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小成子 于 2023-7-16 20:56 编辑
08、老 邻 居 (一) 黎先生与我家是20多的年老邻居,一个屋檐下住了10多年,后来又搬了两次家,仍是近邻,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缘分。 最初我们住在南城的铁老鸹庙,那是一条鲜为人知的小胡同,与台湾著名作家林海音在《城南旧事》中提到的南柳巷平行,而且紧挨着;出南口入麻线胡同向东一拐便是梁家园。出北口穿过一条小胡同就是西琉璃厂。我们住的是个大杂院,听说很早以前是什么会馆。进了黑漆大门。紧挨着它的是一溜四间厢房,我家住靠大门的一头,黎先生家住另一头,中间是堂屋,两家合用。我就出生在这里。 我的母亲生前与黎先生的太太非常要好,情同姐妹。黎太太在姊妹中行二,故我称黎太太为二姨,称黎先生为二姨夫。后来母亲去世,但两家的关系依然如故。 二姨夫叫黎盛鸣,是湖南人,身材瘦小,戴着一副镜片比瓶底还厚的近视镜。从打记事那天起,就见他每天早上骑着一辆破车去上班,很晚才回来,闲暇时便一头扎进书堆,很少与外人交往。不知为什么,在我上了小学高年级以后,每次见到黎先生,就会联想到课本中的孔乙己。 据说二姨夫的祖父清朝做过道台和一任驻缅甸大使,当年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大侠杜心五给他做过一年保镖,后来家道中落,种了几十亩田,开了一个药铺。二姨夫21岁那年,在北平大学学法律,毕业后在北平国民党军法处做法官。解放后,在一个高中补习班当教师。他说当年进京读书,为了给他凑路费,家里卖了10担红糖。 二姨叫崔冰岩,是东北林口人,豪爽泼辣,个虽不高,但非常壮实,在一家电碳厂当工人,也是早出晚归。二姨夫很怕她,背地里叫她“母大虫”。 二姨夫爱喝酒,下酒菜也很简单,一碟花生豆,几块豆腐干,或随便炒个青菜。酒后常常背着手在在屋里踱来踱去,喃喃地背些诗文。 二姨夫喜欢古玩字画,常常瞒着二姨买回些生了锈的破铜烂铁碎石头、泛黄的字画,把床下塞得满满的,二姨不在家时,就拿出来赏玩。有时买了字画怕太太发现,就先藏在我家,他还送过我家一幅陈半丁的藤萝。他不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买回的多是赝品。作为一个教书先生,把不多的收入都用在这上,也难怪二姨经常发火。有时我们已经睡了,二姨夫在那屋突然“老高,老高”地喊起来,父亲忙穿好衣服过去一看,只见二姨骑在二姨夫身上,两只拳头擂鼓般落在她男人背上…… “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二姨夫常常自我解嘲。 有一回,二姨夫对二姨说,我有个同事是个单身,你们厂里女工多,你能不能当回红娘,有合适的给介绍一个。二姨一口答应,很快就找了一个,约好两人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到了那天,那个女工很快就回来了,告诉二姨吹了。二姨夫问二姨原因何在,二姨生气地说,哪有谈对象第一次见面就请人家喝豆汁的,你那个同事太抠门了! 二姨夫央求再给找一个,二姨嘿嘿一笑: “另请高明吧,我呀,猪八戒摔耙子了!” (二) 二姨夫和二姨没有孩子。我四岁那年,他家来了个小女孩,叫小胖,比我大两岁,我俩常在一起玩,我叫她胖姐。 有一天,来个算命先生,给胖姐算了一卦,说这孩子不好养活,必须认个姓马的做干爹才能破解。二姨听了哈哈一笑,没当回事,谁知不久胖姐生了一场病,真的死了。 “过几天你三姨来,她要是问你胖姐哪去了,你就说生病住院了,听见没有。” 我答应了。我很怕她,前些天我生病,父亲给我抓了一副汤药,熬好后我嫌苦,任父亲怎么哄劝就是不喝,药凉了再热,热了又凉,父亲急得不行。二姨见了,说声让我来,老鹰抓小鸡似的一把将我拎床上按倒,接着抬起一条腿,将我的两只胳膊和身子紧紧压住。“你喝不喝?”二姨问我。我紧闭着嘴,拼命摇晃脑袋。她捏住了我的鼻子,憋得实在受不了,张开嘴想喘口气,就在这时咕嘟一声,药就灌进嘴里,接着又是捏鼻子……我拼命挣扎大哭不止,一切都无济于事。 “这不完事了么。”二姨把喝光的药碗放到桌上。 我觉得自己受了莫大欺负和委屈,想骂她一句母大虫,又没胆量,愤愤地在门口站了好久,不知怎么突然冒出一句: “爸,我要是死了,你给我报仇!” “哎。”父亲笑着答应道。 二姨在对面屋里听了,哈哈大笑。 过了几天,三姨真的来了,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她悄悄问我:“你跟我说实话,你胖姐哪去了?”我把二姨教我的话重复一遍。 “你也骗我,你们都骗我。”三姨伏在门框上,耸动肩头哭了好久。 三姨是二姨的亲妹妹,叫崔冰森,她丈夫周一平,早年毕业于兰州大学,曾任原国民党某正规师的政治部主任,三姨曾在丈夫那里做过文职工作。解放后周一平服过几年刑,刑满后回了老家甘肃。三姨经朋友介绍,在淮安的一所小学做教师。胖姐是他们的女儿,下面还有个弟弟叫周全。 她又把周全有留在姐姐家。周全比我小两岁,我叫他大周。不久大周的姥姥为了照看这个外孙,也从东北来了。崔姥姥长得很瘦,白头发,整天叼着一根长长的烟袋。邻居们笑话她,她说这有啥,东北三大怪:“窗户纸糊在外,十七八的姑娘叼烟袋,养活孩子吊起来。”崔姥姥常和我家的保姆唠嗑。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回她去内蒙四闺女家住了几天,回来说那里出了这么档子事:有一家娘俩,老娘是个瞎子,儿子三十出头了还打着光棍。一天,儿子对老娘说:“妈,我舅想你了,要你去住几天。”老娘说“那就去吧。” 儿子背着老娘,走啊走啊,过了一会儿,老娘在背上说:“儿啊,这道不对吧,怎么深一脚浅一脚的。”儿子说这是条近道。又过了一会儿,老娘听到了哗哗的流水声,又说:“儿啊,不是去你舅舅家吗,怎么把我背到黄河边上来了?” 儿子把老娘放到地上,哭着说:“娘,我也不瞒你了。我找了个对象,人家啥都满意,就是嫌我有个瞎妈,不原意伺候瞎婆婆。你儿子眼瞅半辈子,您能忍心让儿子打一辈子光棍吗。”老娘一听流着泪说:“好吧,娘成全你。” 儿子拿出一条麻袋,把老娘装进麻袋扎好嘴,扔进黄河。然后跟他的对象说,我把我娘送到舅舅家去了,咱俩结婚吧。那女人到他家一看老娘真的没了,很快就跟他结婚了,就在举行婚礼那天,外面来了一辆警车,下来几个警察,还搀着个老太太,儿子一看吓得瘫在地上。 原来,那天老娘被扔入黄河不久,从上游驶来一艘货船,把她救了。 人们都骂那个儿子是畜生,应该千刀万剐。新娘子也不干了,撕碎盖头要走。警察给他俩戴上了手铐。这时,老太太突然跪倒在地上,摸索着抱住了儿子,呜呜大哭,央求警察: “你们不能把他抓走啊,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指望着他养老呢……” 崔姥姥说,后来儿子还是被带走了。我想多住几天,听听这个案子是怎么判的。可是不行,这边二丫头一个劲催,那头四丫头给我买了车票。唉,也不知那畜生儿子挨了枪子没有…… (三) 十岁那年,我们住的大院被一家化工厂占用,院里的邻居们相处多年不愿分离,房产部门在香炉营给大家找了一座大宅院,据说是二三十年代著名京剧演员肖长华的旧宅。院子古香古色,也很气派。大家在那里住了不到一年,一个机关看中这座宅院要做幼儿园,这回相处多年的老邻居四分五裂了。幸运的是,我家和二姨夫家被分到永光寺,两家相距只有一二十米。 一天,三姨带着二周从甘肃回来了。二周长得虎头虎脑,皮肤有点黑。初到北京,三姨怕他走丢了,告诉他如果找不到家了有人问你,你就说我姓周,名字叫周鼎,属鸡的,三岁了,记住没有?二周说记住了。三姨说给我重复一遍。二周小嘴一张,一口气说道:“姓周名鼎字属鸡山睡(三岁)。”大家都笑了。 后来我才知道,三姨是国民党党员,解放后在淮安当小学教师,有一天学生不听话,她一气之下打了学生一巴掌,被校方开除了。没了饭碗,她只好带着刚刚满月的二周去找他的爸爸,在那里生活了三年,后来因感情不和离了婚,带着二周又返回北京投靠姐姐。 “这小家伙可机灵啦,”三姨说,“回来时没有钱,我只买了一张票,查票的一进车厢,我在他头上一扒拉,他出溜一下就钻到了椅子底下,等查票的走了,我轻轻一跺脚,他就出来了。” 三姨没有工作,街道上给她找了点活——在家里绣花,每月能挣二十多块,钱不够花,幸好有姐姐姐夫贴补着。三姨每天除了做家务,把精力都用在了教育孩子上,大周的功课始终是学年第一。有一天我看见三姨一边纳鞋底一边教二周学算数。 “二加三等于几?”三姨问。 “等于五。”二周说。 “三加二呢?”三姨又问。 “等于……等于……”二周刚一打锛,啪的一声,鞋底落到头上。二周立刻答道:“等于五!等于五!” 不知是被妈妈打出来的还是天生的,二周的脑袋硬的出奇,三姨叫他铁蛋子。有时大周被他气恼,在他头上拍一巴掌,疼得自己呲牙咧嘴,他却像没事似的。有一回我在家里闷着头看报书,二周悄悄走到我跟前,用脑袋猛地往我头上一撞,疼的我直流眼泪,他却哏哏笑。 我和大周常在一起玩耍或画画,有时去附近的荣宝斋去看名家字画。二姨夫很支持我俩,时常把自己收藏的画拿出来让我俩临摹。记得有一次我画了一只鹞鹰,他夸我画得不错,还在上面题了字:侧目枝头,精神千古。 家里的保姆走了以后,三姨经常照看我和哥哥。能帮助三姨做点事,我求之不得。有一天,三姨求我给二姨夫送饭。他的饭碗丢了以后,办事处给他找了零活,夜间给看工地看堆。我和大周冒着寒风,捧着饭盒拎着暖壶,穿过一条条昏暗的街巷来到那个公厕。看到二姨夫蜷缩着身子蹲在墙角,冻得瑟瑟发抖,我的眼睛湿了。 生活中,无论遇到多少坎坷,二姨总是那么乐观。那年冬天一个礼拜天,二姨自行坏了,送到修车铺当天取不回来,第二天早上没法上班。二姨让我父亲帮她修理一下。傍晚车修好了,二姨特意焖了黄花鱼,炒了几个菜,还买了一瓶竹叶青,非留父亲吃饭不可,还把我和哥哥叫了去。 饭桌上,二姨讲:近来厂里出了乐子,有人在厕所的墙上写了一首诗: 亲爱的党啊我的妈, 十八块钱不够花, 你的儿子肚子大呀, 还得找妈要两花! 有人报告了,说这是反动诗,厂里开会调查谁写的。大伙说肯定是个学徒工写的,不过把党比作妈没啥不好,妈就是母亲,歌曲里也这么唱嘛。十八块钱不够花也是实情,你节省点花,等将来转正挣的就多了;还有,老百姓有了困难找党,不正说明了我们的党是为人民谋幸福的嘛,也没啥不妥呀!听大伙这么一分析,领导说算了算了,把墙上的字擦了,这事就让它过去吧,以后谁也不准再提。 听了这个故事,一屋子人都笑了。 (四) 欢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我十五岁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席卷了京城。 一天,二姨的家被炒了,许多东西被拉走了,二姨夫的古玩字画被撕的撕砸的砸,乱七八糟扔了一地。晚上,三姨悄悄来到我家告诉父亲,红卫兵命令她们全家离开北京,已经去买火车票了。 三姨身上胳膊上青紫了好几块,她说老黎的大学毕业证书上面有胡适的签名,抄家的时候她悄悄揣在怀里,被红卫兵发现打了她一顿,毕业证书也被抢去撕了…… 第二天,崔姥姥悄悄来到我家,从怀里拿出一个纸条和20斤北京粮票,嘱咐我转交父亲。纸条上写着:“高兄,我们全家去湖南了,地址是慈利县二五台村。不要断了联系,这点粮票你们用吧,三妹。”看完纸条我哭了…… 不久,灾难落到了我家头上。红卫兵命令父亲带着我和哥哥离开北京。鉴于父亲的一贯表现,单位决定不派人押送,给父亲200块钱做路费,限定我们在国庆节到来之前离开北京。 我和哥哥辍了学,和父亲一起到了北大荒的一个偏远农村。第二年夏天,接到三姨的一封来信,信中说:她带着两个孩子和母亲跟随姐姐到了姐夫的老家。当地说他们母子不是那里的人,坚决不收。她带着两个孩子又回到北京,方知我们全家上了东北。北京的红卫兵一个劲往外撵他们,三姨说她好羡慕我们有了安身的地方,要不是身边有两个孩子,真想一死了之…… 后来为了生存下去,把两个孩子养大成人,三姨托人介绍,嫁给了大兴县的一个农民。 风霜雨雪,几度春秋。1976年,国家落实政策,给我补办了手续,让我在当地享受下乡知青待遇,被当地拒绝。三姨听说后,不顾自己体弱多病,多次到国务院信办为我为上访。1979年,我的待遇落实了,当地知青部门将我送到北京治病,三姨闻讯后,又特意从百里外的大兴赶到住处来看我。一别十年,见到我形容枯槁,全身僵直的样子,失声痛哭…… 三姨告诉我,当初的学校已经给她落实了政策,现在有了养老金;二姨和二姨夫也回到了北京,有关部门也给他俩落实了政策,当初抄家损失的东西国家给了补偿。 离开北京时,二周特意赶到车站为我送行,当年的小伙伴如今已经成了孩子的爸爸。火车开动了,他还站在那里挥手,久久不肯离去…… 2009年我回京办事,遇见了当年的二周,他特意到旅馆来看我,他说二姨夫和二姨几年前已经去世。他们的晚年很幸福,二姨活到了就是九十岁。文革刚刚结束后,二姨夫在台湾的一些老朋友还来看望过他。他的妈妈三姨快九十岁了,身体不好,不能来看我。他的哥哥大周得了精神病,住进医院。 又过了一年,二周来信告诉我,三姨过世了。 人生苦短。转眼间,当年不知愁滋味的我。如今我已是满头白发。回想几十年的往事,两辈子的交情,着实令人感慨。社会在发展,人类在进步,人们相互间的感情,却日益淡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