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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28.《干校六记》读后
我有幸是《干校六记》的最早的读者之一。一天,我去看默存和季康,大家谈这谈那,谈得很热烈,也很投机,——象往常每次谈话一样。临走时,季康递给我一包手稿,即《干校六记》及默存为此书写的序言,让我带回看看,过些日子提点意见还她。我回来后,时间已经很晚,心想先看上一记,以后有机会再看。不想一看之后,真是“欲罢不能”,一口气读完了六记,这时已是深夜。但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于是连夜给她写了一封长信,说了自己读后的直观的感想。 是什么特点使《干校六记》具有这样引人思考的力量呢?
固然,这一代的知识分子和干部,没有经过特殊历史形势下所谓的“干校”的“蒸”、“焙”的,大概只有极少数是例外。《干校六记》以朴素的笔触描写了这一人人切身经历过的事件,使人们重温了那段逝去了的岁月中思想的流光,因而使人感到亲切有味,是一个原因。但却不是重要的,更非唯一的原因。历史将证明它比残缺不全的《浮生六记》将具有更长久的生命力。在今天或者今后,那些不曾经过“干校”“蒸”、“焙”的人,也会怀着浓厚的兴趣去阅读它,并从中得到有益的启示。——由于它有另外的原因在。
杨绛同志是一个有多方面文学修养的作家,她出版过剧作《称心如意》、《弄真成假》和《风絮》,出版过短篇小说《倒影集》,以及文学论文集《春泥集》等,并翻译出版过《一九三九年以来英国散文作品》、西班牙名著《小癞子》、《堂.吉诃德》,以及法国名著《吉尔.布拉斯》等。她有着精湛的艺术素养,以及驾驭和表现她所处理的题材的能力。
《干校六记》顾名思义,是属于记传体文学。我们都领略过的所谓“干校”,虽然不能概而论之,但是说它们是小异大同想来是不会错的。林彪、“四人帮”利用它摧残人材、摧残干部,有着触目惊心的事实。而季康的《干校六记》却有意回避了这一方面事实的叙述和《干校六记》的这一特点,也正是它能够“引”我之情,“相与流连往复而不能自已”的重要原因之一。而从这里,我们也就看出了作者的精湛的艺术素养与功底。
《干校六记》在思想上也还有一个很吸引人的特点,这就是作者在困苦的境遇中,极力去发掘和描写知识分子在冷酷境遇中内心高尚的情操,特别是老一代知识分子的高尚的情操。这些我国著名的学者和文学家,在年已花甲的情况下,被投诸人烟稀少、自然条件极为恶劣的环境里,虚度岁月,这是怎样的民族的和文化的悲剧啊。但在作者所写的《六记》中,我们看不到任何绝望、沉沦情绪的流露和表现,而是不时地流露出对生活、对未来的热切的追求和向往。在一种特殊情况下的劳动所形成的“集体感”或“合群感”,曾经给人们精神上带来多少愉悦,甚至幽默感。这种美好的、引人向上的情操的叙述,渗透在作品中的许许多多描写里。如在《误传记妄》中的一段描写,就是隽永无穷,颇发人深思的:
……我想到解放前夕,许多人惶惶然往国外跑,我们俩为什么有好几条路都不肯走呢?思想进步吗?觉悟高吗?默存常引柳永的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拚得人憔悴。”我们只是舍不得祖国,撇不下“伊”——也就是“咱们”或“我们”。尽管亿万“咱们”或“我们”中人素不相识,终归同属一体,痛痒相关,息息相连,都是甩不开的自己的一部分。……默存过菜园,我指着窝棚说:“给咱们这样一个棚,咱们就住下,行吗?”默存认真想了一下说:“没有书”。真的,什么物质享受,全都罢得;没有书却不好过日子。他箱子里只有字典、笔记本、碑帖等等。我问:“你悔不悔当初留下不走?”他说:“时光倒流,我还是照老样。”默存向来抉择很爽快,好象未经思考的;但事后从不游移反复。我不免思前想后,可是我们的抉择总相同。既然是自己的选择,而且不是盲目的选择,到此也就死心塌地,不再生妄想。
季康和默存是几十年的老夫妇,始终彼此相敬如宾,和好如一,关于他们之间的爱情的美好的传说,我就听到过不少,当然也有个别外国报刊无中生有地造过他们“离婚”的谣言的,季康和默存都曾为此感到好笑。从这一段平实的而又感人的记载中,我们也可以窥见他们彼此相知、相爱之深。他们的希求是多么少而又少啊!一个窝棚存身,就心满意足了,仿佛真有点“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味道,可什么享受都“罢得”,唯独没有书,对于嗜书如命的他们老两口,可真就是一件最大的不幸。最后是钱先生在《小引》中提出的“记愧”的问题。我倒有一种想法,即使“明知是一团乱蓬蓬的葛藤账”,却还要去充当“旗手、鼓手、打手”之类,若属偶为,尽管很不足以为训,却还是可以理解的,而且既非积习,改也容易。倒是那极少数每每明知不是那回事、却总要在运动中大显身手的人,最有资格“记愧”,倒是很应由这类人来补上这一记。如果真的刨心析肝地写,也肯定会写出很精彩的记传文字来。但话又说回来,这几乎又是绝无可能的。因此,这样一类的记愧,未来的考据学家又是很不易发现的,如果不是伪造的“赝品”的话。
原载于《读书》1981年09期,作者:敏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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