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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苦成子》连载(27)
二十七、战备工程
仿佛谁不小心捅破了天,大雨小雨一场接一场,下个没完没了。地里正在抽穗的庄稼,被泥水泡得东倒西歪。一阵风吹过,连空气都是湿漉漉的。
马蹄得得,盘山公路上,走来一挂胶轮大车。车上满载着粮食、行李,十几个民兵在车上说笑着。小成也坐在车上,这些人中,只有他年龄最小。
一个月前,小成和其它民兵们一起,被派到穆棱河去抢修防洪大堤。他们风餐露宿,在齐腰深冷水里苦战二十多天,刚刚完成任务,立刻又被派往“三线”修筑战备工程。
马车在盘山公路上走了两天,他们来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这里峰回路转,山势险峻。按照路标的指引,他们下了公路,顺着一条弯弯曲曲、泥泞不堪的小路进入山谷。又走了两个多小时,路边出现一座用苇席临时搭起的小屋,上面用红油漆写着三个醒目大字:“指挥部”。
带队的民兵排长吕连江,摘下身上的步枪,进了指挥部。不一会儿,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和他一同走出。那人蹲下身子,在地上摊开一张地图,指指点点地说:
“顺着这条小路,一直往前走,到这儿。你们的任务就是在这片密林中盖两栋房子。注意,这里的树,不论大树小树,一棵也不能砍。盖房用的石头、木料,必须到对面山上去采。上级的要求是完工之后,在林子外面看不到你们盖的房子,越隐蔽越好;而且,这两栋房子,必须在年底以前完工!”说到这里,那人卷起地图,起身来到大家近前,又讲起了这项战备工程的重大用途,说战争爆发,全县党政机关、老百姓,将全部转移到这里。最后,那人拍拍排长肩头,又看了众人一眼:“任务非常艰巨,你们一定要在年底前完成!”
“请领导放心,保证完成任务!”吕排长代表大家,郑重地表了决心。
路,越来越难走。穿过一片树林,马车陷入泥坑,黑糊糊的泥浆淹没了车轴。十几个小伙子站在泥浆里,拼命向前推,往起抬,车老板黄家友奋力挥动鞭子,四匹膘肥体壮的大马躬起身,拼命向前拉,马蹄刨得泥浆四处飞溅,大车像生了根纹丝不动。拉了一阵,四匹马筋疲力尽,喘息着倒在泥水中。
“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大家扛着走!”排长下了命令。
大家每人扛起半麻袋粮食,拿上工具,趟着没膝的泥浆在密林中艰难地走了两个多小时,又进入另一条山谷。
幽静的山谷,一眼望不到头。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匆匆从谷底流过。小河两边的草地上,悄然开放着许多不知名的野花。两面的山坡上,到处都是茂密的树林。仔细看去,远处茫茫林海间露出几角窝棚,那是先行到达这里的其它公社的民兵。
“到了,就是这儿!”排长在密林中寻觅许久,终于找到一根钉在地上的木桩,上面写着四个红字:“靠山三队”。大家围拢过来,把肩上的麻袋一放,一个个四仰八叉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起了粗气。
“刘黑子,小冯,你俩埋锅做饭;徐三,你带几个人到对面山上砍点木头扛到这来;鬼推磨,你带俩人去割草;其余的跟我清理场地。天黑前,一定得把窝棚搭起来!”
稍事休息,排长下了命令。大家立即分头行动。
夜幕降临,一个半地下,能容纳十几个人的大窝棚搭好了。大家在窝棚里铺了些树枝干草,搭了两个地铺,然后又在两个地铺之间,挖了一条一米宽,半米多深贯通整个窝棚的地槽,当作通道和屋地。挨着窝棚,大家又搭个棚子,当作厨房。
窝棚前燃起一堆篝火。大家围着火堆,就着咸菜,每人啃了块大饼子,便钻进窝棚,和衣倒在铺上。走了两天多的路程,又紧张忙碌了大半天,一个个早已筋疲力尽。躺下不久,窝棚里便响起一片鼾声。
浓重的黑夜,吞噬了寂静的山林,被青草压住了的篝火,飘散着青烟。吊在窝棚门梁上的马灯,在充满凉意的湿漉漉的晚风中摇曳。
半夜,人门正在熟睡,外面突然响起滚滚的雷声,大雨如注。
“漏雨啦!”有人惊叫了一声。一串串冰凉的雨水,从棚顶倾泻下来,浇在人们身上脸上。窝棚里,洗脸盆、饭盒、水桶所有能发出声音的东西,一齐“叮叮当当”地响起来。
“他妈的,这天气!”人们咒骂着,披着塑料布挤在一起。
小成两手抱膝坐在行李上,默默想着心事:雨下得这么大,家里一定又漏得不成样子,父亲现在干什么呢?会不会又被关进牛棚?……想着想着,小成打起瞌睡。突然,一个冰凉溜滑的东西掉在脖子上,他迷迷糊糊用手一摸,吓得“妈呀”一声,原来是一条比鸡蛋还粗的蛇!
那条蛇滑落到铺上,腥红的蛇信子,闪电似地抖动,眼里射出凶光,似乎在寻找攻击目标。人们惊叫着四处躲闪,刘黑子手疾眼快,抄起一把铁锹,把蛇挑到地上,砍成几段,撮了出去,大家这才松了口气。
“抽支烟吧,小北京。”老孟把手里的烟荷包递给里小成,“身上有烟味儿不招长虫。”
“还有这说道?”小成半信半疑,卷了一支。
“咋没有?原来我也不抽……”刘黑子讲起他的一段特殊经历,“那年我当盲流时,和几个老乡在山里采木耳。也是秋天,夜里蚊子咬得睡不着,我们几个就在窝棚外边拢了一堆火,围着火堆闲扯淡。人家都抽烟,就我不抽。扯着扯着,我觉得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我的妈呀,一条长虫,比锄杠还粗!……我身边的一个老乡,胆大、手也快,拿杆子一拨拉,把它弄进火里烧了,我们几个又接着闲扯。哎,不大会儿,咕拥咕拥,又一条大长虫向这爬来了,我那老乡,又把它弄进火里烧了。这一烧可不要紧,不大会儿,又来了七八条。我们几个一看,赶紧站起来,一人拿起一根杆子,帮着往火里拨拉,有的长虫从火里爬出来,又让我们给撅了回去。一条条长虫身上嗞嗞冒烟,在火里扭来扭去,那股味儿啊……谁知烧了这几条,又来了好几条,我们一个劲烧,那长虫也一个劲来。好家伙,越烧味儿越大,长虫也越来越多。借着月亮地往四下一看,我的妈呀,好些长虫,大的小的,数也数不清,都往这爬呢,有的比扁担还长!吓得我们几个撒腿就跑,采的好几十多斤木耳,全扔在那了……”
大家听得入了迷,突然,狗剩子大声说:
“别他妈瞎白乎了,发大水啦!”
大家又是一惊,定睛一看,只见两个地铺之间的凹形过道里,洗脸盆、肥皂盒、水桶、油桶都忽忽悠悠地漂了起来。水面还在不断上涨,已经淹到人们身下铺垫的树枝和茅草,再过一会儿就淹到被褥了。
外面雷声隆隆,暴雨还在下个不停。
“愣着干啥,还不赶快淘水!”排长大喊一声。
大家立刻跳进冰凉的水中,有的用盆、有的用桶、有的用锹、有的用碗,拼命地往外淘水,忙了好大一阵,才把水淘净。不料,没过一袋烟的工夫,过道里水又满了,大家只好再淘。反反复复,忙了大半宿,还是无济于事。最后,大家冒雨在山坡上挖了一条深沟,把水引走,才算彻底解决问题。
天亮时雨渐渐小了。山坡上、树林里、窝棚里,到处都湿漉漉的,山坡下的草甸子,已是一片汪洋。
吃过早饭,大家拿着工具来到密林深处,开始清理房场。他们先用镰刀割去那些低矮茂密的灌木丛,用锹镐把树根挖走,然后开挖地基。土壤里的水分早已饱和,用锹一挖,黏糊糊的泥土牢牢地粘在锹上,怎么也甩不掉。大家只好挖几锹就停下来,用木片刮一刮锹上的泥巴。
小雨不停地下着,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顺着人们的面颊往下流淌,不到一袋烟工夫,一个个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下午,雨又下大了,大家没出工。刘黑子从灶膛里扒出两盆炭火端进窝棚,大伙围着火盆,烘烤衣服。
“他奶奶的,这活没法干了!”
“早知这样,说啥我也不来呀!”
…………
有人开始骂街了。排长吕连江正在擦他的“七九”步枪,见大家情绪低落,忙做开了思想工作:
“我说,大伙都别……别那什么,这活儿是不好干,可……可咱们都是民兵呀!上级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咱们,到时侯要是完不成,这……回去咋个交代呀!”
“完不成怨谁?成天下雨,住这破地方,天天大饼子,顿顿啃咸菜,就是劳改犯也没他娘的遭这份罪呀!”罗大贵摇晃着脑袋,骂骂咧咧,顶了吕连江一句。
“你……你这是怎么说话?这可是战备工程,咱们……咱们得经得住考验。”吕连江擦枪的手停了。
“考验?老子没野心,不想入党,也不想当官往上爬,还是考验别人去吧!”罗大贵说罢,叼着烟,两手垫着后脑勺,身子往后一仰躺在铺上。
“你……”吕连江顿时满脸通红,脖子憋得老粗。他是从江苏来的盲流,两年前投奔他的叔叔老贫协吕守业,在队里落了户。要不是队里有势力的坐地户两派斗争,闹个两败俱伤,生产队革委副主任兼民兵排长的乌纱帽,做梦也不会落到他头上。
“算了,算了,我不和你掰扯!”吕连江自知惹不起罗大贵,自我解嘲地笑笑,从兜里掏出个小红本,往小成手里一塞,“小北京,给大伙儿念一段。”
“我?”小成犹豫一下,接过本子,“念哪段?”
“随便,哪段都行。”吕连江不识字,随口应道。
小成翻开本子,咳嗽了一声:
“为人民服务。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的为着人民利益工作的……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夜渐渐深了,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空气变得更加沉闷。漆黑的夜幕笼罩了一切。山谷里,万籁俱寂。突然,一阵凉风吹过,窝棚里的马灯摇晃起来。接着,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从附近传来:
“嗷——呜——!”
“嗷——呜——!”
那声音低沉而悠长,威猛而雄浑,像雷声在山谷里滚动,久久不绝。大家被这声音惊醒了。
“啥……啥玩意儿……?”小木匠眼里露出惊恐。
“黑……黑瞎子吧?”小冯冒冒失失说了一句,被罗大贵粗暴地打断了:
“放屁,你们家黑瞎子这么叫?”
“虎,是老虎!我在动物园里听过!”小成话音未落,窝棚里立刻炸了营:有的光着身子找不到裤子了,急得哇哇直叫,有的头钻进被窝里,光溜溜的屁股还撅在外面。排长吕连江抓起身边步枪,一拉枪栓,才猛然想起已经没了子弹。徐三急忙从铺下抽出一根木棍,想当武器用来自卫,不料木棍太长,碰掉了门梁上的马灯。刹那间,窝棚里一片漆黑……
“嗷——呜——!”
又是一声虎啸,离得更近了。紧接着,人们清晰地听到外面树林中传来“唰啦,唰啦”的响声,那声音缓慢有力,从容不迫,而且越来越近。
“不好,老虎奔这来了!”有人惊叫一声。
方才还是又喊又叫,乱成一团的窝棚,立刻变得鸦雀无声。黑暗中,人们一个个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如同死了一般。只有身下的床铺在瑟瑟颤抖,仿佛存心要出卖这里的人们。
“唰啦,唰啦……”
那可怕的声音,来到窝棚近前停住了,人们的精神崩溃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对面山坡上,传来一阵敲打脸盆、铁桶和人们的呐喊声。紧接着,山谷里又有几处也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大家这才清醒过来,一个个拿起脸盆、铁桶、饭盒、铁锹冲出窝棚,跟着敲打呐喊起来。有人打开了手电,一束束耀眼的、晃动的光拄划破了漆黑的夜空。
过了好一阵,呐喊声,敲打声渐渐平息下来,大家回到窝棚,排长重新点上了马灯。
“我的妈呀,可吓死我啦!”小木匠从被窝里爬出来,浑身还在发抖。刘黑子拍拍小成脑袋:
“怎么样小北京,没尿裤子吧?”
“没有,就是腿肚子有点转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大家五十步笑一百步地互相嘲笑起来,仿佛别人都是胆小鬼,只有自己才是顶天立地的好汉。
“行啦行啦,都休息吧,明儿还得干活呢!”排长吕连江放下门上的草帘子,带头钻进了被窝。
第二天早上,大家发现,罗大贵、狗剩子连人带行李都不见了。吕连江气呼呼骂道:
“逃兵!娘的,要是在战场上,我非毙了他们!”
霏霏细雨,接连下了十几天,云缝里终于露出了太阳。大家欢呼着在山坡上扯起绳子,争先恐后地晾晒他们早已发霉的衣服和被褥。
小成抱着湿漉漉的被褥,从窝棚里钻出来,和刘黑子撞个满怀。刘黑子在小成的被褥上捏了一把:
“咋整的,尿床了吧,小北京?”
“放屁!”小成回敬了一句,“你们都有狍子皮、塑料布铺着盖着,我啥都没有,就垫了点草。”
“那也得勤换点干的,小心受凉。”
“说的容易,上哪找去呀!”小成、刘黑子正说着,小木匠忽然兴奋地喊起来:
“快看哪,山下又来人啦!”
大家向山下远远望去,只见红旗招展,几十挂大车,好几台拖拉机,沿着早已变成一片烂泥塘的草甸子,浩浩荡荡开进山谷,瞬间到了近前,人喊马嘶,机声隆隆。望着这壮观景象,大家长长地出了口气,这回好了,晚上睡觉再也不用害怕了。大家在山坡上站了好久,一直目送这支队伍从脚下经过,渐渐消失在深谷。
开始伐木了。在排长带领下,大家扛着大锯,拿着斧头,趟过半里多宽没膝深的烂泥塘,来到对面的山坡上。这里山势更加陡峭,树木高大,枝桠交错,层层叠叠。
他们拉扯枝条,攀岩爬坡,在密林中寻找可以用来建房的大树,把它们放倒砍去枝桠,然后一根根扛下山,趟过烂泥塘,送到工地。
新采伐的房木又湿又滑,根根都有海碗粗,一二百斤重,压在肩上疼如刀割。小成从来没扛过这么重的东西,况且还是走在一步一滑的泥塘中。他觉得肩头仿佛要断裂了,整个身体好像都要被压进泥里。他呼呼喘着粗气,两腿不停地打哆嗦。他多想放下肩上的木头,休息一会儿呀,可是不能,脚下全是深深的黑糊糊的泥浆,木头一旦放下去,就再也无法扛了。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坚持就是胜利!小成在心里不停地为自己打气。眼看就要走出泥塘了,忽然,走在前面的鬼推磨滑倒了,“扑通”一声,飞起的泥浆,溅了小成满身满脸。小成身子一晃,脚下一滑,“扑通”一声也倒在泥里,黑糊糊的泥浆立刻吞没了他整个身体,五六米长的房木,眨眼不见了。小成和鬼推磨从泥塘中爬起,浑身成了泥猴,只有眼睛和牙齿露出一点白色。
小成和鬼推磨跳进湍急的河里,冲洗身体。山谷里的河水冰凉彻骨,不一会儿他俩就被冻得嘴唇青紫,牙齿格格打颤。没等他俩洗完,徐三、小冯又成了泥猴,也来了……
傍晚收工时,扛木头的人们,个个成了落汤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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