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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苦成子》连载(18)
十八、疾风暴雨
孕育了许久的风暴,终于来了。
清明节刚过,天阴沉沉的,马号突然响起急促的钟声。
小成和父亲惴惴不安地来到马号,只见本队的几个民兵端着枪,威严地站在会议室门口。最近刚刚被公社革委会任命,当上了靠山三队革委会主任的牛占山,和大队、公社来的几个戴着红袖章的造反派,聚在院子的角落里,正在小声商量着什么。
会议室里的间壁墙,不知什么时候被折除了,三间屋子变成通长的一大间,里面挤挤插插坐满了人。没有人维持秩序,会场静得出奇,听得见人们的喘息声。
不一会儿,牛主任、公社的严副主任和大队新上台的曹主任在一伙造反派簇拥下进了会场。牛占山是生产队长牛占林的哥哥,斗大的字识不了一口袋,但记性好,脑瓜灵,年轻时喜欢听书,而且过耳不忘,“南朝北国”装了一肚子;论动心眼儿,三队社员十个八个捆在一起也斗不过他。过去牛占山一直在幕后给他的弟弟牛占林掌舵、当参谋。牛家哥四个,是当地的老户,又和队里的其它几家老户连着亲,人多势重。几年来,牛家一直大权在握,把其它外来户治得服服贴贴,纵有个别几户不服,也都敢怒不敢言。文化大革命的烈火刚刚烧到公社,聪明过人的牛占山预感到,如不赶紧想个办法,等大火烧到生产队,牛家把持了多年的大权,必将从此丧失。牛家兄弟经过一番紧张筹划,老三牛占林以身体有病为由,主动辞去队长职务当了会计。牛占山被上面任命,坐上了生产队第一把金交椅——新名词叫“革委会主任”。用牛占山的话说,这叫一手抓印把子,一手抓账本子,只有牢牢掌握生产队生杀大权和经济命脉,牛家才能江山永固,永远吃香。
牛占山挺着碾砣似的肚子,挪动两条短腿来到主席台前,大倭瓜脑袋晃了晃,抹了把口水,大金牙一闪一闪地用浓重的东北口音说;
“现在开会啦!啊……首先,首先请野火战斗队副司令、公社革委会严副主任讲话,大家呱唧呱唧!”
会场里“劈劈啪啪”响了几下掌声。
一个又黑又瘦,三十多岁的矮个男人,往前跨了两步,两只黑亮的小三角眼扫视了一下会场,厉声说:
“黑五类来了没有?都站前头来!”
父亲和队里的两个老木匠,从人群里站了出来。三个弯腰驼背,须发花白的老人,面对全队社员战战兢兢站成一排。几个造反派和本队的民兵立刻蹿上去,把三块早已准备好的大牌子挂在他们胸前。牌子上分别写着“历史反革命”、“地主”、“富农”和他们的名字,每个名字上还用红笔打了大“X”。
“弯腰!低头!”
“再低点!”
…………
几个造反派、民兵抓住他们那已经低得不能再低的头,用力向下按着。一只眼睛的李木匠站立不稳,头上立刻挨了一皮带,额头流出了鲜血。
会场一阵骚动,小成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
“贫下中农同志们,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严副主任挥了挥胳膊,用嘶哑的声音说:“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领袖、伟大的舵手、全国各族人民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他老人家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以排山倒海之势,雷霆万钧之力,在全国各地胜利展开了!……为了防止资本主义复辟,巩固无产阶级专政,保证我们红色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发动和进行这场文化大革命,是完全必要的!”说到这里,他稍稍停顿一下,指了指身边的三个“黑五类”,“过去我们抓阶级斗争,只注意这些明处的敌人,他们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实际上,他们兴不了多大风,也作不了多大浪!现在最最危险的,是那些暗藏的阶级敌人!他们是一大批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他们钻进我们的革命队伍里,有的甚至还正在受我们的重用,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会夺取政权,变无产阶级专政为资产阶级专政!……我们今天到这来,就是要和大家一起,把三队钻进革命队伍里的敌人挖出来!”
严副主任话音未落,牛占山冲着门外高声喊道:
“把走资派高大虎,押上来!”
“打倒走资派!”
“打倒高大虎!”
…………
一片震耳的口号声。生产委员高大虎,被反拧胳膊押进会场。高大虎徒劳地挣扎着,帽子落到地上,被牛占山踢到一边。有人上前把一块写有“走资派”的大牌子,挂在高大虎胸前 。
“我没罪,我不戴这鸡巴玩意!”高大虎挣脱一只手,一把扯下胸前的牌子。
“大家看看,阶级敌人有多嚣张!”严副主任对几个造反派努努嘴:“拿绳子来!”
“只许阶级敌人老老实实,不许阶级敌人乱说乱动!”会场里又响起口号声。
高大虎双手被牢牢地绑在背后,“走资派”的牌子又挂到胸前。
“低头,你他妈老实点!”黄家友卡住高大虎脖子,拚命往下按。
牛占山往日挂在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两眼闪着凶光,又抹了一把淌出来的口水:“下面,大家揭发高大虎走资本主义道路,搞封建迷信活动的罪行!谁发言?”
牛占山话音未落,他的女儿满脸雀斑的小辣椒,“噌”地站起来:
“毛主席教导我们‘以粮为纲’,高大虎把队里的壮劳力,都派到山里去烧炭,这是重副轻农,搞资本主义!”
“我发言!”牛占山的老婆麻小个子又“噌”地站起来:“高大虎让山里烧炭的人供山把头,给山神爷烧香磕头,搞封建迷信……”
“我说几句……”牛占山的四弟牛占江又“噌”地站起来。
…………
“高大虎,这回你还有什么说的?”严副主任用皮带敲敲高大虎光秃秃的脑袋,“告诉你,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想搞资本主义把三队拉到邪路上去,这是痴心妄想!广大革命群众决不答应!老老实实,低头认罪,是你惟一出路!”
“我……我……”高大虎挣扎着抬起头来,“我是个睁眼瞎,这个主义、那个道路在哪儿,我不知道……也找不着。我就寻思着队里搞好了,大伙就能填饱肚子,能多分俩钱儿……供山把头,那是老辈子留下的规矩……图的是在山里烧炭的人,平平安安……”
“他娘的,还嘴硬!”牛占山一挥手,几个造反派一拥而上,皮带、马缰绳上下飞舞,一阵“噼噼啪啪”和惨叫声,满脸是血的高大虎倒在地上。
会场又是一阵骚动,有人闭上了眼睛,有人低声哭泣。小成痛苦地低下了头。他觉得浑身发冷,心在颤抖。
“说!你到底认不认罪?”造反派们把高大虎从地上薅起。他的衣服已经开了花。
“我……我是个生产委员,搞副业是领导班子大伙定的,社员大会同意了的,再说,我头上还有队长呢……”高大虎嘴角流血,呼呼喘着粗气。
“你……你胡说八道!”牛占山气急败坏地吼道:“全村谁不知道,生产上的事,你黑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你……你……来人呀,给他挂上!”
两块用铁丝穿在一起的豆饼,挂在高大虎脖子上。他的腰渐渐弯下去,身子一晃,倒在地上。
“装什么死狗,起来!”一个拿着马缰绳的造反派,狠狠踢了一脚,高大虎躺在地上没动。会场里鸦雀无声,人们都屏住了呼吸。
“把他拖到一边去,接着开会!”牛占山冲着门外喊道:“把那几个黑五类再押过来!”
…………
天渐渐黑了。细碎的雪花夹杂着冰凉的雨滴,在呜咽的北风中飘飘洒洒。刚刚被风吹干的小路,又变得一片泥泞。小成挎着饭篮子,拎着暖壶,一步一滑地来到队里关押黑帮的地方——牛棚。
牛棚里吊着一盏马灯,地上铺着乱草,父亲和另外三个黑帮蜷缩在墙根,不停地呻呤着。小成怯生生地走过去,叫了一声:
“爸。”
父亲一手扶着膝盖,一手拄地,欠了几下身,想站,没站起来。小成忙放下手里的东西,上前扶住了父亲。
“爸,我给你做了点面片,都快凉了……”小成鼻子一酸,说不下去了。
“我……渴的厉害……”父亲指指暖壶。
小成倒了一杯热水,双手递到父亲手里,又给蜷缩在父亲身边的高大虎倒了一杯。高大虎没接,目光呆滞地看着黑洞洞的窗外,嘴里还在自言自语地叨咕:“我让地里多打点粮食,让社员多分点钱,这……这有什么错?这有什么错……”
牛棚的门开了,高大虎的老伴儿、李木匠的儿子、聂木匠的孙子,也都挎着篮子送饭来了。
“给我准备身干净衣服……”高大虎把老伴儿端到面前的饭碗推到了一边。
“老头子,你……你千万可别想不开呀?”高大虎的老伴顿时慌了手脚。
“弟妹,你放心,有我呢。”父亲安慰高大虎的老伴一番,又劝起高大虎来,“大兄弟,这是搞运动,运动运动,就是一阵儿,等运动一过去,一切还得照旧……”
从牛棚里出来,外面已是一片漆黑。
借着路边几家窗子透出的微弱光亮,小成辩别着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远处隐隐传来狼嚎和女人凄厉的哭声。小成突然感到一种从末有过的恐惧,他加快了脚步,摸着黑回到家,推开了院门。
院子里黑咕隆咚,什么都看不见。想到家中只剩自己了,他的心咚咚咚地狂跳,连头发根都竖了起来,他想快些进屋把灯点上,可又不敢往前迈步,正在迟疑,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腿上撞了一下,是狼?是鬼?小成浑身一震,像触了电似的,手中的篮子和嗳壶差点掉在地上。他想喊,喉咙像是被塞上了东西,发不出声;想转身逃走,可两腿像被钉在了地上,迈不动步。这时,腿上又被撞了一下,他听到障子上发出“唰啦唰啦”的响声。他蓦然意识到,这可能是自家的黄狗虎子,那声音是虎子摇动的尾巴打在障子上发出的。小成弯下腰摸了摸,虎子那冰凉的鼻子尖碰到了他的手。见自己的判断得到证实,小成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奓着胆子往前走了几步,摸索着打开房门,接着又摸到火柴,点上油灯。
屋子里空空荡荡,冷冷清清,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墙上,一个巨大的影子随着灯光摇曳晃动着,像一个伺机扑下来的恶鬼。小成不敢往墙上看。这时,他想起父亲的叮嘱:“往后你要学会照料自己,小心火,晚上睡觉一定要把门插好。”小成知道,这里靠近大山,紧挨草甸子,夜里狼常常进村叼小猪,甚至还发生过黑瞎子闯进屋里的事。想到这里,小成全身每一根神经都高度紧张起来,仿佛拧紧的琴弦,随时都会崩断。
小成插好门,又找来绳子,把拉手绑在门框上,然后怀里抱上一把铁锹,和衣坐在炕上。他不敢熄灯,不敢合眼,屏住呼吸谛听着外面的动静,生怕狼、黑瞎子闯进屋里。灯油渐渐熬干了,屋里又是一片漆黑。雨雪打在窗户上,发出“沙沙”的响声,远处不时传来狼嚎,小成感到一阵阵心惊肉跳,毛骨悚然……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劳累一天的小成,渐渐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屋里发出几声可怕的声音“扑嗵嗵”、“轰隆隆”,小成被惊醒,吓出一身冷汗。在一片漆黑中,他两手握紧铁锹,紧张地睁大眼睛茫然四顾,心脏仿佛要跳出胸口。这时,“扑嗵嗵”、“轰隆隆”又是几声,紧接着发出了“吱吱”的叫声——原来,天棚上老鼠在打架。小成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此时,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呀!
公鸡叫了头遍,小成终于支持不住,又睡着了。过了许久他才醒来,抬头一看,天已大亮。他猛然记起,还得给父亲送饭呢,慌忙跳下炕跑到厨房,手忙脚乱地做好饭,拎起饭篮子、暧壶,又揣了些烟叶,撒腿向牛棚奔去。
在民兵看押下,黑帮们已经往地里送了两趟粪,刚刚回到牛棚。突然,小成的心头一震,他发现,父亲的一条腿瘸了。小成和几个送饭的黑帮家属刚要过去,负责看押的民兵——因搞别人老婆被撤了排长职务的黄家友,把枪一横拦住去路。
“等等,背党的政策!”黄家友对黑帮们下了命令。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四个黑帮面对墙壁,规规矩矩站成一排,四个苍老沙哑的嗓音齐声背诵:“首恶必办,胁从不问,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
声音刚刚停下,黄家友立刻吼起来:“还有呢!”
黑帮们接着背道:“顽固派,实质上是顽而不固,顽到后来就要变,变成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行了,吃饭吧。”黄家友把手一挥,闪到一旁。
小成紧咬着嘴唇来到父亲身边。父亲只吃了半块大饼子,用祈盼的目光看着小成:
“我后腰,还有半拉胯骨疼得厉害,你能不能给我买点跌打丸、去痛片来?”
“给我也捎点来。”满脸伤痕的高大虎,在旁边插了一句。
小成点点头,忍住泪水。他回家拿了点钱,跑到公社卫生院和供销社没有买到,接着跑遍附近几个大队的卫生室,还是都没有买到;一咬牙,他又去了三十里以外的兵团医院。当他揣着四盒跌打丸和一百片去痛片,气喘吁吁一瘸一拐地赶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他忙回家做好饭,拎着篮子和暖壶又来到牛棚。
牛棚里黑糊糊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小成的心“咚咚”一阵狂跳,急忙推开门,声音颤抖地叫了一声:
“爸——!”
“我在这儿……”黑暗中传来父亲的声音。
小成点着了吊在梁上的马灯。只见父亲躺在墙角,身下只铺了一堆乱草。
“爸,您怎么不铺褥子呀?”
“腰疼得厉害……不敢动。药买来了吗?”
小成从怀里掏出跌打丸、去痛片,又给父亲倒了一杯热水。
“谢天谢地……”父亲脸上露出一丝欣慰。
父亲吃了药。小成把父亲的行李铺好,小心翼翼地把父亲扶上去。父亲头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忍不住呻吟了一阵,问:
“太平在山里有信儿吗?”
“昨天刘黑子从山里回来了,听说我哥在那挺好的。”
父亲长长舒了口气:“我对得起你们死去的妈了,总算把你俩拉扯大了,往后……也能瞑目了。”
“爸,您说什么呀。”小成鼻子一阵发酸。
“别这样,你现在是大人了,我老了,总有一天……”
父亲的话被一阵嘈杂声打断,在民兵看押下,刚刚挨完批斗的黑帮回来了。小成一惊,他发现黑帮中又多了两个人:马倌老西子,和平时爱跟别人吵架,被人们戏称为“西霸天”的老周头。他俩胸前的牌子上分别写着“中央胡子”、“土匪”,名字上同样被划了“X”。
小成忙起身,分出一半药塞给高大虎,离开了牛棚。这时他才感到,身上的棉衣已被汗水湿透,浑身一点力气都没了。
连日来,小成一直处在高度疲劳、紧张和痛苦的压抑中。每天他必须早早起床,做饭、喂鸡、喂猪、侍弄家里的自留地、菜园子、给父亲送饭,然后再到队里上工。极度的劳累、缺少睡眠,使小成白天干活时直打瞌睡。小成时刻在心里告诫自己:一定要挺住,一定要守好这个家,等待父亲和哥哥平安回来。现在最使小成难以忍受的,是每天晚上都开到深夜的批斗会。父亲白天被人押着干活,晚上挨批斗,夜里还要替那些不识字的黑帮通宵达旦地写交待村料。看到父亲一天天憔悴下去,小成的心都要碎了。他不明白,解放前共产党和国民党作战时,俘虏了敌人,只要他们愿意,都可以参加到革命队伍里来,并且一视同仁予以重用,只要不是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的,也都给出路。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这些当年的俘虏兵、地主、富农和历史上有问题的人,一个个成了弯腰驼背,牙齿都要掉光了的糟老头子,就凭他们还有那几个新揪出来黑帮能推翻共产党的江山?生产委员高大虎,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进趟县城连厕所都找不着,差点把尿撒到裤裆里,就凭他,能把生产队领到资本主义去?……孤独、恐惧、痛苦、迷茫和泪水,伴随小成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凄苦难挨的夜晚。
快谷雨了,天空忽然变得黄登登的,接着刮起了大风。
好大的风啊,像千百头怪兽在咆哮,在嘶鸣。狂风掠过山岗,掠过旷野,冲进了村庄。地面上的枯枝败叶,被高高地抛到空中,粗大的树干在狂风中猛烈摇晃,不时发出被折断的脆响。路上不见了行人和车辆,队里散放的大牲畜,社员们家里养的鸡鸭鹅狗,都躲了起来。来到这个世界上十六年了,小成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风。
狂风刮得天昏地暗,仿佛大山都在摇晃。
这天队里没有上工。给父亲送完饭,小成拎着篮子、暧壶,顶着风吃力地往回走着。狂风刮的他睁不开眼,张不开嘴,喘不上气来。他的身上、脸上、鼻子、耳朵、嘴里到处都是尘土。突然,小成头上的棉帽子,一下子被风抛到空中,飞出几十米落到地上,又飞快地滚动起来,幸好被一段篱笆障子挡住。小成忙跑过去,捡起帽子。一阵更大的狂风吹来,小成摇晃了一下,只觉得一大片黄乎乎的东西,从头上飞过,定睛一看,原来是老贫协家房坡上的茅草,被整个吹上了天空。他忙绕到老贫协家门前,敲敲窗子,指指房上,告诉他房子掫了。见他们出来压房子了,小成这才离去,一路上,他又告诉了好几家。
小成来到自家门前,黄狗虎子冲着房上正在狂吠。小成想到房后取些木头,把房子再压一压。忽见牛占山的老婆麻小个子远远地向他招手。原来她家的房子已被狂风撕开了房脊,房上的草一缕缕飞向天空,眼看就要整个被掫。小成来不及多想,立刻跑去,登梯上房。猛烈的狂风,吹得他摇摇晃晃,几次险些将他从房上抛下来。他顾不上这些,屏住呼吸,用一根根粗大的木头压住房脊,然后用铁丝拧紧。他刚从房上下来,就见自家房子的前坡,已被狂风撕开一个角儿。仿佛空中有无数看不见的大手,大把大把地撕扯着房草,把它们高高地抛向空中。一缕缕房草在空中翻卷了几下,眨眼不见了。
小成慌忙跑回家,到房后抱来一大抱又粗又长的木头,一根根扔上房子,想用它们压住房草。十几根杆子扔完了,他想再到房后抱些来。这时,一阵更大的狂风吹来,只听“呼”一声,整个前坡的房草都被卷到空中,刹那间四散开来,黄乎乎的一片,空中、树上、障子上、地上,到处都是飞舞的房草……
傍晚,风停了,阴沉沉的天空下起了小雨。
看着倒在地上的篱笆障子,满院子凌乱不堪的泡在泥水中的房草,小成心里一阵难过。他没有流泪,只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哥哥在山里烧炭,父亲被关进牛棚,自己得想尽一切办法,守好这个家呀!
房子漏雨了,小成把粮食、被褥、怕湿的东西挪到北炕,揭下南炕的炕席,把它们苫好。然后在漏雨的地方摆满了盆盆罐罐。
雨整整下了一夜,小成也整整一夜没合眼。
春耕结束了,小成总算请下来几天假,他要割草,自己动手修房子。
早上,小成给父亲送完饭,喂完鸡猪,就拿着镰刀绳子,带上虎子,下了门前的大草甸子。
甸子里的雪水还没有退净,陈年的腐草把雪水染成了褐色,散发着刺鼻的臭味。小成把裤角挽过膝盖,在水中趟来趟去,寻找着去年生长的站立在水中的枯草,把它们一缕缕割下来,放到高处,捆成捆,够一背了,用绳子背回家中。然后,再返回甸子……
七八天过去了,小成的脚泡烂了,手上、腿上被镰刀割破一条条口子,但终于把苫房用的茅草割够了。接着,小成借来梯子,爬上爬下忙了三天,总算把被狂风掫了的房子重新苫上了。
傍晚,小成烙了几个苞米面和白面两掺的小饼,又拔了几棵羊角葱,炒了两个鸡蛋放进篮子里,兴冲冲地奔向牛棚。他要告诉父亲,家里的房子他已经收拾好了!然而,还是个孩子的小成哪里知道,他苫的房子是遮不住雨的。
小成来到队里的牛棚,里面空无一人。小成心里“格登”一下,他四下寻找了一阵,仍不见一个人影,顿时慌了。这时,牛占山的弟弟,前任队长现在当了会计的牛占林迎面走来,不知他在哪刚喝过酒,脸红得像猴屁股,走路一溜歪斜。小成忙问:
“牛会计,我爸他们上哪去了?”
“呃,那帮黑……黑东西呀,高……高升啦。”牛会计打着酒嗝,不耐烦地挥挥手,“都……都押到公社去啦。”
“啊,多会儿走的?”小成一愣。
牛会计不再理睬小成,用他那哭咧咧的嗓音唱着样板戏,晃晃悠悠地走了。
父亲被押到公社,会不会挨打?吃饭怎么办?小成越想越放心不下。他返回家,找出十元钱,又搓了一包烟叶,用衣服包好,摸着黑出了村子。
小成走了五六里路来到公社,几经打听,找到了关押黑帮的地方,是一所小学校。屋里亮着灯,小成绕到房后,透过窗子窥视,只见里面黑压压坐满了人,一个个神情沮丧,愁苦中带着惊恐。小成趴在窗子上,在人群中仔细寻找着父亲,忽听背后“砰”的一声枪响,接着一声断喝:
“干什么的?”
小成吓出一身冷汗,转身一看,一个造反派端着枪,出现在他身后。
“你想干什么?”造反派厉声喝问。
“给我爸送饭……”小成扬了扬手里的布包。
“送饭的?”造反派上下打量着小成。
“同志,别……别误会,他是来给我送东西的。”父亲隔着窗子看到小成,忙从屋里跑出来。
“住口,谁是你的同志?!”造反派火了。
“是是……我说错了,先生……啊,不,不对……”父亲不知怎样称呼对方才好,转向了小成,“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们押到这来了,我不放心……爸,您还没吃饭吧,我给您烙了几张饼,拿了点烟叶,还有点钱。”小成说着把包和钱交给父亲。
“以后别送了。我就历史上那点事,没藏没掖,都明摆着,爱咋处理就咋处理吧,别为我担心,你回去,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借着天上点点星光,小成摸回村子。
虎子老远跑来,摇着尾巴,把他迎进自家小院。小成想起关押在公社的父亲,想起在山里烧炭的哥哥,想起这两年来的遭遇,坐在门槛上无声地哭了。虎子仿佛要分担主人的痛苦和悲伤,呜呜咽咽叫了一阵之后,伸出舌头舔舔小成的手,趴在他身边。小成伸出手臂,把虎子紧紧搂在怀里。
凄风苦雨,日日夜夜与小成相伴,并能给他以安慰的,只有这只不懂阶级斗争的小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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