活——在家里绣花,每月能挣二十多块,钱不够花,幸好有姐姐姐夫贴补着。三姨每天除了做家务,把精力都用在了教育孩子上,大周的功课始终是学年第一。有一天我看见三姨一边纳鞋底一边教二周学算数。
“二加三等于几?”三姨问。
“等于五。”二周说。
“三加二呢?”三姨又问。
“等于……等于……”二周刚一打锛,啪的一声,鞋底落到头上。二周立刻答道:“等于五!等于五!”
不知是被妈妈打出来的还是天生的,二周的脑袋硬的出奇,三姨叫他铁蛋子。有时大周被他气恼,在他头上拍一巴掌,疼得自己呲牙咧嘴,他却像没事似的。有一回我在家里闷着头看报书,二周悄悄走到我跟前,用脑袋猛地往我头上一撞,疼的我直流眼泪,他却哏哏笑。
我和大周常在一起玩耍或画画,有时去附近的荣宝斋去看名家字画。二姨夫很支持我俩,时常把自己收藏的画拿出来让我俩临摹。记得有一次我画了一只鹞鹰,他夸我画得不错,还在上面题了字:侧目枝头,精神千古。
家里的保姆走了以后,三姨经常照看我和哥哥。能帮助三姨做点事,我求之不得。有一天,三姨求我给二姨夫送饭。他的饭碗丢了以后,办事处给他找了零活,夜间给看工地看堆。我和大周冒着寒风,捧着饭盒拎着暖壶,穿过一条条昏暗的街巷来到那个公厕。看到二姨夫蜷缩着身子蹲在墙角,冻得瑟瑟发抖,我的眼睛湿了。
生活中,无论遇到多少坎坷,二姨总是那么乐观。那年冬天一个礼拜天,二姨自行坏了,送到修车铺当天取不回来,第二天早上没法上班。二姨让我父亲帮她修理一下。傍晚车修好了,二姨特意焖了黄花鱼,炒了几个菜,还买了一瓶竹叶青,非留父亲吃饭不可,还把我和哥哥叫了去。
饭桌上,二姨讲:近来厂里出了乐子,有人在厕所的墙上写了一首诗:
亲爱的党啊我的妈,
十八块钱不够花,
你的儿子肚子大呀,
还得找妈要两花!
有人报告了,说这是反动诗,厂里开会调查谁写的。大伙说肯定是个学徒工写的,不过把党比作妈没啥不好,妈就是母亲,歌曲里也这么唱嘛。十八块钱不够花也是实情,你节省点花,等将来转正挣的就多了;还有,老百姓有了困难找党,不正说明了我们的党是为人民谋幸福的嘛,也没啥不妥呀!听大伙这么一分析,领导说算了算了,把墙上的字擦了,这事就让它过去吧,以后谁也不准再提。
听了这个故事,一屋子人都笑了。
(四)
欢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我十五岁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席卷了京城。
一天,二姨的家被炒了,许多东西被拉走了,二姨夫的古玩字画被撕的撕砸的砸,乱七八糟扔了一地。晚上,三姨悄悄来到我家告诉父亲,红卫兵命令她们全家离开北京,已经去买火车票了。
三姨身上胳膊上青紫了好几块,她说老黎的大学毕业证书上面有胡适的签名,抄家的时候她悄悄揣在怀里,被红卫兵发现打了她一顿,毕业证书也被抢去撕了……
第二天,崔姥姥悄悄来到我家,从怀里拿出一个纸条和20斤北京粮票,嘱咐我转交父亲。纸条上写着:“高兄,我们全家去湖南了,地址是慈利县二五台村。不要断了联系,这点粮票你们用吧,三妹。”看完纸条我哭了……
不久,灾难落到了我家头上。红卫兵命令父亲带着我和哥哥离开北京。鉴于父亲的一贯表现,单位决定不派人押送,给父亲200块钱做路费,限定我们在国庆节到来之前离开北京。
我和哥哥辍了学,和父亲一起到了北大荒的一个偏远农村。第二年夏天,接到三姨的一封来信,信中说:她带着两个孩子和母亲跟随姐姐到了姐夫的老家。当地说他们母子不是那里的人,坚决不收。她带着两个孩子又回到北京,方知我们全家上了东北。北京的红卫兵一个劲往外撵他们,三姨说她好羡慕我们有了安身的地方,要不是身边有两个孩子,真想一死了之……
后来为了生存下去,把两个孩子养大成人,三姨托人介绍,嫁给了大兴县的一个农民。
风霜雨雪,几度春秋。1976年,国家落实政策,给我补办了手续,让我在当地享受下乡知青待遇,被当地拒绝。三姨听说后,不顾自己体弱多病,多次到国务院信办为我为上访。1979年,我的待遇落实了,当地知青部门将我送到北京治病,三姨闻讯后,又特意从百里外的大兴赶到住处来看我。一别十年,见到我形容枯槁,全身僵直的样子,失声痛哭……
三姨告诉我,当初的学校已经给她落实了政策,现在有了养老金;二姨和二姨夫也回到了北京,有关部门也给他俩落实了政策,当初抄家损失的东西国家给了补偿。
离开北京时,二周特意赶到车站为我送行,当年的小伙伴如今已经成了孩子的爸爸。火车开动了,他还站在那里挥手,久久不肯离去……
2009年我回京办事,遇见了当年的二周,他特意到旅馆来看我,他说二姨夫和二姨几年前已经去世。他们的晚年很幸福,二姨活到了就是九十岁。文革刚刚结束后,二姨夫在台湾的一些老朋友还来看望过他。他的妈妈三姨快九十岁了,身体不好,不能来看我。他的哥哥大周得了精神病,住进医院。
又过了一年,二周来信告诉我,三姨过世了。
人生苦短。转眼间,当年不知愁滋味的我。如今我已是满头白发。回想几十年的往事,两辈子的交情,着实令人感慨。社会在发展,人类在进步,人们相互间的感情,却日益淡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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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小成子 发表于 2023-7-16 20:49 | 显示全部楼层
05、对门老王家
      十一岁那年,我家从香炉营二条搬到了永光寺西街。说句心里话 ,别看在哪里住了四年,永光寺的寺院究竟在哪,我始终不知道。
我家住在永光寺西街1号,紧靠大门的一幢新建的红砖房里,前面是一溜走廊,房子朝南的一面,除了房门之外,一米高以上,全是玻璃窗。我家居住两间,40多平方,每月房租61元。一个普通工人家庭住这么好的房子,招过许多人的羡慕和妒嫉。院子里的一个小伙伴告诉我,这个院和方壶斋13号,原来连在一起,我家住的这一排房子,以前是一片空地。他听后院蹬三轮的刘大爷说,临解放那会儿,北京城被解放军包围,城里的国民党兵被流弹打死,运不出去,就临时放在这里,棺材摆了长长一溜。一天半夜,他出来撒尿,刚撒了一半,忽然,一个棺材盖动了,从里面伸出一只手,吓得他扭头就往回跑,半泡尿全撒在裤子里。
      接着他又说,你家对门姓王,他家的雪瑞可有意思了。雪瑞是她家的大闺女,比我大一岁,胖乎乎的,梳着两条短辫。雪瑞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大喊大叫:“我的孩子呢?你们快点帮我找找孩子。一个十二的姑娘,哪里来的孩子?邻居们听了都笑。后来让她妈揍了几顿,改过来了。”
我明白了,她家是河南人,听说那里人都管鞋叫“孩子”。
      雪瑞个头和我一样高,她非常厌学,常和院里男孩一起玩。有一回,我们玩蒙眼睛打屁股,把一个人的眼睛蒙住,其他人在他屁股上打一巴掌,然后让他猜谁打的。猜对了就打那个人,猜不对就继续打,直到猜对为止。雪瑞也要玩,我们不带她,她不由分说,推开一个撅着屁股等待挨打的男孩,自己撅到那里说:“打吧!快打呀!”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好意思下手。这时雪瑞的哥哥平城来了,平城已经上高中,个头比他爸爸都高。他抡圆胳膊,对着妹妹的屁股狠狠搧了一巴掌,雪瑞“妈呀”一声跳起来,捂着屁股转身一看是哥哥,吓得捂着屁股跑了。
      雪瑞的爸爸爸爸叫王云龙,中等身材,偏瘦,面色黧黑,院里的孩子都叫他大爷。王大爷有两个嗜好,一个是喝烧酒,每天下班回来,就是坐在自家门前的老槐树下,喝上二两。他喝酒有个习惯,先搓一些干辣椒掺在酒里,然后就着青的辣椒,吃一口喝一口。同时,还要发一阵牢骚:“他娘个X的,都说共产党的买卖不糊弄人,这酒里兑水了,我一喝就能喝出来!”
      院里的人都偷着笑。他家每次打酒都是雪瑞跑腿。雪瑞嘴馋,每次打酒都要从中抠出些钱买嘴,然后在街口拧开自来水龙头,往酒里兑水。大家都见过,谁也不敢说破。王大爷打孩子是出了名的,有一回,雪瑞将自己的上学用的课本卖掉买嘴吃,吃完害怕了不敢回家,就去了姥姥家。第二天姥姥将她送回,嘱咐女婿千万不要打孩子。王大爷笑呵呵地对岳母说:“您老放心吧,我保证不打她。”又笑呵呵地对雪瑞说:“洗洗脸,快去吃饭,饿了吧。”
      就在这天深夜,巡逻的民警路过这里,听到路边的一个房子里传出噼噼啪啪的声音,驻足听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劲,进院敲开房门,只见见雪瑞双手吊在房梁上,身上被皮带抽的净是一条条血印子。警察让王大爷放下孩子,严厉批评了他。王大爷连连向民警表示,以后一定不再这样。
警察走后,他又拿起了皮带……
     王大爷的另一个爱好是下象棋。每天晚上,酒足饭饱之后,就从屋里扯出长长的电线,在树上吊起一个200度的大灯泡,然后摆开棋盘,跟附近几条街的棋手厮杀,乒乒乓乓,常常折腾到深夜。棋迷多是退了休的老头,有时为了一步棋,争得面红耳赤。有个穿黑色烤香纱的胖老头,一下就输,输了还不服气。孩子们一见到他就喊:“臭棋篓子来了!臭棋篓子来了!”这时王大爷就会瞪起眼睛说:               
“去去去,小孩子懂啥,一边玩去!”
      雪瑞的下边,还有一个妹妹三个弟弟。最小的弟弟只有一岁,还不会走路。邻居开玩笑说,雪瑞妈你可真有本事啊。雪瑞的妈妈听了便呵呵一笑。她长得又白又胖,能装下自己的老公,脑门上有块很长的疤,很吓人,我们都叫她王大妈。院里的大人说,以前她老公总打她,打完之后,她老公说,别哭了,走,我领你下馆子。于是她便找件衣服换上,抽抽搭搭跟着老公走了。
      上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回,我和几个伙伴在屋檐下读课文《一条毛毯》,那是毛主席警卫员陈昌奉写的长征中的一个故事。刚刚喝过酒的王大爷在一旁插话了:
     “他娘个X的,两万五千里,人人都有功,我他娘地咋就没有功呢!”
     “王大爷,您也走过两万五千里长征?”伙伴们惊讶地问。
     “两万五千里,一步我也木(没)油(有)少走哇。”王大爷说。
伙伴们面面相觑,觉得不可思议。
     “我是跟在毛主席后面追着打来着,他走到哪我追到哪,从江西一直追到陕北。”王大爷说罢大笑。我忽然想起参观革命博物馆,讲解员讲到长征时说过一句话,“天上有敌人的飞机,地上有国民党几十万军队围追堵截……”
      噢,我明白了,原来王大爷当年是国民党。有一回我去他家玩,在镜框里看见一张王大爷当年的照片,几个身穿国民党军服的年轻军官站在一起,后面是一架飞机,看样子是刚下飞机留的合影。
雪瑞的哥哥常常带着我去护城河游泳。以前我和小伙伴们去时,都是在二道闸下边,那里水浅,最深的地方才一米。他说那里没意思,硬拉着我到闸上边去游。过了二道闸,河面陡然变宽,河中间有一溜长长的小岛,岛上载着垂树,风景很美。文革前有部电影记录片《雷锋》,里面有个雷锋洗车的镜头,就是在那里拍摄的。
      在深水里扑腾了几回,我已经能游20米了。有一回,平城在岸边对我说,咱俩从这游到闸门旁边的那个柱子那。我目测了一下说:“不行,我看得有20多米,我怕游不到。”
“怕什么,你在前边游,我在后边跟着,你要是游不动了,我就在后边推你一把。一下就能推出老远……”
听他这么一说,我来了勇气,扑进水里奋力向前,居然一气游到了那个木桩前,双手紧紧的抱着木桩,听着河水挤过闸板发出的轰鸣声,一种成功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怎么样,我说你行吧。咱俩再游回去。我还在后边。”平城说。
     脑袋一热,我又扑进水里,只游了一半再也游不动了,身子像坠了石头,沉入水底。隔着水面向上看,天空黄澄澄的,我用力一蹬水底,头钻出水面,刚喘一口气,身子很快又沉下去,我想这回非淹死不可了。就在这时,平城从后面游过来,他哪里还推得动我,我伸手抓了他几把,浑身光溜溜的,幸好他穿着一条裤衩,于是我便死死地抓住不放,平城手刨脚蹬,拼命往前游了一阵,我的脚触到地面……好险啊,捡了一条命。
      大约过了两个多月,平城又来找我,我说不去了,上回差点淹死。他想了想说:“我带你摘果去。”
     “上哪?”我问。
     “你跟着就是了。”平城在前头走了。
     我想不去,看见雪瑞和几个小姑娘在笑我胆小,就硬着头皮跟着平城走了。进了方壶斋,拐进一个小胡同,顺着电线杆爬到一家房上,接着越过几个房脊,来到一家房顶,这是一个幽静的小四合院,院里有棵海棠树,茂密的枝桠伸到房坡上,上面挂满了沉甸甸海棠。平城一面摘一面吃一面往兜里装。我摘了一把,没处放,正在着急,平城说,笨蛋,把背心下边塞到裤衩里,往背心里装。我穿的是跨栏背心,从上面刚装了几把,院里人发现了,大声喊道:
      “房上有人摘果呢,抓住,别让他跑了!”
      我掉头就跑,下面穿的裤衩裤腰是松紧带的,背心里的海棠上下颠簸,像羊拉粪蛋似的沥沥拉拉撒了一道,到了上房的地方,来不及顺着电线杆往下滑,直接蹦到地上。过了一会儿,平城来了,边走边吃,说:
      “跑啥呀,人家吓唬你玩呢,你的果呢?”
      我在背心上抹了一把,只剩下三五个。我掏出来,狠狠摔在地上。

      又过了一年,一场风暴席卷北京,红卫兵发出革命倡议,为了使北京成为真正的“红色首都”,命令“黑十类人员”和他们的家属,必须离开北京。一时间,那些历史有问题的,家庭成分不好的,资本家……还有被打成黑帮的人们惶惶不安。
      布告很快贴到我们院里。王大爷见了,嘿嘿一笑说:“我不怕,我有政府发的证书,‘北平和平解放有拱(功),既往不九(咎’),上面叶剑英的签字唻。”没想到,此时已经不好使了,不久他们全家回了河南。我家去了黑龙江。
      二十多年以后,我在一本书中看到,改革的总设计师,文革开始不久就靠边站了,住进方壶斋的一个小院。我猜想,那个院子里,一定有棵高高的海棠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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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小成子 发表于 2023-7-18 19:3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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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小成子 发表于 2023-7-19 06:4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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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小成子 发表于 2023-7-19 23:37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六、挽救

第二天,吃过早饭,刘英劝了一阵苗苗,让她好好在家,听爸爸话,就出门办事去了。临走不放心,又在外面把房门上了锁。
要办的事很多,得一件一件办。首先,她到学校给苗苗请了假,随后又到乐器商店给苗苗买了一把吉他,最后又到政府部门申请,买断自家住着的公房,把它变成私产。只有这些步骤完成,房子才可以上市出售,相当麻烦。
家里,苗苗听说妈妈去给她吉他去了,稍稍安静下来,一会看电视,一会翻翻书,反反复复,显得相当烦躁。
  第二天,刘英接着出门办事,照列锁上房门。
  有了吉他,苗苗欢喜了几天,弹了几天,又够了。她想出去玩,推不开门,发现门外面上了锁,火来了。用力踹了几脚,没踹动,反身回到屋里摔了一个热水瓶,觉得不解气,撕碎了强子几年来辛辛苦苦写的书稿,又掀翻桌子,拿起一个拖布,轮了起来。扑通通,哗啦啦,房间里的东西,纷纷落地……
  “放我出去—”苗苗声嘶力的竭地喊着。
  “苗苗……你这是怎么了?”全身僵直的强子,躺在床上说。
  “凭什么限制我的自由,啊?凭什么?我要出去——”
  “妈妈一会就回来。苗苗乖,听话。”苗苗的火气发泄到了强子身上:
  “你说,当年你跳泥坑干啥呀,吃饱吃饱撑的?你要是不跳不泥坑,能瘫痪吗?咱家能这么穷吗?你要是能站起来,汪兵她们敢欺负我吗?……你说你有多傻……”
“苗苗,你还小,有些事,你还不懂……有国才有家……”
“你懂! 你瘫在床上了,别人怎么没有呢?………你知道同学怎么嘲笑我吗,苗苗她爸是瘫巴,…还是个傻子……呜呜……干脆,咱俩谁都别活了!”苗苗说着,跑到厨房打煤气阀门,返回卧室说,“这回好了,咱俩就这么等着吧……”
  强子吓坏了,自己被烧死熏死事小,连累邻居事大。他慌忙抓起身边的电话,拨通刘英的手机,喊道:“你在哪呢?马上回来—!她把煤气阀门打开了!
  刘英惊出了一身冷汗,打辆出租,马上就从江桥往回赶。谢天谢地,总算没出大事。
“这尊菩萨,咱们实在供不起呀!” 深夜, 强子夫妇悄悄商量。强子说:
“你一天天老了,眼瞅扑腾不动了,又一身病,苗苗作起来,根本控制不住。万一伤了你咋’办?今天她还想拿菜刀砍要我呢………我劝了好一阵,她才把刀放下。这样下去,早早晚晚得出大事!
“真不该收养她………当初没听你劝,后悔死了……对不起你……”刘英哭了。
“我后半生这条命,都是你给的,任何时候我都不会埋怨你,心里只有感激。实在不行,把她送社会福利院吧。我怕这样,将来她危害社会……”
“嗯,说心里话,我还真有点舍不得。毕竟养了她了这么多年………”
  强子给时常关心他,帮助他们的知青联谊会李素梅会长,和知青网站的站长管大鹏写信,说明情况,请求帮助。
  强子家,卫生间里。刘英正在给苗苗洗澡。想在苗苗被送走之前,最后再给她洗一次澡。抚摸着她白嫩的皮肤,想起十几年来,风风雨雨,一把屎一把把她拉扯这么大,多不容易,如今就要离开自己,以后孤零零一个人在社会上闯荡。泪水不住流淌。
  “给我洗个澡你哭什么?不愿洗就算了,我自己洗。”
  “是热气熏的。” 刘英抹去泪水,掩饰说。
  李大姐和管大哥奔波了好几天,结果还是不行。因为当初他们没有到有关部门备案。没有手续,福利院无法接收。
  强子把这个回信悄悄告诉刘英。刘英说:“不行就算了,说心里话,我还真有点舍不得。”
  联谊会的魏秀玲大姐,得知后,放下手头工作,四处奔走,为苗苗找到一位心里医生,答应免费为苗苗治疗。那位医生有国家发的营业执照,也是知青,叫姚永芬,她非常同情强子夫妇的不幸,免费为苗苗心里治疗十多次后,苗苗的病,日趋稳定。强子夫妇看到了希望。不料,最后一次治疗后回到家里,已是深夜,苗苗的病又发作了,妈妈把一盘刚刚做好,苗苗平时爱吃的韭菜鸡蛋馅盒子端上桌时,苗苗突然吼了一声:
“我不吃这破饭!”随即把盘子狠狠扣在地上……
  邻居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奶奶说,这是中邪了。不顾自己年事已高,领着刘英代着苗苗,乘车到三十多里外的农村,去看会治邪病的乡村医生。魏大姐不放心,也跟了去。那人点燃三支香,看了一会,说:
  “这孩子冒犯了佛。”
   乡村医生给了刘英一个火柴盒大的红色纸包,让她回家后,放在苗苗睡觉的褥单和褥套之间,说放上一年,孩子自然就没事了。
“大夫,您给算算孩子能考上高中不?”刘英问。
“能。还是个不错的高中呢!”那人果断地说。仿佛未来的一切她都看到了。
  刘英在香炉下面压了一张百元大钞。
  回到家,刘英照着那位农村医生话做了。苗苗出奇地稳定下来,让家里给她买了一部手机,第二天,就背起书包上学了。      
  刘英把那位农村医生的话告诉了强子,强子想了一会说:
  “我想起来了,那天,苗苗在屋里砸东西,碰到了影碟机,里面正好放着一张光盘,是净空法师在讲经说法。”
  不管这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两年后,苗苗确实考上一个不错的高中。这是后话。

十七、剪不断,理还乱
  苗苗重新回到学校,仿佛彻底变了个人,整天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对学习反感,简直心中没有了是黑白善恶之分。别人干什么,她就跟着干什么,别人上课玩手机打游戏,她也跟着玩手机打游戏,别人故意捣乱,她也紧紧跟随。她认为这样更不错,老师不说,同学的嫉妒也没有了,自己轻松省力,何乐而不为。
  怎么才能重新唤醒她对学习的兴趣和动力呢,经过几天的观察思考,强子决定从语文和作文入手。他让刘英把苗苗写过的作文找出来,从中远了两篇,做了一些修改,投给了生活报。不久,两篇作文见报了。一篇是《悼念孙幼忱爷爷》,一篇是《大话三国》。前一篇,被一位研究作家孙幼忱生平事迹的工作者收藏。 第二篇被百度文库收藏,有意思的是,有些人还把这篇作文,署上自己名字,到处发表。     
  苗苗依然故我,无动于衷。
  不管怎么说,苗苗不作不闹了,强子夫妇终于松了口气。
      刘英每天除了忙着继续办理买房,卖房,再卖房的繁琐手续,抽空还要暗中照看苗苗,,以防那些街溜子再来纠缠。
  早上,刘英远远尾随苗苗,护送她进了校园,然后又去房屋中介,登记,咨询卖房、买房事宜……经过一个来月,将公房买断,接着出手又买掉,他们就近买下一套27米的小房,赚到近10万元的差价,拿出两万还清了所有的饥荒。剩下的准备供苗苗将来读书用。
  这天,刘英送苗苗到校,返回家里,手响了。
  刘英打开手机一听,是个陌生人,声音粗粗的,说找苗苗,他问:
  “苗苗在没在家没有?”
  刘英立刻警觉,说:“你打错了。”
  不料对方却说:“这地方我来过,绝对没错。”
  “你是谁呀,找她啥事?”
  “我是她同学。”对方说。
     “苗苗上外地了,底年才回来。有事年底再说吧。”刘英关了手机,
     刚才刘英回到家时,见外面有几个街溜子,晃来晃去。进屋就把这事跟强子说了。
“一定是找苗苗的。他们还不知道苗苗已经上学了。呆会他们要是来了咋办?“刘英说。
“继续观察,看看他们到底想干啥。”
刘英走到窗前,从窗帘缝隙向下一看,几个人已经到了楼下,各拿着一瓶啤酒,叼着烟卷,坐在石阶上喝酒呢?         
  “怎么办?刘英悄悄问强子。”
  “看来目前苗苗还没和他们联系。如果他们我再来电话,你们通话时,我装模和刘所长说话,也许那把他们吓走。”
  “好吧。”
  手机又响了,果然是那几个街溜子来的,又找苗苗。刘英正和他们通话,强子在一旁故意大声说:“没事,可能是苗苗同学来找苗苗的,刘所长,你再坐会,苗苗有事,我一定第一时间给您打电话……“
  刘英瞟着楼下,惊喜地发现,楼下的街溜子溜走了。
  “看来这不能住了,为了苗苗,咱还得搬家。”刘英说。
“搬家就得重新折腾一回,重新纳一回税,得多少钱呀!”
“那也得搬,这回搬远点!”刘英果断地说: “让他们找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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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里农场董建国 发表于 2023-8-6 13:16 | 显示全部楼层
看看你的写的故事,仿佛看到了我自己,这个表面上看来好像是你的故事,可是仔细想想,这不正好也是我们那一代人故事吗?看了你写的事情,仿佛看到我自己,当年的我也有这样的一些经历,所以说,你的故事,也是我们大家的故事,我再一次说,谢谢你,让我们再一次回到童年,青年。再一次记忆起我们青葱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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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里农场董建国 发表于 2023-8-6 13:23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不知道,这么多的故事,你是怎样编辑成故事的,实际上,我的妈妈就是小脚,那一代人更惨烈,她们苦呀!特别是那个时候,我妈妈也说有拍花的,我也听不懂她们说的拍花人要小孩干什么。真的觉得你写的真好,都是我们共同的记忆里故事,谢谢你给我们提供这么好的精神食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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