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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苦成子》连载(34)
三十四、凄风苦雨
二十多贴膏药用过了,小成两腿膝关节和踝关节,仍然肿得老粗,十几瓶药酒喝光了,小成全身仍然剧痛不止。尤其可怕的是,全身肌肉仍在不断萎缩,而且两腿皮肤,开始一层层脱落。
家里除了几只下蛋换油盐的母鸡,再也没什么东西可卖了。随着小成病情一天天加重,父亲比以往更加愁苦和衰老了,他们父子俩在苦海中,苦苦挣扎着。挣扎中,他们心中仍燃烧着希望,那就是盼着下一年队里能有个好收成,到那时家里就可以分到钱,送他到医院治病了。
清晨,小成还在昏睡,忽觉脸上热呼呼的,睁眼一看,父亲在用毛巾给他擦脸。小成费了好大劲,把手从被子里抽出,要自己擦洗。父亲说:
“我擦吧,别弄湿了被子。”
父亲给小成擦完脸,又擦了双手,然后端来两碗汤,一盘菜团子放在炕上,自己也坐了下来。
小成用木棍支撑着,艰难地侧过身,向碗里看了一眼,见自己的碗里又卧了一个荷苞蛋,还漂着几滴油花。而父亲的碗里,除了几片绿菜叶什么都没有。小成急了:
“又给我单做……我说多少回了,咱俩吃一样的!”
“快吃吧,看你,都瘦成啥样了。”父亲就着一碗清汤,大口大口地吃着菜团子。
“往后可别做鸡蛋了,点灯、吃盐、买火柴全指望它呢!再说眼瞅芒种了,你脚上的棉水靰鞡也该换了。”
“就这么对付吧,”父亲看了一眼脚上张了嘴的棉胶鞋,“实在不行了,我就穿你去年那双……”
自从小成病倒以后,家里的细粮豆油几乎全省给小成吃了,现在父亲又把粗粮几乎全省给了小成,自己顿顿靠吃青菜,干菜和土豆子充饥。过度的操劳愁苦和沉重的精神压力,使父亲瘦得皮包骨,漆黑衰老的脸抽成了窄窄的一条。尽管这样,父亲从无怨言,总是尽最大努力,像呵护婴儿一样,呵护着病倒在炕上的小成。望着父亲头上那日益增多的白发和深陷的眼睛,一股热浪涌上小成心头。他用小勺把鸡蛋舀到了父亲碗里。
“再不吃点好的,你还能活吗?”父亲急了,把鸡蛋又拨回小成碗里,“麻溜吃喽……等秋后有钱了,好去医院呀!”
这时,上工的钟声响了。
前些天,迫于社员们的呼声,和队里已处于停产状态,公社、大队来人整顿了领导班子,只会整人不懂生产,人称“狗蹦子”的杨百顺被撤职,一撸到底。社员们无不拍手称快。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公社没让大家选举自己信任的人来当这个队的主任,而是任命了刚刚从牛棚里放出来的牛占山。公社干部解释说,这叫当初揪斗有据,现在解放有理,把他结合进领导班子,是革命形势发展的需要。如此高深玄妙的革命理论,满脑袋高梁花子的社员们自然无法理解,他们只知道牛占山有个弟弟,与公社造反派的某个头头是同学,二人交情非同一般,牛占山及其亲属以此为荣,经常到处玄耀。
重新上台的牛占山,立刻又变得盛气凌人,不可一世。
生产队马号前。牛占山腆着已经小了许多的大碾砣肚子,摇晃着倭瓜脑袋,拖着长长的口水正在派活。父亲喘着粗气远远地奔了过来。
“敲钟半天了,你怎么才来?”牛占山的脸顿时拉得老长。
“小成的病这两天又重了,我……”
“你还有理啦?都像你这样,生产队不乱套啦!”
在河边住过的人都知道,每年春天种大田,正是河里出鱼的时候。去年队里一年没开钱,无休止的运动,造反派头头们肆意吃喝贪占,使许多社员对集体失去了信心。为了生活,为了一家人填饱肚子,一些根红苗壮、头上没辫子、屁股没尾巴的贫下中农开使另找出路了。白天,他们躺在家里装病,养精蓄锐,到了晚上便整夜整夜地下河捕鱼,然后让他们的老婆孩子悄悄拿到城里去卖。牛占山管不住这些人,只好沿用老办法,拿黑五类开刀,杀鸡吓猴。
“牛主任,我这是头一回……以后……”
“你还想有二回呀!……马上跟家狗的犁杖,上东山种豆子去!”
父亲愣了。东山那块地是前年新开的,离家十几里,到那干活,晌午怎么回来照料小成啊?父亲壮着胆子,央求说:
“牛主任,给我换个离家近点的吧,晌午……”
“不行,你们这帮黑东西,死一个少一个!”
父亲朝村西头,自家的小草房远远地望了一眼,叹口气,家
友的犁杖去了东山。
太阳的影子消失了,屋里的光线渐渐暗下来。
小成的肚子咕咕叫着,他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了。他一遍又一遍抬起头向窗外张望,不知父亲发生了什么意外,心里越发不安起来。
一阵凉风吹过,远处传来滚滚雷声,不一会儿,外面哗哗地下起了暴雨。房子又漏雨了,雨点打在纸糊的天棚上,像擂响了无数面小鼓。转瞬间,鼓面被敲破了,一串串冰凉冰凉的雨水,从天棚上倾泻下来。小成的被子被浇湿了,正患着风湿病的身体,被冰凉的雨水一激,顿时疼得更加厉害。他想找件东西遮盖一下身体,可身边什么也没有;他想挪动身子换个地方,可身子像是被那湿漉漉的褥子牢牢粘在了炕上……
漆黑的乌云笼罩着大地,像把一切都扣在了锅里。
一串串霹雷在头上炸响,无情的暴雨一阵紧似一阵。小屋内,油灯上那朵昏暗的小火苗,像只可怜的受了惊吓的小兔,惊恐不安地跳动着,仿佛想找个安全的地方躲避起来。
咔嚓嚓,头上又是一个炸雷。伴随震耳的巨响,屋内“轰隆”一声,整个天棚掉了下来。油灯灭了,屋里一片漆黑,只听见周围是一片“哗哗哗”的暴雨声,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暴雨吞没了。小成忍着浑身剧痛,掀掉身上的纸棚,伸手在炕上摸了半天,终于找到了火柴,然而,火柴已经湿了。炕上,已是一片汪洋……
雷鸣电闪,暴雨如注。茅屋在雷霆的震怒中颤抖。躺在炕上的小成,面对下着暴雨的漆黑的夜空,突然哭喊起来:
“爸——!你在哪?你在哪呀……”
暴雨撕碎了他的喊声,雷声依旧。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响起在泥水中蹒跚的脚步声,黑暗中传来父亲急促颤抖的声音:
“成,小成?小成——?!”
“您怎么才回来呀?”小成止住哭声。
“我上东山种地去了。”
父亲在锅台后面摸出一盒火柴,点亮油灯。小成这才看清,父亲浑身都湿透了,像是刚从水里钻出来。
“头午在道上碰个熟人,他说富升四队有家姓李的,有个专治腰腿疼的药方,干完活我就去了,好说歹说,总算把方子弄来了,不想,下起了大雨……”父亲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塑料口袋,小心翼翼放进箱子。
“有药方也白搭,上哪弄钱去呀。”小成叹了口气。
“道上我就想好了,”父亲脱下身上的衣服,把掉下来的天棚卷起扔到屋外,然后拿起一把锹,往桶里撮着地上的积水。“咱们先借几十个鸭蛋鹅蛋,放炕头焐着,等孵出小鸭子小鹅来,卖了给你抓药……”
几天后,父亲真的借来了几十个鸭蛋鹅蛋,又抽空钉了个木箱放在炕头,把蛋装进去后蒙上了被子。每天早晚甚至三更半夜,父亲都要打开箱子,把几十个蛋逐个翻弄一遍。小成更是时刻注意,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每隔一会儿就把手伸进箱子试试温度,热了,他就把被子掀开一条缝儿,凉了,就用棍子挑着,把自己的棉衣盖在上面。小成天天都在心里祈祷,乞求苍天保佑,让这些蛋早日孵出鸭子和鹅来。
火辣辣的太阳当头照着。西大坡的谷地里,父亲和社员们正在薅草。前几天刚下过雨,潮湿的泥土蒸腾着热气,泥巴粘了人们一身。
家里又要断粮了,除了二十多斤瘪苞米,什么都没有了。父亲和小成必须支撑到秋后,才能接上新粮。为了让病重的小成多吃到一点粮食,父亲几乎天天靠吃青菜和野菜充饥。家里的七只母鸡,每天下三四个蛋,两个鸡蛋顶一个鸭蛋,四个鸡蛋顶一个鹅蛋,不知要几个月才能还清为孵鸭鹅欠下的外债。家里买灯油、咸盐的钱断了,父亲做饭时,只好用缸里陈年的咸菜汤子代替食盐,到了夜晚,他们父子只好摸黑……
同样是灾年,别人家里人口多,自留地多,他们可以多养鸡鸭多养猪。胆大的还可以偷偷下河捕鱼,甚至长期在外面倒腾小买卖。而小成他们爷仨,一个病在炕上,一个长年在深山老林里烧炭,一个被管制得没有半点自由。尽管队里不勾钱,父亲必须老老实实天天出工干活。整个生产队,生活最苦最难的,莫过于小成他们父子了。
肌肠辘辘的父亲,弯着腰站在地里,浑身出着虚汗,一颗颗金星不时从他眼前飞过。他站立不稳,索性跪在地上,用两只枯瘦的手拨拉着谷子,把苗间的杂草一根根拔掉。饿得实在支持不住了,他便顺手抓起一把野菜,捋巴捋巴,塞进嘴里。他一面薅着杂草,一面想着家里炕上的儿子,小成那没有半点血色的脸,那一条条高高突起的肋骨,那深深塌陷下去的肚皮,那两条细如麻杆的腿,总是不停在他眼前晃动。儿子的病,像一座大山压在他的心上。为了治好儿子的病,他宁愿吃尽人间苦,受尽天下罪。如果能够,他真恨不得砍下自己的双腿,给儿子换上。眼前又是一阵发黑,他连忙又抓起一把野菜塞进嘴里。
“怎么啦老高头,人家都薅半截地了,你还在这磨蹭?”负责领着大伙干活的刘黑子,拎着锄头走来。
刘黑子是江苏来的盲流,投奔他的表姐夫窦培光在三队落了户,和小成一起修过战备工程,两人很和得来。刘黑子膀大腰圆,有把笨力气,没文化,这次牛占山重新上台,提拔他做了副主任。
“啊……刘主任,”父亲吃力地抬起头,“浑身没劲儿……”
刘黑子蹲下身,一面帮父亲薅草,一面低声问:“听说你给小成淘换个药方?吃了管用吗?”
“还没吃呢,哪有钱抓药啊。”父亲叹口气,沉默了一会儿,问:“我家借粮的事,班子开会研究了吗?”
刘黑子苦笑着摇摇头:“我在会上提了,大伙都同意,就是水牛这东西,一个劲儿拨拉脑袋,高低不同意。他说照顾黑五类,是丧失阶级立场……”
“我不吃,我是给小成借呀!我一个老头子,死就死了吧,可小成……他……他是为国家得的病呀!”
“我也是这么说的,不管用啊。”刘黑子把手里的一把杂草摔在地上,“水牛这东西,他说……他们这帮黑玩意儿,死一个少一个……”
父亲眼前又是一阵发黑。自从小成病倒在炕上,父亲便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内疚和自责中,一天到晚,总是喃喃自语,说是他连累了孩子……
父亲脸上流的是泪,可心里流的却是血啊!
这时,忽听有人喊:“不好啦,村里着火啦!”
人们直起腰,惊恐地向村里望去,只见远处地平线上一股浓烟,冲天而起。
“都别干了,赶快回村救火!”刘黑子大喊一声,率先向村里奔去。
父亲和社员们起身跟了上去。漫长的西大坡,父亲刚刚跑到一半就跑不动了。这时,只听跑在前面的人说了一句:
“西头着了,可能是小北京家。”
父亲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上……很快又苏醒了,田野里孤零零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五内俱焚。不行,怎么也得再见上儿子一面,就是死,也得和儿子死在一起!
父亲咬紧牙关,拼尽全身力气,一点一点地向坡顶爬着,手指磨破了,沾满了泥土。在他眼前出现的:一会儿是骨瘦如柴的小成,在火海中翻滚挣扎,哭喊呼救的惨景,一会儿又是全身被烧焦的小成,僵直地躺在一片废虚之中……
终于爬到坡顶,父亲扶着一棵小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这时他才看清,原来着火的是紧挨着自家的牛占林家,还有牛占林家东边的大嘴家和刘黑子家。房子已经落了架……幸亏刚才刮的是西风,这才救了小成一命。
又是二十多天过去了,父亲和小成人工孵化的鸭蛋鹅蛋,出了十八只小鸭子,七只小鹅;除了两只公鸭、五只母鸭又瘦又小、撇拉腿没人要外,一共卖了三十三块钱。然而,钱刚刚到手,债主就登门了……
家里最后的几捧苞米面,全都喂了刚会吃食的小鸭子,小成和父亲的生活到了他们有生以来最艰难的阶段。一连二十多天,他们没吃过一粒粮食,没吃过一滴豆油,天天靠青菜,靠没有成熟的土豆和青面瓜蛋子充饥。别人扔掉的瘟死的鸡鸭,都成了他们不可多得的美味佳肴。每天从早到晚,肚子里“叽哩咕噜”叫个不停。小成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连翻身都成了一种奢望。他整天仰卧炕上,全身各处仍在不断剧痛,腿上的皮肤,仍在一层层脱落……
工作队又进村了,阶级斗争抓得更紧了。
衰老憔瘁的父亲,每天从早到晚,从家里到队里,像个机器人似的不停地忙碌,到了晚上,又像个木头人似的弯腰站在台上,接受批斗。
屋子又漏雨了,父亲无法在家照料小成,只好在炕头小成躺着的地方,斜着支起两根木杆,找来块破席盖在上面。
父亲不在家时,终日陪伴小成的,只有几只撇拉腿的小鸭子,父亲把它们放在小成身边的一个破罗圈里。为了防止野猫、老鼠把鸭子叼走,小成精心地守护着它们,盼望它们快快长大。到来年春天,它们就可以下蛋了,一个鸭蛋可以卖两毛钱呢。看着这些身患残疾的弱小生命,不知为什么,小成总是联想到自己和父亲的命运。人哪,为什么不多一些友善,仁爱和宽容,让别人也能生存下去呢?小成已经瘦得皮包骨了,尽管如此,每到吃饭的时候,他还是悄悄把自己碗里的青菜、土豆留出一些,嚼碎喂了鸭子。
近来不知怎么了,小成一闭上眼,不是梦见北京的旧居,就是梦见昔日的老师、同学和小伙伴们。小成又睡着了,睡梦中,身为学校小足球队队员的小成,正在比赛场上生龙活虎般穿插跑动。突然,他接到同伴一记长传,单人带球,像离弦的箭直插对方禁区,场外欢声如潮。小成接连晃过对方一个又一个防守队员,径直来到门前,拔脚怒射,球被守门员扑出门外。他冲上去到了球前,正要补射,忽然感觉到两条腿像是被什么绊住,怎么也抬不起来,急得他拼命捶打自己的腿,呼呼地喘粗气……小成醒了,用手一摸,头上湿淋淋的,全是汗。这时,父亲下工回来了。
“擦擦手,准备吃饭。”父亲把一块湿毛巾放在小成手上。
“我不想吃……”小成把脸扭向一边。
“你看这是啥?”父亲拿出两穗刚刚烧熟的青苞米,放到小成枕边。“刚才我在自留地转了一圈,就这两穗长得还大点,快吃吧,吃了病好得快……”
金黄色的香喷喷的苞米,没能躯散小成心中的阴云与哀愁。突然,他放声大哭起来:
“呜呜……我好不了啦,保泰松、可地松吃过了,酒糟用过了,药酒喝过了,膏药也贴过了,没用,全没用啊……”
“不是还有个药方没用嘛,等有了钱……”父亲柔声哄劝,“听话,快把苞米吃喽,你……你得活下去呀!”
“活有什么用?我……我动不了啦,我好不了啦……”小成哭得更凶了。
“听我说,你听我说呀!……再过几天,青苞米就大喷下来了,多吃点身体就能硬实点,等秋后开了支,好送你去医院呀……再不吃,你就把我急死啦!”
“今年队里庄稼……咋样?”小成渐渐止住哭声,哽咽着问。
队里去年没积肥,今年没钱买化肥,白籽下地,再加上种子质量不好,一出土就丢了三成苗;田间管里跟不上,满地都是杂草……这一切能对小成说吗?父亲犹豫了一下,含糊其辞地说:
“哦……还行,还行。”
小成又看到了希望,他拿起毛巾,擦净泪痕:“爸,等秋后开支了,一定送我去医院啊!”
“嗯。”父亲把两穗苞米塞进小成手里,“快吃吧。”
“爸,您也吃。”小成把其中的一穗又塞给了父亲,父亲只要了半穗。三四十天没吃粮食了,刚刚烧熟的青苞米,嚼在嘴里真香啊!
见小成吃了东西,父亲心里宽慰许多,一面嚼着苞米,一面说:
“今儿我碰着大老梁啦,他下山催粮,俺俩唠扯一阵。你猜怎么着,他看中你哥了,夸你哥心眼实,能吃苦,干活舍得出力气。他想把二丫许配给你哥……”
这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事。小成忙问:“您答应了吗?”
“这我哪能不答应,我说只要孩子们愿意,我没挑!”
“后来呢?”
“大老梁说这事他还没跟二丫商量呢,只要二丫同意,就算定下来了。”
哥哥有对象了,小成打心眼里为哥哥高兴。二丫不仅模样漂亮,而且心灵手巧。哥哥能娶到这样的姑娘做媳妇是全家的福气!父亲老了,家里外头都需要帮手,哥哥要是能早点把她娶过来多好啊!然而,结婚需要钱,钱从哪来呀?现在自己治病还没钱呢。病治不好,自己整天躺在炕上,人家能进这个门吗?想到这里,刚刚出现在脸上的一丝笑容又消失了,小成陷入了更深的愁苦中。他叹了口气,心想,秋后队里分了钱,怎么也得让哥哥先把婚事办了,自己治病的事再等下一年吧,无论如何不能为了自己,误了哥哥的终身大事!
几场秋雨过后,又是一场严霜。刚刚成熟了一半的庄稼,像被开水烫了似的,全都蔫了。社员们把希望寄托在山里的副业上。不料一场山火,十几个人一年辛辛苦苦烧出的木炭,倾刻间全都化为灰烬。俗话说“不怕灾年,就怕灾连”。这一年,社员们又白干了,人们的日子更难熬了。
严冬到了,北大荒又变成了冰雪的世界。
队里放了几天假,让社员们割烧柴。别人都上了山,父亲为了照料卧床不起的小成,只好就近下了门前的草甸子。
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冰雪覆盖的茫茫的大草甸子里,年迈的父亲孤身一人,弯着腰,吃力地割着被积雪压倒的茅草和一丛丛旱柳。刺骨的寒风卷着雪粒,无情地抽打着他。他身上的棉衣早已破烂不堪,眉毛胡子挂满了冰霜,两只手闷子也开了花,手上裂满了口子,血水把手闷子染得斑斑点点。
父亲浑身瑟瑟地抖动着,每割上几把柴草,就不得不停下来搓搓被冻僵的双手,顺便直起腰来,远远地朝村中自家的茅屋望上一阵。他放心不下病在炕上的小成啊!早上离开家时,他把干粮、水、止疼药、尿桶一样样放在小成身边,又在炉子里填了几块木头。现在出来大半天了,炉子里的火早已灭了吧,小成会不会冻着,风湿病怕凉啊。想到风湿病,小成那麻杆般的两条细腿,又在他眼前晃荡起来……
昨天晚上,他烧了盆热水,想给小成洗洗身子,掀开被子一看惊呆了,只见小成的身子,瘦得几乎成了一具骷髅,一层薄薄的失去了弹性的皮肤,包着周身突起的骨头,胸脯塌陷,肚皮几乎贴到了脊梁骨,两腿细如麻杆,两个膝关节已经变形,硕大而又光秃秃的像小和尚的脑袋,膝盖上各贴着一张纸片。父亲揭开纸片,露出了白花花的骨头;无数大大小小的虱子在被褥上爬着。小成的身子下面,褥子早已烂出盆口大的一个窟窿,露出炕席。一股刺鼻子的恶臭从小成身下散发出来。仔细一看,小成的后背已经溃烂,碗口大的一摊脓血把他的身体和炕席粘在一起……
“你……你咋不早说呀!”父亲差点昏过去。
“我……怕你着急……”
父亲为小成擦洗了身子,找来几块干净的破布,包住小成的伤口,把小成的被褥抱到外面扫了一遍,然后把自己的被褥换给了小成。
父亲再也割不下去了,寒风中,他突然跪在雪地上,面对阴沉得像铅板一样的天空,老泪纵横地放声恸哭:
“天哪,苍天哪———!可怜可怜我的儿子吧,救救我的儿子吧!……有什么罪过,惩罚我一个人好了,为什么要惩罚我的儿子?他还是个孩子呀……他有什么错,他有什么错啊?!……苍天哪,苍天……你说活呀,你倒是说话呀!……呜呜呜。”
苍天不语,回答他的只有狂风的怒号,扑脸的雪粒。
父亲跌跌撞撞回到家中。炉子里的火早已熄灭,窗户上结满了厚厚的冰霜,屋里黑古隆咚。
“爸,您回来啦!”头发蓬乱,憔悴不堪的小成,眼里露出喜悦,“您看,煎饼!”他指指身边的盘子,一个叠得方方正正,鼓鼓囊囊的大煎饼放在盘中。
“头午郝婶来了,求我写信,给了咱两个大煎饼,带馅的,可好吃了。我吃了一个,这是给您留的……”昏暗中,小成看不清父亲的脸,还在说着。
“我没照看好你,我……对不起你死去妈呀……”父亲跌坐在炕上。
“爸,您怎么啦?”看到父亲失魂落魄的样子,小成慌了,忙转移话题,安慰父亲说:“爸,梁大叔跟您说的那事咋样了?要是没啥意见,等队里开支了,就把我哥的婚事办了吧。”
“……”父亲摇了摇头。
“那……队里多咱开支呀?……开了支,先给我哥做身衣服吧。”
“今年……又白干了……”
像突然挨了一闷棍,小成愣了好久才回过神来,原来队里早结算过了,父亲一直在瞒着他呀!哥哥的婚事没定下来,他治病的希望也更渺茫了。队里连续两年不开支,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父亲能不愁吗?小成敏感意识到,他已经成了家里的累赘。也许梁家二丫,正是由于看到他长年病在炕上,才迟迟不肯迈进这门槛的。此时他想,如果他死了该有多好,父亲就再也不会因为看到他整天病在炕上无钱医治而痛苦了。没有了他的拖累,家里的日子一定会好过些。想到这里,小成反倒平静了。他安慰父亲:
“爸,往后我再也不提治病的事了……等多咱有了钱,先把我哥的婚事办了。家里不是还有几只鸭子吗,等来年下蛋了,咱们再……”
鸭子?鸭子!父亲猛然想起,刚才进院时没看见家里的鸭子。糟糕,一定是上午来人,走时忘了关院门,鸭子又跑了出去。眼 瞅天要黑了,得赶紧去找。父亲慌忙来到院外。
“鸭——鸭鸭鸭!鸭——鸭鸭鸭!”父亲一面呼唤,一面四处寻找。虎子闻声跑来,把鼻子贴近地面闻了闻,突然叫了两声,回头看看父亲,摇摇尾巴,飞快跑到重新上台的牛主任家的门前,冲着院里汪汪地叫着。
父亲来到近前,向院里一看,只见牛占山家用小杆夹成的仓房里,关了一大群鸭子。牛占山的老婆麻小个子,手里拿着剪子,在她外甥媳妇大膘子的帮助下,正在逐只给鸭子剪尾巴。小成家的那几只鸭子,听到主人呼唤,从小杆缝隙伸出脖子,冲着父亲嘎嘎地叫起来。
父亲咳嗽一声,走了进去。
麻小个子脸红了一下,立刻又恢复了原样。她把眼皮一翻,故意问:
“你找谁呀?”
“是这样,她二嫂……”父亲迟疑了一下,刹那间,他想起家里无钱治病躺在炕上的小成,想到来年全家的生活,硬着头皮,陪着小心说:“今儿我下甸子割柴火,忘了关院门,鸭子跑出来了,混在你家……”
“这没你的鸭子!”麻小个子忙用身子挡住父亲,“上别处找去,去去!”
父亲站着没动:“他二嫂,你再好好看看,我家的鸭子又瘦又小,撇拉腿,都剪了尾巴。你家的鸭子又肥又大,毛也光溜,没剪尾巴,一眼就能看出来……”
大膘子看看她的二舅母麻小个子,又看看父亲,心里明白了,原来她这个舅母,着急忙慌地给家里的鸭子剪尾巴,是为了赖人家的鸭子,而自己傻了巴即还给她帮忙,干这种缺德事。
“二舅母,你就把那几只鸭子……”心直口快的大膘子说话了。
“你在这胡叻叻啥,给我出去!”麻小个子忙抢过话头,一面动手来推父亲。
父亲被推个趔趄。虎子见状,冲着麻小个子呲出白牙,“呜呜”地发出警告。
“发财——,发财——!”麻小个子喊了两声,见自家那只名叫“发财”,人称“狗王”的大黑狗没在家,气焰顿时矮了半截,随即眼珠一转,两手往脸上一捂,跺着脚干嚎起来:
“好你个老高头,大白天上我院子里偷东西,还让狗咬我……反天啦,阶级敌人反天啦!这日子没法过啦,我……我上大队告你去……呜呜。”
到大队?就是到了公社,又有谁能为一个“历史反革命”主持公道?父亲看了一眼自家的鸭子,又冷冷地瞥了一眼麻小个子,默默地转过身,走了。
“鸭子找回来了吗?”躺在炕上的小成见父亲回来了,忙问。
“让水牛家赖去了。”父亲脸色灰白,浑身瑟瑟抖动,他想卷支烟抽,可手怎么也不听使唤,烟末子从抖动的指逢间簌簌地落到地上。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无奈地说了一句:
“这事就拉倒吧,千万别声张,咱得罪不起人家。”
屈辱的泪水淹灭了心中的怒火,小成懂事地点了点头。
然而,树欲静,风不止。鸭子的事,小成和父亲一直守口如瓶,不料却被心直口快的大膘子张扬开来,弄得满村子人人皆知。牛占山丢了面子,一腔怒火,全发泻到父亲身上……
生产队会议室里,批斗会正在进行。父亲、李木匠、聂木匠、老井匠等几个黑帮,弯着腰,规规矩矩站在台上,梁柁上的马灯,“嗞嗞”地冒着黑烟。
“我说贫下中农同志们,阶级斗争这根弦,一刻也不能松呀!你们别看他们一个个老天巴地,像没几天活头了似的,他们是房檐上吊着的大葱,根干皮烂心不死!”牛占山拖着口水,大倭瓜脑袋摇晃着,两只向外凸出的圆溜溜的眼睛里闪着狡诈的凶光,“阶级敌人的老实都是装出来的,其实,暗地里他们天天都在活动!前几天,队里的大花牛怎么死的?这里有文章,是敌人搞破坏,故意害死的……”
会场上,人们交头接耳,响起一片嗡嗡声。
“扯他妈犊子,”队里的马倌老毕,不屑一顾地笑了,“大花牛是下犊子时没人照看,让狗把下来的‘花花肠子’掏着吃了,流血流死的……”
知道内情的社员,随声附和。
“都静一静,我的话还没说完呢!”牛占山抹了一把口水,“这我知道,这头牛在下犊之前就站起不来了。有人反映,这头牛是春天种地前,给历史反革命老高头上山拉柴火累病的!多好的一头牛啊,说死就死了……”说到这里,亲娘老子死了都没掉过一滴眼泪的牛占山,装模作样抹了两下眼睛,无比气愤地说:“这头牛不能白死,得让他赔!”
“对,让他赔!”
“赔五百!”
“赔八百!”
“让他赔一千!”
…………
牛占山的几个弟弟,一帮侄子、外甥,齐声叫喊。
站在台上的父亲险些栽倒。他稳了稳神,壮了壮胆,分辩说:“那天我就下甸子拉了一趟草,来回还不到半天……”
“你给我住嘴,我早调查好了!”牛占山又晃了晃倭瓜脑袋,“你给我老实点……低头!再低点!”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父亲低下头,不吱声了。他知道,说什么都没用。
这时,会场下面嗡嗡地乱了,有些社员实在看不下去,纷纷为父亲鸣起了不平。马车老板儿张山,“噌”地站起身:
“我说,熊人也没这么熊的!你们不怕老天报应啊?花牛给老高家拉过柴火不假,可后来还种了一春天地,趟了一夏天地哪!……”
张山话音未落,早已做了孩子妈妈的胖丫,结结巴巴地说:
“叫我说呀,是、是老高头家的鸭子太、太瘦,没肉,吃到嘴里不、不舒服了吧?”
人们哄堂大笑。牛占山脸上挂不住了,说话差了声:
“老高头给……给你们啥好处啦?你们的阶级立场都……都他妈的让狗吃啦,啊?”
“大伙静一静,我说几句。”高大虎的弟弟,队里的猪倌高三福站了起来。“老高头到咱队以来表现咋样,大伙眼睛是亮的,大花牛咋死的,大伙心里也都明白,真的假不了,假的也安不牢。今天我要说的是,老高头历史问题再大,那是他个人的事,不该牵连他的两个孩子呀,党的政策还说他们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呢,是不是,牛主任?”
牛占山的脸比烂倭瓜还难看。他又抹了一把口水,刚要张嘴,高三福接着话头说了下去:
“老高头的两儿子,一个长年在山里拼死拼活烧炭,整天和黑瞎子老虎打交道,贫下中的孩子,哪个在山里连着干过好几年?再说小北京,他是为国家修战备工程倒在炕上的。修战备工程,那么苦,别人干几天就受不了啦,一个个往回跑,他可是从头干到尾的。那帮人里,数他岁数小啊!咱们可都有儿有女,将心比心,大家想想,要是咱自己的孩子……”
“高三福,你在替谁说话?你要小心后果!”牛占山头上冒了汗,色厉内荏地喊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阶级斗争不讲情面……”
“算了吧,我说牛主任,”高三福嘲讽地笑了,“你觉悟那么高,我问你,给你闺女找对象,为啥不找贫下中农,偏偏找个地主的狗崽子?”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社员们谁都知道,牛占山的女儿小辣椒,还没找对象就先怀了孩子。为了遮丑,牛占山只好匆忙将她嫁给外地一个有钱的家庭成分是地主的小伙子。
牛占山的脸,由烂倭瓜一下子又变成了紫猪肝,说话也语无论次了:
“我……我闺女找对象……我这主任是上头任命的,不是土坷拉一拨拉就掉!有的人有……有野心!他……他想……我知道……我闺女找婆家跟抓阶级斗争,是两码事,扯不到一块去!这头花牛作价五百,这钱扣定了,我说了算!让我下台……做梦去吧!散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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