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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小成子

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苦成子》(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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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小成子 发表于 2013-2-5 22:13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苦成子》连载(87
    八十七、新的起点
  1986年10月,小成荣幸地被省漫画会吸收为会员。这标志着他的漫画水平,从此上升到了一个新的层次。与此同时,他肩上的担子也更重了。
  又是一个闷热的中午,小成连续画了三四个小时漫画,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湿透,两只胳膊又酸又痛,已经不大听他的使唤了。他吃下两片止痛药,疼痛依然没有减轻,画画的手也开始颤抖起来,突然,胳膊一阵抽搐,手中的毛笔掉在画面上,眼看就要完成的一幅作品又报废了。小成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吃力地抬起左手去拿毛巾,想擦擦流到眼睛里的汗水,不料毛巾又刮倒了身边的墨汁瓶,漆黑粘稠的墨汁顿时洒了一炕。他慌忙用手去扶墨汁瓶,不想手又摁在墨汁当中,弄得衣服上、褥单上到处都是,吓得他不敢再动,躺在炕上哇哇大叫:
  “爸,快来,帮帮我!”
  听到儿子的喊声,躺在北屋正在休息的父亲,蹒跚地来到前屋,向炕上一看,立刻叫苦不迭:
  “天哪,又造了一炕,这可咋收拾呀……”
  像这样的事,已不知发生过多少次,小成穿过的衣服,用过的褥单,件件条条,早已都是墨迹斑斑。
  “都怪我,不小心……”小成歉疚地自责着。哥哥工作又忙又累,为他洗衣服、洗被褥太不容易了。
  “累了就歇会儿,总这么画,铁人也受不了啊!”父亲磨叨着端来一盆清水,让小成洗净双手,给他换上了干净的褥单。
  这时,几名高中学生兴冲冲从外面走来,险些碰洒父亲手中盆子。一个叫岂非的学生说:
  “高老师,我们又画了几幅画,想请您给看一下,”
  “行,里边坐!”一提起漫画,小成立刻精神倍增,浑身酸痛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父亲端着水盆出了屋。学生们把小成围在当中。
  小成环顾众人一眼,郑重地说:“你们喜欢漫画,这是好事,但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能因为画漫画影响学习。”
  “您放心吧,不会的。”学生们都笑了。
  “高老师,您看看我这幅画。”那名叫岂非的学生,把他的一幅习作递到小成面前。这是一幅幽默画,画的是一个标枪运动员为了夺魁,挖空心思,在标枪上安了一对飞机翅膀,以期利用滑翔的原理,让它飞得更远,题目是“稳操胜券”。小成看了不住点头,连连夸赞:
  “不错,构思很有趣,人物的造型也比以前强多了,只是……”
  “有什么缺点您只管说吧。”岂非爽快地说。
  “这幅画的缺点是,画面布局有些松散,人物的造型还可以再夸张一些。”小成的手指在画面上移动着,“另外,在构思上还可以再挖掘一下,比如把这对飞机的翅膀去掉,改成绑着一只大鹅,让大鹅扇动翅膀驮着标枪向前飞去,这样就更加生动有趣了……画漫画主要是构思,构思成功了,作品就成功了一半……”
  “高老师,您再看看我这幅。”一个叫朝莽的学生,又递过来一幅习作。只见画面上,画的是肥头大耳的猪八戒,正在满头大汗地用耙子搂地,泥土中出现几个光闪闪的大元宝,题目是“八戒爱财”。小成认真地看了一会儿:
  “八戒的形象画得不错,画面布局也不错,只是构思不成功。这幅画你想告诉人们什么呢?八戒爱财?如果这财是通过诚实劳动得来的,又有什么不好?如果你想批评的是,八戒不该在保护师父去西天取经的路上搞副业发大财,借此批评社会上某些人不务正业,那就应该变换个角度来表现这个主题。总之,作为一名漫画作者,必须细心观察生活,善于思考,哪些东西应该歌颂宏扬,哪些东西应该批评抵制,这个问题首先要弄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然后才能动笔……”
  学生们听了,频频点头。小成一口气讲了半个多小时,直到快上课了,学生们才恋恋不舍地离去。这时,门厅里忽然传来一阵笑声:
  “嚯,你这躺在家里的,比我这整天上班的还忙!”
  “同志,您是……”小成抬头一看,一个又矮又胖,面色微黑,身穿中山装的中年男人走进来,他觉得有些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怎么,不认识啦?我是房管所老文啊!”来人自我介绍了一句。
  “噢,想起来了!看我这记性!”小成不好意思地在自己脑门上拍了一下,“这一年多,到我这来的人太多了,记不住……”
  “没什么,没什么,”老文宽宏地笑笑,随即关切地问,“这阵子身体咋样?看脸可瘦多了……”
  见又来了客人,父亲忙从北屋来到前屋,沏了一壶茶,又涮洗了两只茶杯放在桌上,然后悄然退去。
  老文和小成闲聊几句,话入正题:“我是咱镇房管所主任,兼街道党支部书记。昨天,咱镇党委杨书记找我谈话,交给街道党支部一个任务,准备培养你为咱们党的积极分子。今天我来,是想跟你谈谈心,听听你对党的认识。”
  “培养我入党?”小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党会向他,一个全身僵直长年卧床不起,而且父亲又做过伪职员的人敞开大门。毫无思想准备的小成,竟一时手足无措。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时代……
  当他刚刚踏入小学校园的时候,学的第一支歌就是《东方红》。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共产党是那样的神圣,那样的崇高和伟大。随着年龄与知识的不断增长,特别是当小成了解到一百多年来的中国近代史后,才对共产党逐渐有了深刻认识。他懂得了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的道理。当鲜艳的红领巾第一次系到他脖子上的时候,在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前,面对无数革命先烈的英灵他就暗暗发过誓,将来长大了也要像革命先烈那样,为了民族和人民的利益不怕流血,不怕牺牲,跟定共产党勇往直前……然而,一场风暴袭来,小成这红色的梦想,被刮到了九霄云外。十年动乱中,他成了“狗崽子”,成了被人歧视和践踏的对象。为此,他迷惘过、痛苦过、甚至自杀过。但阴霾过后,云开日出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了,“四人帮”代替不了我们的党,我们的党不仅有能力领导全国人民推翻“三座大山”,赶走外来侵略者,同样有能力战胜并清除自身的痈患。犹如乌云蔽日,丝毫损害不了太阳的光辉;一旦乌云散尽,金色阳光依然普照大地!
  粉碎“四人帮”后,我们党不仅及时为全国文革中遭受迫害的人民群众平反昭雪,而且及时把党的基本路线转移到了经济建设上来。小成亲眼见到,自从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祖国经济飞速向前发展,人民生活水平不断提高!尤其当小成看到无数被屈含冤的人平反昭雪,眼含热泪感激党;尤其是小成在农村时,把因生产队集体搬迁而被抛弃的社员们组织起来重新成立生产队,并和大家一起把这个昔日全县闻名的后进队一举变成先进,当他看到和他一起并肩战斗的队长高喜,会计郝德忠相继入党时,他心里又重新燃起了要加入共产党的强烈愿望。然而,这愿望不久就破灭了。他发现,自己长年瘫痪在炕上,不能像常人那样参加党组织的各项活动,而且,据他所知我们的党自建党以来,从未吸收过像他这样的重残人。他的心,从此又凉了下来。但是尽管如此,几年来,他仍不遗余力地默默为党工作,省、市、县人民政府和各有关部门颁发的荣誉证书,他满满地装了一抽屉。
  小成把自己的真实思想,毫无保留地向党组织亮了出来。
  老文笑了,拍了拍小成的肩头:“你不要有任何顾虑,你不能出来,我们可以考虑把党小组的活动,办到你家里来。只要你有入党的愿望和要求,在你完全具备了入党条件时,我们一定会吸收你加入到党组织里来……”
  老文的话像打开两扇窗子,一股清新的空气吹进来,小成顿觉神清气爽,眼前一片光明,生活也更有意义,更有奔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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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小成子 发表于 2013-2-7 00:28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苦成子》连载(88)
     八十八、手足情
  “小成,刚才我正在车间干活,市劳动局来电话,说过一会儿他们要来看你……”
  一天下午,小成仰卧炕上,正在作画。太平从厂里跑回来。
  “市劳动局?鸡西还是牡丹江的?”小成被哥哥说懵了。
  “咳,就是县里的,现在咱县不是改成市了嘛!”
  “家里没啥收拾的,”小成点点头,“哥你回去吧,别误了工作。”
  太平答应一声,站着没动,脸涨得通红,好一会才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有件事……想求求你……”
  “求我?我能帮你做什么呀?”小成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再三追问太平才说,他想让弟弟跟市劳动局的领导说说,把他这个“大集体”性质的工人,转成“全民”。他说,当初和他一起进厂的那些知青都是“全民”,只有他不是,这使他在厂里处处低人一等,抬不起头来。另外,现在厂子很不景气,万一将来厂子垮了,调转工作时将会受到许多限制。
  “我算个啥呀,说话能起作用吗?”小成从心底想帮哥哥这个忙,可又毫无把握,他觉得哥哥实在是找错了人。
  “行,绝对能行!我们车间里的人都这么说。”太平显得有些激动,“你现在是全市、全省的先进典型,你整天躺在家里,不知道在外面你的名气有多大。你就给我说说吧,只要你一张嘴,准行!”
  “那……我就试试?”
  “你可千万千万别忘了!”见弟弟答应了,太平又叮嘱一番才匆匆离去。
  果然,工夫不大,一辆白色面包车开到小成家房后。一行人下车,进了小院。
  “你好啊,小高!”走在前面的一个身材魁梧,面目黑瘦的中年男人,一进屋就握住小成的手,老朋友似的摇了又摇。
  “您是……”小成努力回忆着,可怎么也想不起面前这个人是谁。
  “忘啦?79年在农村我去看过你!”客人笑着提醒一句。
  “您是当年知青办的洪老师吧?”小成眼睛一亮。客人笑着点点头。
  小成兴奋地抓起客人的手,又使劲摇了摇:“洪老师,您模样变化太大了,眼睛比过去大了,脸比过去黑了,……好像个子也高了。这些年您过得好么?老苏现在在哪儿,他也好么?”
  “那年你从北京治病回来,不久知青办就撤消了,我调到劳动局;老苏调到五常工作,后来听说得了肝癌,已经过世了……”
  想起当年去北京治病时与老苏的那段交往,小成为他的过早离去感到一阵哀伤。洪老师紧挨着小成坐在炕上,他摸了摸小成伸出炕外的两条僵直的细腿,又弯下腰用双手紧紧握住小成的脚,过了好一会儿,关切地说:
  “有点凉,你应该穿双厚点的袜子。”
  自从小成卧床以来,除了父亲、哥哥之外,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这样体贴入微的关心过他,他的眼睛湿润了。
  “你得多注意身体!”洪老师和小成唠了一阵家常,话题转移到小成的创作上,不住夸赞:“这些年在报刊上,没少看你的作品……好样的,是条汉子,身体残成这样,还做出这么大成绩,你为当年的老知青争了光,也为北京人争了光!”洪老师接过同伴递过来的皮包,从里面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郑重地双手送到小成面前:
  “为了表扬和鼓励你在边疆做出的贡献,北京市团委特意委托我们赠给你这件礼物,请你收下。”
  盒子打开了,是一枚金光闪闪的证章。小成小心翼翼地把它托在手上,只见证章的正面,镌刻一头奋力拓荒的犍牛和两行遒劲的大字,“志在边疆,建功立业”,“献给光荣的北京人”;落款是一行小字,“共青团北京市委员会”。
  啊,北京——故乡的人们在关注着我呢!一股热浪涌上心头,小成的眼里闪出激动的泪花。
  “咱们市劳动局也有礼物送给你。”洪老师一招手,同来的人们变魔术般从身后拿出一块绘着松鹤延年精美图案的玻璃牌匾。
  客人要告辞了,临行前,洪老师又一次拉住小成的手,问:“小高,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吗?尽管说,我们一定尽力解决。”
  “这……”望着洪老师那真诚热情的眼睛,小成犹豫了。这两年物价不断上涨,已超过他的承受能力,他的生活水平不断下降,越来越清苦,但以往有关部门来看望他时,他从未提出过任何要求。他觉得,把党和人民给予的荣誉当资本,为自己索取好处,实在无法开口。他决心要用自己更加勤奋的创作来战胜贫困。可今天,为了从小就和自己一起同甘苦、共患难,一奶同胞的哥哥,他不能不说呀!想到这里他鼓足勇气,为哥哥提出了转制的要求。害怕洪老师不答应,他还强调了所谓的理由,说他瘫在炕上不能动,只有依靠哥嫂的照料才能生存下去。嫂子没有工作,哥哥所在的工厂又很不景气,如果哥哥转成全民,一旦工厂倒闭,哥哥往其它单位调转就容易多了。如果哥哥没了工作,自顾不暇,将来他就失去了依靠。
  洪老师感到有些意外,他没想到小成会提出这样的要求,犹豫一下,还是答应了。
  一晃两个星期过去了。这天下午,小成正在修改画稿,太平拎着个小布包,兴冲冲地推开了房门:
  “小成,我转制的事妥啦!……这事多亏了你啊!”太平乐得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我们厂里,有好几个人托人办转制,一个人光好处费就得花一千多块,有的另外还得请人家下馆子……你躺在家里,一句话就给我办成了。”
  太平呵呵地笑着,仿佛今天他才突然感觉到,有小成这样一个弟弟,是何等的幸福和荣光。小成却感到有些奇怪:
  “哥,那个老洪,咋有这么大本事?”
  “怎么,你不知道?他是咱市劳动局副局长!”太平说着,打开布包,拿出一块草绿色布料,“今天正好发工资,给你买了身衣料。看你身上穿的这样,我心里总不得劲……”
  小成心头一热,仿佛又回到童年,回到他病倒以前的岁月。儿时的小成和太平,夜晚睡在一个被窝里,白天在一起滚打嬉闹,一起放风筝,他们牵着线,迎着风,满胡同跑啊,笑啊……来到北大荒,他们一起在田间劳动,一块大饼子半截黄瓜,小哥俩你推给我,我让给你……他们是那样亲密无间。然而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小成想起了嫂子,哥哥当不起嫂子的家,这事要是被嫂子知道,非得闹个鸡犬不宁。想到这里,他说:
  “哥,还是你留着做吧,我整天瘫在炕上,好东西穿在我身上都白瞎了。”
  “我有好几身呢,这是特意给你买的,这回办转制的事……”
  “说那些干啥,咱俩是一奶同胞啊!再说这事能办下来,我也没想到……”
  “要不,我先替你收着,啥时候想做,你就说一声。”
  见弟弟执意不收,太平只好作罢。可小成心里,依然热乎乎的。他用感激的目光,目送哥哥回到西屋。然而,半年后为了这块布料,家里还是闹翻了天……
  那是入冬后的一个下午。小成从一个前来串门的朋友口中得知,哥哥所在的造纸厂,已经连续三个月没发工资。虽然来到这里不久,父亲和小成就自己做着吃了,全家生活上的主要花消也由父亲和小成支付。但是,当小成听说哥哥连续几个月没发工资,还是为哥哥着急。他担心哥哥手里没有钱用,决心帮哥哥一把。
  晚饭后,劳累一天的父亲体力不支,早早回到北屋,上炕睡了。小成把哥哥叫到自己的房间,问:
  “哥,春天时你买的那块布料用了吗?”
  “没有,干啥?”
  “把它匀给我吧,我想做身衣服,省得到商店去买了。”小成想,这样哥哥就可以把积压在手里的东西变成现钱,而且自己还会多给他一些。
  “什么匀不匀的,我早说给你做你不做,我给你拿去!”一听弟弟同意做衣服,太平乐了,他觉得弟弟能穿上他给买的衣服,他这个做哥哥的脸上有光彩,心里也能得到一些安慰,便回屋取布料。小成在后面忙又说了一句:
  “哥,给你钱,不然我就不要了!”
  “我那块布料呢?”太平问正在织毛衣的妻子。
  “我做衣服了。”刁楚华低着头,冷冷地说。
  “你做衣服了,我怎么没看见?”太平知道老婆又在说谎,有些不悦:“你把箱子打开,我看看!”
  西屋的箱子从来都是锁着的,钥匙一刻不离地拴在刁楚华的腰带上。无论什么东西,只要进入这只箱子,除了她自己用,就再也不会拿出来了。用刁楚华的话说,这辈子用不完,下辈子我闺女还能接着用呢!她把太平伸过来的手推到一边,没好气地说:
  “那块布料我跟别人换了,身上穿的这件就是。”
  “净扯犊子!”太平脖子上的青筋立刻鼓胀起来。“身上这件,是春节时做的,唬谁呀?……光袄罩你就做七八件啦,还要做?……你……你把箱子给我打开!”
  “不打!”
  刚才兄弟俩的谈话,刁楚华早就听得明明白白,她不愿把布料拿出来,自有她的想法:当哥哥的给弟弟一块布料还跟他要钱,传出去多叫人笑话。如果不要,这还了得,岂不等于被人家摘了心肝……刁楚华恨的咬牙,心里暗骂丈夫:你这个笨货,我说布叫我做了,这事不就完了么,你咋这么不开窍呀!
  然而,生性倔强憨直的太平,觉得今天老婆做得实在太过分了,全身僵直的弟弟,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把自己的积蓄,全都拿出来盖了房子,还要起早贪黑拼命创作,替大家偿还盖房子欠下的债。而自己的老婆却处处耍心眼,暗自攒钱买呢子大衣、手表、自行车……想到这里,太平再也忍不住了,指着刁楚华愤愤骂道:
  “你……你的心也太黑了……”
  “我怎么黑了?我怎么黑了?你说,我怎么黑了,啊?”刁楚华装疯卖傻。
  这一声比一声高的吵嚷,传到东屋。小成见哥嫂又要吵架,忙大声说:“算啦,算啦,哥,你们别吵了,我到商店去买,那块布我不要了。”
  小成本想息事宁人,不料话音未落,刁楚华一声怪叫,一步从西屋蹿到门厅,冲着东屋的小成,吼道:
  “你有钱,你上商店买去呀,打我们的主意干啥?你打我们的主意干啥?”
  一片好心,却被人家当成驴肝肺!小成憋气又窝火,但他还是耐着性子说:“嫂子,你误会了,我并没打你们的主意,你听我说……”
  然而,刁楚华哪里还容他开口,两片大脚把地踏得咚咚山响,嗓门也更高了:
  “这是干啥玩意呀,啊?欺负人也没这么欺负的!……”
  北屋正在睡觉的父亲被吵醒了,问明白了怎么回事,隔着间壁墙责骂小成:
  “没事找事,你吃饱撑的?……一点也不叫我省心!”
  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小成攥紧拳头,在自己头上重重捶了一下。他好生后悔,不该替别人想那么多,落个好心没有好报。
  小成紧咬嘴唇,不再吱声,而刁楚华却还在不依不饶。看着老婆如此刁蛮不通人情,太平无地自容,浑身热血上涌。他咬了咬牙,骂道:
  “瞅他妈你那德行!”
  “咋地?就这德行!就这德行!”刁楚华挺起脖子,把她那刚刚烫染过的,油汪汪的花筐似的脑袋使劲晃了晃。
  三言两语就把小叔子骂得不敢吱声了。此时的刁楚华,如同奥运会上拿了金牌的运动员,兴奋激动到了极点。她甚至觉得对手的水平太低,以至她浑身的本事不能尽情发挥。余勇可贾的她又把矛头指向自己的丈夫,故意撇声辣气地说:
  “嫌我不好,找好的去呀?谁拦着你啦?……去呀,去吧,你到是去啊!”
  犹如一桶汽油泼在火星上,太平刚刚压下的怒火,“腾”地一下子猛烈燃烧起来。轻易不发火的太平,一旦发起火来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他“嗖”地从地上抄起一把劈柴用的大斧,转身进了西屋,斧头向上一扬,“哗啦”一声,一面大镜子被击得粉碎,接着往下一落,“咔嚓”又是一声,那只漆得能照出人影的大箱子的上盖,碎成几片。
  炕上正在睡觉的甜甜被惊醒了,吓得哇哇大哭。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小成在东屋急忙大喊:
  “哥,你要干什么?……你不要胡来!”
  此时,太平像发怒的狮子,哪里还听得进别人劝阻。他一伸手,从箱子里拽出了那块草绿色布料,举到刁楚华面前:
  “你不是跟别人换了吗?这是什么,你说呀?……你说呀?”
  箱子突然被砸,布料又被翻出来,仿佛被人敲碎了肋骨,又掏去了心肝五脏,刁楚华大叫一声,疯了似地扑上去,与太平扭打在一起。太平的鼻子破了,血水顺着嘴巴流下来……
  “我让你做!我让你做!”太平更火了,几步来到厨房,团巴团巴,将布料塞进灶膛。刁楚华紧跟着一把又将布料拽出,“嘭嘭”几脚踩灭火苗。已经晚了,布料被烧出几个鸡蛋大的窟窿。刁楚华又是一声怪叫,扑向太平。凳子被踢翻了,桌子被撞歪了,上面的盆盆碗碗纷纷落地。
  “哥呀,我求求你们,别打了……”
  小成苦苦的哀求声、甜甜的惊叫啼哭声、东西落地的乒乓声响成一片……
  “行啦,够瞧啦,你们还有完没完啦……”重病在身的父亲,见小成劝阻不住,挣扎着来到厨房。
  太平看了一眼站立不稳的父亲,举起的手慢慢放了下来。而就在这时,脸上立刻重重挨了两下,他强压下的怒火又爆发了,只见他血灌瞳人,弯腰捡起一把菜刀,一把推开父亲,恶声恶气地说:
  “你别管,今天我非杀了她不可,咱爷们再也不能受这娘们的气啦!……杀了她,我给她尝命,与你们无关!”
  “杀呀,给你杀!”刁楚华怪叫着抄起一把铁锹。
  太平失去理智,一步步向刁楚华逼去……小成急得在东屋的炕上拼命大喊:
  “哥,你千万可别胡来啊!我和爸是投奔你来的,将来还指望你活下去呢!……爸,你快拉住我哥!”
  父亲早已气喘吁吁。劝,没人听;拉,又拉不动。此时见太平又抄起菜刀,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父亲万般无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要杀,你就先杀了我吧……”
  太平拿刀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刁楚华先是一愣,接着几把弄乱自己的头发,几步蹿到屋外,冲着街坊四邻,捶胸顿足,嚎了起来。
  “哐当”一声,菜刀落地。太平两手抱着头,蹲在地上呜呜呜地哭了:
  “打也不行,说也不行,杀了她还不行……我可怎么办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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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小成子 发表于 2013-2-7 20:4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苦成子》连载(89)
      八十九、祸不单行
  小成一片好心,险些惹出塌天大祸。受了这场惊吓,父亲的病更重了,整天默默不语,身体一天天消瘦,走路摇摇晃晃,总是一副要跌倒的样子,看了让人揪心。尽管这样,父亲还在日复一日,坚持照料小成。太平也每天抽空过来几趟,照料一下小成和父亲。
  元旦刚过,厂里的活突然忙起来,太平无暇再照料小成和父亲,只好把这个差使临时交给了刁楚华。
  “知道啊,快忙你的去吧……“刁楚华哼哈地答应了一声。
  愚钝的太平哪里知道,如今刁楚华,早已把父亲和小成当成累赘,她甚至感到奇怪,世上那么多活蹦乱跳的人,得点小病,说死就死了。而老天巴地病病歪歪的公公,全身瘫痪的小叔子,却还那么能活……
  就在这天早上,太平前脚刚走,刁楚华便指着甜甜就骂开了:
  “瞅瞅,刚收拾的屋子,又给整乱了!……成天伺候你们这帮玩意都伺候不过来!我哪辈子该下你们的了?……”
  “啪啪”两声巴掌响,甜甜狼抓似的大哭起来。
  “哭?你还有脸哭?……再哭今儿我整死你!”刁楚华咬牙切齿地骂着,“瞅瞅你这熊色,瞧瞧你这埋汰样,你还活个什么劲儿,趁早死了得了,给好人倒地方……”
  声音传到东屋。这毫无人性的指桑骂槐的谩骂,已经不知有过多少次。每当这时,小成总是被气得脸色煞白,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有好几次,他忍不住要和嫂子论理,硬是被父亲拦住了。
  “算了,算了,你当我不生气?”父亲指指自己瘦骨嶙峋的前胸,“我这里胀得满满的……吵吵把火的,叫邻居笑话呀……你哥又是那个脾气……”
  望着父亲那哀求的目光,小成紧咬嘴唇,低下了头。可怜的小成,社会上人们都知道他是生活的强者,身体严重残疾,还创作出那么多漫画;可有谁知道,在这些作品的背后,他承受着怎样的艰辛与痛苦啊!
  为了赶在元旦期间完成一批画稿,小成连续熬了两个通宵。这天早上,直到天快亮了他才画完最后一笔,草草收拾一下,就趴在炕上,迷迷糊糊睡着了。睡梦中,他又回到了日夜思念的小山村……
  山青水秀,绿草如茵。小成躺在车里,孩子们推着他在美丽的田野里,在碧水悠悠的湖边奔跑、玩耍,笑声阵阵随风飘荡……突然,车子一歪,小成被甩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啊——!”一声惨叫,小成从梦中惊醒,他感到左腿切肤裂骨般剧痛。
  原来,天已经亮了,年迈的父亲像往常一样,拖着多病的身子来为小成收拾屋子。突然,一阵眩晕站立不稳,重重倒在小成身上。只听“喀嚓”一声,小成那两条伸出炕外僵直的细如麻杆的腿,其中一条从中间无力地垂了下来。
  “啊——腿……我的腿……我的腿折了……”
  小成眼前一阵发黑,头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听到儿子的惨叫,父亲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慌忙伸出两手在小成腿上胡乱揉搓,想以此减轻一点儿子的疼痛。不料适得其反,一阵更加剧烈的疼痛,使小成差点昏了过去:
  “啊——别,别动……”
  父亲像触了电似的慌忙把手缩回,身子一歪,瘫在炕上,掩面痛哭,一面不停地拍打自己的脑袋,那苍老黑瘦的面颊上,流满了浑浊的泪水。
  “呜呜呜……”父亲还在放声痛哭,哭声里充满了悔恨和自责,充满了悲哀和愤怒,充满了痛苦和无奈。父亲的心碎了……
  “爷,叔,你们怎么啦?”听到惨叫和哭声,甜甜急忙从西屋跑来,仰起小脸,惊慌地问。
  “我……我的腿折了……”
  “又上这屋‘的瑟’啥?”刁楚华探头向屋里看了一眼,一把将甜甜薅了回去。“砰”一声,门重重地关上了。
  父亲的哭声,像一盆沸油浇在小成心上。他蓦然意识到,不能出声,为了父亲,就是疼死也不能哼出半点声来!想到这里,他抹了一把满头的汗水,深深吸了两口气,说:
  “爸,别担心,我……我没事,养几天……就好了……您快回去歇着吧……”
  “能行吗?”父亲抹了抹泪水,挣扎着站起来,“我……我去找人,送……送你去医院吧。”
  上医院?那得花多少钱啊!来镇上这几年,父亲补发的那点工资,早已花得分文不剩,小成起早贪黑拼命创作,再加上口挪肚攒,倒是攒下了八百多元,可这得用来偿还盖房子欠下的外债。三年期限已到,无论如何,也得按时还债,不能叫父亲和哥哥为难!小成摇摇头:
  “到医院治好了,我的腿也不能走,花那钱干啥。爸,您快回北屋休息去吧……别让我着急。”
  父亲扶着墙,摇摇晃晃,挪回了北屋。
  中午,太平回家吃饭,见小成的腿骨折了,急得哭了。小成又安慰哥哥一阵,让他到卫生院,买回几包接骨、消炎和止疼的药,然后挥挥手,让他上班去了。
  小成独自躺在自己的房间里,骨折的剧痛使他眼前一阵阵发黑。他一口气吃下四片止疼药,过了一会儿,药力发挥作用,他咬紧牙关,抓起翻身用的木棍,用力挑起悠悠荡荡的半截伤腿,一点一点地向炕里挪动身子,每挪动一下,腿里就像有人用刀子狠狠剜了一下。他呼呼喘着粗气,心脏突突突地狂跳。“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他暗暗告诫自己。从炕沿边到炕里,不足一米的距离,他足足挪了一个多小时。休息片刻,他又一次拿起木棍,憋足气,用力一拨,歪在一边的断腿,终于与整个身体成为一条直线。又是一阵剧痛,小成昏了过去……
  半天过去了,小成从昏迷中醒来。黑暗中,他依稀听见有人敲门,有气无力地问:
  “谁?”
  “我,单志远,还有薛延光。”
  这是在小镇就读的两名外地学生,不仅思想活跃,而且都很喜欢文学,他俩经常来看望小成,有时小单还拿来他写的习作,请小成做他的第一读者。他们很谈得来。
  “进来吧,帮我打开灯。”
  一声门响,灯亮了。两名高中学生,立刻被小成那张惨白的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吓了一跳:
  “高老师,您……您怎么啦?”
  “腿折了……”
  “啊?赶快去医院呀!”两名学生说着就要动手。
  “别……别碰我!”小成慌忙阻止,“不用……我已经吃过药了,养几天……就行了……”
  “能行吗?还是去医院吧。”小单说着,又要动手。
  “不不,你听我说,”小成拦住他的胳膊,把住院要花很多钱,自己没有那么大经济力量,况且自己身体已经残废,即使去医院治好了也无法走路,和以前腿也折过就是在家养好的经过说了一遍。
  小单只好作罢,他环视了一下屋子,屋内空空荡荡,寒冷如冰。他俯身低声问:
  “你父亲呢?”
  “北屋呢,也病了。”
  “我们能帮你做点什么吗?”小单把手伸到褥下摸摸,凉的;又摸摸地上炉子,也是凉的。
  “给我倒杯热水吧。”小成说。
  小单拿起暖壶,摇了摇,空的。就在这时,一阵开怀的笑声从西屋传来。小单和小薛隔着门上的玻璃向西屋望去,只见小成的嫂子刁楚华,和几个前来串门子的女人,正在聊天,也许是说到什么开心的事,一个个张着大嘴,笑得前仰后合。
  两名学生互相看了一眼,他们感到不可思议,自己的亲人伤成这样,疼成这样,做嫂子的不过来照料,反而像没事一样,笑得这么开心。
  两名学生为小成生着炉子,烧了一壶开水,倒一杯放在小成枕边,然后把灌满水的暖壶送到北屋,放到父亲身边,这才回校去上晚自习。
  房间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剧烈疼痛仍在无休无止地折磨着小成,他头上不停地出着冷汗。每隔两三个小时,就吃上一次止疼药。止疼药仿佛渐渐失去往日的灵验,吃下以后,疼痛依然如故。这时他忽然想起一句哲人的名言:“时间可以医治一切。”他相信这句名言,一切苦痛,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弱,直至消失。他在心里默默地数起了数字:“一,二,三,四…… 十一,十二,十三,十四……”数到一千,他又从头开始:“一,二,三,四……”
半夜,父亲从昏睡中醒来,他放心不下小成,挣扎着挪到儿子的房间。相隔仅仅十几个小时,父亲像变了一个人,稀疏花白的头发像一蓬干枯的乱草,双眼红肿,嗓子也哑了。
  “好点了吗?”父亲问。
  “没事,躺几天就好了。”小成咧咧嘴,想用笑来安慰父亲,没笑出来。
  “饿坏了吧,我给你做点吃的……”父亲转身去捅炉子,突然,身子猛地一晃,险些栽倒。吓得小成忙说:
  “我不饿,爸,您快回去歇着去吧。
  “一天没吃东西了,哪能不饿呢!”父亲稳了稳心神,给小成沏了碗糖水,这才又挪动身子回到北屋。夜深了,父亲怎么也睡不着,小成那惨叫声不时在他耳边响起,那条垂下来的麻杆般的细腿不停地在他眼前晃动,内疚、悔恨和自责交织在一起,无情地啮噬着他的心。父亲戴上缺了一条腿的老化镜,又记起了他的日记,记日记是来到小镇以后父亲养成的习惯,心中的忧郁、愤怨和痛苦无处宣泄,只好在日记中倾诉。他在日记中写道:“88年1月2日,晨时,小成的左腿被我摔倒砸折。现在我最希望早些死去,惟牵挂小成以后的一切一切,使我即使死去也不能瞑目……”浑浊泪水模糊了昏花的眼睛,父亲写不下去了。
  
  第二天下午。一夜未曾合眼的小成,还在默默数着数字。
  “吱呀”一声,门开了。“螳螂”漫画组的一名成员,在税务局工作的小张来了。小张今年二十六七岁,一米七十二三的个头,瓜子脸,大眼睛,穿着一身税务制服,显得既英俊又潇洒。
  “高老师,我又画了一幅漫画,想请您……”小张兴冲冲走进屋,话还没说完就停住了。他忽然发现小成脸色惨白,眼里布满血丝,忙问:
  “高老师,您怎么啦?”
  “没什么,腿被碰了一下。”一见有人来让他修改作品,小成顿时觉得腿上的伤痛轻了许多。
  小成接过小张递来的画稿。这是一幅普及税法知识的三格漫画,第一格是会场上,一名税务干部正在向许多纳税人宣讲税法;第二格是一个纳税人突然离座而去,大家疑惑不解;第三格是那人拿着厚厚一叠人民币回来了,主动要求补交以往偷漏的税款,大家明白了事情原委,忍不住为这个人鼓起掌来;漫画的题目是“闻过则改”。这是一幅不仅立意好,而且构思非常成功的漫画,可惜画面的布局和人物造型欠佳。小成看着看着,忍不住从上衣口袋拔下钢笔,替他修改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小张出了屋,到外面买回一兜苹果和一兜糕点。
  “高老师,不用着急,等您病好了再改吧。我以后再来。”小张放下兜子,轻轻带上门走了。
  这时,小成猛然想到,今天都到这时候了,还没听见父亲的屋里有动静。他忙拿起翻身用的木棍,敲了几下间壁墙。这是两年来小成养成的习惯,有事叫父亲,就敲几下墙。墙那边传来了父亲有气无力的嘶哑的声音:
  “我头晕的厉害……浑身……一点劲也没有,实在起不来了……呆会你哥回来,让他给你做点吃的吧……”
  一听父亲的病情加重,小成更急了,隔着间壁墙大声说:“爸,你千万别忘了吃药!……我这有吃的了,刚才税务局小张给我买的,我给您挑过去点……”
  小成说着抓起翻身用的木棍,拨开了间壁墙上的窗扇,从兜子里拿出两个苹果和几块糕点,然后把两个兜子往木棍尖上一挂,忍着腿上钻心的剧痛,用尽全身力气挑过窗口:
  “爸,您接着点!”
  窗子那面,两只枯瘦的手,抖抖地接下兜子……
  第五天傍晚,父亲扶着墙壁,来到前屋。小成的摸样把他吓了一大跳,由于一连几日疼得无法睡眠,小成两眼红得几乎要流出血来,惨白的小脸抽成窄窄的一条,头发乱蓬蓬的,已经擀毡。同样,父亲的摸样,也把小成吓了一大跳。父亲的头发又白了许多,掉了许多,眼窝更加深陷,脸也更黑更瘦,门牙不知什么时候,又少了一颗……
  “觉着咋样,好点没有?”父亲慈爱的目光,久久停在小成的脸上。
  “没事,这点小事撂不倒我。”小成努力做出一副不在乎的笑容。
  父亲环视一下四周,屋里满是灰尘,凌乱不堪。
  “这几天,你哥常上这屋来吗?”父亲问。
  “嗯。”小成点点头。
  这些天,每天天不亮太平就去上班,晚上很晚才回来,匆匆扒拉几口饭,撂下碗又去了厂里。有时他也抽空过来看一眼,问小成有没有事。尽管嫂子从不过来照料,小成也不敢告诉太平,他怕哥哥和嫂子打架,再闹出意外。
  父亲找来一块破布,步履蹒跚地把屋里的灰尘擦了一遍。小成不知怎样来安慰父亲,鼻子一酸,自责地说:
  “我……拖累了您,也拖累了我哥……”
  “唉,啥也别说了,就这么对付着活吧。”
  父亲收拾完屋子,见炉子上水壶里的水开了,说:“趁今儿有热水,我又能动弹,给你洗洗脸吧。”
  父亲倒了点热水,又兑了点凉的,把毛巾放在盆里揉搓好一会儿,然后跪在炕上,把小成那已经五天没洗的手和脸,细心地擦洗了一遍。
  “身子底下又硌破了吧?”父亲喘息着,头上冒出虚汗。
  “我用纸垫上了,过两月,能翻身就好了。”
  “我再给你洗洗脚吧。”父亲换盆热水,伸手去脱小成的袜子。
  “别……别碰!”小成一声尖叫,“过几天吧,现在……受不了。”
  父亲的手,又缩了回去。
  “腿折的地方,不知咋样了,流没流血?”
  “没有,我用小棍卷着纸伸到裤腿里试过了,没有血,是闭合性骨折……”小成全身僵直,两手只能够到大腿根。
  父亲点燃一支烟,挨着小成坐下,沉思良久,叹口气:“唉,将来你要是走在我前头,也是你的福啊!……我要是先走了,往后你可怎么办呀……”
  物价还在不断上涨。国家每月发给小成三十二元护理费,可实际生活中,就是花比这多出一倍、两倍、甚至三倍的价钱,也无法雇到人来端屎端尿的护理他呀!父亲陷入更深的愁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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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再林 发表于 2013-2-8 18:11 | 显示全部楼层
体会到什么是痛苦的煎熬,什么是狼心狗肺,什么是顽强和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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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小成子 发表于 2013-2-9 21:2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小成子 于 2013-2-9 23:25 编辑

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苦成子》连载(90)
     九十、生命之火
  骨折的剧痛,仍在不停地折磨小成。他仰面朝天,一动不动地躺在炕上,已经十八天了。
  骨折的左腿没有任何东西固定,身子稍一活动,便疼得小成眼前一阵发黑,接着便是一身冷汗。害怕解大便,十八天来,他除了吃过几块糕点,两个苹果之外,没有吃过任何东西。连续十八天没翻身了,身子下面,又有两处硌破了,血水洇湿了衣裤。
  小成无力地喘息着,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眼前不时地冒出金星。
  我要完啦,也许真的熬不过这一关了。怪不得父亲那天说我要“走”在他前头,也是我的福这种话来……黑暗中,小成默默思索着,难道自己真的就这样“走”了,就这样永远离开这个世界?自己今年才三十六岁,才刚刚步入漫坛,刚刚组织成立了漫画创作组,还有许多喜爱漫画的人等着自己辅导;这个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事情等着自己去做,自己还有许许多多美好的愿望没有实现呢!……还有,自己“走”了以后,父亲怎么办?他一定会为过早地失去这个儿子悲伤至极,甚至痛不欲生……想到这里,一种对生活无限眷恋,对衰老多病的父亲无限牵挂的复杂心情,像片浓重的乌云笼罩他的心头……
  嘭嘭嘭,有人轻轻敲门:
  “高歌睡了吗?”一个唱歌般的声音在外面问。
  “没有,进来吧。”小成答应一声,伸手拉亮电灯,小镇文化站站长小杜,拎着一只沉甸甸的旅行袋进了屋。
  “怎么不点灯啊?”小杜拢了拢头上的秀发。
  “我嫌它刺眼。”小成指了指头上正对着他的灯泡。灯光下,小成的脸色白中带青,两只眼睛也眍喽了。小杜不由得一愣:
  “这些天我上牡丹江开会去了,今儿下午才回来,听说你腿砸伤了,特意来看看你……刚才在电话里,我把这事向文化馆领导汇报了,徐书记和孙馆长说过几天来看你……”
  小杜说着拉开旅行袋,从里面拿出几斤苹果和几包糕点,放在小成身边,接着又拿出一个红本子和一台收录机,说:“还有个好消息没告诉你呢,你被评为咱省群众文化工作先进工作者啦!这是省里发给你的荣誉证书和奖品……噢,对了,这还有几封信,外地来的,寄到文化站了。”
  小杜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望着身边小山似的这些东西,小成感到心里热乎乎的,他随手拿起一封信,见是作家将炜敏从牡丹江寄来的,心里又是一阵激动。他忙拆开信,抽出信瓤。几行熟悉的字体,立刻映入眼帘:
高歌:
  一定要挺住,朋友们都在关心你!
  寄上三十元请收下,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高歌,高歌,永远不要让你的歌声低落!!!……
  小成不禁想起昔日与这位谦和睿智的兄长促膝谈心的情景,时过一年多了,没想到这位远在千里之外的作家,还在一直关心着他。两行热泪,无声地从他那憔悴的面颊上流淌下来。          
  小成又拿起第二封信,是中央文化部特派记者陈小雅从北京寄来的。原来她采访小成后写的长篇报告文学《生命结》,以整版的篇幅在《中国文化报》上发表了。看着报纸上刊登的自己躺在炕上,挥毫作画的大幅照片,和配合文字发表的一幅幅漫画作品,小成感到一种人生的充实和慰藉。他不禁又想起了半年前,陈小雅千里迢迢,专程来访的情景。
  那是骄阳似火的七月,在中央文化部召开的,全国文化馆工作会议上,文化部领导和与会者,观看了牡丹江市群众艺术馆带去的,介绍小成事迹的电视专题片《高歌》之后,无不为小成这种身残志坚,在逆境中顽强拼搏,奋发进取的精神和他这种为繁荣地方漫画创作,积极培养新人,甘当人梯的精神感动得流下热泪。为了把小成的事迹面向全国宣传开来,文化部的特派记者陈小雅,风尘仆仆,专程从首都来到这名不见经传的边陲小镇。
  这位从国家文化部来的大记者,衣着简朴,和蔼可亲,坐在炕头老大姐似的跟小成唠起家常。她热情鼓励小成一定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力争在有生之年,为人们奉献出更多的精神食粮。采访结束回到北京,她还给小成寄来过好几期杂志。小成打开这位老大姐的来信。
高歌您好:
  现把我写的报告文学寄上。为了避免与将炜敏的报告文学和《中国青年报》焦会民的通讯内容重复,根据我的理解选取了现在的这个角度,这无疑要使许多内容疏漏掉。但作为作者,最忌千篇一律,而我又来不逢时,也只好请您原谅了。
  您的生命感动了大家,您的生命也就注入了大家的生命。希望您能继续不断追求,为我们共同的事业增添美色!
                      此致
     敬礼
                         陈小雅
   小成逐字逐句读完信,顿觉浑身热血奔涌,生命、充满了活力的生命,仿佛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小成又拆开第三封信,是山西来的,信里装着一张精美的贺年卡,一只可爱的小白兔在龙舟上,挥舞鼓锤,擂响出征的战鼓;那龙的眼睛,随着贺卡的晃动而转动,像活了似的。他翻开贺卡,只见里面工工整整写着:
高歌大哥哥:
  您好!您还记得我吗?我是一年前您帮助过的那个小姑娘李凝……
李凝?小成在记忆中努力搜寻着。他每年都要收到数百封各地来信,他们在报刊、电视上看到小成的事迹,有的向他表示钦佩要向他学习;有的是漫画初学者,请他帮助修改作品;有的是生活中遇到挫折和不幸,寻求安慰或请他指点、帮助摆脱困境。对于这些素不相识而又有求于他的人,小成总是默默的竭尽全力地帮助他们。他曾不止一次地把他的稿费和节衣缩食节省下来的钱、粮票夹在信中,寄给那些需要帮助的人。那么,这个李凝又是谁呢?小成终于想起来了,一年前,山西高平有个叫李凝的小姑娘给他来信,说她是个初中二年级学生,不久前,深深疼爱她的父亲去世了,正当她悲痛万分的时候,母亲又身患重病住进医院。她承受不了这接踵而来的沉重打击,离开学校,想一死了之。彷徨之际,她在报刊上看到小成的事迹,于是给远在北国边陲素不相识的小成写信,诉说了她的不幸和轻生的念头。看罢来信,小成不顾一天的劳累,连夜给这位小姑娘写了回信,耐心地开导她:父母把她养大不容易,只有好好活着,好好学习,长大有所作为,才能对得起父母的养育之恩。父亲死了不能复生,现在她是母亲惟一的希望和将来的依靠,应该立刻回到母亲身边,勇敢地挑起照料母亲的重担,帮助母亲战胜病魔,早日恢复健康。小成还告诉她,如果经济上有困难,可以找自己的学校或当地政府请求帮助。最后,小成把一笔刚刚收到的稿费,夹在信中寄给了她。想不到一年过去了,现在这位小姑娘又给他寄来回信:
  大哥哥,接到您的信,我非常受感动,我按照您的话做了,立刻回到学校,回到了妈妈身边。现在我妈妈的病全好了。春节快到了,特寄上一张贺卡,以表达我和妈妈的感激之情!……
  看罢小姑娘的来信,小成长长地出了口气,仿佛腿上的伤痛,生活中的烦恼,都随着呼出的气流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慰藉和愉悦。我们的主人公小成,曾多次用他的真情,重新点燃了别人的生命之火。今天,当我们的小成跌入命运的深谷的时候,同样,是别人的真情,给了他战胜困难,一定要生活下去的勇气!
  小成又拿起第四封信,是云南老山前线寄来的。写信的是一名战士,叫梁福河。小伙子酷爱漫画,紧张激烈的战斗之余,在“猫耳洞”里创作出大量漫画,使全国人民看到了当代最可爱的人无私无畏的精神风貌。梁福河也在报刊上看到了小成的事迹,他们互相通信,结成了朋友。
  小成抽出信瓤,正要细看,一声门响,在小镇中学就读的两名学生,王彦成和单志远来了。小成一阵欢喜。
  “高老师,要过春节了,我给您剪剪头吧。”王彦成从衣兜里拿出推子、剪刀和木梳。
  “这太麻烦你啦……”
  “看您说的,不就是二十来分钟的事嘛!……哎,对了,高老师,前些天您帮我修改的那篇小说发表了,反响可大了,我收到全国各地好几十封读者来信,有的还邮来了小说,请我帮着修改,真逗……”小王一面说着,一面用木梳轻轻梳理小成那已经擀了毡的头发。
  单志远好奇地拿起那台红色的半导体收录机,轻轻掀动摁键,一阵优美欢快的旋律响过之后,屋里飘起悦耳的歌声:
    “生活啊,生活,
    多么美好,多么可爱,
    有时像燃烧的朝霞,
    有时像月光下的大海……”
   生活是美好的,只有给别人以欢乐、以帮助的人,才能享受到这种美好。人们啊,用你的真情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吧!用你的真情去拥抱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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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小成子 发表于 2013-2-11 15:23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苦成子》连载(91)
  九十一、树欲静风不止
  春风吹融了窗上的冰雪,墙角高脚凳上的灯笼花,又舒展开了嫩绿的枝叶。
  经过一百多个日日夜夜的煎熬,小成骨折的左腿,终于渐渐自然愈合了。由于没有去医院打石膏或用夹板固定,左腿的小腿,从膝盖处垂下来,与突出的股骨下端交错,形成一个“人”字。
  父亲打来一盆热水,给小成洗脚洗腿。看着儿子那两条细如麻杆的腿,眼圈渐渐红了。
  “您看,我这不是挺好的嘛。”小成活动了几下脚踝关节。他知道,父亲又在懊悔自责了,忙安慰说,“现在两条腿完全一样了,比以前一条直着一条弯着好看多了。”
  “咳,咋地也不如不折好啊。瞧你的腿,就剩下一根小骨头棒儿了……”父亲说不下去了。
  “那有什么,以后出门,别人抬着还轻巧了呢!”
  父亲为小成洗完脚,剪了趾甲,又收拾一下屋子,然后拄着棍子,到邮局为小成汇款去了。开春以来,小镇上发生流感,体质较弱的甜甜患了流感,小成听说镇卫生院青霉素奇缺,特意托城里的朋友,给她邮来一盒。
  目送父亲的背影消失在窗外,小成又托起画板。三个多月没画画了,当他重新铺开画纸的时候,心情依然是那样激动。
  两周前,小成接到省漫画会通知,7月份将在省城哈尔滨举办黑龙江省漫画展。这是省漫画会对全省漫画创作队伍和创作水平的一次大检阅。而且,还邀请了全国各地的漫画组织、漫画家、漫画评论家参加。为了迎接和参加这次空前盛会,小成不但自己要拿出高质量的作品,还要抽出时间,帮助分散在本市城乡各地的“螳螂”漫画组的所有成员,挑选修改参展作品。
  小成在画面上勾勒出一条水流湍急的小河,又在河中画了几个人,他们用自己的身体架起一座人桥……他正在聚精会神地画着,忽听西屋“乒”地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接着便听嫂子刁楚华狮吼般叫嚷:
  “好好的拿它干什么,爪子咋那么刺挠?”
  “我……我想听……”
  “放着积木不玩,放着小汽车、布娃娃不玩,偏要听收音机!一早上起来就没好‘的瑟’……你听听,哪还有声?啊,哪还有声?”
  “我没拿住……”
  啪啪啪,几声巴掌响,甜甜狼抓似的大哭起来。
  虽然隔着两道墙,躺在东屋的小成还是听明白了,甜甜要听收音机,没拿住,收音机掉在地上不响了。小成原以为,嫂子打几下孩子出出气就完了,不料打了一气又一气。听着甜甜那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声,做叔叔的小成心疼了,他冲着西屋高声说:
  “甜甜,把收音机拿来,让叔叔看看还能不能修上。”
  甜甜两只小手捧着收音机,满脸泪水,抽泣着来到东屋。
小成把收音机放在胸口上,从身边的笔筒里拿出螺丝刀,小心翼翼地打开收音机后壳,仔细检查每一条线路,每一个焊接点。
  “叔,还能修好吗?”甜甜扬起小手,抹了抹脸上的泪水。
  “说不准,还没找到毛病……别怕,修不好,叔叔找人修。”
  西屋传来关门和一串远去的脚步声。甜甜听出妈妈又到外面串门去了,胆子陡然增大:
  “叔,赶明我妈死了就好了。”
  “胡说!”
  一个刚刚六岁的小姑娘竟说出这种话来,小成浑身一震。他不禁想起前些天听到的一个传闻:南方某地,有个五岁的小女孩,因为平时妈妈总打她,怀恨在心,终于有一天,悄悄在妈妈喝的牛奶中放了鼠药。在上幼儿园的路上,她得意地把这事告诉了爸爸,女孩的爸爸大惊失色,抱起她就往回跑,到家一看,女孩的妈妈已经死了。女孩的爸爸悲痛至极,失去理智,把女儿从楼上扔了下去,随后自己也纵身跳下。小成放下手里的螺丝刀,两眼盯着甜甜,严肃地说:
  “听着,这个世界上,最疼你最关心你的,就是你妈!”
  “不是,是我爷!我爷天天给我钱,还给我买雪糕、饼干、牛皮豆……还有叔叔,教我查数,画画,还给我买小汽车……”
  “听着,你还小,爷爷老了,叔叔有病,将来爷爷叔叔不在了,你得依靠爸爸妈妈养活你。没有了妈妈,谁给你做饭,做衣服呀?”
  “那……那她干吗还老打我呀?”
  “那是因为你做错了事,打你,是为了你好……”
  “不是。我妈老出去打麻将,我爸问我,我就说了,我妈就打我,说我嘴欠。哼,赶明长大了,我买个收音机赔她!”
  “越说越下道。妈妈生了你,把你养大,这不是用钱赔得了的。你没听收音机里唱,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吗?”
  “我不说了。”甜甜懂事似的点点头。见小成头上冒了汗,拿出小手绢替他擦了擦,忽然又问一句:“叔,我做错了事我妈打我,我妈做错了事,怎么没人打她呀?”
  “她做错了事,你姥爷打他呗。”小成被小侄女这天真的话逗乐了:“你姥爷就是你妈妈的爸爸。”
  “噢,对了,我想起来了!”甜甜拍了一下小手,又推了推小成,“叔,叔,过年时我老舅结婚,我去坐席,大伙都围着我妈打听你,我妈说你的腿折是装模的,大伙都不信。我姥爷拿起笤帚疙瘩就打我妈……”
  “后来呢?”小成问。
  “后来我妈就跑到院里去了,我姥爷就在后边追,大伙拉也拉不住。我姥爷就这样……”甜甜模仿姥爷的模样,绘声绘色地说:“妈个巴子的,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他跟别人装模,还能跟他爹装模?后来我妈就害怕了,躲进厕所里不出来了……”
  小成叹口气,他相信这是真的,因为甜甜从不说谎。即便说谎,一个六岁的孩子也不可能说得这样圆全。小成不禁想起那天嫂子要去坐席时的情景,尽管家里并不富裕,当时还背着外债,他腿折了也不肯去医院治疗,但为了感化嫂子,为了这个家,为了大伙能在一起共同生活下去,他还是咬着牙拿出一百元让嫂子去随礼。这几乎相当于他三个月的生活费。没想到,换来的竟是……
  小成终于找到了收音机的故障,电池仓后面一处线路断了,他小心翼翼地接好,收音机立刻哇哇响了。
  “噢,响喽!我叔真棒,我叔真棒!”甜甜拍着小手跳起来。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浑厚的男中音:
  “什么事呀,把甜甜乐成这样?”
  小成抬头一看,是镇政府的宣传干事小卢,领着几个人进了屋。甜甜见来了客人,懂事地抱起收音机回到西屋。
  “高歌,你看谁来了?”小卢说罢闪到一旁,露出一位双眼炯炯有神,长得墩敦实实的中年人。
  “您是……”小成觉得有些眼熟,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猛然想起,这不是当年上访时,受国务院领导委托,到小山村里看望过自己的县团委书记鲍学武嘛!
  “哎呀,鲍书记,是您呀!”老熟人相见,小成分外高兴。
  “鲍书记升官了,现在是咱市委宣传部的部长啦!”小卢半开玩笑地在旁边提示一句。鲍学武上前紧紧握住了小成的手:
  “早就想来看你,总是忙……近来身体咋样,听说腿受伤了?”
  “元旦时候,我父亲在屋里晕倒了,砸在我的腿上……”小成用两手支撑着炕面,活动了一下身子,淡淡一笑,“原来这条腿是直的,现在耷拉下来了。也好,这样看着更顺眼了……”
  这时,一个头发烫得像卷毛狗似的脑袋突然从人群后面伸出来,对众人说:“你们别听他在那瞎白乎(瞎说),他的腿原本就是那样的!”
  说话的人是小成的嫂子刁楚华。刚才她在邻居家打麻将,见一辆面包车停在自家房后,忙赶回来,蹑手蹑脚在外面听了一会儿。见来人与小成谈得这么亲热,她忽然明白了,怪不得年复一年,瘫巴在炕上的小成,活得有滋有味,原来背后有这么多人给他打气呀!她再也按捺不住,鬼使神差般指着小成,对众人说了上面那番话,说罢她又冷冷地瞥了小成一眼,脸上带着得意的奸笑转身走了。
  “……”众人被刁楚华的举动闹懵了,一个个站在那里,面面相觑,而后一齐把探询的目光落在小成的脸上。
  太阴险、太歹毒了!如果说,过去刁楚华表现出来的,只是极端自私,对小成、对父亲的漠不关心,而今天表现出来的,则是要在上级领导面前诋毁小成的名誉,破坏他的形象。
  小成气得脸色煞白,两只手也微微颤抖起来。他深深吸了几口气,努力使自己愤怒的心情平静下来。这是近来他惯用的一种自我克制的办法。他苦笑了一下,对客人们说:
  “没什么,那是我嫂子,脑子出了点毛病。咱们接着唠……”
  客人们环视一下屋子,目光又落在小成那扭曲、僵直的腿上。
  “以前他的腿确实不是这样,我见过。”饱学武向同来的人们解释了一下,然后关切地问:“咋不去医院治治呀!”
  小成叹口气:“住院伙食费,床费都不能报销,另外还得雇人白天黑夜地护理我,这得多少钱哪!”
  人们的眼圈红了。鲍学武又拉住小成的手,握了握:“想不到你生活这么困难,回去我跟民政部门说说,看能不能给你点补助。”
  客人们怀着沉甸甸的心情走了。
  中午,小成把这件事告诉了回家吃饭的哥哥,让他背后劝劝嫂子,不要再这样了。
  小成以为,虽然自己瘫在炕上,但现在他毕竟是这个家庭中的一根支柱,而且支付着家中多项开销。如果把他这根柱子锯倒了,倒霉的将是全家。如今,父亲已是风烛残年,再也经不起折腾了,自己残疾成这个样子,生命决不会像健康人那样长,他想让父亲安度晚年,自己也把这点有限的生命,全部用在漫画创作上。
  “不能吧?……”听了弟弟的诉说,太平连连摇头,他实在难以相信,自己的老婆众目睽睽之下,竟能做出这种事来。
  “我还能骗你吗?不信你可以去问问鲍书记,问问镇政府的小卢……这事过去就算了,以后别再这样。现在我入党的事,正在考验期间,我不愿让组织上误认为我是个说假话的人。”
  “我去说说她。”太平点点头,正想回西屋劝说老婆。不料,刁楚华早已站在背后,不等他开口,便先发制人,发疯似的吼道:
  “干啥玩艺呀,这么糟践我!刚过几天消停日子,又来找衅人……我上伺候老,下伺候小,当腰还得伺候个瘫巴,我……我容易吗我?!……”
  刁楚华又蹦又跳,在门厅里转了个圈儿,三把两把弄乱自己的头发,然后蹿到院里,冲着四面的邻居干嚎起来:
  “我的天呀,这日子没法过啦……呜呜呜。”
  哭是女人的武器。这武器,刁楚华不仅应用得巧妙自如,得心应手,而且达到了炉火纯青,登峰造极。
  这突如其来的火山爆发似的大哭,把太平吓呆了,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说老婆吧,人家根本不听,动手打又不行;说弟弟吧,弟弟没错。  
  这时,父亲上邮局回来了,老远就听见刁楚华在哭,又见院里围了许多人,进屋冲着小成就数落开了:
  “你呀,这么没记性,这事惹的……”
  “……”小成抬起头想分辨几句,但他看到了父亲那衰老多病的面容,和抱头蹲在地上无可奈何的哥哥,只好含着眼泪,把冲到嘴边的满腹委屈,都憋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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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小成子 发表于 2013-2-13 10:4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苦成子》连载(92)
      九十二、路在何方
  嫂子刁楚华的又一场大闹,使小成陷入深深的愁苦中。
  小成知道,如今嫂子,早已把父亲和他这一老一瘫,当成累赘,千方百计找逢下蛆。继续在这样过下去吧,哥哥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可是,离开这里,又能到哪去呢?农村回不去了,父亲眼瞅就不能动了,积蓄全花光了……小成失眠了,他整日整夜地思索着,悲哀、痛苦和忧愁像长长的蟒蛇,紧紧缠绕着他,勒得他透不过气来。腿伤痊愈后,脸上刚刚出现的一点红润,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哲人说“时间能医治一切”,如今这句名言对小成却失去作用。而且,随着时光流逝,他的哀伤与痛苦一天天加剧。幸好,这时漫画组各地成员,陆续送来或寄来一些准备参加省展的画稿,小成把个人的哀愁深深埋在心底,每天从早到晚,不停地为他们修改画稿。他要用紧张的工作和劳累,迫使自己暂时摆脱一下精神上的痛苦和压抑。
  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弱,不能按时做饭,只好到附近的小吃店买些馒头或包子,他们爷俩就着白开水充饥。时间常了,小成嫌包子馒头太贵,便托人从农村买来几十斤黄豆,让父亲炒熟放在他身旁的书架下面,他工作饿了,就抓一把放进嘴里。
  初夏,小镇道路两旁的树木,又撑起绿伞。空气中弥漫着丁香花的幽香。
  在市文化馆的大力支持和帮助下,“螳螂”漫画组成功地举行了一次全体成员参加的,空前的大聚会。他们各自带着自己的得意之作,从城乡各地,从几里、几十里、甚至百里之外来到小成家中。大家欢聚一堂,畅谈全省漫画发展的大好形势,交流各自的创作经验体会,共同研究探讨,选定了送交省里参展的作品。市文化馆的孙馆长和徐书记,不仅在百忙中亲临现场参加了这次盛会,还特意带来两名美工,帮助小成为大家参展的作品放大着色。
  聚会结束后,小成和两名美工又忙了一个星期。他们果然不负众望,在送交省里的三十幅作品中,有十七幅入选参展,四件作品获奖,其中小成的一幅作品“人桥”,获得了参展作品中的最高奖,二等奖。
  时光仍在一天天流逝,父亲的身体更加衰老。小成埋头创作的时候,忘掉了一切,可当他筋疲力尽,停下来休息的时候,那无尽的哀愁,又紧紧包围了他……
  前几天,父亲做饭时又晕到了,后腰磕在凳子上,刚刚做好的一盆疙瘩汤,全扣在地上。幸好前些时候,市规划局的团员青年们来看望小成,送给他一些奶粉,这几天他和父亲,一直靠喝奶粉、吃从街上买来的干粮度日。眼前的困难解决了,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呀!以后父亲不能动了怎么办,谁来护理父亲、照料自己呢?看来只好雇人了,可这钱从哪来?就凭国家每月发给自己这点护理费,这不是异想天开吗?
  这天上午,市劳动服务公司的十几名团员青年,原市京剧团的演员来到小成家中,为他一个人进行慰问演出。在他们心目中,小成是一切困难都可以踩在脚下的强者,是他们身边的学习榜样。可他们哪里知道,小成的处境是多么艰难,内心又是何等的忧伤。一个扎着两只羊角辫的姑娘唱过一段京剧之后,伴随着悦耳的琴声,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又唱起了电视剧《西游记》的主题歌:
    
    “你挑着担,我牵着马,
    迎来日出,送走晚霞;
    踏平坎坷成大道,
    斗罢艰险又出发。
    敢问路在何方?路在何方……“
  
  听着听着,两行泪水顺着小成那清瘦的面颊流淌下来。他不禁想到,自己今后的路又在哪儿呢?演出结束,人们离去了,而小成却陷入更深的惆怅中。
  夜晚,屋里一片漆黑,小成睁着眼睛还在苦苦思索。伴随他的,是一支燃烧的纸烟;那是价格最低,也是劲最冲的,被人们称为小雪茄的“三山牌”黑杆香烟。辛辣的烟雾,经过口腔,气管,进入肺叶,他竟一点也不觉得难受。看不见的烟雾在屋里弥漫着,偶尔一闪的烟火的光亮,照亮了他那紧锁的眉头和满是愁容的脸。
  父亲的身体,很难再支撑下去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呀?这块沉重的,不断加码的巨石,压在小成的心上,使他难以呼吸,如不赶快搬开,他一定会窒息。小成又想起另一件事:昨天早上,他两眼望着天棚正在发呆,父亲蹒跚着来到他身旁。
  “成,咱俩商量个事儿。”父亲说。
  “什么事?”小成挣扎几下,将后背挪到高高垫起的枕头上。这时他才发现,父亲满脸哀愁,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红红的血丝。小成心里一阵难过,父亲又是一夜没睡呀!父亲剧烈咳嗽一阵:
  “我……我没多大活头了,我自己知道,趁现在还能动,我得把你安排好……咳,咳,我寻思好了,咱俩……进敬老院吧。”
  “进敬老院?……不不!”一股凄凉和悲哀夹杂着痛苦,掠过小成心头,泪水模糊了眼睛。敬老院,到了那种地方,整天乱哄哄的,还怎么进行创作!小成实在割舍不了他所酷爱的漫画和他的事业!他今年才三十八岁,正是艺术创作的最好年华呀!
  “有好哥哥不如有个好嫂子……光指望你哥不行啊。我实在做不动饭了,昨天,做饭的时候,我又摔倒了,胯骨磕在炕沿上,现在还疼呢……唉,人老了,说不行就不行了。街上我们常在一起的老头,这两年走好几个啦。年前还上咱家来过的那个老周头,前几天夜里,一口痰没上来,就走了。说不定哪天,就该轮到我了……”
  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伸进小成的胸膛,在他心上狠狠撕扯了一把。泪水涌出他的眼眶:
  “爸,我不能没有您……”
  小成和父亲相依为命,相濡以沫,共同走过了多少沟沟坎坎,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啊。想不到,如今父子俩为了能找一个好的归宿,竟愁得肝肠寸断!
  “不进敬老院,将来你咋办呀?不把你安顿好,死了我也闭不上眼……”父亲脸上的愁云更浓了。
  除了进敬老院,难道真的没有其它路可走吗?
  夜深了。小成仍在不停地抽着烟,苦苦思索,辛辣的烟雾弥漫了整个屋子,他要寻找一条既能创作,又能生存下去的路,为自己,也为风烛残年的父亲。突然,黑暗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高老师,您的生活太苦啦,虽然您不说,但我看得出来。我每次到您家去,见到老爷爷拖着虚弱的身子,摇摇晃晃为您做饭收拾屋子,我的心里就特别难过。高老师,生活对您太不公平了,为什么好人总要受苦呢?……”
  这是几个月前,一个酷爱漫画的农村小姑娘,在信中写给小成的一段话。伴随这声音,一个端庄秀丽的面庞出现在小成眼前:乌黑油亮的头发,红红的脸,一双明亮的眼睛。姑娘名叫秋花,是个贫苦农家的女儿,正在读初中,她经常拿着自己的习作,从几十里外来请小成帮助修改。小姑娘很腼腆,很少说话,可她那双聪慧的眼睛,却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小姑娘在给小成的信中,毅然写道:“高老师,您不必为将来的生活担心,等毕业了,我去您护理您和爷爷。”
  小成被姑娘这淳朴善良的真情深深感动了。然而他想,自己和父亲虽然迫切需人照料,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误了人家的学业和前程啊。那样岂不太自私了!小成婉言谢绝了姑娘,他在信中写道:“小妹妹,谢谢你的这番好意,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让你这样做的。你还小,应该继续努力读书,将来会有更重要的工作,更美好的生活等待着你。”
  不料从那以后,这个执着的小姑娘,接连给小成来了好几封信,进一步表明她的心愿:“高老师,您是我最最敬佩的人,请您相信我,我要护理您和爷爷,不是随便说说,是经过深思熟虑。为了让您能免去后顾之忧,更好创作,为了让爷爷能有一个幸福的晚年,我愿做您的妻子,终身陪伴您,为您这样的人做出牺牲值得!我一辈子也不会后悔,而且,父母也都非常支持我的选择!”
  一颗燃烧的善良赤诚的少女之心,奉献到了小成面前。面对字里行间跳动着火焰的信,小成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小姑娘的信,使他又一次感受到人间的美好和真情。然而,经过冷静、反复思考之后,小成还是再次写信婉言谢绝了。
  夜更深了,小成仍然没有睡意,他索性拉亮电灯。青色的烟雾在他头上盘来绕去,忽而聚在一起拧成疙瘩,忽而又慢慢舒展开来。忽然,小成眼前一亮:有了,何不找一个年龄与自己相仿,身体也有残疾,能支持自己创作的女性,成立个家庭呢?这样不但父亲有人照料,可以安度晚年,自己也可免去后顾之忧。然而,这个念头刚一出现,立刻又被他打消了,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这个消息传出去,别人会怎样看待自己呢?刹那间,他眼前出现了许多面孔:熟悉的、陌生的、善意的、恶意的、嘲讽的、鄙夷的……接着,那一张张嘴巴活动起来,发出了声音:
  “一个躺在炕上的瘫巴,还想讨老婆?哈哈哈!”
  “好样小伙有的是,还打着光棍呢,他这不是异想天开吗?”
   …………
  烟蒂烧疼了手指,小成的手驀然抖了一下。他把烟蒂摁到烟灰缸里。难道残疾人就不该有爱情吗?他问自己。这时,他心中的另一个自己回答说,那倒不是,不过也得看看你自己,残疾得也太重啦,现在报刊上征婚启事比比皆是,其中也不乏残疾人,可其中有没有一个像你这么重的残疾人?没有,确实没有,也许从来就没有过。
  小成伸出手又去拿烟,一捏,烟盒已经空了。于是他撕下一条报纸,从烟灰缸里捡出几根烟蒂,撕碎后把烟末撒在纸条上,卷了一支叼在嘴上,划火点着。他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一缕长长的烟雾。他反复责问自己:这也怕,那也怕,难道让年迈多病的父亲,整天跟头把势地伺候你,你就不怕老人再有个闪失吗?小成啊,小成,你总说你酷爱漫画,胜过自己的生命,一旦将来进了敬老院,还怎么画你的漫画?难道你心灵深处,就不渴望爱情吗?小成啊,小成,人们都说你是生活的强者,为了年迈的父亲,为了自己酷爱的漫画艺术,为了自己心灵深处的渴望,连个征婚启事都不敢登,你不觉得自己太虚伪了吗?你还算什么生活的强者?
  “哎呦……”突然,一阵痛苦的呻吟从北屋传来。小成的心骤然一缩,隔着间壁墙忙问:
  “爸,爸!您怎么啦?”
  “嗯……”间壁墙那面,又传来父亲的声音,像是回答,又像是呻吟。接着,父亲说:“书……书架上的手巾里,包着馒头,饿了……你就对付着吃吧。”
  小成朝书架上看了一眼,哪有什么手巾馒头啊,他立刻明白了,父亲一定又病糊涂了,病中还牵挂着他。小成心头一热,接着又是一阵难过。父亲老了,为儿女他已经熬干了一生的心血,现在他是多么需要儿女的关爱和回报啊!不能再犹豫了,为自己,为父亲,我必须想尽一切办法,赶快成家!想到这里,小成蓦然把手中烟蒂往地上一扔,抓起钢笔,托起画板,飞快地在纸上写下几个大字:征婚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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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小成子 发表于 2013-2-15 09:08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苦成子》连载(93)
    九十三、艰难的婚姻
  省电视台开辟一个新栏目:《周末漫画》,每周六的晚上,在黄金时间抽出十分钟,播放一些本省漫画作者新近创作的佳作。一幅幅抨击腐败,针砭时弊和种种不正之风的漫画,经过电视台工作人员的特殊加工,配上绝妙的讽刺诗和奇妙的音乐,活灵活现地出现在荧屏上。这个节目一推出,立刻受到全省广大电视观众和漫画爱好者的喜爱,成为当时最受人们欢迎的节目之一。在边陲小镇,每到周末人们便早早守候在电视机前,等待这最最开心的时刻。
  这天早上,小成应省电视台《周末漫画》节目的编辑、省漫画会会长、著名漫画家王大壮先生之约,正在为这个节目准备一期画稿,他仰卧床上已经连续工作三个多小时,汗水湿透了他胸前的衣襟。这时,年迈多病的父亲来到身边:
  “小成啊,我……”看到儿子那忙碌的样子,父亲欲言又止,他多么渴望小成能答应他,和他一起进敬老院。太平虽然时常过来照料,可他毕竟不能误了厂里工作啊!进了敬老院,这样他们每天就可以吃到现成的饭菜了。可是,父亲又实在不忍心让小成放弃他所酷爱的漫画。受自己牵连,儿子已经失去的太多太多了,他应该有自己的事业和追求啊!……
  父亲把话咽了回去,但善解人意的小成,已经完全知道了父亲的心思。他放下画笔,安慰父亲说:
  “爸,我已经托朋友,帮我在报上登了征婚启事,等我成了家就好了……”
  “唉,瞎扯呀……”父亲连连摇头。
  “爸,我找个年纪大点的,残疾轻点的,没有房子没有工作的,傻点也没关系,只要他能对付着把饭做熟,不嫌弃咱俩,能照料咱俩就行。”
  “那也不好找啊,”父亲还是摇头,“你残疾得太重了,咱家又这么穷……”
  “爸,你别难过,兴许我真能找到呢。昨天市团委把那年全市团员青年为我捐的买轮椅的一千块钱给我了,让我解决一下生活困难。等我找到人,成了家就好了……”
  “唉,老天保佑吧……”父亲喃喃地说了一句。
  三个月过去了,当又一个元旦即将来临之际,小成终于盼到一封从安徽寄出的应征信。信是这样写的:
  
  高歌同志:您好!
    我是个二十四岁的农村姑娘,身高一米六十,身体
  健康,初中毕业。我在报刊上看到了您的启事,也曾看
  过您的许多作品。我敬佩您是为国致残,更敬佩您自强
  不息的精神。我愿做您的妻子照顾您一辈子。但我有个
  条件,我家里很穷,婚后允许我帮助家里。随信寄上我
  的照片一张。如果您同意,给我寄点路费来,够到你家
  就行。告诉我去您家的路线。详情见面再谈。
                       王利华  
  
  小成抑制不住内心激动,立即回信答应了姑娘的条件,告诉她来了以后,他们可以开食杂店、豆腐坊,或者养猪、养鸡什么的。总之,挣钱的路子很多。小成不仅给她寄去足够的路费,另外又多寄去一百元钱,他考虑到黑龙江天气寒冷,害怕姑娘冻着,让她买几件衣服御寒。
  钱和信寄了出去,小成天天盼望姑娘的到来,他在心里描绘着他们婚后生活的情景,他可以安心创作,年迈的父亲也可以幸福地安度晚年。
  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姑娘没有来,却收到一封姑娘母亲的来信。小成忙拆开信,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行蚕豆大的字:
  
  高歌:
    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还想娶我的闺女?告诉
  你,我已经将她给了人家,你要是再敢勾引她,我就骂到
  你家门上去,让你家祖宗八代不得安宁!
                     老娘。
  
  小成日夜祈盼的美好愿望,泡沫般破灭了,而且还被骂个狗血喷头,蒙受一场奇耻大辱。难道残疾人想成个家,真的是非分之想?难道命运之神为自己安排的,真的只有饮不尽的苦酒?“生辰八字不好,五行缺仨”,难道真有命中注定之说?小成将信撕碎,抛在地上,痛苦的泪水流进他的心里。
  “吃饭吧。”父亲端着一碗苞米面粥,拿着块咸菜进了屋,“想开点吧,不管咋地也得吃饭,跟这种人生气不值得!”
  “我不是生气,”小成艰难地翻了个身,“我能理解,天下做父母的,没有一个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我这么重的残疾人,我是为我自己……您歇着去吧,我过一会再吃……”
  夜深人静。窗外,寒风吹动树梢,发出呜呜的叫声,像上了岁数的老人在呜咽。
  难道真的山穷水尽,只有敬老院这一条路了吗?小成还在苦苦思索。不,决不向命运低头,一百次摔倒了,我要一百O一次站起来!他决定再登一次征婚启事。可是,这次求谁帮忙呢?小成思来想去,想到了几年来在漫画道路上一直关心他成长的省漫画会会长王大壮先生。虽然他们从未见过面,但通过几年的书信交往,他真真切切感受到,这位老前辈,不仅德高望重、才华横溢的,而且正直善良、乐于助人。于是,他铺开信纸,把他当前的处境哀愁和愿望,一股脑告诉了这位可以信赖的长者,并表示希望得到他的帮助。
  这位可敬的长者,果然不负小成所望,立即在百忙中,抽空撰写了一篇文章,通过《工人日报》美编,著名漫画家徐进先生在该报刊登出来。文章不仅向全国读者介绍了小成身残志坚,顽强拼搏的先进事迹,而且披露了他当前的处境和对成家的渴望。与此同时,在王大壮先生的安排下,黑龙江电视台还精心制作了一个介绍小成事迹和作品的专题片。在片子末尾,主持人面向全省观众,为小成发出了征婚启事。
  专题片在深受全省人民欢迎的《周末漫画》节目里播出了,看到小成那一幅幅构思巧妙,寓意深刻,切中时弊的漫画,看到全身僵直的小成,仰卧床上艰难作画,艰难地举起右手,在党旗下庄严宣誓的情景,人们无不被他的精神和事迹所感动。当主持人说到小成的处境时,一颗颗善良的心颤动了……
  短短一个月,小成收到三十多封来信。姑娘们一个个向他表达爱慕之情,表示愿做他的终身伴侣,共同生活,一起奔向美好未来。但也有个别姑娘例外或是有条件的。亲爱的读者,看到这里也许您会感到烦闷或疲劳了吧?现在,不妨让我读一封其中来信,让您轻松一下。这封信是从内蒙发出的,直接寄到了黑龙江省漫画会。照抄如下:
  
  王大壮:
    在报上看了你的文章,你让高歌给我寄一万块钱来,
  我马上就去解决他的后顾之忧。
                   马彩显 
  
  省漫画会一位理事,替王大壮先生给他(她)复了信。信是这样写的:
  
  马彩显同志:
    你写给王会长的信,我们收到了。你向高歌要一万
  块钱,我们认为开价不高,要的也不多,不过是千把斤
  猪肉的价钱。现在什么都涨价,一斤猪头肉还七块多呢!
    姑娘(从来信中看不出你是男是女,姑且拿你当作
  女性吧),我们郑重告诉你:高歌不买老婆,我们也不
  是人贩子。你要出卖自己,可以去找人贩子。
    望你自重!
                   黑龙江漫画会
  
  书归正传。小成在众多来信中,选中江西某医院一位护士,姑娘名叫许美灵。小成考虑到,他长年卧床,父亲年迈多病,有个懂医务会打针的妻子,以后照料他和父亲就方便多了。经过几个月书信往来,他们彼此有了更深刻了解,他们相爱了,定下终身。然而,就在姑娘去单位开介绍信,准备乘车北上与小成完婚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事情是这样,五年前,当时还是中学生的小许,生病住进医院,邻床的病人,一个老太太看中了她,经父母做主,小许认那个老太太做了干妈。老太太是该院一个快要退休的老护士,无儿无女,孤身一人。老太太让小许做她的干女儿,接她的班,并答应将来为她养老送终;而且立下遗嘱,死后她的全部遗产,由小许继承,她们还到公证处做了公证。
  为了照顾老人,小许搬到干妈家居住,每天工作之余精心照料她,每月领回的工资也一分不少全都交给她。
  老太太的性情非常古怪,凶狠而又吝啬,总认为认干女儿吃了亏,常常因为一点点小事大发脾气,对干女儿非打既骂,甚至罚跪。老太太退休后有了病,从不去医院开药,而是令干女儿利用职务之便,为她去偷。小许无奈,只好用父母给的钱为她买药,可老太太又嫌少,动不动就跑到医院大哭大闹,搅得小许无法安心工作。
  老太太的虐待、胡闹,伤透了女儿的心。当小许在报刊上看到小成的征婚启事,了解到他的事迹和处境之后,便毅然决定,断绝与老太太之间养母关系,放弃继承遗产,只身北上,把她的青春和一生奉献给她所敬慕的,为国致残,全身僵直,仍在顽强拼搏的小成。姑娘的选择得到了家中父母的支持。
  小许找到医院领导,说明自己的决定。这时老太太得知消息,发疯似地跑到医院,嚎啕大哭,寻死觅活……
  得知这一切,小成心里不安了。老太太已是风烛残年,又是孤身一人,她是多么希望晚年能有个亲人在身边照料自己啊!作为一个人,应该讲点道德,怎么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经过一番激烈痛苦的思想斗争,小成退掉了这份婚事。接着,又在剩下的来信中,选中了一位家住牡丹江的农村姑娘,徐大波。接到小成的信,姑娘来到边陲小镇,亭亭玉立地站在小成面前。
  姑娘二十五岁,一米六O的个头,圆圆的脸庞,蓬松的卷发,一双明亮会说话的眼睛。吃过午饭,姑娘羞涩地坐在小成身边。小成问她:
  “我残疾得这么重,收入也不多,家里这个样子你也看到了,你真的愿意嫁给我、愿意照料我和我父亲一辈子吗?”
  姑娘看了小成一眼,红着脸点点头。
  “到这来,家里知道吗?他们同意你的选择吗?”
  “我……我还没和父母说过。不过……你放心,我一定能说服家里!”
  小成皱起眉头。鉴于前两次的失败,他意识到自己的婚事能否成功,不仅仅取决姑娘本人意愿,更重要的是,必须得到姑娘的家长同意才行。否则,不知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想到这里,小成拿出五十元钱给姑娘做路费,对她说:
  “这么大的事,你应先对父母说明,等他们同意了你再来。”
  姑娘的脸涨得更红了,犹豫了一下,说:“好吧,我马上返回去,你等着我,不出一个月,我准回来!”
  姑娘没接小成的路费,而是在小成的照相册里,选了两幅他的照片。临出门时,姑娘回过头,冲小成伸出一根指头,又叮嘱一句:
  “等着我,不出一个月,我准回来!”
  小成苦苦等了三十多天,得到的是一封洒满泪痕的信。姑娘告诉小成,她实在无法说服自己的父母,和他们讲道理、和他们吵、和他们闹……一切都无济于事。她只好向家里妥协了……
  信中所说的一切,全在小成的预料中。虽然他心中感到有几分悲哀,但并不难过,好在此时还不断有姑娘给他来信,表示愿以身相许,有的已连续给他写了二十多封信,有的给他邮来了亲手编织的毛衣,有的甚至花数千元,在福建漳州温泉疗养院订了床位,要送他去疗养。正当小成决定从中再选一位姑娘的时候,一位不速之客推开了小成的家门。
  “同志,您找谁呀?”小成问。
  “我姓裘,咱俩通过信呀!”来人解下长长的围巾,露出红红的脸蛋,甜甜一笑。原来是位年轻姑娘。
  “你……你是冬梅?”小成蓦然想起,半年前,黑龙江某农场有个十九岁,叫裘冬梅的姑娘给他来过信。小成考虑到对方年龄太小,婉言谢绝了。不料,今天她竟来到家里。
  “怎么,我的信你没收到?”小成很难把面前这位姑娘,跟她的实际年龄联系到一起。
  “收到了,”姑娘垂下眼帘,“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年龄小不定性,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小成心里犯了难,这位好心的姑娘,冒着严寒,从几百里外来找他,以身相许,就这样立刻打发人家回去,岂不是太不近人情。况且,天色已晚,镇上已没了公交车。小成留姑娘吃了晚饭,告诉她有家报刊向他约稿,他必须今晚完成,明天一早寄出(事实的确如此)。他让姑娘先到哥嫂屋里,临时住一宿,准备第二天再和她好好谈谈,劝她回去。姑娘顺从地去了西屋。
  翌日上午,小成完成了报刊索要的画稿,姑娘又来到小成身边,向他倾诉了爱慕之情和到这来的经过。
  姑娘的父母过去都是军人,当年响应中央号召,随着十万转业官兵从内地来到北大荒。蹉跎岁月,染白了他们的鬓发。冬梅是这对垦荒战士最小的女儿,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初中刚刚毕业就下了连队。她先和父亲一起承包了连队的猪场,由于不懂技术,圈里的几十头猪死得一干二净,父女俩一下子赔了两万多元。倔强的姑娘改行又养奶牛,同时还承包了三十亩责任田。三年下来,三头奶牛变成十头,还清了债务……这时,电视里播放了小成的事迹和征婚启事,姑娘怦然心动,立即写信向小成敞开心扉。虽然被小成婉言谢绝,但她坚信,只要她这个活生生的人往小成面前一站,小成立刻会改变主意,娶她为妻。
  姑娘把她的打算对父母说了,希望得到他们的同意。结果适得其反,不但被父母痛斥一顿,还将她看管起来。几个月后,父母见她郁郁寡欢,日见消瘦,害怕这样下去会憋出病来,解除了看管,让她到场部逛逛商店,看场电影散散心。姑娘来到场部,在商店里转了个圈儿,甩掉家人的“盯梢”,登上了火车……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姑娘眼里,燃烧着爱情的火焰。
  小成被姑娘的一片痴情深深感动了。然而,他又不能不替姑娘的父母着想。理智终于战胜了感情。小成对姑娘说:
  “你出来已经两天了,现在家里不知都急成啥样了。听我的话,吃了饭马上回去吧。”
“你真的看不上我?”姑娘睁大的眼睛里露出痛苦和失望。小成一阵慌乱,他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
  “当初我以为,你年龄小,是一时冲动,将来一定会后悔。现在见到你,我觉得比我想像中的你,要成熟得多……”
  “这么说你同意啦?你看中我了?”姑娘脸上露出惊喜。
  “嗯,不过……”
  “不过什么?”
  “咱俩的事,必须你爹妈同意才行。”
  “你……你这不是难为我么?”姑娘泄气了。
  “听我说,这不是难为你,我不愿让别人背后说三道四;还有,为这事万一你爹妈急出病来,有个三长两短,我一辈子都会感到不安。”接着,小成告诉她,怎样做父母的工作,必要时可以请自己的亲朋好友,单位的领导帮助劝说……不知不觉,又到了晚上。小成让姑娘再到哥嫂屋里借住一宿。姑娘脸上露出难色:
  “你嫂子不欢迎我到你家里来,我看出来了……”
  小成犹豫了一阵:“那……那就在这屋将就一晚上吧。我在炕头,你在炕梢,中间用毯子隔开。”
  “好吧。”姑娘笑了,和衣而卧。
  小成向姑娘讲述了自己的身世,讲述了文革中的不幸遭遇。姑娘听着听着,泪水洇湿了枕巾。她怎么也弄不明白,上苍为什么要把那么多苦难和不幸,全都降在小成一个人身上。
  夜渐渐深了,小成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忽然,姑娘连翻两个身,越过毯子,紧紧抱住小成,把她那温馨的嘴唇,压在小成的额头。小成被姑娘这大胆而热烈的举动吓坏了,一时竟不知所措。黑暗中,他感觉到姑娘呼出的热气,喷到了他的脸上,他感觉到姑娘那丰满而有弹性的胸脯,在急剧起伏并微微颤动……几颗滚烫的水滴落到小成脸上。
  “怎么,你哭了?”
  “我担心,回去……做不通父母的工作……”
  是呀,万一一切办法用过之后仍然无济于事,又该怎么办?万一姑娘回去之后,在父母的干涉下又改变了主意怎么办?小成冷静地思索着。他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因为自己和她的一时冲动,毁了她的终身啊!想到这里,小成把姑娘从身上轻轻推下来,伸手拉亮电灯。
  “你……”姑娘眼里露出惊讶和嗔怨。
  “听我说,不管能不能做通父母工作,你必须得回去一趟。能做通更好,实在做不通,咱再想别的办法。必要时,我可以请我们市残联和妇联帮助咱们。”还有一句话,小成憋在了心里,他觉得,这对姑娘也是一个考验,而且很有必要。
  第三天早上,姑娘眼里含着幽怨和嗔怪的泪花,依依不舍的走了。父亲送她到了车站。
  一个月后,姑娘来信了,说她实在无法做通父母的工作,为了阻止她的婚事,满头白发的母亲竟然给她跪下了。她哭了,迫不得已改变了主意。姑娘在信中抱怨小成,说如果那天夜里小成勇敢一点,接受她的奉献,那么事情就不会发展到今天这步了。姑娘告诉小成,家里已经给她找了人家,再过些天她就要和那个小伙子——连队的一名拖拉机手结婚了。姑娘最后还说,她会将自己的,一个少女的初恋,永远珍藏心底,并永远为她这位不幸的大哥哥真诚祝福。
  一股苦涩涌上心头,两行泪水潸然而下。小成把脸扭向窗外。窗外,天阴沉沉的,洁白的大朵大朵的雪花,飘飘洒洒。凝望空中飞舞的雪花,小成喃喃地说:
  “难道真的是我错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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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小成子 发表于 2013-2-16 17:28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苦成子》连载(94)
     九十四、天山雪莲
  屡遭失败,小成没有气馁。接下来,他又选中了省城里的一位姑娘刘琼。鸿雁传书,相互了解一段时间之后,姑娘应约乘火车来到边陲小镇看望小成。  
  姑娘也曾下过乡,吃过苦,不折不扣属于“下生就挨饿,上学就停课,毕业就下乡,返城没工作”,人称“最不幸”的那一代。所不同的是,姑娘并没有自暴自弃,为了使自己的人生更有价值,为了追回荒废的时光,她一面学习外语、写作,一面四处打工。姑娘既豁达脱俗,又沉稳,一双明亮的大眼透着机敏。他们谈理想,谈人生,谈未来,谈得非常投机;尤其令小成感到欣慰和惊讶的是,在对现实与未来许多问题的看法上,他们非常接近,有些甚至完全一致。不难看出,姑娘从小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小成突然意识到,这不正是自己一直苦苦寻找的知音吗?然而,在各方面条件都比自己优越的姑娘面前,小成感到自卑,他对将来他们能否结合在一起心中没底。
  姑娘走了,给小成留下的只有思念。她真的还会再来吗?会不会看到小成残成这个样子,家中这样穷,回去后在父母的干预下,又改变主意?小成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给姑娘写了一封信,如实诉说了心中的重重顾虑。
  姑娘立刻回信告诉小成,不要胡思乱想,安心创作,并许诺等“五•一”时,她一定会再来。与此同时,姑娘还给小成邮来了羊毛衫,皮甲克,画画用纸……小成却恨不得姑娘立刻来到身边。然而,小成看得出来,姑娘极有主见,不是别人能随便左右得了。
  小成眼巴巴等了一天又一天,好不容易盼到“五•一”,姑娘又来信把日子改到“十•一”。
  小成无奈,只好应允。应允后的小成,又陷入了焦急等待的煎熬中。父亲几乎每隔几天就问一遍小成,省城那位姑娘有信来吗?接着便扳着指头计算离“十•一”还有几天。后来小成才知道,此时父亲已预感到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他在拼着干枯的躯体里残存的最后一点能量坚持着。他要看到苦命的儿子小成,有了可靠的人来照料,才能闭上眼睛。
  在离“十•一”还有六十天的时候,年迈多病的父亲再也不能起床了。小成从自己当时仅有的准备结婚的两千元中拿出八百元,从镇卫生院请来两位医生,轮流到家里为父亲治疗,并且告诉医生尽管用药,钱不够他再想办法。
  为了让父亲安心养病,小成把哥哥叫到身边,又拿出一些钱说:“爸病得这么重,就让嫂子在家照料照料吧。爸想吃什么,就给他做点什么……”
  半个月过去了,父亲的病情丝毫不见好转。小成心急如火,急忙给省城里的姑娘刘琼去信,请她速来。然而,两三个星期过去了,既不见姑娘身影,又不见她回信。难道她真的变心了?小成不禁想起朋友们的忠告:“你也不想想,人家那么漂亮的姑娘,放着那么好的地方不呆,会跑到山沟跟你受这份罪?退一步说,就是本人愿意,爹妈能放她出来吗?”更有人直言不讳:“叫我说呀,准是人家把你蹬了,人家见你太痴情,怕一下子挑明太伤你的心,所以就这么拖,让你的心慢慢凉下来……”果真是这样吗?如果是这样,以她的性格会跟我明说呀!如果是这样,她为什么还要给我寄东西来呢……
  小成又整夜整夜地失眠了,望着病重的父亲,急得他七窍生烟。正当他一筹莫展时,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姑娘名叫兰兰,是祖国大西北某地印刷厂工人。一年前,兰兰在报刊上看到介绍小成事迹的文章,便给小成来信,表示愿把她的青春和爱情献给他这位为国致残、全身僵直,仍在顽强拼搏的强者。小成当即回信告诉她,终身大事,一定要征得父母同意。姑娘回信说她已和父母商量过了,父母要求给他们一段时间考虑考虑,以后就没了音信。想不到时隔近一年,现在她突然从遥远的大西北,来到祖国最东端。她整整坐了七天七夜火车,一进小成家的门就病倒了。
  小成把兰兰临时安排在哥嫂的屋里,并请正在给父亲治病的医生为她诊治,医生给她打了针,吃了药,然后告诉小成,她是疲劳过度,休息几天就好了。
  兰兰睡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早上来到小成的房间。小成这才注意到,兰兰竟是这样楚楚动人:苗条的身姿,细腻的皮肤,红润的双颊像秋天熟透的海棠,弯弯的细眉,长长的睫毛下闪动一双湖水般清澈的大眼,一束长长的乌黑闪亮的马尾辫甩在脑后,走起路来步履轻盈,说话细声细气,显得那么柔弱而文静。
  “我没得到你同意就来了,你不会怪我吧?”姑娘坐在小成身边,垂下眼帘。
  “哦……不会。”小成显得有些局促。
  姑娘告诉小成,父母不是不尊重她的选择,而是考虑到黑龙江离他们那里太远,婚后如果有了困难,家里不便照顾他们。她背着家里跑了出来;而且从离家那一刻起就下定决心不再回去了,她要把自己的青春爱情乃至一切,全部奉献给她所爱的人。尤其是当她来到这里,亲眼目睹小成家里的状况之后,更坚定了她要跟小成共同生活的决心。
  兰兰的一番话,说的小成周身热血奔涌,心中燃起了火焰,然而,他又不能不替兰兰的父母想想。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他恢复了理智:
  “你不该这样,父母找不到你,还不得急疯喽!……等身体恢复了,你还是回去吧。等做通了……”
  “不!”兰兰倔强地摇摇头,“我的事,我自己做的了主!”
  这可怎么办?小成犯难了,若告诉兰兰自已和另外一个姑娘已经处上对象,体质这么虚弱,对未来怀着美好憧憬,翻越万水千山来到这里的兰兰承受得了吗?会不会因此发生什么意外?还有,省城里的那位女友,已有三个多月没来信,会不会已经变心?思来想去,小成决定让兰兰先住下,帮助照料一下父亲;同时再等等,看省城的女友有没有消息。
  经过几天接触小成了解到,兰兰的父亲,原是解放军某部的一位团长,后来转业做了地方干部。在这样富裕的家庭里,又是在父母疼爱下成长起来的姑娘,天真善良,待人真诚。也许大西北地旷人稀民风淳朴的缘故,与当地人相比,兰兰显得有些过于忠厚,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呆憨”。
  此时的兰兰,早已把小成的家当成自己的家。她是那样的勤快,收拾屋子、洗衣、买菜、给小成的父亲端水送饭……
  又是一个星期过去了,省城的女友仍无消息。而此时,刁楚华对小成不断把钱交给兰兰,让她去买东西,表示出强烈不满。这天,趁着兰兰不在屋的工夫,刁楚华把兰兰刚刚买回的一块猪肉拎到小成面前,没好气地说:
  “你看,买的这叫啥玩意儿,一点都不新鲜,皮这么厚,净是老大肥油,一下就买了七斤,人家要两块七,就给两块七,连还个价都不懂……没见过这么能花钱的!把钱交给她,你就放心?”
  “她生来乍到,以后长了就好了。”小成息事宁人地说:“她不明白的事,嫂子,你多告诉告诉她。”
  刁楚华把嘴一撇,剜了小成一眼,转身走了。
  经过十几天细心观察,小成见兰兰干活从不嫌脏怕累,而且不嫌他穷,不嫌他年龄大,更不嫌他残疾重。这使小成对她产生了深深的敬慕之情。
  “我给你洗洗身子吧。”
  一天晚上,兰兰像往日一样,收拾完屋子,给小成洗完脸,又打来一盆热水。
  全身僵直的小成,两手活动受限,右手只能抬到胸前第二个纽扣,左手勉强可以抹到脑门和左边的耳朵。过去,一直都是父亲给他洗澡。自从父亲生病,小成已经几个月没洗澡,身上已脏得不成样子。况且,自己一个男人,怎么好让一个姑娘家……他像被开水烫了似的慌乱地连连摆手:
  “啊,不不,还是等……等我父亲好了,让他给我洗吧。”
  “我早晚是你的人,还怕什么?”兰兰的脸红了一下,动手脱去小成的衣服。当他那浑身长满黑皴,肌肉已严重萎缩的躯体,和那两条扭曲变形,细如麻杆的腿展现出来的时候,兰兰感到一阵眩晕,被吓得连连退了好几步:
  “你的腿……腿……”
  “得了类风湿,我的腿又折过两次,没条件治,就成了这样……快,把衣服给我穿上吧,我不洗了。”
  “不!”兰兰摇摇头,用毛巾蘸着热水,在小成身上轻轻擦洗起来。“你吃了多少苦啊……”兰兰的眼里,噙满了晶莹的泪水。小成苦笑了一下:
  “没什么,最苦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兰兰足足用了两个多小时,才把小成浑身上下擦洗干净,然后拿出一条毛巾被,盖在他身上。
  “兰兰,你真好!”小成情不自禁拉住兰兰一只手,放在嘴边,轻轻吻了一下。
  “我会照顾你和伯伯一辈子的。”兰兰轻轻将手抽了回去。随后又打来一盆热水,插上房们,脱去衣服,擦洗自己的身子。
  灯光下,小成第一次看到青春女性的胴体,竟是那样美丽迷人。她的皮肤光洁如玉,脸红红的艳若晚霞,长长秀发像黑色瀑布从头顶倾泄下来,遮住肩头和半个酥胸;腰肢是那样柔软,两腿那样修长;蒸腾的水气婉若轻柔的白纱,围着她的身体缭绕……小成曾看过许多著名画家笔下的裸女,今天与面前的这位活生生的,年轻美丽的姑娘比起来,它们竟是那样黯然失色。
  “好冷啊……”洗完身子,兰兰打个冷战。她忙上炕,拉过小成身上的半边毛巾被,盖在自己身上。
  小成立刻感觉到,她的皮肤是那样光滑细腻,而且散发着淡淡的温热和清香。那香味沁人心脾,令人神怡。与此同时,兰兰身上仿佛放射出一股电流,流遍了小成全身。一股强烈的,要与兰兰和为一体的愿望,不可遏制地主宰了小成,他猛地张开双臂,把兰兰紧紧搂在怀里……
  生活予以小成的磨难,实在太多太多了,在他几乎喝遍人间的苦酒之后,命运之神终于给他送来了一杯醇美的甘露,使他得到了人间最幸福,最美好,最纯洁的爱情。
  “兰兰,答应我,永远不要离开我。”
  “嗯。”
  “过几天,家里要是来信叫你回去怎么办?”
  “……”兰兰趴在小成宽阔的胸膛上,无声地哭了。
  “听我说,明天给家里写封信,表明你的决心,再次恳求他们同意支持咱们在这定居。我也给你爸妈写封信,说明我是真心爱你的,请他们帮助把你的工作调过来……”
  “嗯。”
  夜,渐渐深了。兰兰像只温顺的小猫,偎依在小成怀里,静静睡着了,乌黑而又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一颗晶莹的泪珠,嘴角上却露出了甜甜的微笑。
  第二天上午,小成拿出三百元钱交给兰兰,让她买几件衣服,准备结婚。兰兰接过钱,高高兴兴进了县城。中午兰兰回来了,一进屋就把一只鼓鼓囊囊的大提包放在炕上,然后拿出一盘新买的录音带,放进小成的录音机里,掀动摁键。香港歌星韩宝仪那轻柔欢快而又甜美的歌声,立刻在屋里飘荡起来:
    
    “夏季夏季悄悄过去留下笑咪咪,
    压儿心里压儿心里不能告诉你,
    晚风吹过我心里,我又想起你,
    多甜蜜多甜蜜怎能忘记……”
  
  歌声中,兰兰孩子似的笑着,一件一件地从提包里往外拿着东西。
  “你看,这是窗帘,多好看呀,我买了四米,这是氰纶毛线,我买了四斤,这是爽身粉、这是洗发膏、这是洗面奶……”兰兰说着返身到屋外,又抱进一大盆盛开的金丝菊。
  小成看着看着,皱起眉头。
  “怎么,你不高兴啦?”兰兰问。
  “没有。”小成忙笑笑,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失态。
  “我看出来了,你嫌我买的东西不好。”
  “没有没有。我是想……”小成婉转地说,“以后咱再买东西时,尽量选眼下最需要的买好吗?我手中的钱不多了,父亲又生着病,冬天快到了,我得给你做身棉衣,另外还得买一车煤……往后用钱的日子多着呢。”
  “我懂了。”兰兰扑进小成的怀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下了头。
  “太委屈你了。”小成抚摸着兰兰的秀发,愧疚地说,“我没本事挣大钱,叫你受委屈了。先克服一下吧,等过了眼前这关就好了。”
  “我这就给家里写信,让爸爸帮助我把工作调过来。还有,让爸爸给我开个结婚介绍信来!”兰兰说罢,把长长的秀发甩到脑后,铺开了信纸。
  两名大夫治了两个多月,父亲的病始终不见好转。这可急坏了小成,莫非他们的诊治有误?他对这两名大夫的诊断(重感冒、冠心病加劳累过度)产生了怀疑。他隔着墙壁劝说好大一阵,父亲才同意等星期天太平放假,送他到城里大医院做一次全面检查,然后再决定下一步如何治疗。
  去城里医院要花很多钱,父亲单位答应医疗费可以报销 百分之九十,但先垫付的钱从哪来呢?小成知道,西屋有钱,这几年,嫂子又添车子又买表,还买了缝纫机,金镏子……那屋的钱,都被嫂子牢牢攥在手里,不要说小成,就是哥哥也休想从她手中抠出一分一文。写信向农村的老朋友求借?如今离开那里已经五年了,人走茶凉,谁又能把钱借给自己呢?
  小闹钟嘀嗒嘀嗒地响着,时针已经指向午夜零时。小成毫无睡意,他两眼直瞪瞪地望着天棚,冥思苦索,寻找着办法。忽然,他目光一扫,看见了身边那套去年刚刚做好的,准备结婚用的组合柜,顿时眼睛一亮。他用棍子支撑,艰难地翻过身子,轻轻推了推兰兰:
  “兰兰,醒醒,咱俩商量点事儿……”
  兰兰把埋在臂弯里的头,慢慢抬起。小成这才发现,她的眼睛红了,手臂上衬衣湿了一片。
  “你哭了?”
  “没……没有。”
  “别瞒我,想家了吧?”
  “没有。”
  “那你哭啥?”小成伸出一只手,用力摇摇她的肩头:“到底为啥,你倒是说话呀,不然我会急死的!”
  兰兰撩起一角枕巾,擦去脸上的泪痕:“这些天,也不知怎么啦,嫂子见了我总是阴沉着脸,问她话也不吱声。”
  “可能是我爸病重,她心里烦,你别往心里去。”
  “有时候,她拿眼睛瞪我,吐我……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做错了啥事。”兰兰说着说着,双肩耸动,哭得更伤心了。 
  “别哭,兰兰,你听我说……”小成用棍子从幔杆上挑下一条毛巾,塞进兰兰手里,“过去嫂子和我们一直不和……许多事情你还不知道,以后我再慢慢告诉你吧。”
  “你嫂子怎么这样啊!”兰兰止住了哭泣。
  “唉,先忍几天吧,等我爸的病好了,咱们就跟哥嫂彻底分开……”说到父亲的病,小成脸上又泛起愁云。“我跟你商量个事,我爸的病总不见好,我想让我哥陪他到大医院检查一下到底啥病,如果需要的话,就让我爸在城里治疗。我手里的钱不多了,”小成指指身边的组合柜,“我想把这个柜子卖掉,还有这台电视机,你看行吗?”
  “嗯。”兰兰点点头,“我来时从家里带了七百块钱,可惜都花光了,可悔死了……我有个同事,欠我两千多块钱,明天我写封信,让她寄到这来。”
  “兰兰,你……太好啦!”小成激动得一时不知说啥才好。他抓住兰兰的一只手,紧紧攥着,许久许久舍不得放开。“兰兰,我向你保证,以后生活好了,一定给你做一套漂亮的新家具。”
  “说那干啥。”兰兰嗔怪地看了小成一眼,脸更红了:“我嫁的是你这个人,又不是柜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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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小成子 发表于 2013-2-18 09:2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苦成子》连载(95)
   
  九十五、伟大的牺牲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兰兰照料小成和父亲吃过晚饭,正在厨房刷洗碗筷,房门“吱扭”一声开了,一个身穿米黄色风衣的姑娘,拎着一只硕大的旅行包,风尘仆仆走进东屋。
  “刘琼!你……你怎么来了!”小成愣住了。虽然他们已断了联系,但半月前,小成趁兰兰不在身边时,还是悄悄给刘琼写过两封信,把自己已经和兰兰共同生活的事告诉了她,请她不要再来了。第一封寄的是平信,小成怕不把握,第二封寄的是挂号信,都是求哥哥帮助寄出的。没想到,现在竟……
  “不是早就约好的吗,‘十·一’来。”连续坐了十八小时火车,又坐了半小时汽车的刘琼,没有注意到小成的惊讶和慌乱,笑着把额前的一绺秀发撩到耳后,接着,把沉甸甸的旅行包放到炕上。

  天哪!这可怎么办?全身僵直,瘫在炕上的小成头上冒出了汗珠。幸好此时兰兰不在身边,他压低声音问:
  “我寄给你的信,收到了吗?
  “信,什么信?”刘琼也是一愣。

  “我给你去过两封信,有十多天了,向你说了这的情况……”
  刘琼茫然地摇摇头,追问:“情况,什么情况?

  “你……唉,怎么说呢,你……你来得太晚了……”小成怀着深深的愧疚和歉意,用最简短的语言,把几个月接不到她的信,父亲突然病倒需人照料,而此时兰兰不期而至,已和他共同生活的经过说了一遍。

  刘琼听着听着,一双美丽的眼睛噙满泪水,嘴角不住抖动起来……原来,几个月前,刘琼的母亲也得了重病,她陪母亲治病去了外地,前几天才回来。动身前,她给小成写了信,可小成也没有收到。
  晚了,一切都晚了,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小成的手掌重重拍在自己的额头上,他无限羞愧、自责地说:
  “刘琼,要恨,你就恨我吧,是我对不起你……”
  “恨什么?”刘琼突然变得异常平静,她掏出手绢,拭去脸上的泪水,露出一丝凄楚的笑容。 

  “你不必过分自责了,我能理解你的处境。我今天在旅店住一宿,明天一早就回去。”说到这,她把炕上的旅行包往前推了推:“这些东西,就算我送给你俩的结婚礼物吧。多保重,我……回去了。”刘琼说罢,转身出了房间。小成担心她会发生什么意外,急得在炕上连声大喊:
  “刘琼,回来!刘琼……”
  一阵脚步声,房门又开了,进来的是满面泪水的兰兰。

  “刚才我们的话,你都听见了?”小成问。
  兰兰点点头,泪水扑簌簌跌落下来。
  “兰兰,我不是有意要瞒你,”小成把自己和刘琼通信中断,误以为她已移情别恋,及兰兰来了以后,又悄悄主动给她去信退掉婚约的事说了一遍。最后说:“兰兰,我爱你决定要娶你都是真心实意的。我原以为,我已经写了信,她不会再来了,在这种情况下告诉你我和她相处过的事,对你只会造成无谓的伤害,我这也是为你着想……”
  兰兰伏在桌子上,抽动肩头,只是不停地哭泣。小成慌了:

  “兰兰,我向你发誓,我说的都是真话,等你的介绍信邮来了,咱们马上就登记结婚……”
  “不,该走的不是她,应该是我。”兰兰突然停止哭泣,一反常态,变得异常冷静和坚强。“现在我明白了,你哥嫂为什么不欢迎我到你家里来
……”
  “他们无权干涉我的婚姻!

  二十多天的共同生活,小成深切感到,兰兰对他的爱,是那样纯洁真诚而炽热,把她的一切,都无私地奉献给了他。小成相信,兰兰永远不会背叛他,他们结婚以后,只要双双努力工作,勤俭持家,生活一定会美满幸福。虽然刘琼也是个好姑娘,虽然他们相处已经一年,但毕竟只停留在朋友和恋人的基础上,他们之间的交往,是纯洁而高尚的。与刘琼分手,远比与兰兰分手给对方造成的伤害和痛苦要小得多。况且,事实上小成和兰兰已经成了夫妻,无论在心理上,还是在感情上,他已完全接受了兰兰。现在兰兰突然提出分手,这怎能不叫小成痛断肝肠!

  小成流着泪,苦苦劝说兰兰留下来,不要走,整整劝说了一夜。
  “不要再说了,”兰兰把凌乱的秀发理到脑后,“我爱你也是真心实意……我不恨你,也不怪你,真的,一点都不。你的处境实在太难了……”说到这里,兰兰眼含泪水,俯身抱住小成,把她那满是泪痕的脸,紧紧贴在小成的脸上,许久,许久才抬起头来,说:“让刘琼姐姐留下来吧,我看出来了,她各方面的能力都比我强。我从小被父母娇宠惯了,缺乏独立生活能力,你嫂子不欢迎我到这个家里来,伯父这么大年纪,病得这么重,你又躺在炕上不能动,往后生活上有了困难,离开哥嫂的帮助不行。不要再感情用事了,还是让刘琼姐姐留下来吧,对你和伯父今后的生活有好处……”
  “不,不!不!!兰兰,我还是宁愿你留下来!”小成仍在苦苦挽留他心爱的姑娘。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

  满脸泪水的兰兰,扭头看看窗外,见已天光大亮,匆匆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又紧紧抱住小成,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说:“你放心,我一定把刘琼姐姐给你追回来!”然后挣脱小成的双臂,指指窗台上那盆盛开的金丝菊,“我走了以后,别忘了给它浇水,不要让它……让它枯死了。”说罢,这才拎起行囊,最后又无限眷恋地看了一眼小成,和这个她生活了二十多天的家,捂住脸哭着转身跑出房门。在她身后,传来小成撕心裂肺的喊声:
  “兰兰!回来!回来……回来……”
  兰兰一口气来到小镇上的旅店,服务员告诉她刘琼已经走了,她连忙乘车进城,又一口气追到火车站。熙熙攘攘的站台上,兰兰找到了刘琼,拉着她的手,恳切地说:
  “姐姐,你留下来吧,我回甘肃。
  “不,妹妹,还是你留下来吧。

  “不要再推了,火车马上就要开了。”兰兰握住刘琼的一只手,用力摇着。“姐姐,我是真心实意的,你的能力比我强,跟着你,小成会更幸福!我……我把他就交给你了!

  兰兰说罢,转身跳上了列车。

  列车徐徐启动了。透过车窗刘琼看到,兰兰趴在座位前的小桌上,无声地哭了……
  

  兰兰走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这个大西北的年轻姑娘,犹如天山上的雪莲,是那样高贵美丽,又是那样洁白无瑕。从报刊上看到小成的艰难处境,她不顾家人的阻拦,不畏山高水险,万里之遥,毅然从祖国的大西北,来到祖国的最东端。她真心实意地爱着小成,爱着这个为国致残,全身僵直,生活窘困,至今仍在顽强拼搏的硬汉,而且爱的是那样执着,那样热烈,那样深沉。为了所爱的人,她心甘情愿地奉献出了她的一切。然而,当她得知另有一个比她强的姑娘也在深深爱着小成,而且,小成跟了她会更幸福时,便忍痛毅然离开了小成。
  人们都说爱情是伟大的,它之所以伟大,就在于无论是正在爱着还是被爱着的人,他们都能为了对方的幸福,牺牲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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