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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苦成子》连载(79)
七十九、阖家团聚的日子
这是一座长十一米,宽六米半的大砖房,中间开门,前面是门厅,后面是厨房。东西两头是两间大屋,每间大屋的北面,又各间壁出一间小屋。大屋都在门厅开门,小屋都在厨房开门。父亲带着小成住东屋,哥哥嫂子带着甜甜住西屋。
父亲久已向往的阖家团聚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太平每天去上班,小成依旧像从前那样,每天从早到晚,不停地画着漫画。厨房里的一切,自然由嫂子刁楚华来做。父亲每天扫扫院子屋地、哄哄甜甜,到也清闲。只是太平所在的厂子近来很不景气,每月只能开出二三十元工资。太平和媳妇一商量,索性把每月领来的工资全交给小成,全家人穿衣吃饭看病等一应花消,统统由他掌管。每月父亲有四十七元的退休金,小成有六十七元的生活费护理费,全家五口每月一百三四十元的收入,当时在小镇上,这已是中下等人家生活水平。另外,小成每月还有一些稿费收入,不过这钱不能动,必须积攒起来,准备偿还盖房子欠下的债和防备不时之需。考虑到父亲年纪大身体不好,哥哥在厂里工作又重又累,五岁的甜甜正在长身体,都需要营养,小成每星期都要拿出点钱,让嫂子买肉包上两顿饺子,全家改善改善生活。同时每星期还要装上二三斤白酒,让父亲和哥哥活活血脉解解馋。吃得好了,再也不用为吃喝花用犯愁了,哥哥嫂子的面庞一天天红润起来。小成画漫画之余,还做了许多卡片,一有空就教甜甜查数识字。看到一家人日子过得这么和和顺顺,父亲心里更是甜丝丝的。他庆幸自己有主见决断正确,以至于才有今天的三世同堂,阖家欢乐。尤其是想到将来他去世后小成有了依靠,父亲更是了却一块心病,感到浑身轻松。然而,正如哲人所说的那样:幸福和灾难,欢乐和痛苦,就像两对孪生姐妹,当你品尝幸福和欢乐的美酒时,灾难和痛苦的阴影,已悄然生起,笼罩了你的上空。
天气越来越冷。寒风呼呼地扑打着挂满了霜雪的门窗,屋里已经上冻,潮湿的墙壁上,结满了厚厚的冰霜。一个月后的一天傍晚,画了一天漫画的小成,裹着棉被瑟瑟发抖,半天没见到妈妈的甜甜,已经哭成一团。小成不停地哄劝甜甜:
“甜甜乖……不哭了,爷爷找妈妈去了,一会儿就回来……”过了许久,房门开了,父亲带着一股寒气蹒跚着走进屋。
“找到我嫂子了吗?”小成忙问。
“我在大道上站了半天,连个人影都没见着……”父亲话一出口,“哇”地一声,甜甜哭得更凶了。父亲搓了搓冻僵的手,点上一支蜡烛,然后从怀里掏出一袋饼干和一袋牛皮豆扔在炕上,甜甜这才抽抽搭搭止住哭声。
几天来,也不知嫂子在忙些什么,吃完饭撂下碗就走,一走就是大半天,直到该做下顿饭了才匆匆回来,着急忙慌做好饭扒拉几口,撂下碗又不见了踪影。今天,眼瞅天已经黑了还不见她的影子,会不会出了啥事?小成和父亲渐渐不安起来。
又过了许久,太平下班了,甜甜一见到爸爸,放下怀里的饼干,又哇哇地哭开了。
“哭啥,你妈呢?”
“我妈不让说……”
“没关系,你说,爸爸好去找啊!”
甜甜伸出小手,在桌上抹了两下。
“这娘们,又玩麻将去了!”太平沉下脸骂了一句。接着摘下头上的帽子,“吃饭!吃了饭,马上还得回去开会呢!”
“我嫂子还没做呢。”小成说:“哥,你把灶膛点着,做点疙瘩汤吧,省事。爸想做,不知东西都放哪了。”
太平撅了把柴草,又添点煤,引着灶膛。谁知掀开锅盖一看,晌午吃饭用过的盘子、碗筷、勺子、饭盆,乱七八糟泡了一锅。太平刚刚压下去的火气腾地又蹿上来,“砰”一声撂下锅盖,说了声:“我找她去!”拉开门,往外就走。
恰在这时,刁楚华笑嘻嘻地出现在门口。
“你还知道回来呀?”太平气呼呼地说。
“咋地,出去串个门都不行!”
“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上班的上班。到时候不回家做饭,你……你……”太平又气又急,一时语塞,脸憋得通红。
“你们没长手啊?”刁楚华也变了脸色,气呼呼回敬一句。“你……你这叫人说的嗑儿吗?”
“咋地,还想累死人不偿命啊?工人还有礼拜天、节假日呢!”
“你……”太平脖子上的青筋鼓了起来。
“算了,算了,都少说两句吧。”见两人要吵架,父亲连忙劝劝这个,推推那个,“赶紧做饭吃饭,吃了饭你不是还得开会去吗?”
“不吃了!”太平饿着肚子,一摔门走了。
“不吃拉到!”望着太平逝去的背影,刁楚华哼了一声,抱起甜甜回了西屋。
小成和父亲对视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
年终岁尾,又到了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气温降到零下三十多度,大地冻得裂开了口子。新建的房子,由于承包人偷工减料少做一层窗户、灰棚上面没有任何保温材料,屋内冷得像个冰窖。
小成已冻得无法作画,连续几天都是裹着棉被,躺在炕上默默与严寒抗争,仿佛这就是他惟一的工作。年迈体弱的父亲在屋里穿着棉衣棉裤,戴着皮帽子,还不住打哆嗦,不得不整天坐在厨房里烤火。
“成,在这屋搭个炉子吧,我冻得实在受不了啦……”一天,吃过早饭,父亲哆哆嗦嗦来到小成近前:“我天天在厨房烤火,你嫂子嫌我碍事,整天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她一做饭,我就得赶紧躲开……天这么冷,我也怕把你的风湿病冻犯了……”
“要搭炉子?那得多少煤烧啊,”刁楚华闻声来到东屋,脸拉得老长,“有个火墙子就行了呗!太平他们单位一年就分半车煤……”
“那就算了吧。”父亲看了嫂子一眼,不做声了。
小成明白,父亲这是宁可自己挨冻,也不愿惹嫂子不高兴。父亲在暖屋子呆惯了,怕冷。看到父亲两手插在袖筒里,缩着头不住发抖的样子,小成心里一阵难过。想到这是与哥嫂一起生活,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他压下心头的不快,说:
“煤包在我身上。嫂子,你尽管放心,以后我每年买一车煤!……再说,搭上这个炉子,火墙子就不烧了,以后咱爸再也不用整天去厨房烤火了。”
“这么怕冷,没见过……冻死鬼儿托生的!”刁楚华大嘴一撇,回了西屋。
哪有这么对待老人的,小成想替父亲分辨几句,被父亲用眼神制止了。他对父亲说:
“爸,搭炉子吧,要是把您冻个好歹,那就更糟了。“
父亲犹豫一阵,到底还是忍受不住严寒,转身到院子里去搬砖头。与其说是搬,不如说是抱。看着年迈体弱的父亲,怀里抱着几块摞在一起的红砖,气喘吁吁,摇摇晃晃,一步一挪地往屋里搬着,小成心里又是一阵酸楚。他多想上去帮父亲一把啊,可这不争气的身子……
“唉,老了,实在干不动了……”父亲搬了两趟砖,已是满头大汗。这时,西屋收音机正在以最大音量播放评剧,刁楚华逗弄着甜甜,不时发出开怀的笑声。父亲叹了口气。他曾多么渴望阖家团聚,而且深信团聚后一定能在太平夫妇精心照料下安度晚年,同时也使全身僵直的小成有一个令他放心的归宿。然而现在看来……一丝悔意,一层忧虑,悄悄爬上父亲的心头。
一个小小的地炉子,换在别人身上,个把钟头就砌完了。可父亲却在地上连跪带爬忙了整整半天,中途还不得不停下来,吃了两次药。
父亲点着了炉子,鲜亮的火苗燎着炉板,呼呼叫着。父亲坐在炉前,伸出两只枯瘦的手烤了好大一会儿,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唉,来这一个多月了,今儿我才暖和过来。”
“噗,噗,这灰,埋汰死了!”
吃过午饭,打扮一新的刁楚华带着甜甜来到东屋,她拍打了几下身上的衣服,扬了扬手中的拎兜,对小成说:
“甜甜她姥爷明天过生日,给我点钱吧。”
给老人过生日,这是正事。小成没有犹豫,从身边小书架下的抽屉里拿出二十元。刁楚华伸手接过,又把另一只手摊在小成面前:
“快元旦了,我想烫烫头,再买双鞋,还得三十。”
小成看了一眼嫂子脚上的那双乌黑锃亮的皮鞋,犹豫一下,又拿出三十元。刁楚华站在原地没动,两只黄褐色的眼珠,直直地盯着小成身边的那个抽屉,仿佛那是一个装满钞票,可以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魔匣。她继续说:“我和甜甜的户口都在城里她姥爷那,我想把这几个月的口粮领回来,还有……”
小成又拿出三十元,刁楚华这才抱起甜甜,眉开眼笑地走了。
望着嫂子离去的背影,小成皱起眉头,他担心钱再这样花下去,会捉襟见肘、子吃卯粮,到头来又要欠下新的饥荒。父亲见状忙说:
“别瞎寻思啦,居家过日子,该花的钱就得花。”
“那也得量入为出啊,要不然……”
“唉,她愿买啥就买啥吧,别为这些小事伤了和气。”
“你那破棉袄穿五六年了,都舍不得做件新的……还有,我打听过了,咱们这房子安电,还得三千多块,我得想办法把这笔钱攒出来。咱不能总这么天天点蜡烛呀。两个屋连厨房,一天三根蜡九毛钱,一个月就是二十七八块!”
父亲一愣:“房子是大包给史全韬的,他应该给安呀!”
“哪儿呀,电业部门有规定,新房盖好后必须得由他们给安电,按面积收费。咱这离干线远,还得自己掏钱买两根水泥电拄立上……”
父亲叹口气,默默戴上帽子,转身出了屋。小成在后面忙问:
“爸,您干啥去?”
“出去看看,买点煤。”
寒风阵阵,雪花飘飘。父亲站在公路边等了好久,拦住一辆拉煤的汽车,谈妥价钱,把车领了回来。然后,跟小成要了二百元,交给了车主。
傍晚,太平下班回来,一进小院愣了:
“爸,买这么多煤干啥呀?咱家不是有煤嘛!”
“唉,多点好啊!”
太平放下自行车,帮着父亲把煤归拢成一个大堆,来到东屋,又是一塄:
“呦,搭炉子啦!您咋不早说呀,我好在家打个下手。”
小成心里顿时一热,到底是自己的哥哥,跟嫂子就是不一样。
太平摘下手套,烤了烤手,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卷报纸。自从来到小镇,小成订阅的报刊,外地来的信件都是寄到哥哥的厂里,然后由哥哥下班时给他带回来。
“你嫂子和甜甜呢?”太平问。
“进城了,说甜甜她姥爷过生日。”小成回答说。
“后天才是正日子呢,这么早就走了,扔下家里不管,真少有……”
“她说要烫烫头,再买双鞋……”
“买鞋?皮鞋、棉鞋她那好双呢,还要买?”太平呼呼喘起了粗气:“什么玩意儿……光知道往自己身上划拉!”
“算啦,算啦。”父亲端着一盆萝卜汤、几个苞米面大饼子从厨房走来。“她愿意买啥就买啥吧,一家人和和气气,比啥都强。”
昏暗的烛光下,父亲、小成和太平吃着简单的晚餐。父亲又给两个儿子讲了一番居家过日子要以和为贵的道理。
父亲坎坷一生,自以为很有些生活经验,可意外的事情偏偏出在他身上。第三天傍晚,父亲做好饭,打扫完院子,顺手从柴垛抽出几根树枝,折断后装进小筐里,准备端进屋第二天早上引火。这时,进城赴宴的刁楚华背着甜甜回来了,前去接她的太平,扛着一袋粮食跟在后面。
“回来啦,晚饭我做好了,都在锅里热着呢……”父亲笑呵呵地为嫂子拉开房门。这时,他忽然发现刁楚华一脸怒气,两只黄眼珠正死死盯着他手中的小筐,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只听刁楚华像是被人摘了心肝“嗷”地叫了一声:
“这不是祸害人吗,啊?两天没在家,这点架条(种黄瓜豆角搭架用的树枝),都给我祸害光了,啊,哪有这么败家的……”
父亲被儿媳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和横眉立目、呲牙咧嘴的样子吓傻了,手中的小筐掉在地上,两腿哆嗦,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有话好好说,别……”太平悄悄拽了一下妻子的衣襟,“吵吵把火的,叫邻居笑话。”
刁楚华一抡胳膊,嗓门更高了:“大老远的,上山弄回点条子那么容易呀,啊?都给我烧了……”
父亲跌跌撞撞回到东屋,瘫坐炕上,两只枯瘦皴裂的手不住地拍打自己的脑门:
“唉,七十来岁了……白活呀,白活……”
外面,刁楚华还在大吵大闹,太平在一旁劝解:“我说你还有完没完了?不就几根架条吗,我抽空上山再割点不就行了嘛……”
小成怎么也没想到,世上竟有这种人,把他和父亲的全部积蓄都拿来盖了房子,上了别人的当,吃了上千元的亏她无动于衷;当初口口声声要把老人接来伺候,现在老人还能动,而且还在供养着他们,仅仅因为误烧了家里的几根架条,立刻就这样不依不饶。
这天晚上,父亲没有吃饭就和衣倒在炕上,夜深了,还在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看到父亲那懊悔而又痛苦的样子,小成劝道:
“事情已经到了这步,就往宽处想吧,西屋的东西,以后咱不动就是了。队里不是给我一车房木吗,以后咱就劈了它引火。”
“唉,我寻思那些木头留着,盖个煤棚子仓房啥的。我这么大岁数了,还能活几天……我是为着你们啊!”
小成苦笑了一下:“现在对您都这样,将来对我……”
“别瞎寻思,你不能动,将来得依靠他们。”
这时,西屋传来太平埋怨妻子的声音:“看你把咱爸气得,晚上饭都没吃……”
刁楚华一声怒吼:“他不吃碍我啥事?我不让他吃啦?我抢他的碗、堵他的嘴啦?……”
“你……你说话态度不会好一点吗?”
“噢,我说话还得照书本啊?嫌我不会说话,你找个好的去呀!”
“你……我看你他妈的少捶了!”
…………
架条风波过后,父亲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时常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默默抽烟发呆。为了避免再发生矛盾,父亲处处小心谨慎,生怕越过雷池半步惹出祸端。然而,矛盾祸端好像早已排好队,在一旁专门等候着他,只要他一举手一抬脚,它们立刻就到。
清晨,父亲起床后第一件事,照例是先打扫院子。扫到墙根,见窗下歪歪斜斜放着两只装满杂物的破木箱。父亲怕箱子倒了砸着常在院子里玩耍的甜甜,把箱子重新摆放了一下。不料,刁楚华在屋里看见了,像被人捅了心肝似的“嗷”地一声冲出来:
“动它干啥,这是你的东西吗?它招你了惹你了,啊?”
这突如其来的厉声喝问,把父亲吓坏了,怔怔地站在那里,面如土灰。他不知道自己摆放好这两只破箱子有什么错,竟值得她发这么大火——这事直到两年后,刁楚华把她偷偷攒的私房钱藏忘了地方,发疯似的到处寻找,最后在这两只破箱子里找出来时,父亲才恍然大悟。
父亲忍气吞声回到东屋,见小成醒了,想打盆水给他洗脸,可他和小成从农村带来的脸盆不见了。到厨房一看,原来被刁楚华泡了衣服,而西屋的大大小小的盆子都在闲着。父亲不敢去拿自己的脸盆,这时,他忽然想起院子里有个破盆,那是一个多月前刷房子时盛灰浆,用后扔在那里的。父亲捡起仔细看了看,见虽然已有几处掉了瓷又生了锈,盆沿也被磕得变了形,但盆底没有眼子,打算擦洗干净用它给小成洗脸。不想刚一进屋,就被刁楚华夺了去:
“这是我们西屋的,你拿他干啥?”
父亲又是一愣,好久才回过神来,叹口气,默默到镇里的供销社,买回一个新盆。然而,事情并没就此结束。小成洗漱完毕,吃过早饭,父亲见炉子里的煤着乏了,打开炉盖想添点煤,刁楚华又气呼呼地来到东屋:
“噗,噗,这灰都飞到我们那屋去了,埋汰死了!……你再添煤的时候不会用两只手吗?这只手把炉盖掀个缝,那只手麻溜儿把煤添进去,完了立刻就把盖儿盖上!”
父亲赶紧低下了头。
小成实在看不下去,冲着嫂子没好气地说:“行啦行啦,咱爸这么大年纪,站都站不稳,能动弹动弹,烧个炉子就不错了。你没看见爸添煤时,一只手总扶着门框吗?像你说那样,两手一齐忙乎,还不得摔倒了?”
“咋地,我说说还不行啊?”刁楚华呲着板牙,瞪起黄眼珠,仿佛要把小成一口吞进肚里。“这大尾巴灰,都跑到我们那屋去了!噗,噗,‘虼蝇’死人了……”
顿时,一股怒火冲上小成的脑门。噢,当初老人有钱的时候,你嘴上像抹了蜜,花言巧语把老人接来了,现在老人的钱花光了,没用了,你处处看着不顺眼,嫌弃啦?想到这里,一种强烈的要保护父亲的本能使小成脱口说道:
“嫂子,咱爸住的,是他自己拿钱盖的房子!”
“……”刁楚华嘴巴张了张,没有说出话来。她咬咬牙,狠狠瞪了小成一眼,一摔门帘子走了。
“嗐,这何苦呢,”父亲责备地看了小成一眼,“我还能活几天,她说几句就说几句吧……以后,你还得依靠他们呢。记住,刀口药再好也不如不割口。一撕破脸,以后就不好相处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瘫痪的小成将来身边能有亲人照料,年迈的父亲在忍受着怎样的屈辱啊!小成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阵苦,一阵酸,一阵辣,一阵咸……他说不清是感激还是悲哀,只觉得周围景物渐渐变得一片模糊……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父亲又到邮局替小成寄画稿去了,顺便再取两笔稿费。邮局在小镇的西头,距离小成家足有两里多路。自从来到小镇,这每隔两三天一次的寄画稿或取稿费的差事,就落在父亲身上。
小成仰卧在炕上,手托画板,正在全神贯注画着漫画,忽然,西屋传来甜甜的哭声。小成侧耳听了听,嫂子没在家,忙把甜甜叫到东屋:
“怎么啦,甜甜?”
“找我妈……人家睡醒了一看,她就没了……”甜甜说着小嘴一咧,又“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任小成怎样哄劝都无济于事。幸好,父亲回来了,掏出一包糖果塞进她手里,这才不哭了。
“刚才在供销社,我碰着继强了。”父亲摘下狗皮帽子,扫了扫鞋上的冰雪。“他调到镇卫生院来了。”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继强是伯父的儿子,小成、太平的堂兄,卫校毕业,在农村当过赤脚医生。现在他调到镇上,以后父亲、小成再看病就方便多了。想到这里,小成说:
“您咋不请他来咱家吃饭呀?”
“请了,他说晌午下了班就来。我还割了几斤肉,买了几块豆腐,装了点酒,都放在厨房了……今儿取的稿费,都让我花了。”
“花就花吧,什么你的我的,买了东西还不是大伙吃。”小成说罢,又埋头画起了漫画。父亲疲惫不堪地靠在炕梢的行李上,顺手拿起一张报纸,一面休息,一面看报。
“叔,你跟我玩儿。”甜甜吃了一会儿糖果,拿着一盒积木来到小成近前。
“叔叔现在没工夫,自己玩吧。”
“不嘛,你跟我玩,你跟我玩……”甜甜哭了。
“听话,甜甜,这篇稿子报社还等着用呢。咱家没电灯,天一黑,叔叔就不能画了……”
“不嘛……不嘛……”甜甜扭动身子,哭得更凶了。恰在这时,串够门子的刁楚华回来了,见甜甜在哭,以为她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顿时火冒三丈,冲着甜甜恶狠狠骂道:
“嚎丧啥,我还没死呢!”
“我叔……不跟我玩……”甜甜大哭变成抽泣。
“谁叫你上这屋来的?没个X脸!……”刁楚华巴掌一抡,打在甜甜的背上。“我嘱咐你啥来着,啊?不好好在个人屋里呆着,覥着个X脸老往这屋跑啥?我叫你没记性!我叫你没记性!……”啪啪啪,一连又是几巴掌。
甜甜狼抓似地大哭。这那里是打孩子?分明是拿孩子出邪火。看着甜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父亲心疼了:
“你这是管孩子,还是冲着大人啊?”
“咋地,我管我的孩子犯法呀?”刁楚华黄眼珠子一瞪,照着甜甜的后背又是一杵子:
“滚回去,再看你上这屋来,我整死你!”
“你……”父亲被气得说不出话来。这时,“吱扭”一声,门开了,继强出现在门口。
“呦,二哥来了,这可真是稀客!”一见家里来了客人,眨眼间刁楚华变出一副笑容。“快,屋里坐吧,我给你们沏茶!”
“哭啥呀,甜甜?”继强弯腰抱起甜甜。
“不听话,让我拍了两巴掌。”刁楚华狠狠瞪了女儿一眼,抢过话头,见她不敢吱声,这才放心地去了厨房。
继强抱着甜甜坐在炕上,跟父亲唠起家常。突然,门帘子一撩,刁楚华把她那一头卷发的脑袋伸进来,甜甜地叫了一声爸,然后问:“这肉是炖着吃,还是炒着吃啊?”俨然一个通情达理,对老人体贴入微,百依百顺的好儿媳,仿佛刚才把老人气得浑身发抖的不是她,而是别人。
“你看着做吧。”父亲说。
刁楚华把脑袋缩了回去,厨房里响起叮叮当当的切肉声和电风轮的呜呜声。
“怎么样,还行吧?”继强冲着厨房努努嘴。
“我这里胀得满满的,”父亲指指自己的胸口,叹口气,压低了声音,“串的肋巴扇子都疼啊……”
“当初大伙都劝你别来,你就是不听……”继强苦笑了一下,问:“太平呢,他咋样?”
“太平还行。”父亲脸上露出一丝欣慰。
太平虽然愚钝倔犟,但还知道关心照料年迈的父亲和瘫痪的弟弟,一有空就来到东屋打扫卫生,洗衣服,干这干那……父亲把他当成了家里惟一的支柱和将来的依靠,对他更是格外关心。太平眼睛不好,小时摔折过胳膊,治疗时做全麻大脑受了刺激。每当吃饭时,父亲总要多烫点酒,让他也喝几盅,还要反复叮嘱他在厂里干活要注意安全,在外面喝酒不要过量,路上骑车要小心……有时太平下班回来晚了,父亲便忍不住一次次去路口张望,有几次甚至找到厂里,惹得厂里的人把这当成笑话。
“实在住不惯,还回农村去吧。”继强吐出一缕烟雾。
“回不去了。”父亲痛苦地摇摇头,“钱都花得差不多了,那边房子卖了地交上去了,户口也迁了,后悔药没处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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