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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小成子

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苦成子》(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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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小成子 发表于 2012-10-23 13:40 | 显示全部楼层
白云 发表于 2012-10-21 20:27
小城子你好:哈尔滨知青博物馆预计明年6月开馆。现在向广大知青征集文物。看到你在北大荒的画.日记 ...

白云大姐您好!留言看到了。我没有日记。我虽然画了多年漫画,但那时报刊一般是不将原稿退还作者,我手里只有一些搜集到的、从各地报刊上剪下来作品。以前手里有些未投出画稿,我没拿它为重,有些搞收藏的人来要,我随手就给。后来又搬了几次家,我瘫在床上不能动,家里的东西都是别人替我整理搬运,目前寻找我的画稿比较困难,但我一定竭尽全力,争取找到。找到后立刻告诉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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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 发表于 2012-10-23 13:4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白云 于 2012-10-23 13:42 编辑
小成子 发表于 2012-10-23 13:40
白云大姐您好!留言看到了。我没有日记。我虽然画了多年漫画,但那时报刊一般是不将原稿退还作者,我手里 ...
  
    谢谢啦!不要着急,此项活动截至到明年5月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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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小成子 发表于 2012-10-23 16:3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苦成子》连载(30)
    三十、冰与火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小河里的水凝固了,满地没膝深的烂泥浆,变成了遍体伤痕的坚硬的“钢铁”。
  小成双肩红肿、剧痛持续了二十多天,刚刚有所好转,两条腿又变得更加酸软无力,下坡时常常突然跪倒在地上。又过几天,他觉得两侧跨关节里,像被人塞进了沙子,走路时又沉又笨,疼得他呲牙咧嘴,头上冒汗。幸亏排长给了他一包安乃近,干活时疼得历害了,他就拿出一片,喝口凉水吞进肚里。这白色的药片真奇妙,用不了多大工夫,小成就会觉得两腿的疼痛消失得无影无踪,浑身又来了力气。
  
  随着严寒来临,工程进入关键阶段。为了鼓舞民兵们的士气,县里派来了电影放映队。
  洁白的银幕像航船上扬起的白帆,高高地挂在树上。山坡上,密密麻麻坐满了各公社的民兵。小成找到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吃力地坐下来。
  放映机沙沙转动,银幕上出现一条景色秀丽的大江,滔滔江水不停地向前流淌。宽阔的江面上,我方一侧,我国渔民正在撒网捕鱼。大江对岸,几艘异国军舰,对准我国渔民的小木船恶狠狠直冲过来。渔民们奋力摇桨,躲开了军舰。然而,军舰并不罢休,一次又一次掉转船头,对着渔民的小木船横冲直撞。军舰掀起层层恶浪,小木船猛烈颠簸着,随时都有被军舰撞碎,被恶浪吞没的危险。而军舰上的大鼻子水兵,一个个却在手舞足蹈,狰狞地狂笑……
  冬季到了,渔民们在江面上我方一侧凿冰捕鱼,对面江岸上,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越过主航道走来,挥舞大棒,对我手无寸铁的渔民大打出手。无辜的渔民惨死在棒下……面对苏军的暴行,人们一个个气愤得攥紧拳头,眼里燃起仇恨的火焰。有人情不自禁喊起了口号:
  “打倒苏修!”
  “打倒新沙皇!”
   …………
  大家一齐跟着喊起来:
  “打倒苏修!”
  “打倒新沙皇!”
   …………
  巨大的声浪像滚滚的雷声,在山谷里久久回荡,直上云霄。
  放映机还在沙沙转动,千里冰封的大江上,积雪覆盖,一片洁白。突然,苏军出动大批坦克、装甲车气势汹汹侵入我国神圣领土珍宝岛,并首先向我边防战士开枪开炮,肆意挑衅。为了捍卫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我边防战士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被迫自卫还击,冲锋枪、重机枪喷射出仇恨的怒火,一颗颗炮弹呼啸着在敌人的坦克上开了花……
  “打得好!打得好!”
  “中国人民不可侮!”
  “侵略者滚回去!”
   …………
  人们情不自禁,欢呼起来。
  
  回到窝棚,已是半夜。新沙皇的暴行,使小成和他的伙伴们一个个义愤填膺。边防战士捍卫祖国疆土,甘洒热血,有我无敌的英雄气概激励着大家,久久不能入睡。
  “咱们开个会吧。”吕连江从铺上坐起来。
  “什么事,说吧。”大家的目光集中到排长身上。
  “眼瞅快到年底了,从工程进度看,咱比别的队落后一大截……”吕连江话没说完,被徐三打断了:
  “那怨谁呀,十几个人,走的走溜的溜,就剩咱这七八个人了,老夏又是个傻子,俩不顶一个。叫我说,能干到这份上就不错啦!”
  “就是,别人都跑了,光剩咱几个,再使劲顶个屁用?”小木匠发起了牢骚,“干脆,让队里再派几个人吧。”
  吕连江低着头,连吸几口烟:“现在队里正忙着拉地,又出去了一伙人烧炭,能出来的没谁了。再说,回去调人来回得好几天,就是调来了,吃不了苦,还不是照样往回跑?依我看……最好的办法还是大伙再加把劲,把进度撵上去。要不然……”
  小成仰面躺在行李上,侵略者横冲直撞的坦克,挥舞着的大棒,不停地在他眼前晃动。他又想起了曾多次在电影、小说里看到过和听老人们讲述过的,当年日本鬼子侵略中国时的情景:敌人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多少无辜的同胞惨遭杀戮,多少黎民百姓,颠沛流离……
  小成清楚地知道,他们现在所肩负的使命,就是要建设好一个安全隐蔽的大后方。一旦敌人悍然入侵我国,全县的党政机关,人民群众,都将转移到这里。如果工程不能按期完成,届时后果将不堪设想!战备工程,战备工程,你关系着多少人的生命安危啊!身为基干民兵,小成深知肩上担子的分量!强烈的责任感、使命感,充斥着小成的每一根神经,使他全身每一个细胞,都迸发出从未有过的旺盛活力。疼痛,两腿一阵阵刀割似的疼痛,此时仿佛突然离他远去。小成觉得,为了眼前这关系到全县三十万人民生命安危的战备工程,就是搭上自己的生命也值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古人尚能如此,我为什么不能?想到这里,小成“呼”地坐起来,大声说:
  “为了保证按时完工,我豁出这一百来斤了!”
  “我们也没啥说的!”
   …………
  在小成的带动下,徐三、山猫、小木匠等,一个个也都表了决心。临了,徐三手心向上,把一只大手伸到吕连江面前:
  “排长,还有烟吗?给大伙一人来一支。”
  “有。”吕连江从行李下拽出旅行袋,又从腰间摘下钥匙,正要开锁,突然失声叫道:“哎呀,我的包被人割了!”
  大家围过来,只见旅行袋的侧面,不知被谁割了一条半尺多长的口子。吕连江沮丧地告诉大家,队里发给大家的三百多元伙食补助费,全都不见了。
  伙食费不翼而飞,大家的生活变得更加艰苦。又过了几天,蔬菜、豆油、酱油、白面相继吃光了,窝棚里能吃的,只剩下了两麻袋变了味儿的苞米面和二十多斤大粒盐。
  刺骨的寒风摇落了枝头上的积雪。已经完成任务的其它社队的民兵,陆续下山了。空旷的山谷里,只剩下靠山三队的民兵还在紧张忙碌,工程到了最后关键阶段。
  小木匠、山猫起早贪黑赶做门窗,吕连江、徐三、大嘴忙着割树枝,勒房薄;小成双腿疼的厉害上不了房,担负起和泥的任务。
  小成在离工地不远的地方,找了块空地,刨去上面的冻土,把下面的土挖出来,搀上羊角(铡碎的枯草),再到河边砸冰取水,挑回来和泥。农村有句俗话,“和泥盖房,活见阎王”,可见这活累到什么程度。何况此时的小成,早已患上了严重的风湿病。他挑着满满的一担水,一趟又一趟,艰难地往返于工地与小河之间。此时,他觉得两条腿像灌了铅,胯关节和膝关节里,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扎,无数把尖刀在剜,每走一步,都疼得他钻心彻骨,撕肝裂胆。他紧咬牙关,拼尽全身力气,一瘸一拐,摇摇晃晃,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着身体。实在支持不住了,他就掏出一两片安乃近塞进嘴里。 
  寒风冻裂了大地,冻白了人们的手指,有人耳朵冻起了水泡。
  “泥,来泥!”房上的人搓着手,焦急地吼了起来。他们对小成的速度不满意了:
  “小北京,怎么搞的,你平时干活挺麻溜呀!”
  小成头上冒着虚汗,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把水泼到泥土上,挥动二齿勾拼命搅拌。老夏马不停蹄,来回奔跑,把和好的泥一桶桶拎到檐下,再由大嘴、吕连江把它传到屋顶。
  “来泥,快点来泥!”房上的人又在催了:“小北京,快点,这么些人就等你一个!”
  小成已经筋疲力尽,气喘嘘嘘,泥还是供应不上。不能让工程停下来,不能让这么多人等着自己。想到这里,小成毅然脱掉棉鞋、棉裤,纵身跳进了没膝的泥坑。
  一阵彻骨的冰凉顿时像无数把钢刀,深深扎入小成腿里,在他骨头上不停地刮着。小成全身战栗,身子摇摇晃晃。他顾不上这些了,用二齿勾的长柄支撑住身体,拼尽全身力气,用两只脚在泥浆中不停地踩踏着、搅拌着,坚硬的冰碴子、草根、锋利的碎石块在他腿上划出一道道口子……
  一桶桶羊角泥在人们手中传递。小木匠、山猫停下手里的木工活也来帮忙。泥又供应不上了,排长吕连江见状,脱掉棉裤,也纵身跳入泥坑。
  好冷啊!小成和吕连江嘴唇青紫,牙齿“格格”打颤。他俩不停地用身体搅拌泥浆,大坑里的泥浆渐渐冻上一层硬壳,小成觉得双腿渐渐失去了知觉。吕连江在坑边拢起一堆大火,一人多高的火苗子“呼呼”地蹿跳着,浓烟夹杂着火星飞向天空。冻得实在受不了啦,小成和吕连江把粘满泥浆的双腿,伸入火中烘烤一会儿,然后,又纵身跳入泥坑……
  年终岁尾,滴水成冰。在北国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刻,在冰天雪地中脱下棉裤跳入泥坑,用身体搅拌泥浆,这需要何等的勇气和毅力啊!此时,小成和他的排长,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按时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为了战争爆发后,全县人民能顺利转移到这里来,就是搭上了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天渐渐黑下来,这一天的进度大大超出人们预料,他们不但铺上了两栋房子的房薄泥,而且还苫上了房草。望着两栋工程已近尾声的房子,大家这才松了口气。
  收工了,每人啃了块大饼子,喝了碗白开水,便和衣倒在铺上。炭火盆里的火,渐渐化为灰烬,窝棚里一片鼾声。
  小成躺在地铺上,两条腿疼得心烦意乱,无法入睡。他又吃了两片安乃近,仍止不住。如今这白色的药片,对他仿佛已失去作用。他解开腰带,想脱下棉裤。可是,双腿疼得无法弯屈,已经脱不下来了。他吃力地坐起身,把两手伸进裤腿一摸,立刻被吓了一大跳,两个膝关节,肿得已经涨满了整个裤腿,里面像有无数条尖牙利齿的虫子,啮噬着他的肌肉和骨头。他用手轻轻地揉着膝盖,一面在心里鼓励自己:还有几天就完工了,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
  夜更深了,寒风吹得马灯和窝棚上的草帘子,摇摇晃晃。窝棚里,四面透风,寒气逼人。外面的厨房里,成群成群饥饿的老鼠正在觅食,上蹿下跳,弄得锅碗瓢勺不时地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睡在小成对面的吕连江被吵醒了,他翻了个身趴在铺上,用拳头轻轻捶打后腰,哼了两声,见小成还在坐着,问: 
  “怎么,你还没睡?”
  “腿疼,睡不着。”
  “我的腰,像折了似的……”吕连江吃力地坐起,“你那还有药吗?”
  小成从怀里掏出安乃近,吕连江接过两片,放进嘴里,到厨房喝了口凉水,又回到铺上:
  “外面又下雪了,可大了。”
  “天一晴,更得冷了。”
  “幸亏剩下的活全是屋里的,要不然……”吕连江点上一支烟,吸了几口,脸上忽然露出笑容,“小北京,你知道吗,我现在是党的积极分子了,上次回去运粮,大队老曹找我谈话了,说要把我当重点培养……”
  一种苦涩涌上心头,小成叹了口气:
  “你行啊,出身好,只要好好干就能入党,以后招工提干,一大堆好事等着你呢!……将来我能得着啥啊?”
  是啊,将来小成能得到的,又是什么呢?
  新房的门窗一扇扇做好,安装上了;屋内的间壁墙,一道道砌完了。接下来是砌锅台、盘炕。小成忍着两腿刀割般的剧痛,一瘸一拐,用锹把和好的泥撮到炕上,用抹子抹平,然后在炕洞里架满枝柴,擦着了火柴。
  熊熊火焰在炕洞里猛烈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小成咬紧牙关,拖着两条沉重的疼痛难忍的腿,一步步挪到山坡上,从别人废弃的窝棚上拆下一根根木头,把它们抱进屋里,塞入炕洞。
  两腿的剧痛,几乎到了小成无法忍受的地步。他感到自己的意志已渐渐无法控制身体,心发慌、头发晕、全身发冷、眼前一阵阵发黑、无数金星围着他在旋转……他拿起一根粗树枝当拐杖拄在手里,摇摇晃晃,一步,一步,艰难地从房子这头挪到那头,不断地向炕洞里添着木头。两栋房子的四个大烟囱,都冒出了滚滚的浓烟,像四条黑色的巨蟒,飞上云天。  
  完工啦!终于完工啦!!小伙子们互相拥抱着欢呼起来。
  烧吧,烧吧!痛痛快快的烧吧!!小伙子们又捡来一些大木头,一根又一根塞进炕洞。大火熊熊,炕面上蒸腾的水气像白色的烟雾,弥漫着从没有玻璃的窗户飞了出去。
  “再添点木头,大点火,炕干了咱们就下山!”排长吕连江又下了命令。
  一根又一根更粗更大的木头被塞了进去,炕洞里像火车头似的“轰隆隆”地响起来,橘红色的火光照亮了整个屋子,映红了人们的脸。
  风霜雨雪,一百二十多个日日夜夜熬过来了,终于熬过来了!小成和他的同伴们,望着用自己双手——不,应该说是青春、热血和生命建造起来的,隐蔽在密林深处的、宽敞明亮的房子,一个个眼里闪出了泪花。任务完成了!在新的一年即将到来之前,上级交给他们的任务终于完成了!!小伙子们激动得抱在一起,笑啊,跳啊……老夏从腰里取下唢呐,鼓着腮帮,摇头晃脑,“呜哩哇啦”吹起来。
  天渐渐黑了,山下传来清脆的鞭声,有人在高声呼唤:
  “喂——靠山三队,你们在哪——?”
  “听,队里派车接咱们来了!”小伙子们又惊又喜,一个个冲出屋子,欢呼着向山下跑去。
  要回家了!一直站在墙根,看着同伴们欢呼雀跃的小成,被甩在了最后,他抹了抹头上的汗水,拄着棍子,一点一点,将身子挪到门口。他看见山下的马车了,车上的马灯在夜色中摇曳,车上的四匹马,看见跑来迎接它的人们,亲热地“咴咴”叫起来。小成忍着钻心彻骨的剧痛,抬起一条腿,想从门槛上迈过去,可腿只抬到一半,就再也抬不起来了。这时,他觉得眼前又是一阵发黑,身子晃了两下,一头扎在地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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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小成子 发表于 2012-10-25 11:1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苦成子》连载(31)
       三十一、回到家中
  “成啊,小成……”
  小成迷迷糊糊躺在炕上,朦胧中,听见有人轻轻呼唤他的名字。这声音好熟啊,他努力想睁开眼看看,可眼皮像是被什么粘住了。那熟悉的声音还在轻轻呼唤:
  “成,小成……”
  几颗水滴落在小成脸上。咦,下雨啦?不对,这雨点怎么热乎乎的?小成又一使劲,终于睁开了眼睛,见父亲正坐在身边。父亲的两只眼睛红红的,两行浑浊的泪水不断从他那深陷的眼窝里涌出,流过衰老黑瘦的面颊,跌落在小成脸上。
  “爸,您怎么来了?”小成奇怪地问。
  “这是家呀,这是咱的家!”父亲揉揉眼睛,又是两滴热乎乎的泪水跌落下来。
  小成想坐起来,这时他才感到,两条腿和胳膊仍在刀割般剧痛,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好好躺着,别动。”父亲拿来一条热毛巾,轻轻为儿子擦拭着面颊,“大队赤脚医生来过了,说你劳累过度,又受了风寒,出几身透汗,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小成移动目光环视着屋子,因漏雨而布满“河络”圈的天棚、挂满灰尘的墙壁、两铺土炕、炕梢摆放的破箱子、屋地当中土坯砌成的炉子、生满铁锈的炉筒子有几处裂了缝,冒出屡屡青烟。小成感到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那么温馨。这里,毕竟是他的家呀!
  父亲端来一碗姜汤,小成费了好大劲才侧过身子,他拿起汤匙,舀了一匙送向嘴边。胳膊里像扎满了钢针,酸痛刺骨。他的手簌簌地抖动着,汤匙还没送到嘴边,里面的汤全洒在被子上。  
  “我喂你吧。”父亲见状端起汤碗。
  喝过姜汤,小成又迷迷糊糊睡了。睡梦中,他又回到了冰雪覆盖的山谷,战备工程还在紧张进行。他梦见自己挑着满满两大桶水,冒着刺骨的寒风,在结了冰的河面上艰难地走着。扁担压进肉里,肩膀上的骨头都要碎了。他觉得两条腿是那么沉,那么笨,使出吃奶的力气,还是一步迈不了二寸。脚下的冰“咔嚓咔嚓”地响着,突然,冰面炸裂,“扑通”一声,他掉进河里。冰凉刺骨的河水像无数把钢刀,立刻穿透了他的身体。他拼命挣扎想爬上岸来,好不容易扒住了冰层,刚要往上爬,“哗啦”一声冰层塌了;又扒住了冰层,“哗啦”一声又塌了……小成在水中大声呼喊起来:
  “救命呀,救救我………”
  “醒醒,醒醒,小成,你怎么啦?”
  小成睁开了眼,心怦怦跳着,出了一头冷汗。
  几天过去了,小成的病不见半点好转。父亲硬着头皮找到队里,打算借点钱给小成治病。“等打完场再说吧,去吧,去吧!”杨主任和大队几个造反派头头正在会餐,一个个喝得雾迷山倒,没容父亲把话说完,就被轰了出来。
  队里不行,只好转向私人。父亲走东串西,在村里转了一圈,只借到十几块钱。在这一切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又是重灾年,人们连填饱肚子都成问题,不要说手中没钱,就是有钱谁肯外借?况且,借钱的又是一个被管制的“历史反革命”!父亲拿着这十几块钱,来到公社卫生院,向大夫说明小成的病情,开回了几包小小的药片。
  药片很快吃光了,小成的病情仍不见好转。而且浑身疼痛更加剧烈,每天从早到晚,他痛苦地躺在炕上,不停地翻滚呻吟,祈盼队里快点把场打完,快点结算分红。这一年,尽管父亲被强行扣了三倍的义务工,小成、太平被强行扣了双倍的义务工,他们全家还是净剩了八千七百多个工分。小成相信,只要队里结了算,他家一定能开出钱来,那时他就可以去医院治病了。小成在痛苦的煎熬中等待着。
  “老高头,马上跟我走一躺!”
  一天,父亲照料小成刚刚吃完早饭,一股寒风突然扑了进来,被人们称为‘家狗’的黄家友端着一支大枪出现在门口。
  “家里有病人,我……我脱不开身……”
  “我说你咋这么罗嗦!”黄家友不耐烦了,手中的大枪往地上一蹾,“当官的点名让我找你,有话跟他说去,走吧。”
  父亲到了一杯水放在小成枕边,给他掖掖被子,穿上破棉袄,又回头看了一眼小成,无可奈何地走了。
  听着父亲那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一股难言的酸楚涌上小成的心头。我们的小成修筑战备工程,为了国家,为了全县三十万人民的安危,舍生忘死,病成了这样,丝毫没有改变人们对他的歧视。父亲被带走了,小成不知道父亲这一去能不能挨打,更不知父亲这一去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天渐近晌午,炉膛里的火早已熄灭,窗户上结满了冰霜。屋里寒气逼人,小成紧紧裹着被子,不住地哆嗦。浑身的剧痛,使他不停地呻吟。这时,院子里传来了小猪饥饿的叫声。这是两个月前,父亲从后趟街胖丫家抓来的,当时讲好赊账,等卖猪时给钱。小成知道,在这滴水成冰的严冬,小猪肚里没食会被冻死。来年全家的花消全指望它呢。想到这,小成再也躺不住了,他拿出两片安乃近放进嘴里,费好大劲才歪歪洒洒地把茶杯送到嘴边。吃过药,歇了一会儿,觉得身上有了点力气。他掀开被,用两手按住身下的褥子,一点一点向炕边挪动身体。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心脏“咚咚咚”地狂跳,每活动一下,周身肌肉、关节里就像有人突然用尖刀狠狠剜了一下,疼得他头上冒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小成终于把身子挪到炕边,他翻了个身,趴着把两脚伸出炕外,渐渐触到了地面。接着,他在褥子上蹭了蹭头上的汗水,又深深吸了口气,两手撑住炕面,用尽全身力气想站起来。刹那间,仿佛地下伸出一只大手抓住了小成,用力向下一拽,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扑通”一声重重摔在地上。眼前一阵发黑,无数金星在他眼前飞舞。他定了定神,想继续挪动身子,舀点猪食到外面喂猪。然而,身体和大地像是牢牢粘在了一起,无论怎么用力,再也无法挪动。他喘息着靠在炕墙上,无力地垂下了头……
  马号院子里,杨主任吹胡子瞪眼,正在大发雷霆。
  老井匠、聂木匠、牛占山、牛占林等六七个黑帮规规矩矩站在院心,恭听着主任训斥。父亲来到马号,连忙低下头,站到黑帮队伍中。
  杨主任外出开了一天会,晚上会餐时又多喝了几杯,醉了一夜,今天早上才回来。他见场院里乱七八糟,一个人影也没有,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昨天打场的时候,不知谁放出一股风,说今年一个劳动日只能勾两三毛钱。干活的人呼啦一下子全散了。今天,天一放亮,社员们便成帮结伙,到附近农场捡粮去了。
  这是一个低温、多雨、内涝、早霜四灾俱全的重灾年。地里小麦被水淹了大半,谷子绝产,苞米全成了一掐直冒水的青棒子,只有黄豆长得还凑合,这才给了人们一些安慰。可是昨天,当第一场豆子打下来,人们一看全是又瘦又小,卖不上价钱的“青眼子”,心彻底凉了。辛辛苦苦劳作了一年的人们、忙忙碌碌追随造反派搞了一年阶级斗争的人们猛然意识到,这一年白干了,如再不抓紧外出捡点粮食,来年就要全家挨饿。俗话说:“一天不吃饭,咬牙还能干,三天不吃饭,头昏腿发颤,七天不吃饭,一切都完蛋!”对于觉悟不高的社员们来说,填饱肚子,永远是最最重要的头等大事。
  社员们外出捡粮,这可急坏了杨主任,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马号,喊破嗓子敲破了钟,除了几个被管制的老黑帮和新揪出来的牛鬼蛇神以外,竟没有一个社员来上工。尤其让杨主任无法忍受的是,往日那些犹如磨道里的驴,只能听喝的黑帮子女,居然也敢不来上工。反了,简直是反了!杨主任敏感意识到,往日的威风已不复存在,他的地位已岌岌可危,如果任事态这样发展下去,用不了多久,头上的这顶乌纱帽,就会落到别人头上。靠造反起家的杨主任,不愧为人中之杰,不仅有胆有识,而且深谙“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奥妙。那些根红苗壮的贫下中农,头上没辫子,屁股没尾巴,有的还浑身是刺,一碰就扎手。而这些黑五类和新揪出来的牛鬼蛇神就不同了,一个个早已被整治得服服贴贴,如同绵羊。反正这年头越左越革命,对待阶级敌人怎么过火都没关系。杨主任打定主意,先把这些黑帮、牛鬼蛇神狠狠收拾一顿,再通过他们,迫使他们的子女回来上工。这个队,地富反坏、牛鬼蛇神、及其子女再加上各种乌七八糟的人,占了全队人口的一多半,只要把这些人控制住,让他们都来上工,对付着打完场,留下几个往地里送粪,然后就宣布放假割烧柴。到那时,就是上头来人检查工作,他也没什么可怕的了。这才叫船头坐的稳,不怕浪来颠呢!
  “昨天没到下工的时间,你们为什么都走啦?刚从牛棚里放出来几天,就都不是你们啦?是不是肉皮子又发紧啦,啊?”杨主任的唾沫星子喷到了黑帮们脸上,黑帮们谁也不敢抬手去擦,一个个把头垂得更低了。
  “老邓头,你说说,昨天没到下工时间,为啥提前走了?”杨主任凶狠的目光,落到邓井匠的身上。
  “我……我……”邓井匠想说实话,又怕杨主任顺藤摸瓜,招来更多的麻烦,忙改嘴说:“我看别人都走了,剩我一个人,万一场院里丢了东西,失了火什么的我说不清,也担待不起……”
  “你们俩呢?”杨主任的目光又落到两个老木匠身上。
  “我们在马号做车蓬子来着,场院里的事……不知道。”
  “你,老高头,昨天为什么提前离开场院?”杨主任的一腔怒火发泄到父亲身上,“老高头,今天不说出个子午卯酉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请假了,这两天没……”
  “什么,请假了?”杨主任一听更火了,“跟谁请的,我怎么不知道?”
  “跟副主任,吕……”
  “胡说八道,前天他就到县里看病去了!”
  “前几天,他走之前,我跟他请的假。”
“那也不行!他算老几?这个队,当家的是我,我姓杨的说了算!”仿佛自己的权力被人夺走了,杨主任皮球似地跳了起来。                      
  父亲木然地站在那里,心中一阵酸楚。自己的儿子和吕连江同样都是被队里派去修筑战备工程,同样得了风湿病。可人家是贫下中农,是民兵排长、副主任,就可以从队里支出钱来去医院治病,而自己的儿子却只能躺在家里挺着……
  “你们几个,马上去场院铺场!你们家里的人明天谁敢不来上工,看我怎么收拾你们,哼!”
  杨主任吼累了,把手一挥,黄家友押着黑帮们去了场院。
  
  小成的病情更加严重了,连日来,他觉得两条腿里面,一会儿像锯子在锯,一会又像刀子在剜,止疼药加倍吃,还是不起作用,疼得他每天从早到晚在炕上不停地翻滚、呻吟,泪水与额头上的汗水混在一起,模糊了他的眼睛。他用头不停地撞击炕沿和墙壁,后脑勺和前额撞出了大包,流出了血。他以此来分散两腿那钻心彻骨的疼痛。他想,要是能撞昏过去就好了,那样就不知道疼了。
  在艰难与剧痛中煎熬了二十多天,小成终于盼来了队里结算的日子。这天吃过晚饭,父亲早早去了马号。小成躺在炕上,痛苦地呻吟着,满怀希望等待父亲领钱回来,好送他去医院。外面终于响起橐橐的脚步声,小成忙抹去脸上的泪水,他不愿让父亲看到他这个样子。
  “爸,咱家开了多少钱?”
  父亲沉默半天,嘴唇颤抖着吐出三个字:“白干了。”
  这怎么可能,全家全年挣了八千七百多个工分呢!小成忙问:
  “一个工勾多少钱?”
  “两毛八……”
  犹如一块石头重重砸在头上,小成感到眼前一阵发黑……过了许久,他问父亲:
  “您……您怎么不想法跟队里借点呀,您不是说队里答应过吗?”
  父亲叹口气,摇摇头,颓坐在炕上,再大的痛苦和屈辱,他只能憋在肚里,无论如何,不能把借钱时遭到的训斥,让儿子知道啊。
  庄稼欠收,生产费严重超支。虽然有十几个人长年在山里烧炭,可这笔收入被造反派和一批批上级派下来的工作组大吃大喝糟踏个精光。天灾人祸,人祸天灾。小成他们父子三人,从春到夏,从秋到冬,辛辛苦苦干了一年,经过七扣八扣,最后反倒欠队里二十多元(几年后县里下来查账发现,黑了心的会计在小成家账上,多扣了六十多元)。小成和父亲眼巴巴盼了一天又一天,一心指望结了算,开了钱好去治病,想不到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父亲苦苦央求队里借给他一点钱,好给小成治病。杨主任火了,把眼一瞪:
  “贫下中农有病还没钱治呢,有钱也轮不到你们黑帮、狗崽子呀!去去去!!” 
  “爸,我实在受不了啦……”小成满眼泪水,痛苦地望着父亲。
  “不说我也知道……”父亲揉了揉眼睛,“我打听到一个偏方,人家说把酒糟放到锅里蒸热了,放在腿上热敷。以前也有人受了风湿,疼得下不了炕,全是这么治好的。”
  小成突然又看到了希望,他焦急地说:“爸,您快想办法弄酒糟吧,我也试试。”
  几经周折,父亲终于弄来了十几斤酒糟。小成的双腿已经不能弯屈了,稍微一动,便疼得大叫。父亲费了好大劲,才把小成的棉裤脱下来,小成惊呆了,父亲也惊呆了:只见小成腿上昔日那些令人羡慕的结实健美的肌肉全都不见了。两条腿细得像个十来岁的孩子,而两个膝盖却又红又肿,像两个没底的瓦罐,套在腿上。
  “天哪!”父亲身子晃了一下,险些晕到。
  小成不敢再往自己的腿上看,他竭力掩饰内心的惊慌,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安慰父亲:“爸,您别着急,人家不是有用酒糟治好的吗?快点蒸酒糟吧。”
  两条装着酒糟,呼呼冒热气的口袋,放在了小成的腿上。
  小成头上立刻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他咬紧牙关,竭力忍受着。他知道,怕疼好不了病。年迈的父亲,既得一日三餐照料他,又得天天上工,晚上还得去接受批斗,实在太难了。为了能早点从炕上爬起来,帮父亲一把,有时小成真恨不得用刀将自己的双腿砍掉。刚出锅的酒糟,烫得腿上好疼啊,小成怕哼出声来,用牙齿紧紧咬住了被子……
  “实在受不了,就拿下来吧。”父亲看不下去了。
  “没关系,我……挺得住……”
  这时,远处传来了钟声。
  “唉,又开会了。”父亲看了一眼小成腿上的酒糟,不知怎么办才好。作为一个黑五类分子,开会迟到是罪上加罪。小成忙催促说:
  “您去吧,别管我了。”
  父亲忙喝了几口凉粥,把水、火柴、油灯放到小成近前,叮嘱他好几遍,千万要注意火,别烫着,然后拿起破狗皮帽子,不放心地走了。
  夜深了。放在小成腿上的酒糟渐渐没了热气,小成用尽全身力气才把它们从腿上推下去。他感到两腿仍在火烧火燎的疼,仔细一看,有几处已经烫破了皮肤……
  一连热敷了几天,小成双膝的红肿没消退,两个脚踝关节又红肿起来,两条腿所有的骨缝里,都像被人塞满了钢针和玻璃碴子,这切肤彻骨的剧痛,犹如漫长的酷刑,分分秒秒,日日夜夜,无休无止地折磨着他,不知何时何日才是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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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小成子 发表于 2012-10-26 09:27 | 显示全部楼层
白云 发表于 2012-10-23 13:42
谢谢啦!不要着急,此项活动截至到明年5月份。

尊敬的白云大姐您好!我是小成子(高歌)已找到当年漫画三幅,另外还有一封著名漫画家、当年工人日报美编徐进给我的复信。我爱人有时不在家,您来了我无法开门。所以想让她周一直接把东西送过去。请您把地址和接收人员的电话告诉我好吗?多谢!(如果周一临时有事去不了。我会通知您,另定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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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 发表于 2012-10-26 17:4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白云 于 2012-10-26 17:43 编辑

    小城子你好:接受知青文物的地址在道外区靖宇二十道街,靖宇公园旁边的道外区园林处,是个小二楼的会议室。联系负责人请找庞玉华电话:13206590830。每周一.三上午九时——下午十五时。我的联系电话是:13604882515.(白云)兰冬云。
    谢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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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小成子 发表于 2012-10-27 10:11 | 显示全部楼层
白云 发表于 2012-10-26 17:40
    小城子你好:接受知青文物的地址在道外区靖宇二十道街,靖宇公园旁边的道外区园林处,是个小二楼的会 ...

知道了,谢谢大姐。何时去,提前跟您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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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小成子 发表于 2012-10-27 19:33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苦成子》连载(32)
      三十二、团圆年                     
  除夕夜,风雪交加。刚刚挨完批斗的父亲,披着一身雪花,推开了家门。
  冰冷的小屋里,饿着肚子呻吟、盼望了一天的小成,听到响,忙用被角擦去脸上的泪水,使劲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哼出声来。连日来父亲为了他,已经急得吃不下饭,嘴上起了鸡蛋大的火疖子。父亲整天冒着风雪,像牲口一样拉着爬犁往地里送粪,晚上挨批挨斗,累得走路都打晃,困的做饭都打瞌睡。家里仅有的一点点黑面豆油,全省给了重病的小成。望着瘦骨嶙峋,憔瘁不堪的父亲,小成再也不能用自己的痛苦,来撕扯他那颗几乎快要破碎的心了。
  一只枯瘦皴裂而又冰冷的手,放在小成额头上停了一会儿,父亲问:
  “觉着好点了吗?”
  小成违心地点点头。
  父亲又把手伸到褥下,一天没烧火了,炕冰凉。父亲蹒跚着来到厨房,往灶膛里塞了点柴火,划着火柴,待锅里的水开了,舀出一茶缸,端到小成枕边。
  借着微弱的灯光,小成看到,父亲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又擦破了一块皮,浑浊的眼里充满了哀愁。小成不知用什么样的语言才能安慰父亲,哽咽良久,只说出一句:
  “爸,我拖累了您……”
  “糊说些啥呀。”父亲撅了一把树枝,引着炉子,“这几天,我正托人搭咕(帮忙联系)卖猪呢。我核计着,等猪卖了,有了钱,先让卫生院的大夫给你看看……”
  “那哪行……”小成一听急了,家里的猪只有三十来斤,即便卖了也不够治病,况且来年生活全指望它呢!
  “唉,到哪说哪,先顾眼前吧!”父亲正说着,院子里传来一阵“扑通扑通”的脚步声,门开了,一个笨拙的身影进了屋。    
  “爸。”黑影叫了一声,把身上的行李放到炕上。
“太平!”父亲又惊又喜,忙拿起条帚,扫去他身上的雪花。太平身上的棉衣,早已被树枝刮得破破烂烂,白花花的棉花
套子在外面郎当着,一顶破羊皮帽子遮住大半个又黑又瘦的脸,看上去像个逃荒的乞丐,让人心酸。
  “咋这么晚才到家?”父亲又往炉膛里添了几块木头。
  “大车坏在道上了,我们几个走回来的。”太平摘下帽子,来到小成近前。这时,他才看清小成的脸憔悴不堪,吓了一跳:
  “小成,你……你怎么啦?”
  “修战备工程,受了潮凉……”
  “吃药了吗?”
  “吃……吃了。”小成不愿让他的病冲淡,因哥哥回来家里这一点点难得的欢乐气氛,故作轻松地笑笑。
  “今年,他们让我留在山里看窝棚,说啥我也没干。”太平一面说,一面解开行李,从里面拿出一包木耳和蘑菇。
  “这就对了,一年没回家了,说啥也得回家过个团圆年呀!”从小成病倒在炕上,两个月来父亲脸上第一次有了笑容。
  几棵冻白菜,五斤黑面,小成、太平和父亲度过了他们来到北大荒后的第四个春节。
  过了正月十五,队里又派太平进山烧炭。听到这个消息,小成哭了,太平哭了,父亲也哭了。小成病在炕上无钱医治,父亲年纪大了行动不便,他们多么希望能让太平留下来,照料一下这个家呀!可是,这由不得他们,在那个特殊年代,黑帮、狗崽子犹如磨道里的驴,只能老老实实听喝,哪敢违抗队里的命令。
  父亲帮太平打好行李。太平来到小成近前:
  “小成,我要走了,你……好好养病……”
  分别了整整一年,刚刚团聚又要分离,小成、太平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快点走吧,晚了就赶不上车了。”父亲在一旁催促。
  太平抹了一把泪水,跟随父亲出了屋。脚步声渐渐远去,小成再也忍不住,趴在炕上呜呜地哭了。哥哥眼睛不好,去烧木炭,整天在深山老林里钻来钻去,随时都会撞见毒蛇猛兽,随时都会迷路遇到危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往后他和父亲这日子可怎么过呀?他为哥哥但心,他舍不得哥哥走呀!
  听到哭声,院里的大黄狗虎子扒开房门,来到小成身边。它不知怎样才能安慰它的小主人,焦急地摇着尾巴,伸出舌头,不停地舔着小成的头发和肩头。小成止住哭声,吃力地抬起胳膊,把手放在虎子的头上。虎子撒娇地呜呜叫了几声,仿佛在说,我的小主人,你怎么老躺在炕上不起来呀?你为什么不带我去抓野鸡、撵狍子了?
  凄楚悲哀的泪水模糊了小成的眼睛,身上的疼痛更加剧烈了……
  这时,院子里一阵嘈杂,小成忙在枕头上蹭去脸上的泪水。门开了,老好背着父亲进了屋,后面跟着好婶、徐嫂、梁婶等一大帮人。
  小成骤然一惊,只见父亲的头和手臂无力地垂着,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泪水。老好小心翼翼把父亲放到炕上,徐嫂拖过一床被子垫在父亲背后。
  “我爸他……他怎么了?”小成声音颤抖地问。
  “大爷送你哥去,晕倒了……”徐嫂正说着,父亲醒来了,他看了一眼病在炕上的小成,枯瘦的手捂在脸上,“呜呜”地大哭起来。
  “爸,您怎么啦?……您这是怎么啦?您,您到是说话呀!”小成更慌了,他想坐起来,可浑身软得像面条,一点力气都没有。   
  “大哥,你怎么了?”
  “大爷,您哪不舒服?”
   …………
  人们围着父亲,关切地问着。
  “我……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父亲哭了好一阵,慢慢平静下来,抽泣着说:“太平……太平这一走,我的心就像一下子……一下子被人揪去了。小成病在炕上……太平……呜呜”
  小成明白了,父亲也在为哥哥担心,他嘴上催哥哥快走,扛着行李送他。其实,心里更舍不得哥哥走啊!
  命运,无情的命运强加给父亲的,除了耻辱还是耻辱,除了痛苦还是痛苦。父亲之所以忍辱负重,苟且偷生地活着,是身边还有两个让他放心不下的儿子呀!这是支撑他活下去的精神寄托和希望。看着病重的小成,想着离去的太平,父亲突然感到身体里,支撑他活下去的力量,消失殆尽,仿佛自己踩着满地荆棘,滑向了万丈悬崖。此时,父亲悲哀愁苦的心情,已经到了无法自控的地步,看到儿子受苦受罪,他心里没有一天不难受。然而,纵有满腹慈爱之心,父亲却保护不了他的儿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成的病情在加重,看着太平去冒险去受罪……
  命运啊,无情的命运,既然你已经安排了他们父子相聚,为何又让他们分手?既然你已经让他们父子来到这个世上,为什么又偏要让他们遭受这么多的苦难?莫非你啜饮的美酒,真的是用人们苦难和泪水酿造的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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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小成子 发表于 2012-10-29 07:47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苦成子》连载(33)
       三十三、家里成了“牛棚”
  中午,老毕领来一个陌生人。为了给小成治病,父亲先后托过好几个人,帮着卖家里那只小猪,今天总算来了买主。    
  三十五六斤重的小猪,陌生人只肯出三十块钱。小成隔着窗子听到了,在屋里大声呼喊,阻止父亲不要卖,可父亲还是狠着心把它卖了。
  下午,父亲请假去了卫生院,傍晚拎着两个沉甸甸的兜子回来了。父亲的破皮帽子、胡子上挂满冰霜,愁苦多日的脸上又露出一丝笑容:
  “卫生院新来个中医,白胡子老头儿,我把你的病说了,他给开了二十贴追风膏,又回家给我拿了六瓶他自己配的药酒,让先喝着……听那个老中医说,这药酒可有效啦。”
  吃过晚饭,小成忍着全身剧痛,让父亲帮他脱下衣服。父亲取出膏药,放在火上烤化,贴在小成的两侧的肩头,膝盖和脚踝关节上。这时,马号的钟声响了,父亲给小成盖好被子,说了句药酒等我回来喝吧,便匆匆离去。
  热乎乎的膏药贴在身上,疼痛似乎一下缓解了许多。小成等了好久不见父亲回来,渐渐打起瞌睡。忽然,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老井匠、聂木匠、李木匠、高大虎等一群黑帮从外而入。小成困惑地问:
  “你们……你们这是……”
  这时,走在最后的父亲腋下夹着一捆枝柴进了屋:
  “牛鬼蛇神越来越多,队里的牛棚搁不下啦,几个头头一核计,让我们这些老黑帮上咱家来……”
  “这……这不是把咱家也当牛棚了吗?这……以后好人,谁还敢上咱家来呀?”小成急了,他觉得自己受到莫大侮辱。自文革以来,“狗崽子”这三个字,像千斤巨石压在小成身上。为了摆脱它,小成拼命挣扎,几年来凡是对集体,对国家,对社员们有益的事,他都拼命去做。当他成为一名基干民兵,奉命去修筑关系到全县人民生命安危的战备工程时,他是何等的兴奋和激动啊!他曾一度天真地认为,“狗崽子”三个字,从此会在他身上永远消失。为了确保战备工程如期竣工,在人员少任务重,条件极为恶劣和身染重病的情况下,他咬紧牙关,拼着自己的性命坚持到底……可如今,压在身上的这块巨石不但没有被掀掉,反而变成一座大山。家里成了牛棚,如今因公病倒在炕上的小成,岂不成了不在编的牛鬼蛇神?想到这里,屈辱的泪水顺着眼角,流进他的心里。
  “党的政策历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首恶必办,胁从不问,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顽固派实质上是顽而不固,顽到后来就要变,变成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没有人监督,几个弯腰驼背,喉喽气喘的老黑帮,垂手面壁,老和尚念经似的一遍又一遍背诵着党的政策。“咣当”一声门开了,杨主任带着两个民兵闯进来。背诵声戛然而止。
  “怎么不背了?”杨主任用凶狠的目光扫了一下众人。
  几个苍老嘶哑的声音,颤抖着继续背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
  “停!”杨主任突然吼了一声:“老李头!”
  “在……”李木匠浑身一抖。
  “你儿子为啥不去烧炭,是不是你拉的后腿?……妈的,竟敢破坏生产,对抗革命委员会!你活腻歪了吧,嗯?”
  “我……我没……是他媳妇……”
  “那也是你背后指使的!”
  “他……他媳妇要生孩子,他想等……等生完……”
  “不行,明天一早就得给我上山,听见没有?”
  “是……是……”
  “哼,这笔账先记着!”杨主任的目光移到聂木匠身上,“老聂头!今早上干活,为什么迟到?”
  “我家离着远,没听见敲钟……”
  “你耳朵塞驴毛啦?”杨主任火了,“噢,你们听说上面要来人整班子是不是?寻思我要下台了是不是?”
  聂木匠胸前挨了两杵子,站立不稳坐在炕上,立刻又被薅起,战战兢兢地说:“主……主任,我……我今年都六十八啦,耳朵不好使……”
  杨主任哼了一声,目光又落到父亲身上:“老高头!”
  “在。”父亲慌忙往前走了一步,小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有人反映,你偷着把猪卖了,有没有这事?”
  “有……”
  “上面规定,猪只能买给收购站,你知道不知道?”
  “知……知道……”
  “知道他妈的你还卖!”杨主任“咚”的一拳,打在父亲胸上。
  “住手!”躺在炕上的小成再也忍不住了,“猪是我让卖的,要打,你就打我吧!”
  “谁让卖的也不行!”杨主任像个输光的赌徒,仍旧歇斯底里不依不饶,“不卖给收购站,就是投机倒把,就得没收!钱呢,交出来!”
  “我家的猪才三十多斤,收购站不收!”小成据理力争。
  “这……”杨主任傻眼了。上面规定的是,社员家的肥猪必须卖给国家收购站,并没有限制社员间仔猪、母猪的自由买卖。他只听说小成家卖了猪,可并不知道小成家卖的是只有三十多斤重的仔猪呀!
  “我为国家修战备工程,病成这样,队里不给我一分钱,我咬着牙,把好不容易才将养大的猪羔卖了治病,这有什么错?我们爷仨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到头来一分钱都见不着,这能怨我们吗?”
  “你……小北京,别以为躺在炕上,我就不敢收拾你!”杨主任没想到,身为狗崽子病在炕上的小成,竟敢当众顶撞他,而且还敢排揎他的不是。反了,简直是反了!杨主任刚想发作,黄家友从外面跑来,气喘吁吁地说: 
  “主……主任,公社来人了,让你马上去!”
  “哼,回头再算账!”杨主任瞥了小成和黑帮们一眼,悻悻地走了。
  黑帮们散去已是深夜十一点钟。父亲热好一杯药酒,端到小成近前:“成,喝药吧。”
  小成用被子蒙着头,一直在无声地哭泣,泪水洇湿了枕头。他哭自己的不幸,为什么偏偏生在这样的家庭;他哭自己的父亲,当初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当那个倒了八辈子霉的伪职员。然而,父亲毕竟不是先知先觉的圣贤,而且当时也只有十八九岁,他哪里知道,这一步走错,将会给他今后一生,以及子孙留下深重的,甚至是没有穷尽的灾难。虽然当初他走这一步只是为了全家能生存下去。父亲也是不幸的,当初他是怀着杀敌报国、一腔热血参加抗联的,后来他当伪职员也是迫于无奈呀!尤其是母亲死后,父亲更是吃尽千辛万苦……想到这里,小成擦干泪水,掀开被子。只见父亲端着酒杯,用负疚的目光正看着自己。小成想说几句安慰父亲的话,可喉咙里像堵了东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快,趁热喝吧。”父亲把酒送到小成嘴边。
  “爸……我……”
  “唉,啥也别说了。”父亲用破袄袖子擦了擦深深下陷、有些发红的眼睛。
  小成伸出细瘦的胳膊,接过药酒,一饮而尽。好苦好辣呀,顿时,他觉得胃里像着了火……
  深夜。劳累一天的父亲睡着了。喝过药酒的小成,蒙着被子正在发汗。院子里,大黄狗虎子突然狂吠起来。
  “开门,搜查!”一阵叮叮咣咣的砸门声,几道刺眼的白光从窗外射进屋里。
  父亲被惊醒,忙点灯下炕,打开房门。
  “你就是高士英?”一个挎短枪的高个中年男人,目光盯在父亲脸上。中年男人背后,是一帮端着自动步枪的人。
  “是……”
  “今晚,要对你家进行搜查。穿好衣服,站到院子里去!”高个子一挥手,几个人押着父亲出了屋。
  刺骨的寒风,从敞开的房门灌进屋里,桌上的小油灯被吹得摇摇晃晃。
  “你也起来,穿好衣服,站到外面去!”一道刺眼的白光又射到小成脸上。
  “我?你们把我抬出去吧,我起不来……”小成掩饰着内心的恐惧,佯装平静地说。
  “起不来?”一只手呼地扯下了小成身上的被子。
  “啊——!”全副武装正要搜查的人们,一个个张大了嘴巴。
  “腿……你的腿……?”一个人结结巴巴地问。
  “修战备工程受了凉。”小成喝了药酒,浑身正在出汗,被褥都溻湿了。此时被子突然被揭,房门又敞开着,刺骨的寒风一吹,小成立刻打起了哆嗦,浑身的汗水被憋了回去。
  高个子把被子重新盖在小成身上,口气缓和了许多:
  “就让他躺这吧,大家开始搜查!”
  屋子里的人们立刻行动,炕梢的破箱子被扣了过来,破破烂烂撒了一地。有人用刀子割破了天棚,有人拔下了灶台上的铁锅,有人用镐头到处乱刨。一只装盐的罐子从窗台掉到地上,“啪”的一声,摔成了碎片……
  小成紧紧裹着被子,浑身不住地抖动。
  搜查进行了一个多小时,一无所获。高个子领着部下扬长而去。事后,小成从一个朋友那里得知,原来造反派怀疑他家藏有电台,暗中与国外联系,所以进行了这次突击搜查。
  父亲在院子里冻了一个多小时,胡子上结了冰,他蹒跚地回到屋里,从满地凌乱不堪的杂物上踩过,木然地坐在炕上,许久,许久,一动不动……
  “爸,您……您怎么啦?”小成慌了。
  父亲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仍然木雕泥塑般坐着。
  “爸,我冷……我冷啊……”小成叫喊许久,父亲才慢慢站起身,拾起几块碎木片塞进炉子,划着火柴,喃喃地说:
  “唉,真不如两眼一闭,万事皆休……”
  看着父亲那失神的眼睛,小成更慌了,他吃力地拉住父亲的破衣襟,哭了:
  “爸,您可千万别胡思乱想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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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小成子 发表于 2012-10-31 08:0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苦成子》连载(34)
      三十四、凄风苦雨
  二十多贴膏药用过了,小成两腿膝关节和踝关节,仍然肿得老粗,十几瓶药酒喝光了,小成全身仍然剧痛不止。尤其可怕的是,全身肌肉仍在不断萎缩,而且两腿皮肤,开始一层层脱落。
  家里除了几只下蛋换油盐的母鸡,再也没什么东西可卖了。随着小成病情一天天加重,父亲比以往更加愁苦和衰老了,他们父子俩在苦海中,苦苦挣扎着。挣扎中,他们心中仍燃烧着希望,那就是盼着下一年队里能有个好收成,到那时家里就可以分到钱,送他到医院治病了。
  清晨,小成还在昏睡,忽觉脸上热呼呼的,睁眼一看,父亲在用毛巾给他擦脸。小成费了好大劲,把手从被子里抽出,要自己擦洗。父亲说:
  “我擦吧,别弄湿了被子。”
  父亲给小成擦完脸,又擦了双手,然后端来两碗汤,一盘菜团子放在炕上,自己也坐了下来。
  小成用木棍支撑着,艰难地侧过身,向碗里看了一眼,见自己的碗里又卧了一个荷苞蛋,还漂着几滴油花。而父亲的碗里,除了几片绿菜叶什么都没有。小成急了:
  “又给我单做……我说多少回了,咱俩吃一样的!”
  “快吃吧,看你,都瘦成啥样了。”父亲就着一碗清汤,大口大口地吃着菜团子。
  “往后可别做鸡蛋了,点灯、吃盐、买火柴全指望它呢!再说眼瞅芒种了,你脚上的棉水靰鞡也该换了。”
  “就这么对付吧,”父亲看了一眼脚上张了嘴的棉胶鞋,“实在不行了,我就穿你去年那双……”
  自从小成病倒以后,家里的细粮豆油几乎全省给小成吃了,现在父亲又把粗粮几乎全省给了小成,自己顿顿靠吃青菜,干菜和土豆子充饥。过度的操劳愁苦和沉重的精神压力,使父亲瘦得皮包骨,漆黑衰老的脸抽成了窄窄的一条。尽管这样,父亲从无怨言,总是尽最大努力,像呵护婴儿一样,呵护着病倒在炕上的小成。望着父亲头上那日益增多的白发和深陷的眼睛,一股热浪涌上小成心头。他用小勺把鸡蛋舀到了父亲碗里。
  “再不吃点好的,你还能活吗?”父亲急了,把鸡蛋又拨回小成碗里,“麻溜吃喽……等秋后有钱了,好去医院呀!”
  这时,上工的钟声响了。
  前些天,迫于社员们的呼声,和队里已处于停产状态,公社、大队来人整顿了领导班子,只会整人不懂生产,人称“狗蹦子”的杨百顺被撤职,一撸到底。社员们无不拍手称快。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公社没让大家选举自己信任的人来当这个队的主任,而是任命了刚刚从牛棚里放出来的牛占山。公社干部解释说,这叫当初揪斗有据,现在解放有理,把他结合进领导班子,是革命形势发展的需要。如此高深玄妙的革命理论,满脑袋高梁花子的社员们自然无法理解,他们只知道牛占山有个弟弟,与公社造反派的某个头头是同学,二人交情非同一般,牛占山及其亲属以此为荣,经常到处玄耀。
  重新上台的牛占山,立刻又变得盛气凌人,不可一世。
  生产队马号前。牛占山腆着已经小了许多的大碾砣肚子,摇晃着倭瓜脑袋,拖着长长的口水正在派活。父亲喘着粗气远远地奔了过来。
  “敲钟半天了,你怎么才来?”牛占山的脸顿时拉得老长。
  “小成的病这两天又重了,我……”
  “你还有理啦?都像你这样,生产队不乱套啦!”
  在河边住过的人都知道,每年春天种大田,正是河里出鱼的时候。去年队里一年没开钱,无休止的运动,造反派头头们肆意吃喝贪占,使许多社员对集体失去了信心。为了生活,为了一家人填饱肚子,一些根红苗壮、头上没辫子、屁股没尾巴的贫下中农开使另找出路了。白天,他们躺在家里装病,养精蓄锐,到了晚上便整夜整夜地下河捕鱼,然后让他们的老婆孩子悄悄拿到城里去卖。牛占山管不住这些人,只好沿用老办法,拿黑五类开刀,杀鸡吓猴。
  “牛主任,我这是头一回……以后……”
  “你还想有二回呀!……马上跟家狗的犁杖,上东山种豆子去!”
  父亲愣了。东山那块地是前年新开的,离家十几里,到那干活,晌午怎么回来照料小成啊?父亲壮着胆子,央求说:
  “牛主任,给我换个离家近点的吧,晌午……”
  “不行,你们这帮黑东西,死一个少一个!”
父亲朝村西头,自家的小草房远远地望了一眼,叹口气,家
友的犁杖去了东山。
  太阳的影子消失了,屋里的光线渐渐暗下来。
  小成的肚子咕咕叫着,他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了。他一遍又一遍抬起头向窗外张望,不知父亲发生了什么意外,心里越发不安起来。
  一阵凉风吹过,远处传来滚滚雷声,不一会儿,外面哗哗地下起了暴雨。房子又漏雨了,雨点打在纸糊的天棚上,像擂响了无数面小鼓。转瞬间,鼓面被敲破了,一串串冰凉冰凉的雨水,从天棚上倾泻下来。小成的被子被浇湿了,正患着风湿病的身体,被冰凉的雨水一激,顿时疼得更加厉害。他想找件东西遮盖一下身体,可身边什么也没有;他想挪动身子换个地方,可身子像是被那湿漉漉的褥子牢牢粘在了炕上……
  漆黑的乌云笼罩着大地,像把一切都扣在了锅里。
  一串串霹雷在头上炸响,无情的暴雨一阵紧似一阵。小屋内,油灯上那朵昏暗的小火苗,像只可怜的受了惊吓的小兔,惊恐不安地跳动着,仿佛想找个安全的地方躲避起来。
  咔嚓嚓,头上又是一个炸雷。伴随震耳的巨响,屋内“轰隆”一声,整个天棚掉了下来。油灯灭了,屋里一片漆黑,只听见周围是一片“哗哗哗”的暴雨声,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暴雨吞没了。小成忍着浑身剧痛,掀掉身上的纸棚,伸手在炕上摸了半天,终于找到了火柴,然而,火柴已经湿了。炕上,已是一片汪洋……
  雷鸣电闪,暴雨如注。茅屋在雷霆的震怒中颤抖。躺在炕上的小成,面对下着暴雨的漆黑的夜空,突然哭喊起来:
  “爸——!你在哪?你在哪呀……”
  暴雨撕碎了他的喊声,雷声依旧。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响起在泥水中蹒跚的脚步声,黑暗中传来父亲急促颤抖的声音:
  “成,小成?小成——?!”
  “您怎么才回来呀?”小成止住哭声。
  “我上东山种地去了。”
  父亲在锅台后面摸出一盒火柴,点亮油灯。小成这才看清,父亲浑身都湿透了,像是刚从水里钻出来。
  “头午在道上碰个熟人,他说富升四队有家姓李的,有个专治腰腿疼的药方,干完活我就去了,好说歹说,总算把方子弄来了,不想,下起了大雨……”父亲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塑料口袋,小心翼翼放进箱子。
  “有药方也白搭,上哪弄钱去呀。”小成叹了口气。
  “道上我就想好了,”父亲脱下身上的衣服,把掉下来的天棚卷起扔到屋外,然后拿起一把锹,往桶里撮着地上的积水。“咱们先借几十个鸭蛋鹅蛋,放炕头焐着,等孵出小鸭子小鹅来,卖了给你抓药……”
  几天后,父亲真的借来了几十个鸭蛋鹅蛋,又抽空钉了个木箱放在炕头,把蛋装进去后蒙上了被子。每天早晚甚至三更半夜,父亲都要打开箱子,把几十个蛋逐个翻弄一遍。小成更是时刻注意,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每隔一会儿就把手伸进箱子试试温度,热了,他就把被子掀开一条缝儿,凉了,就用棍子挑着,把自己的棉衣盖在上面。小成天天都在心里祈祷,乞求苍天保佑,让这些蛋早日孵出鸭子和鹅来。
  火辣辣的太阳当头照着。西大坡的谷地里,父亲和社员们正在薅草。前几天刚下过雨,潮湿的泥土蒸腾着热气,泥巴粘了人们一身。
  家里又要断粮了,除了二十多斤瘪苞米,什么都没有了。父亲和小成必须支撑到秋后,才能接上新粮。为了让病重的小成多吃到一点粮食,父亲几乎天天靠吃青菜和野菜充饥。家里的七只母鸡,每天下三四个蛋,两个鸡蛋顶一个鸭蛋,四个鸡蛋顶一个鹅蛋,不知要几个月才能还清为孵鸭鹅欠下的外债。家里买灯油、咸盐的钱断了,父亲做饭时,只好用缸里陈年的咸菜汤子代替食盐,到了夜晚,他们父子只好摸黑……
  同样是灾年,别人家里人口多,自留地多,他们可以多养鸡鸭多养猪。胆大的还可以偷偷下河捕鱼,甚至长期在外面倒腾小买卖。而小成他们爷仨,一个病在炕上,一个长年在深山老林里烧炭,一个被管制得没有半点自由。尽管队里不勾钱,父亲必须老老实实天天出工干活。整个生产队,生活最苦最难的,莫过于小成他们父子了。
  肌肠辘辘的父亲,弯着腰站在地里,浑身出着虚汗,一颗颗金星不时从他眼前飞过。他站立不稳,索性跪在地上,用两只枯瘦的手拨拉着谷子,把苗间的杂草一根根拔掉。饿得实在支持不住了,他便顺手抓起一把野菜,捋巴捋巴,塞进嘴里。他一面薅着杂草,一面想着家里炕上的儿子,小成那没有半点血色的脸,那一条条高高突起的肋骨,那深深塌陷下去的肚皮,那两条细如麻杆的腿,总是不停在他眼前晃动。儿子的病,像一座大山压在他的心上。为了治好儿子的病,他宁愿吃尽人间苦,受尽天下罪。如果能够,他真恨不得砍下自己的双腿,给儿子换上。眼前又是一阵发黑,他连忙又抓起一把野菜塞进嘴里。
  “怎么啦老高头,人家都薅半截地了,你还在这磨蹭?”负责领着大伙干活的刘黑子,拎着锄头走来。
  刘黑子是江苏来的盲流,投奔他的表姐夫窦培光在三队落了户,和小成一起修过战备工程,两人很和得来。刘黑子膀大腰圆,有把笨力气,没文化,这次牛占山重新上台,提拔他做了副主任。
  “啊……刘主任,”父亲吃力地抬起头,“浑身没劲儿……”
  刘黑子蹲下身,一面帮父亲薅草,一面低声问:“听说你给小成淘换个药方?吃了管用吗?”
  “还没吃呢,哪有钱抓药啊。”父亲叹口气,沉默了一会儿,问:“我家借粮的事,班子开会研究了吗?”
  刘黑子苦笑着摇摇头:“我在会上提了,大伙都同意,就是水牛这东西,一个劲儿拨拉脑袋,高低不同意。他说照顾黑五类,是丧失阶级立场……”
  “我不吃,我是给小成借呀!我一个老头子,死就死了吧,可小成……他……他是为国家得的病呀!”
  “我也是这么说的,不管用啊。”刘黑子把手里的一把杂草摔在地上,“水牛这东西,他说……他们这帮黑玩意儿,死一个少一个……”
  父亲眼前又是一阵发黑。自从小成病倒在炕上,父亲便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内疚和自责中,一天到晚,总是喃喃自语,说是他连累了孩子……
  父亲脸上流的是泪,可心里流的却是血啊!
  这时,忽听有人喊:“不好啦,村里着火啦!”
  人们直起腰,惊恐地向村里望去,只见远处地平线上一股浓烟,冲天而起。
  “都别干了,赶快回村救火!”刘黑子大喊一声,率先向村里奔去。
  父亲和社员们起身跟了上去。漫长的西大坡,父亲刚刚跑到一半就跑不动了。这时,只听跑在前面的人说了一句:
  “西头着了,可能是小北京家。”
  父亲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上……很快又苏醒了,田野里孤零零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五内俱焚。不行,怎么也得再见上儿子一面,就是死,也得和儿子死在一起!
  父亲咬紧牙关,拼尽全身力气,一点一点地向坡顶爬着,手指磨破了,沾满了泥土。在他眼前出现的:一会儿是骨瘦如柴的小成,在火海中翻滚挣扎,哭喊呼救的惨景,一会儿又是全身被烧焦的小成,僵直地躺在一片废虚之中……
  终于爬到坡顶,父亲扶着一棵小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这时他才看清,原来着火的是紧挨着自家的牛占林家,还有牛占林家东边的大嘴家和刘黑子家。房子已经落了架……幸亏刚才刮的是西风,这才救了小成一命。
  又是二十多天过去了,父亲和小成人工孵化的鸭蛋鹅蛋,出了十八只小鸭子,七只小鹅;除了两只公鸭、五只母鸭又瘦又小、撇拉腿没人要外,一共卖了三十三块钱。然而,钱刚刚到手,债主就登门了……
  家里最后的几捧苞米面,全都喂了刚会吃食的小鸭子,小成和父亲的生活到了他们有生以来最艰难的阶段。一连二十多天,他们没吃过一粒粮食,没吃过一滴豆油,天天靠青菜,靠没有成熟的土豆和青面瓜蛋子充饥。别人扔掉的瘟死的鸡鸭,都成了他们不可多得的美味佳肴。每天从早到晚,肚子里“叽哩咕噜”叫个不停。小成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连翻身都成了一种奢望。他整天仰卧炕上,全身各处仍在不断剧痛,腿上的皮肤,仍在一层层脱落……
  工作队又进村了,阶级斗争抓得更紧了。
  衰老憔瘁的父亲,每天从早到晚,从家里到队里,像个机器人似的不停地忙碌,到了晚上,又像个木头人似的弯腰站在台上,接受批斗。
  屋子又漏雨了,父亲无法在家照料小成,只好在炕头小成躺着的地方,斜着支起两根木杆,找来块破席盖在上面。
  父亲不在家时,终日陪伴小成的,只有几只撇拉腿的小鸭子,父亲把它们放在小成身边的一个破罗圈里。为了防止野猫、老鼠把鸭子叼走,小成精心地守护着它们,盼望它们快快长大。到来年春天,它们就可以下蛋了,一个鸭蛋可以卖两毛钱呢。看着这些身患残疾的弱小生命,不知为什么,小成总是联想到自己和父亲的命运。人哪,为什么不多一些友善,仁爱和宽容,让别人也能生存下去呢?小成已经瘦得皮包骨了,尽管如此,每到吃饭的时候,他还是悄悄把自己碗里的青菜、土豆留出一些,嚼碎喂了鸭子。
  近来不知怎么了,小成一闭上眼,不是梦见北京的旧居,就是梦见昔日的老师、同学和小伙伴们。小成又睡着了,睡梦中,身为学校小足球队队员的小成,正在比赛场上生龙活虎般穿插跑动。突然,他接到同伴一记长传,单人带球,像离弦的箭直插对方禁区,场外欢声如潮。小成接连晃过对方一个又一个防守队员,径直来到门前,拔脚怒射,球被守门员扑出门外。他冲上去到了球前,正要补射,忽然感觉到两条腿像是被什么绊住,怎么也抬不起来,急得他拼命捶打自己的腿,呼呼地喘粗气……小成醒了,用手一摸,头上湿淋淋的,全是汗。这时,父亲下工回来了。
  “擦擦手,准备吃饭。”父亲把一块湿毛巾放在小成手上。
  “我不想吃……”小成把脸扭向一边。
  “你看这是啥?”父亲拿出两穗刚刚烧熟的青苞米,放到小成枕边。“刚才我在自留地转了一圈,就这两穗长得还大点,快吃吧,吃了病好得快……”
  金黄色的香喷喷的苞米,没能躯散小成心中的阴云与哀愁。突然,他放声大哭起来:
  “呜呜……我好不了啦,保泰松、可地松吃过了,酒糟用过了,药酒喝过了,膏药也贴过了,没用,全没用啊……”
  “不是还有个药方没用嘛,等有了钱……”父亲柔声哄劝,“听话,快把苞米吃喽,你……你得活下去呀!”
  “活有什么用?我……我动不了啦,我好不了啦……”小成哭得更凶了。
  “听我说,你听我说呀!……再过几天,青苞米就大喷下来了,多吃点身体就能硬实点,等秋后开了支,好送你去医院呀……再不吃,你就把我急死啦!”
  “今年队里庄稼……咋样?”小成渐渐止住哭声,哽咽着问。
  队里去年没积肥,今年没钱买化肥,白籽下地,再加上种子质量不好,一出土就丢了三成苗;田间管里跟不上,满地都是杂草……这一切能对小成说吗?父亲犹豫了一下,含糊其辞地说:
  “哦……还行,还行。”
  小成又看到了希望,他拿起毛巾,擦净泪痕:“爸,等秋后开支了,一定送我去医院啊!”
  “嗯。”父亲把两穗苞米塞进小成手里,“快吃吧。”
  “爸,您也吃。”小成把其中的一穗又塞给了父亲,父亲只要了半穗。三四十天没吃粮食了,刚刚烧熟的青苞米,嚼在嘴里真香啊!
  见小成吃了东西,父亲心里宽慰许多,一面嚼着苞米,一面说:
  “今儿我碰着大老梁啦,他下山催粮,俺俩唠扯一阵。你猜怎么着,他看中你哥了,夸你哥心眼实,能吃苦,干活舍得出力气。他想把二丫许配给你哥……”
  这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事。小成忙问:“您答应了吗?”
  “这我哪能不答应,我说只要孩子们愿意,我没挑!”
  “后来呢?”
  “大老梁说这事他还没跟二丫商量呢,只要二丫同意,就算定下来了。”
  哥哥有对象了,小成打心眼里为哥哥高兴。二丫不仅模样漂亮,而且心灵手巧。哥哥能娶到这样的姑娘做媳妇是全家的福气!父亲老了,家里外头都需要帮手,哥哥要是能早点把她娶过来多好啊!然而,结婚需要钱,钱从哪来呀?现在自己治病还没钱呢。病治不好,自己整天躺在炕上,人家能进这个门吗?想到这里,刚刚出现在脸上的一丝笑容又消失了,小成陷入了更深的愁苦中。他叹了口气,心想,秋后队里分了钱,怎么也得让哥哥先把婚事办了,自己治病的事再等下一年吧,无论如何不能为了自己,误了哥哥的终身大事!
  几场秋雨过后,又是一场严霜。刚刚成熟了一半的庄稼,像被开水烫了似的,全都蔫了。社员们把希望寄托在山里的副业上。不料一场山火,十几个人一年辛辛苦苦烧出的木炭,倾刻间全都化为灰烬。俗话说“不怕灾年,就怕灾连”。这一年,社员们又白干了,人们的日子更难熬了。
  严冬到了,北大荒又变成了冰雪的世界。
  队里放了几天假,让社员们割烧柴。别人都上了山,父亲为了照料卧床不起的小成,只好就近下了门前的草甸子。
  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冰雪覆盖的茫茫的大草甸子里,年迈的父亲孤身一人,弯着腰,吃力地割着被积雪压倒的茅草和一丛丛旱柳。刺骨的寒风卷着雪粒,无情地抽打着他。他身上的棉衣早已破烂不堪,眉毛胡子挂满了冰霜,两只手闷子也开了花,手上裂满了口子,血水把手闷子染得斑斑点点。
  父亲浑身瑟瑟地抖动着,每割上几把柴草,就不得不停下来搓搓被冻僵的双手,顺便直起腰来,远远地朝村中自家的茅屋望上一阵。他放心不下病在炕上的小成啊!早上离开家时,他把干粮、水、止疼药、尿桶一样样放在小成身边,又在炉子里填了几块木头。现在出来大半天了,炉子里的火早已灭了吧,小成会不会冻着,风湿病怕凉啊。想到风湿病,小成那麻杆般的两条细腿,又在他眼前晃荡起来……
  昨天晚上,他烧了盆热水,想给小成洗洗身子,掀开被子一看惊呆了,只见小成的身子,瘦得几乎成了一具骷髅,一层薄薄的失去了弹性的皮肤,包着周身突起的骨头,胸脯塌陷,肚皮几乎贴到了脊梁骨,两腿细如麻杆,两个膝关节已经变形,硕大而又光秃秃的像小和尚的脑袋,膝盖上各贴着一张纸片。父亲揭开纸片,露出了白花花的骨头;无数大大小小的虱子在被褥上爬着。小成的身子下面,褥子早已烂出盆口大的一个窟窿,露出炕席。一股刺鼻子的恶臭从小成身下散发出来。仔细一看,小成的后背已经溃烂,碗口大的一摊脓血把他的身体和炕席粘在一起……
  “你……你咋不早说呀!”父亲差点昏过去。
  “我……怕你着急……”
  父亲为小成擦洗了身子,找来几块干净的破布,包住小成的伤口,把小成的被褥抱到外面扫了一遍,然后把自己的被褥换给了小成。
  父亲再也割不下去了,寒风中,他突然跪在雪地上,面对阴沉得像铅板一样的天空,老泪纵横地放声恸哭:
  “天哪,苍天哪———!可怜可怜我的儿子吧,救救我的儿子吧!……有什么罪过,惩罚我一个人好了,为什么要惩罚我的儿子?他还是个孩子呀……他有什么错,他有什么错啊?!……苍天哪,苍天……你说活呀,你倒是说话呀!……呜呜呜。”
  苍天不语,回答他的只有狂风的怒号,扑脸的雪粒。
   
  父亲跌跌撞撞回到家中。炉子里的火早已熄灭,窗户上结满了厚厚的冰霜,屋里黑古隆咚。
  “爸,您回来啦!”头发蓬乱,憔悴不堪的小成,眼里露出喜悦,“您看,煎饼!”他指指身边的盘子,一个叠得方方正正,鼓鼓囊囊的大煎饼放在盘中。
  “头午郝婶来了,求我写信,给了咱两个大煎饼,带馅的,可好吃了。我吃了一个,这是给您留的……”昏暗中,小成看不清父亲的脸,还在说着。
  “我没照看好你,我……对不起你死去妈呀……”父亲跌坐在炕上。
  “爸,您怎么啦?”看到父亲失魂落魄的样子,小成慌了,忙转移话题,安慰父亲说:“爸,梁大叔跟您说的那事咋样了?要是没啥意见,等队里开支了,就把我哥的婚事办了吧。”
  “……”父亲摇了摇头。
  “那……队里多咱开支呀?……开了支,先给我哥做身衣服吧。”
  “今年……又白干了……”
  像突然挨了一闷棍,小成愣了好久才回过神来,原来队里早结算过了,父亲一直在瞒着他呀!哥哥的婚事没定下来,他治病的希望也更渺茫了。队里连续两年不开支,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父亲能不愁吗?小成敏感意识到,他已经成了家里的累赘。也许梁家二丫,正是由于看到他长年病在炕上,才迟迟不肯迈进这门槛的。此时他想,如果他死了该有多好,父亲就再也不会因为看到他整天病在炕上无钱医治而痛苦了。没有了他的拖累,家里的日子一定会好过些。想到这里,小成反倒平静了。他安慰父亲:
  “爸,往后我再也不提治病的事了……等多咱有了钱,先把我哥的婚事办了。家里不是还有几只鸭子吗,等来年下蛋了,咱们再……”
  鸭子?鸭子!父亲猛然想起,刚才进院时没看见家里的鸭子。糟糕,一定是上午来人,走时忘了关院门,鸭子又跑了出去。眼 瞅天要黑了,得赶紧去找。父亲慌忙来到院外。
  “鸭——鸭鸭鸭!鸭——鸭鸭鸭!”父亲一面呼唤,一面四处寻找。虎子闻声跑来,把鼻子贴近地面闻了闻,突然叫了两声,回头看看父亲,摇摇尾巴,飞快跑到重新上台的牛主任家的门前,冲着院里汪汪地叫着。
  父亲来到近前,向院里一看,只见牛占山家用小杆夹成的仓房里,关了一大群鸭子。牛占山的老婆麻小个子,手里拿着剪子,在她外甥媳妇大膘子的帮助下,正在逐只给鸭子剪尾巴。小成家的那几只鸭子,听到主人呼唤,从小杆缝隙伸出脖子,冲着父亲嘎嘎地叫起来。
  父亲咳嗽一声,走了进去。
  麻小个子脸红了一下,立刻又恢复了原样。她把眼皮一翻,故意问:
  “你找谁呀?”
  “是这样,她二嫂……”父亲迟疑了一下,刹那间,他想起家里无钱治病躺在炕上的小成,想到来年全家的生活,硬着头皮,陪着小心说:“今儿我下甸子割柴火,忘了关院门,鸭子跑出来了,混在你家……”
  “这没你的鸭子!”麻小个子忙用身子挡住父亲,“上别处找去,去去!”
  父亲站着没动:“他二嫂,你再好好看看,我家的鸭子又瘦又小,撇拉腿,都剪了尾巴。你家的鸭子又肥又大,毛也光溜,没剪尾巴,一眼就能看出来……”
  大膘子看看她的二舅母麻小个子,又看看父亲,心里明白了,原来她这个舅母,着急忙慌地给家里的鸭子剪尾巴,是为了赖人家的鸭子,而自己傻了巴即还给她帮忙,干这种缺德事。
  “二舅母,你就把那几只鸭子……”心直口快的大膘子说话了。
  “你在这胡叻叻啥,给我出去!”麻小个子忙抢过话头,一面动手来推父亲。
  父亲被推个趔趄。虎子见状,冲着麻小个子呲出白牙,“呜呜”地发出警告。
  “发财——,发财——!”麻小个子喊了两声,见自家那只名叫“发财”,人称“狗王”的大黑狗没在家,气焰顿时矮了半截,随即眼珠一转,两手往脸上一捂,跺着脚干嚎起来:
  “好你个老高头,大白天上我院子里偷东西,还让狗咬我……反天啦,阶级敌人反天啦!这日子没法过啦,我……我上大队告你去……呜呜。”
  到大队?就是到了公社,又有谁能为一个“历史反革命”主持公道?父亲看了一眼自家的鸭子,又冷冷地瞥了一眼麻小个子,默默地转过身,走了。
  
  “鸭子找回来了吗?”躺在炕上的小成见父亲回来了,忙问。
  “让水牛家赖去了。”父亲脸色灰白,浑身瑟瑟抖动,他想卷支烟抽,可手怎么也不听使唤,烟末子从抖动的指逢间簌簌地落到地上。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无奈地说了一句:
  “这事就拉倒吧,千万别声张,咱得罪不起人家。”
  屈辱的泪水淹灭了心中的怒火,小成懂事地点了点头。
  然而,树欲静,风不止。鸭子的事,小成和父亲一直守口如瓶,不料却被心直口快的大膘子张扬开来,弄得满村子人人皆知。牛占山丢了面子,一腔怒火,全发泻到父亲身上……
  生产队会议室里,批斗会正在进行。父亲、李木匠、聂木匠、老井匠等几个黑帮,弯着腰,规规矩矩站在台上,梁柁上的马灯,“嗞嗞”地冒着黑烟。
  “我说贫下中农同志们,阶级斗争这根弦,一刻也不能松呀!你们别看他们一个个老天巴地,像没几天活头了似的,他们是房檐上吊着的大葱,根干皮烂心不死!”牛占山拖着口水,大倭瓜脑袋摇晃着,两只向外凸出的圆溜溜的眼睛里闪着狡诈的凶光,“阶级敌人的老实都是装出来的,其实,暗地里他们天天都在活动!前几天,队里的大花牛怎么死的?这里有文章,是敌人搞破坏,故意害死的……”
  会场上,人们交头接耳,响起一片嗡嗡声。
  “扯他妈犊子,”队里的马倌老毕,不屑一顾地笑了,“大花牛是下犊子时没人照看,让狗把下来的‘花花肠子’掏着吃了,流血流死的……”
  知道内情的社员,随声附和。
  “都静一静,我的话还没说完呢!”牛占山抹了一把口水,“这我知道,这头牛在下犊之前就站起不来了。有人反映,这头牛是春天种地前,给历史反革命老高头上山拉柴火累病的!多好的一头牛啊,说死就死了……”说到这里,亲娘老子死了都没掉过一滴眼泪的牛占山,装模作样抹了两下眼睛,无比气愤地说:“这头牛不能白死,得让他赔!”
  “对,让他赔!”
  “赔五百!”
  “赔八百!”
  “让他赔一千!”
   …………
  牛占山的几个弟弟,一帮侄子、外甥,齐声叫喊。
站在台上的父亲险些栽倒。他稳了稳神,壮了壮胆,分辩说:“那天我就下甸子拉了一趟草,来回还不到半天……”
  “你给我住嘴,我早调查好了!”牛占山又晃了晃倭瓜脑袋,“你给我老实点……低头!再低点!”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父亲低下头,不吱声了。他知道,说什么都没用。
  这时,会场下面嗡嗡地乱了,有些社员实在看不下去,纷纷为父亲鸣起了不平。马车老板儿张山,“噌”地站起身:
  “我说,熊人也没这么熊的!你们不怕老天报应啊?花牛给老高家拉过柴火不假,可后来还种了一春天地,趟了一夏天地哪!……”
  张山话音未落,早已做了孩子妈妈的胖丫,结结巴巴地说:
  “叫我说呀,是、是老高头家的鸭子太、太瘦,没肉,吃到嘴里不、不舒服了吧?”
  人们哄堂大笑。牛占山脸上挂不住了,说话差了声:
  “老高头给……给你们啥好处啦?你们的阶级立场都……都他妈的让狗吃啦,啊?”
  “大伙静一静,我说几句。”高大虎的弟弟,队里的猪倌高三福站了起来。“老高头到咱队以来表现咋样,大伙眼睛是亮的,大花牛咋死的,大伙心里也都明白,真的假不了,假的也安不牢。今天我要说的是,老高头历史问题再大,那是他个人的事,不该牵连他的两个孩子呀,党的政策还说他们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呢,是不是,牛主任?”
  牛占山的脸比烂倭瓜还难看。他又抹了一把口水,刚要张嘴,高三福接着话头说了下去:
  “老高头的两儿子,一个长年在山里拼死拼活烧炭,整天和黑瞎子老虎打交道,贫下中的孩子,哪个在山里连着干过好几年?再说小北京,他是为国家修战备工程倒在炕上的。修战备工程,那么苦,别人干几天就受不了啦,一个个往回跑,他可是从头干到尾的。那帮人里,数他岁数小啊!咱们可都有儿有女,将心比心,大家想想,要是咱自己的孩子……”
  “高三福,你在替谁说话?你要小心后果!”牛占山头上冒了汗,色厉内荏地喊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阶级斗争不讲情面……”
  “算了吧,我说牛主任,”高三福嘲讽地笑了,“你觉悟那么高,我问你,给你闺女找对象,为啥不找贫下中农,偏偏找个地主的狗崽子?”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社员们谁都知道,牛占山的女儿小辣椒,还没找对象就先怀了孩子。为了遮丑,牛占山只好匆忙将她嫁给外地一个有钱的家庭成分是地主的小伙子。
  牛占山的脸,由烂倭瓜一下子又变成了紫猪肝,说话也语无论次了:
  “我……我闺女找对象……我这主任是上头任命的,不是土坷拉一拨拉就掉!有的人有……有野心!他……他想……我知道……我闺女找婆家跟抓阶级斗争,是两码事,扯不到一块去!这头花牛作价五百,这钱扣定了,我说了算!让我下台……做梦去吧!散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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