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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小成子 于 2012-9-26 15:00 编辑
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苦成子》连载(16)
十六、一场虚惊
金风送爽,五谷飘香,收获的季节到了。
开镰前,队里放几天假,让社员们掏掏炕,抹抹墙,忙一忙家里的活。挂助后父亲和太平被调到粉坊,一个看磨,一个干杂活,都脱不开身,家里的活儿又都落在小成身上。
几天来,小成忙得脚打后脑勺,他脱了几百块土坯,贴着山墙盖了座小仓房,又砌个大鸡架。家里一只老母鸡抱了窝,孵出二十多只鸡雏,如今这些鸡雏都长成了大鸡。圈里的那头小猪长到了七八十斤。自留地、菜园子也获得意想不到的好收成,打了七麻袋苞米棒子、两千多斤土豆、一千多斤倭瓜。园子里的萝卜、白菜还在生长,一片碧绿。一串串红辣椒挂在屋檐下,像燃烧的火焰,红得耀眼。望着满园丰收的果实,小成心里比蜜还甜。这回好了,再也不用担心挨饿了。小成心想,照这样下去再过两三年,别人家里有的,他们也一定会有。尤其使小成高兴的是,前几天伯父给他们送来了玻璃,而且那些玻璃都是按照尺寸割好的,小成当天就揭掉蒙在窗户上的塑料布,安上了玻璃。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窗子照射进来,屋里一下子变得亮亮堂堂。隔着窗子向外望去,门前宽阔的大草甸子、远处起伏的山峦、蓝湛湛的天空尽收眼底,使小成感到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小成又穿了一串红辣椒,看看天快晌午了,放下手里的活进了屋。午饭早做好了,萝卜汤、大饼子,他又剥了一棵葱,用小锅炒了一盘粉条,而且还为父亲烫了点白酒。父亲在粉坊看磨,每天半夜就得起床,太辛苦了。今天上午小成上供销社卖鸡蛋,买火油,特意花八毛钱给父亲买回一斤白酒。他要让父亲每天喝一点,解解乏。从打来到北大荒,父亲还没闻过酒味呢。
小成烫完酒,把酒瓶子放到了前几天他用几块木板钉成的小碗厨里。这时,院子里的小鸡突然一阵惊叫,太平跌跌撞撞从外而入,他的脸色阴沉得吓人。
“怎么了,哥?”小成忙问。
“……”
太平坐在炕上一动不动,像傻了似的。小成催问半天,太平那直愣愣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泪水:
“县公安局来了一辆吉普车,把爸给带走了。”
小成一下子惊呆了,全身血液仿佛刹那间停止了流动,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抓住太平的手,问:
“走多会儿了?”
“刚走……”
小成冲出屋子,发疯似地向村口奔去。晚了,他看到的只有吉普车留在地上的浅浅的两道车辙。
小成摇摇晃晃回到家中。太平仰面躺在行李上,眼里还在流泪。
“哥,爸走时,对你说什么了吗?”
“没有,我正在洗土豆子,队长进了屋,对爸说你出来一下,爸就跟他出去了,过了一会儿,队长回来了,对我说,你爸被县公安局用吉普车带走了。我追出去一看,已经没影了……”
看着桌上的白酒、墙上挂着的父亲的衣服、炕上父亲的行李,回想起十几年来父亲对自己的养育和疼爱,小成伏在桌上哭了。
天渐渐黑了,小成和太平还在流泪。
“点灯!”黑暗中,太平突然叫了一声,他的手在父亲的褥子里面摸到一件东西。
油灯亮了。太平把摸到的东西拿了出来,是封信。父亲那熟悉的笔迹出现在小成、太平眼前:
太平、小成:
爸爸对不起你们。由于我的历史问题,使你俩受到
株连荒废了学业,还来到这穷乡僻壤,看到你俩整天跟
我吃苦遭罪,我心里没有一天不难受,你俩还是没成年
的孩子呀!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离开你俩,也许这
一离开,就再也见不到你俩了。我死不足惜,只是没有
完成你妈妈的遗嘱。你俩不要为我难过,更不要为此暴
跳如雷……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这是我惟一的愿望! 平,你要好好照顾弟弟!成,你要听哥哥的话!!
愚 1967年春
看完信,小成和太平泪水又流了出来。这封信是父亲几个月前写下的,看来父亲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小成不禁想起在北京时和来到北大荒后听说的,许多人被抓起来以后有的被折磨致死,有的受不了皮肉之苦自杀身亡的种种传闻,他的心揪成一团:
“哥,你说爸还能回来吗?”
“不知道……”
“往后咱怎么办呀?”
“明天我去趟县城,”太平沉默许久,突然站起来,“怎么我也得跟爸再见上一面!”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小成为哥哥准备好了早饭和路上带的干粮,还用父亲当年得来的奖品——旅行水壶,给他灌上了一壶水。太平默默吃了早饭,背起干粮水壶,小成拿出十元钱塞进哥哥的衣袋,含着泪说:
“哥,要是找不到爸,就早点回来……”
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狗叫和脚步声。房门“哗啦”一声开了,生产委员高大虎,手里拿着镰刀出现在门口,气呼呼地说;
“进士,昨儿下午你咋没上工?谁给你的假,啊?”
“我不干了,找别人吧!”太平起身就往外走,被高大虎拦住了;
“又是包又是水壶的,这是上哪呀?”
“进城,找我爸去!”太平话没说完,高大虎一把将他的背包扯下,凶着脸吼道:
“城里乱着呢,造反派跟造反派打起来啦,枪子儿满天飞,都开锅了,去干啥,找死呀!……痛快儿给我干活去,替你爹看磨!”
小成急了:“大叔,我爸被抓走了,怎么也得让我哥去见上一面啊!”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高大虎脸色依然铁青,粗糙的大手在空中点划着,“进士、小北京,你爹把你俩拉扯到今天可不易呀,听大叔的话,痛快上粉仿干活去!回头我和队长说说,让他到大队往县里挂个电话问问,比你这瞎闯强不?”
高大虎推搡太平出了房门,转身又对小成吼道:“你也别呆着,收拾收拾,割地去!”
小成拎着镰刀,跟随社员们来到村北的谷子地。齐胸高的谷子,密密麻麻,又粗又壮,沉甸甸的谷穗迎风摇曳。地面上落满了金黄色的谷粒,成群成群的麻雀在啄食。
小成第一次割谷子。他学着别人的样子,叉开腿,弯下腰,右手用镰刀揽过一大把谷子,然后用左手抓住,接着镰刀往下一落,贴着地皮用力往怀里一拉,一把谷子就割了下来。他拚着力气,左一镰,右一镰,不停地割着,手里的谷子抓不住了,就横放在垄台上,接着再割第二把。够一堆了,就用膝盖压紧,把它捆成捆。粗硬坚利的谷草把他的手扎出了血,他一声不吭,仍在顽强地割着,不一会儿,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湿透了。
歇气儿了,社员们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有的磨刀,有的说笑,有的扯开嗓子唱起了东北小调儿:
“姐儿呀,花园中,
绣呀丝绒啊咿儿呀儿呦,
来了个蜜蜂儿,
蛰了我的手心儿,
甩手丢了金戒指儿呀咿儿呀儿呦……”
秋风阵阵,田边的野草开着小花儿,空中又出现了南飞的大雁。小成独自仰面躺在谷堆上,不禁思念起父亲。
“咋地,累屁啦?”高大虎一蹿一蹿地走来,坐在小成身边,掏出烟荷包,两只满是老茧的大手灵巧地拧了几拧,卷好了一支烟,“哭鸡尿腚的,哪还像个爷们。起来,抽根烟!”
“我不会。”小成坐了起来。
“啥会不会的,抽几口,解乏。”高大虎点着烟,把烟屁股撕去一截,塞到小成手里。小成抽了一口,又苦又涩,呛得他弯下了腰。
“人呐,得往开了想,不能死钻牛犄角尖儿。刚才在粉坊,我把你哥骂了一顿,”高大虎又卷了一支烟,抽了一口,“你爹把你俩拉扯这么大,图啥?还不是盼着将来你俩有出息?……别整天像霜打了似的,活着,就得精精神神的,活出个样来!”
“哼,躺着说话不腰疼,感情不是你……”小成咕哝一句,发现有些不妥,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嘿嘿,唉!”高大虎笑了,笑罢又叹口气。“我爹死那年,我也像你这么大……我爹是个木匠,那手艺,没挑,就是好耍钱,耍起钱来,几天几夜不睡觉,辛辛苦苦一年的工钱,一个正月就输个精光,人家给他起个外号,叫白凿儿。后来,我爹输得太多了,还不起,喝了卤水……我打十五岁就给人家当长工,帮着我妈养活那一帮兄弟,我要像你这样,早就哭死了……”
小成又抽了几口烟,还是又苦又涩,他忍住了,没咳嗽,也没流泪。
接连割了几天谷子,小成两只手几乎被扎烂了,十个指尖磨得没了皮,小腿肚子上被镰刀割了道大口子,浑身酸痛,两条胳膊肿得抬不起来,小脸瘦了一圈儿。
这天下午。阴沉沉的天空下起小雨,队里提前收工了。小成拎着镰刀,冒着雨,一瘸一拐往家走。父亲离家已经七天了,在高大虎的催促下队长往县里挂过几次电话,都没有挂通。小成更加为父亲担起心来。
小成回到家,虎子老远跑来同他亲热,被他一脚踢开了。圈里的猪饿得“吱吱”叫,他也懒得去添食。他像丢了魂似的摇摇晃晃进了屋,一头扎在父亲的行李上。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小成愣了一下,突然跳起来:
“爸!您……您可回来了!”
小成咧咧嘴想笑,没笑出来。没错儿,是父亲回来了。几天来,小成提到嗓子眼儿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爸,您没事吧?”小成想看看父亲受伤没有,可泪水蒙住了他的眼睛。
“没事,啥事都没有。”父亲边说边脱被雨水淋湿的衣服,“县公安局要整理一份伪满时县里的挡案,他们了解到我是知情人,就把我接了去。我把知道的一切都说了,他们又叫我写成材料,我也写了,他们看了挺满意。刚要回来,从辽宁来了几个搞外调的,要查一个叫李玉成的,是共产党的一个干部。伪满时,这个人在H县呆过,我救过他……”
“怎么,您还救过共产党?”小成惊讶地睁大眼睛。
父亲点点头,喝了口水,平静地说:“那是1942年吧,我在县里做事。有一天,当地的一个绅士找到我,说他有一个外地来的远房亲戚,没有合法身份,整天东躲西藏,要是被日本人抓去就没命了,求我给他弄个合法身份,介绍一份工作。当时我觉得这事有些蹊跷,又一想,别问了,都是中国人,人家找到咱头上,这个忙怎么也得帮。我为他伪造了一份履历,又求我的同学和上司帮忙打点疏通,这事还真弄成了,后来这个人在日本人手下当了差。这个李玉成,脑瓜灵,会办事,很受日本人赏识。大约过了一年多吧,那个日本人调到辽宁去了,李玉成也随他一起调走了。那时日本有个制度,叫‘割爱’,就是一个人调走的时候,可以把他的亲信、得力助手随他一起调走。李玉成临走时,还特意到家里跟我告别,说以后有机会一定报达我。我笑了笑,也没往心里去。”
“后来呢?”小成忍不住问。
“后来我上了北京,蹬了三轮车。那是解放后……第二年夏天吧,有一天傍晚,一个东北老客夹着皮包上了我的三轮儿。我一看,这人怪眼熟的,这时这人也认出了我。你猜他是谁?李玉成!他拉着我,那亲热劲儿就别提了,非要上咱家来不可。那时候,已经有了你哥,还没你呢。分别多年,一唠扯才知道,原来伪满时,他是共产党在辽宁的地下工作者,被叛徒告密,日本人到处抓他,在辽宁无法安身。他逃到黑龙江,还是不行,这才托他的一个所谓亲戚找到我。现在回想起来,可能是当时他们认为我参加过抗联,比较可靠吧……
他随那个日本人回到辽宁,暗中又和地下组织接上了头。解放后头一年,他当上了阜新火车站的站长,第二年又被调到阜新煤矿当副矿长。他告诉我,这次来北京是为矿上的煤炭找销路。
当时我一听就笑了,告诉他北京就能生产耳挖勺,剪子、切菜刀什么的,没有大工业,有门头沟那点煤就足够了。他告诉我国家马上就要大建设了,北京很快就会成为一个大型工业基地。我还是摇头不信,说北京烧的都是无烟煤,东北产的都是烟煤,冒烟咕咚的,连大树、家雀子都能给熏黑喽,这种煤在北京不适用……
那天我们唠扯一宿。他很感激当年我救了他,说一定要报答我,第二天,硬把我拉到他一个同学家里,那个地方我还记着呢,锡蜡胡同八号,袁世凯的旧宅。”
“袁世凯?就是那个做了八十三天皇帝的袁世凯?”小成惊讶地问。
父亲点点头:“解放后,那个宅子被共产党接收了,李玉成的那个同学就住在里边。当时他刚刚留美回来,任中央水利部水利司司长。李玉成把我介绍给这位司长,让他给我按排个工作。司长一口答应了,说他的家还没安顿好,让我帮着安顿一下,三天后正式上班。那位司长的太太,还托我给她买缝纫机,点名要英国胜嘉牌的……
那个李玉成天天早上来找我,硬拉我到那位司长家上班,一连去了三天。第四天,他要到南方办事,临走再三叮嘱,让我一定珍惜这份工作,天天按时上班。碍于情面,我哼哈答应了,等他走后,我再也不去了。”
“您咋这么傻呀!”小成惋惜地叹道,“放着这么好的工作不干,偏蹬三轮儿!”
“当初,你妈也这么说,跟我这个吵啊,闹啊……”父亲掰块大饼子放进嘴里,平静地说着,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几十年的风云变幻,人世间的战乱纷争,父亲深知仕途的险恶与艰辛。自从光复,在伯父再三叮嘱下,父亲就发誓一生一世不为官、不参加任何党派、政治团体,而且还要告诫自己的儿孙,世世代代都要做普通百姓。父亲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永远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接着,父亲又讲起另一件事:李玉成走后,时隔数月。一天,小成的老姨、母亲多年没见面的胞妹鲁志华,从河北遵化来看姐姐。姐妹俩互诉衷肠,母亲提起父亲不去水利部供职的事,又伤心地哭了。小成的老姨是个参加革命多年的老八路,听了姐姐的诉说,便托自己的老首长,河北省政府秘书江汉,又为父亲介绍了一份工作,在国家农林部做统计工作。然而,父亲还是没有前去就职。
“唉,这么好的机会都错过了,真不知道当时您是怎么想的。”听了父亲的诉说,小成不住地埋怨。
“我不后悔。”父亲依然平静地说,“当干部又能咋样?你没见这些年,运动一个接着一个,三反、五反、反右、四清……现在的文化大革命,哪个运动来了不得有一大批干部挨整?你再看看牛棚里那些当官的,现在还不如我呢!”
小成默然了,他来到这个世界,毕竟只有十五六个年头,世界上许多事情他还弄不明白。虽然他觉得父亲的处事哲学有些不大对头,但又找不出更好的理由反驳。是啊,共产党这是怎么啦?搞这场文化大革命,真的如报上、广播里所说“是完全必要的”吗?
天快黑时,太平回来了,见到父亲也是又惊又喜。窗外,小雨还在淅沥淅沥地下着,屋内又恢复了往日的温馨。太平放好桌子,小成端来炒粉条,炒辣椒,又给父亲炒了两个鸡蛋,接着从碗厨里又拿出了那瓶白酒。
“怎么。还有酒?”父亲愣了一下。
“还是您走那天买的呢。”小成给父亲满满地斟了一杯。
“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俩知道吗?”父亲呷了口酒,见小成、太平茫然地摇头,接着说:“去年的今天,9月28号,是咱们爷仨给你母亲上坟的日子,也是咱们动身离开北京的日子……”
啊,一年了,整整一年了!小成感到,时间是这样短暂,又是那样漫长。衰草斜阳,荒凉的墓地,推到的墓碑……一幅不堪入目的景象,又出现在小成眼前。
小成、太平和父亲,默默低下了头。
窗外,雨还在下,远处隐隐传来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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