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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农场章文

李庆西:农场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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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农场章文 发表于 2015-11-9 06:42 | 显示全部楼层
∣81∣政治处的《情况通报》说,一分场知青吴××偷盗公家物资,被送去劳改了。他看了有些黯然神伤,差不多是兔死狐悲的感觉。他不认识那个姓吴的杭州知青,可心想这种厄运没准哪天也会落到自己头上。其实,偷点黄豆,搞些木头,这样的事儿在男生中多了去了。他在豆腐房时也偷过黄豆,在菜地扒过土豆,在住家园子里摘过茄子豆角……那年他们跟保卫科执勤队大打出手,起因就是往宿舍里拿木材。往宿舍里捣腾当然不算偷,实际上那些木头不光是做了行李架和桌椅板凳,剩下的都让大头弄回杭州了。大头不知怎么跟前旺车站货运处的人搭上了关系,铁路托运亦未遇到麻烦。木材是严格控制的物品(当时的说法是“战备物资”),据说一分场姓吴的就是在车站被查获。
大头说过,你要是办托运就说一声,哥们给货运处的人写个条子准保没事。那时他在后勤跟车搞装卸,有一阵连着几天去车站拉水泥,彩霞就找他去站上办托运。扛来一只死沉的纸箱,里边是黄豆,彩霞说她外婆最爱吃黄豆炖蹄髈。他没问黄豆是怎么来的,犯嘀咕的是怕车站不让托运。按规定粮食类物品都有限制,只是这种小件查得不严,许多人去了都办成了。就怕万一人家要开箱查货,他想起大头那句话,让他给写了条子。
车站有几十公里远,胶轮上午一趟,下午一趟。上午那趟装完车,他们几个装车的不跟着回去,留在镇上等下午那趟。这前旺镇就一条街,就一家小饭馆。中饭在那儿胡乱对付一顿,扛起彩霞那箱黄豆就去车站货运处。不料那儿大门紧闭,告示上说要下午三点才办理托运业务。三点整拉水泥的胶轮就来了,他得忙着干活。拖车装完就走,司机不肯等他。他知道四点钟有一趟去林场的长途汽车,途中路过场部,办完托运可搭乘那趟车回去,所以心里还踏实。他扛起纸箱又去了货运处。
这回门开了,可是里边没人。听到旁边财务室传出呱呱的笑声,他进去打听。屋里好几个女的在耍弄一个胖乎乎的男人,这个撩他一下,那个掐他一把,那胖子左躲右闪,乐不可支。他问货运处怎么没人,那几个女的停下打闹,将男的推搡出去,回去干活去!原来这就是货运员。这时他才看清,那张肉嘟嘟的脸上盖满了“付讫”“作废”的红蓝印戳。见他窃笑,似乎有些恼怒,绷着脸问,托运啥?把箱子打开!他将大头的条子递过去。那人看一眼,告诉他老关不在。他又赶快递烟,那您贵姓?免贵,也姓关,你得把箱子打开。他不敢打开纸箱。那人接过烟夹到耳背上,坐下来看报纸。他开始哀求,人家不理他。就这样耗到四点钟,那家伙扔下报纸,说下班了。去林场的班车开走了,他扛着纸箱在车站上转悠。
只能在站上过夜。候车室不大点地方简直挤爆了,全是盲流(盲流是当时见诸官方文件的指称)。还有个疯子不时地嗥叫。他又转回货运处,在遮风门斗里找个地方躺下。门斗里不止他一个人,旁边戴狗皮帽子的老头问他是哪里的,他说是农场的。老头拍拍他,悲天悯人地长叹一声——知青,可怜!

∣82∣在知青中曹懿算是有想法的,不过他跟老枪、大维他们不一样,也不是钱珉那种路数。曹懿很少关注政治方面的风云变幻,也很少扯进农场派别斗争。他空下来就在那儿专研高等数学,自学了大学课程。他主要兴趣是数论,专攻质数方面的难题。整个农场不会有第二个人懂得他摆弄的那些算式,他演算的草稿连大维都看不懂,大维说看着都不像数学题。
许多人都纳闷,曹懿为何不去场部学校教书?曹懿自己的说法是不喜欢教中学,有人猜测他跟大维搞不到一起。其实他俩没什么过节。大维喜欢琢磨初等数学难题,有时会从场部跑来跟曹懿切磋。曹懿说大维脑子灵,就是不肯多下功夫。
曹懿做了仓库保管员,最大的好处是有大把时间可用来看书和做题目。仓库里很清闲,如果不是有这份写写算算的爱好,坐在那张破桌子前,他怕是根本坐不住。前任保管员是个老病号,现在已卧床不起。那人告诫曹懿,别老呆在库房里,这屋里死过人,阴魂不散,不定啥时就缠上你了。这迷信说法大可一笑置之,可是一想到这儿死过人,他心里还是有些发颤。老保管员告诉他,死的是分场原先的一个技术员。知青来农场前的两三年,也就是清理阶级队伍那一阵,专案组把他吊在房梁上拷问,结果活活打死。这库房的梁架挺高,看上去有些阴森森的。老保管员说,那是个年轻小伙,比你大不了几岁,都说那人有才。
仓库挨着分场北边的防风林,除了直通大门的一条车道,周围都是草地。天晴的时候,曹懿经常沿着墙根散步,有人来领料,喊一声他就能听见。经常是小半天没人过来。转悠一圈,又回到桌前。他趴在那儿演算,在数字和符号的行列中踽踽而行。
孤独的质数,有一种不合群的气质,很难琢磨它的秉性。有时候以为距离证明那个猜想或曰假设只有一步之遥,可是外边转一圈回来,突然发现自己的思路一开始就错了。脑子里重新洗牌,重新开始漫无目标地徜徉。也许,时间就是一种孤独的存在方式。他学会了独自享受生命的孤独。思想的灵感有时会有电光火石般的迸发,他换一个方向去想:提出一种猜想,肯定要比证明一种猜想容易。黎曼猜想提出有一百多年了,至今还无从证明,马克思差不多也是那时候提出共产主义……一个聪明大脑,竟让全人类无从破局。人家是怎么玩的?
写字桌对着敞开的库门,黑漆刷过的门扇上反射着午前的阳光。当太阳转到另一边的时候,他用粉笔在门扇上写下一句话:能够表示成2p﹣1 的质数是否无穷多?他扔下粉笔,出去散步。他隐隐觉得好像发现了一条神秘通道。在仓库后边,他看见那个叫宝蛋的本地青年,带着一帮小崽攀着树枝窜上窜下,用竿子在杨树上粘知了。转悠回来,他在桌前坐下,目光瞥到那门扇上,不由大吃一惊。原先那行字下边又出现了一行字:
2p﹣1 可作Mp,M表示梅森,这是梅森数。
有人来过?什么人?他急忙追出去,看不见一个人影。房檐下蛛网在风中摇曳,防风林那边传来一阵阵声嘶力竭的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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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农场章文 发表于 2015-11-9 06:42 | 显示全部楼层
∣83∣小褂子的小刺猬养了两个月就死了。小褂子很伤心,也很不解。它怎么就死了?胜利说,它吃不惯苞米碴子大饼子。小褂子一想,不对呀,我们天天吃这些玩意儿,咋就没死?胜利小时候在童话书上读过刺猬的故事,记得书上说,刺猬吃坚果和水果,吃蛋糕、巧克力和掼奶油什么的,一整套的贵族食谱。小褂子说,还跟公主跳舞是不是?那都是瞎掰。克格勃有一个说法,刺猬是需要冬眠的,在集体宿舍这种嘈杂地儿它没法入眠。这时节都快上冻了,按说它应该冬眠,可是……
小褂子认可这种说法。我们是吃不好,它是睡不好。都是挪腾坏了。
他们在南河沿小树林里挖了一个坑,把小刺猬尸体埋在那儿。旁边埋着上海知青小段,还有丧生砖窑的覃瘸子(老枪埋进去两块发黑的砖头)。当地人的坟包前都插一块窄条木牌,上边写着死者名字。这几座坟也照式立着牌子,从左到右是:段志海,覃国裕,刺猬。
还有一个死者,本来也可能长眠于此,就是劳累猝死的王丹丹。当时,她的家人将遗体弄到佳木斯火化后带回上海了。其实,王丹丹的死给他们造成的心理冲击最大。
小褂子说默哀一分钟,克格勃不禁放声痛哭。胜利抹着眼泪数落克格勃,他妈的就你多愁善感,不就是一只刺猬么?

∣84∣后勤的菜地每年都种几亩烟叶,不是计划内种植,每年收获的烟叶不用上缴,却也不知弄到哪儿去了。老职工抽烟大多是这种烟叶,可他们是从外边买的。前旺镇上每周有一次集市,机耕队去车站拉货的驾驶员经常替人捎回成捆的烟叶。那时菜地归刘哆嗦管,他问过老刘,收获的烟叶都怎么处理了。老刘说,你抽这烟?想要我给你一捆。
他抽不了这种叶子烟,抽在嘴里又辣又呛。但老职工喜欢它有劲儿,都说抽这烟还不咳嗽。他们腰上都有一个烟荷包,里边塞着揉碎的烟叶,还有用旧报纸裁成条状的卷烟纸。看他们卷烟的动作很有意思,粗拙的手指霎时变得十分灵巧,烟叶像顺着垄沟撒种似的撮到纸上,用唾沫舔一下粘口,在手里转一下就成。小褂子对人家卷烟的手势尤其着迷,很想学会这一手,于是就扔了烟卷,改抽这叶子烟。
这或许就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一项实际内容。刚来农场那时,大家都想脱胎换骨改造自己,首先是从行为举止上摹仿贫下中农,包括说话口音和那种粗俗而风趣的农村话语。大卫很早就被领导看好,就是因为很快就能融入其中。大卫跟当地人说话总是把“我”换成了“俺”,学着人家嗯啦啊啦的后鼻音。对了,大卫那会儿也抽叶子烟,卷烟的手势笨笨磕磕,一棵烟抽着抽着就散了。
老职工抽烟都用一种旧式防风打火机,啪嗒啪嗒十几下才打着火,火苗蹿起有半尺高,带着刺鼻的汽油味儿,一百米外都能闻到。那时没有丁烷气体。小褂子也弄了那样一只打火机,连里开会时啪嗒啪嗒地显摆,显得很有范儿。他们年轻时不说“耍酷”,也不说“装逼”,其实那就是耍酷和装逼。一两年下来,这小子卷烟的一手学得挺麻溜,比邢大牙还像回事儿。
不知为什么,小褂子老爱琢磨邢大牙。冬天,邢大牙戴一顶四块瓦毡帽,小褂子也弄一顶这样的帽子,腰里也扎一根草绳,看着绰绰约约有些邢大牙的模样。有时,他真以为他就是邢大牙了,说话也摹仿老邢的腔调。老邢说话有点倔,那是一种庄稼把式的刚愎自用。听见胜利跟大头在那儿嘀咕,苏联人打进来可咋办?小褂子学着老邢的口气说,别扯那些没用的,该干啥干啥(啥,当地人读如há),听蝲蝲蛄叫唤还不种庄稼了?
叶子烟味儿有时呛人,有时闻着挺香。打火机啪嗒啪嗒,永远是那种烂铁皮声音。邢大牙说自己这烟是亚布力的。小褂子说,连长到底是行家,别处的烟没法抽。秫秸围起的茅楼里飘出亚布力烟的味儿。里边蹲着小褂子和邢大牙,面对面蹲在那儿,像是促膝交谈,从今年雨水说到烟草品质,说到分场班子软弱状态。江湖上传说亚布力烟是绝品,当时一斤烟叶卖两块八。老邢告诉他一个法子,烟叶上喷点白酒那味儿更醇。
小褂子的邯郸学步的确有些走火入魔,他一直以为那是一种民粹主义的草根崇拜,莫名其妙将邢大牙奉为顶礼膜拜的乡土精灵。其实他想多了,想得过于理论化,后来他才知道,这小子没有那么多想法,只是用那种戏谑的方式接受“再教育”的精神奴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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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农场章文 发表于 2015-11-9 06:43 | 显示全部楼层
∣85∣一天凌晨,大概四五点钟,大伙儿还在酣睡之中,猛然被叫醒。集合啦!集合啦!听见哨子响,肯定是拉练演习。刚来农场时,经常有这么一出,说苏联人要打过来,时刻准备打仗。邢大牙在门口掐着表计时,最快一次仅二十六秒就集合完毕。后来这种半夜突袭的拉练渐渐少了,大家都有些懈怠。这回突然又来一下,弄得个个手忙脚乱,有人穿鞋穿错了左右脚,有人光着身子披上棉袄就跑出来。
黑暗中听见打火机啪嗒啪嗒的响声,火光映出那顶熟悉的毡帽,大家睡眼忪惺地排好队伍,谁也没看清喊口令的就是小褂子。听上去就是老邢的哑壳嗓在吆喝。都醒醒,脑袋瓜支楞起来。向左转,跑步前进……队伍出了分场,照例沿着大道朝场部方向跑去。只听得脚步声,跑着跑着就没人喊口令了。终于有人觉出不对,队伍停下来,一个个叉腰喘气,喊邢连长,却不见老邢人影儿。大家陡然明白过来,让人涮了,是小褂子那王八蛋的恶作剧。
小褂子不知怎么闹失眠,自己睡不着,就玩了这一出。大头和套子回去就把小褂子摁住,招呼一声,哥几个扯着四肢将他往地上猛蹾,这套把戏杭州人称之“舂年糕”(舂,杭州话读如shuāng),差点蹾(舂)得他散架。好长时间宿舍里没人搭理这小子。
只有他还主动跟小褂子说说话。小褂子说,这一屋子人就你老兄一个仗义。他责怪小褂子太会作闹,这小子却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夜间拉练我才搞了这么一次,老邢搞了那么多回,他们怎么不拿老邢舂年糕?你得明白,套子他们都是一帮势利眼。等哪天老子当了连长,天天把他们拉出去操练!小褂子总会强词夺理,可是也总能占着几分理儿。

∣86∣后勤菜地的小屋知道不?小褂子告诉他一个秘密,那小屋里有许多书,还有旧杂志。那孤伶伶的土坯房就矗在菜地边上,旁边是粪池,还有一口浇地的手压井。他当然知道,那是菜地搁工具的地方,可是通常都锁着。小褂子说那挂锁是糊弄人的,锁鼻上的螺丝都松了,门一拨就开。
趁菜地没人的时候他俩进去了。
这屋子没窗(都用木板钉死了),里边黑咕隆咚的,幸好小褂子带着手电。搬开一堆杂物,底下是一只旧木箱,箱子的锁已经被小褂子撬了。这小子说的没错,里边几乎全是书刊。奇怪的是什么书都有,农业技术书居多,有高等数学,马列主义,医学卫生,还有几本外国小说。《地心游记》、《青年近卫军》、《磨刀石农庄》、《马丁•伊登》……看到那本季莫菲耶夫的《文学原理》,他马上抽了出来。他把所有的文学书都堆在地上,这时瞥见底下还有两本碑帖,《爨龙颜碑》、《张猛龙碑》。底下还有……零星的几册《文学评论》,是文革前几年的杂志。他叫小褂子找了根细麻绳,把那些书刊一古脑儿扎成一捆。
这时他发现,墙角里有两个横倒的破文件柜。小褂子说别看了,里边什么都没有。他打开上边的一个,隔板里竟是一捆捆烟叶,都用油布裹着。原来这小子抽的烟都是从这儿拿的。柜子后边还有许多成捆的烟叶,可惜都发霉了。菜地收获的烟叶怎么扔在这儿?他没去多想。唯独好奇的是,这一箱子书搁在这儿怕是有好些年头了,书的主人是什么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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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农场章文 发表于 2015-11-9 06:43 | 显示全部楼层
∣87∣报纸上评《水浒》那一阵,钱珉将《水浒》读了三遍,最后得出结论是:宋江不是投降派,他皈依朝廷,是想用江湖道义来影响和改造国家制度。
这说法很有意思。不过他认为:梁山泊既被官军收编,只是在庞大的国家机器中添加了几个齿轮和螺丝钉,不可能改变整部机器。就像几颗盐粒化入一大锅开水,你尝不出咸淡。
你是说咸了还是淡了?这天晚上他们自己做了酱肉炒年糕。
我是说……他又把盐粒化入开水的比喻说了一遍。
钱珉说,你这比喻不对,不如换个说法。譬如,就像揉面做馒头,将一块面引子掺入一大块面团,它能产生发酵作用。
他反诘说,问题是它并没有起作用,那不还是一块死面疙瘩?
钱珉辩解道,没能发酵是另有原因,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宋江主观意图。你说他是要替天行道,还是想卖身求荣?宋江怎么实现自己的抱负,无非是对抗和合作两条路,他选择的是合作,但合作不等于就是投降。
他打趣道,说了半天,你这还是修正主义。
钱珉笑笑,修正是有意图的,不是无原则的投降。
跟钱珉讨论问题你会觉出这人逻辑很清晰,总是兜住要点讲。钱珉的意思是,宋江的抱负未能实现,是因为整个官场从上到下都流氓化了,那块面团已经坏掉馊掉,那就没辙了。
不过,钱珉也承认,《水浒》仅以江湖道义作为改造社会的思想武器,大抵出于中国文人的民粹主义想象,亦见当时可以利用的精神资源实在是贫瘠。
外边起风了。他去门口照看一下炉子。学员宿舍那边传来一阵爆笑,那些人吃饭时候手里也不放下扑克牌。
老人家说,《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这话里有话。他们一直猜详不透评《水浒》与现实政治的隐喻关系。如果说宋江是投降派,那么谁是宋江?周恩来,邓小平,还是王洪文?省报刊登一篇重要文章,说宋江打通李师师枕上关节什么的,像是影射王洪文他们勾搭江青受了招安。钱珉说他们胆子也真大。
钱珉一边说着话,嘴里不停吃着,一盆炒年糕很快落肚。宿舍里只有他们两个,晚餐时间没人来串门。干校的人各忙各的,平时是各人过各人的小日子。他们自己在屋里做了酱肉炒年糕,前几天家里寄来一只包裹,有不少好吃的。老钱很会做杭州人的家常吃食。酱肉切成很薄的片,大葱切成很细的丝(没有韭芽,只能用大葱代替),起锅前浇上一点点糖汁,显得油亮诱人。不过,这老兄吃东西不像他说话那么斯文而有条有理,不像他做事情那么细致而有条不紊,那吃相简直有些狼吞虎咽。锅里还有吗?干脆都端过来……

∣88∣那年春天,屯子人扒了农场的水渠,他们跟农民干了一仗。德胜屯西北边有个叫马王站的屯子,过去全种旱田,学大寨变出了新花样,大片旱田改成了水田。农场的灌溉渠从汤旺河引入,流入四分场水田之前先经过马王站地界,那村的农民扒开河堤,将渠水引到自己田里。这样一分流,下游得胜屯和四分场的水位明显降低,地势略高的地块就进不了水。
得胜屯一向种水稻,农场有他们的用水分配计划,可是让人家先分了一杯羹,他们这边就断流了。他们不敢去理论。马王站民风彪悍,从前筒子岭剪径截道的胡子多半是这村里人,方圆几十里没人敢惹。得胜屯大队书记来找赵主任,求农场出手相救,他带来半片猪,说是一点小意思。老赵还不知道是马王站的人扒了大渠,前两日看水员报告水位太低,以为今年汛情不好,已调来两台抽水机往田里抽水。主任和书记正核计如何对付马王站这损招,有人来报告说邢大牙已经带人去马王站了。
老赵觉得要出事,赶紧叫人套车。大车队在家只剩三台马车,拉上后勤二三十号人,便直奔马王站。机耕队两台胶轮都让邢大牙叫走了,老邢将地里干活的男生都拽上拖车。老赵他们的马车赶到时,二连的知青已经跟屯子人交上手了。
大头、套子身先士卒,抄起铁锹照人家脑袋拍去。邢大牙跳着脚吼道,削那些王八犊子,给老子狠削!那些屯子人如果不是还戴着狗皮帽子,肯定得有几个脑瓜开瓢。马王站这边也有几十个人,手里同样抄着铁锹。双方叮叮哐哐,酣斗不解,搅成了一锅粥。一场短兵相接不啻回到了冷兵器时代。胜利和克格勃已经挂了彩。小褂子被人抱住腰摔倒在地,两人帽子都掉了,他耳朵让那人死死咬住。套子赶来相救,铁锹正要拍下去,老赵上来猛地拽住。老赵怕闹出人命,叫大家铁锹往腿上砍,别拍人脑袋。到后来屯子人终于顶不住了,一多半人跑了,剩下的趴在地上哼哼着。小褂子耳朵被咬掉了一小块,鲜血直流,老邢从地上撮一把土糊在他伤口上。大头举起铁锹高声欢呼,知青们一阵雀跃。小褂子捡起屯子人的狗皮帽子,用铁锹高高挑起,憋不住地喊——我操你妈,贫下中农王八蛋!
老赵叫马车先把伤号送回去,送些麻袋草袋过来,他们当天就把扒开的缺口堵上了。马王站从此跟四分场结了梁子。后来人家把这事情闹到县里,县里跟场部有过交涉。灌溉用水问题,农场自然不肯让步。当时还是魏书记任内,老赵被叫去挨了一顿训。魏书记一句话戳到问题要害:让知青跟贫下中农干仗,你这是什么阶级路线?
老赵在魏书记面前不敢吭声,回去大骂邢大牙,反倒让姓邢的数落。我都不用猜,你在魏书记面前准是一副熊样。你得跟书记说,扯犊子的贫下中农,那就是一帮土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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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农场章文 发表于 2015-11-9 06:44 | 显示全部楼层
∣89∣《奋斗》杂志有个姓于的记者来农场调研,说要找几个会写文章的知青聊聊。韩书记让宣传科老宋安排这事儿,叮嘱说千万别怠慢了省里来的大记者。老宋知道,这份理论刊物被称作“省里的《红旗》杂志”,其分量自不待言。
他接到老宋的电话,便到八分场找车往场部赶。对了,一同去的还有钱珉。到了场部招待所,见到一分场的薛斌,五分场的郑建国。他和薛、郑三人是农场公认的三大笔杆子,钱珉不以文章见长,但老宋早就夸过钱珉有理论头脑。第二天上午搞了座谈,就在于记者房间客厅里。这是招待所唯一的套间,过去魏书记就住这儿。
于记者看上去有五十上下,乍一看跟魏书记有几分相像,只是显得更随和,不像魏书记那么矜持。他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有身份的文化人,心里不免有些紧张。钱珉似乎也有些手足无措。倒是薛斌和建国,一进去就大大咧咧仰在沙发上。一长两短的沙发正好坐下老宋和他们四个,于记者拉过一张椅子,坐在茶几对面。
一开始,于记者围绕“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大道理讲了半天,他听着有些晕晕欲睡。但接下来的说法有点意思,于记者希望大家结合农场实际情况,结合知青的思想特点,就如何深化“继续革命”这一重大理论问题,谈谈自己的想法。又说,“继续革命”显然不是简单的“继续”,现在要考虑的是,革命的对象,革命的依靠力量,发生了什么变化,斗争方式会有什么新的发展?于记者怕大家有顾虑,还说任何想法都可以说。
他想说的是,在现阶段,至少在农场,以前的地富反坏已经不是一股政治势力,而现在一讲阶级斗争,矛头就朝知青这边乱捅,这至少是搅乱了阶级阵线……他想起德热拉斯的《新阶级》,想起马克思论述法兰西阶级斗争……如何从理论表述眼下社会矛盾变化,他还没想好怎么说。这当儿,薛斌已经滔滔不绝地说开了。薛斌的观点是,障碍性阻力仍然在党内,张春桥最近的文章提到“资产阶级土围子”的问题,在农场这样的基层单位尤为明显。薛斌认为,现在知青被压在最底层,因为阶级斗争利器成了压制知青的紧箍咒……这正是他想说的。但薛斌更大胆地提出:知青是一种新型革命阶级,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来看,知青恰恰是这个时代的无产阶级。
于记者显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忙不迭插问一句:你具体说说,知青的无产阶级性质表现在哪些方面?
薛斌说,很简单嘛,老职工各家还有个菜园子,有老婆孩子,七姑八姨,猪啊羊啊,他们有自己的利益关系,说严重点也就是一个个“土围子”。知青可是一无所有,完全是赤条条的无产阶级新人。现在动辄将知青说成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那是扯淡!实际上现在又把无产阶级作为一种思想标准,好像思想好就成了无产阶级,那么问题是,无产阶级思想是从哪里来的,马克思主义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是不是要通过学习?那些所谓贫下中农既不读书也不看报,他们怎么就成了革命主体?
可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知识青年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钱珉故意跟他抬杠。
可是他老人家还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薛斌立马应道,对这种质疑像是早有准备。
他和郑建国也都说了一番,薛斌的话题让他们思路大开。钱珉几乎没说什么,只是说薛斌提出的问题很重要。于记者一直拿着小本子记录大家的发言,有时还频频点头。他看得出,薛斌给于记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回去的路上,他问钱珉有何感想。钱珉说了两点:一、于记者这人不可小觑,是有想法的人,显然是在窥测方向;二、薛斌那套理论或许更接近马克思主义,但在中国用不上,这小子太冒进了。
几个月后,薛斌在《奋斗》杂志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是《论新人风格》。文章不像发言时那么大胆出格,但其中说到,在“继续革命”的伟大进程中,知青已不再是革命的附庸,而是真正的革命主导性力量。他读了颇感振奋,很羡慕也很有些嫉妒。

∣90∣他们又在酣睡中被叫醒。起来啦,起来啦!这回真是邢大牙的吼声,还咣咣地敲着锣,外边已是一派喧闹。这回不是半夜拉练,是把大家拽起来看电影,这是第一轮放映的革命样板戏影片《杜鹃山》。当时看这类影片不仅是文娱生活,更是一种政治学习。所以半夜三更也得把人招呼到场院上。准确说,这是午夜一点半。从佳木斯送来的拷贝先在场部放映,然后从西边一分场、三分场轮着过来,轮到四分场就是这时候了。
各连都排着队,秩序井然地进入打谷场。银幕架在场地中间,两边都能看。其实许多人蔫头耷脑的像是在梦游,邢大牙叫大家坐下,他们还站在那儿发愣。后边坐下的人被遮挡了视线,发出一阵嘘声。邢大牙走过去把他们一个个摁到地上。没有人带小板凳,大家都席地而坐。这当儿电影已经开场,没有加映的纪录片,直接就是正片。一阵锣鼓声终于把人闹醒。
银幕上那汉子跃出草丛,猛然一个亮相。冷不丁有人喊“大头”,银幕上那人果然像大头,全场一阵风似的喊着“大头,大头”。这大头竟文绉绉的唱:草木经霜盼春暖,却未料春风已临杜鹃山。待明晨劫法场天回地转,抢一个共产党领路向前。小褂子说,这词儿太差劲。他也觉得太水。那回他在么?
记得是那个叫柯湘的女主角出场时,男生炸了窝的叫好。那年头柯湘就是标准美女,是男生心目中的大众情人,是女生心目中的时尚范儿。那时女生都剪短发,柯湘同样是短发,却更有一种女人味儿。戏台上的英姿妩媚,让人有许多想象。那种发型后来流行开来,被称作“柯湘头”。这柯湘唱:家住安源萍水头,三代挖煤做马牛,汗水流尽难糊口……这苦大仇深的词儿唱得如此抒情,听起来就别扭,再说跟她这造型也完全不搭。他总觉得柯湘的样子很像是张恨水《啼笑因缘》里唱大鼓的沈凤喜,风尘女子带着**的清纯。
彩霞问他,这柯湘跟雷刚是不是有一腿?他说,你别瞎嘞嘞,剧中没有这一腿。他见彩霞不高兴,又哄她说,你说有就有,无中生有,有无相生。
看完电影已是凌晨三点多了。往回走,他看见不少男生身上裹着棉被。初秋时节,夜间真是寒气砭骨,他已冻得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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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林 发表于 2015-11-10 05:50 | 显示全部楼层
农场章文 发表于 2015-11-9 06:42
∣81∣政治处的《情况通报》说,一分场知青吴××偷盗公家物资,被送去劳改了。他看了有些黯然神伤,差不多 ...

还是有高人啊!这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这人是不是大维?这质数研究起来挺伤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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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林 发表于 2015-11-10 06:21 | 显示全部楼层
农场章文 发表于 2015-11-9 06:42
∣83∣小褂子的小刺猬养了两个月就死了。小褂子很伤心,也很不解。它怎么就死了?胜利说,它吃不惯苞米碴子 ...

1968--1973年那几年,我们也经常搞演习。说什么反修防修。还经常发现信号弹,大家长途跋涉的去找,结果什么也没发现。有人就要问为什么?现在看起来,那可能就是恶作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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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林 发表于 2015-11-10 07:15 | 显示全部楼层
农场章文 发表于 2015-11-9 06:43
∣87∣报纸上评《水浒》那一阵,钱珉将《水浒》读了三遍,最后得出结论是:宋江不是投降派,他皈依朝廷,是 ...

我们下乡那个曙光农场,有些连队也与农村接壤。两家地挨地,时不常的也有些纠纷。据说,这些农业社都是从农场里又出来的那部分人。他们进入国营农场,觉得不合适,就又从农场出来单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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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林 发表于 2015-11-10 07:50 | 显示全部楼层
农场章文 发表于 2015-11-9 06:44
∣89∣《奋斗》杂志有个姓于的记者来农场调研,说要找几个会写文章的知青聊聊。韩书记让宣传科老宋安排这事 ...

那年月文化娱乐贫乏,半夜三更有样板戏看就不错了。现在回想起来,不可思议。我们知青在那个年代里,真是忍受了不少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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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农场章文 发表于 2015-11-10 09:08 | 显示全部楼层
园林 发表于 2015-11-10 07:50
那年月文化娱乐贫乏,半夜三更有样板戏看就不错了。现在回想起来,不可思议。我们知青在那个年代里,真是 ...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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