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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苦成子》连载(68)
六十八、山村夜话
夜幕降临,天空像清水洗过的玻璃,暗蓝深邃,满天星斗眨着眼睛。
吃过晚饭,小成的文化室又热闹起来。小青年们有的看书看报,有的下棋,几个年岁大的围着火炉,一边喝茶一边聊天。父亲不时地往炉子里添着木柴,炉子上的水壶,吱吱叫着。老队长喝了一口浓茶,咂了咂嘴,笑着说:
“我也不知道这是咋地了,晚上除了别出门,一出门,两只脚不知不觉就走这来了。大哥,你家都快成俱乐部啦!”
“可不是咋地。”父亲往壶里续了点水,“也好,省得闷得慌,大长夜,呆着干啥。”
“我也是,晚上不来这坐会儿,就觉得好像有点什么事没干似的。”会计老好脱掉大头鞋,拽出被汗水溻湿的鞋垫在炉子上烤着,“一年到头,大爷家这茶叶、烟、电费可搭老鼻子了。”
“搭的没有赚的多。”父亲呵呵地笑了,“要不是队里把我们爷俩照顾的这么好,想招待大伙,我还拿不出来呢!……唉,说一千道一万,还是现在的政策好啊!”
“想起文化大革命那阵子,真觉得好笑。”老队长感慨地说:“你说那时候,人都怎么啦,一个个全都像着了魔似的,你整我,我整你,到底图希个啥呀?”
“图希啥?还不是图希升官、往上爬!”老保管插了一句。
“我看也不全是。”老王头从嘴里抽出小烟袋,在炉台上磕了磕,“那会儿,工作队一进村就挨家豁拢(宣传鼓动),你不提意见不跟着干行吗?不干就说你不革命,不革命就是反革命,反革命就得挨整,谁不怕呀!”
“叫我说,宁可挨点整,也别整人。”老好穿上大头鞋,端起茶杯,“六队的张大牛,当初整人整得多凶,用皮带把人抽得满地滚,皮带卡子都打飞了,现在可好,落了个打人凶手,蹲了笆篱子。你再看看咱队、一队、二队、四队、五队当初的那些积极分子,动手打人的,现在哪个不是灰溜溜的抬不起头来。”
“咳,这也不能全怪他们,”父亲又往壶里续了点茶叶,“那是搞运动嘛,年轻人、老百姓,谁能看出那么远?早知道尿炕,不就睡筛子啦。”
屋子里沉默了一会儿,老队长忽然提出一个大家都埋在心里的问题:
“哎,你们说,现在把地都分了,过几年能不能再来个什么运动,把地都收回去?我包了好几百亩地还请了帮工,到时候能不能像当年土改似的,把我打成地主、富农?要是那样可倒大霉啦。”
“这……难说呀,”老古头咳嗽一阵,“你说这些年搞了多少运动?左一个,右一个,大的套着小的,小的连着大的……像烙烧饼似的翻过来掉过去,来回折腾!叫我看呐,不管做啥事,还是悠着点好。”
“这……”几个雇过帮工的人,眼里露出惶恐。
关键时刻,一直躺在炕上听人们唠嗑的小成说话了:“大家把心搁回肚里吧。文化大革命给咱老百姓,给国家造成的灾难和损失,可以说都是空前的,甚至是无法估量的,要是再来这么一次,非得亡党亡国不可。党中央早就制定了从根本上防止再发生……”
小成正说着,房门“哐”一声开了,牛占林晃晃悠悠走进来。这个在文革中与其兄牛占山一起机关算尽,专门整治别人的人,到头来自己也挨了整,哥俩不但丢了乌纱帽,双双进了牛棚,牛占林的老婆还同他离了婚。从此,牛占林成了光棍,整天像丢了魂似的,喝得醉熏熏的东游西荡。
“郝……郝德忠在……在这没有?叫……叫他过来!”牛占林来到里屋,倚着门,嘴里呼呼喷着酒气。会计老好连忙起身:
“啥事呀三哥?”
“你他妈少……少在我面前装……大瓣蒜!我问你,这地你是咋分的?别人都分好的……鸡刨狗啃,没人要的地分……分给我了,我他妈种了一年地,连……连种子都没收回来。”
“再好的地你不侍弄,它也不打粮!”老队长顶了他一句。
“呃,我……我没跟你说话。”牛占林翻了翻两只老鼠眼。
“地是大伙抓阄分的,”郝会计接过话头,“当时你没在家,你外甥替你抓的。你要是不满意,队里有机动地,等过完年,给你调换调换。”
“少……少他妈在我跟前来这套!呃……”一股食物涌上嗓子,牛占林把它又咽了下去,“老子当队长、当会计那会儿……你不就是个小……记工员嘛!邓小平上台,你们这些地富反坏,狗……狗崽子都还阳啦……哼,别高兴的太……早喽,还有第二次文化大革命呢!……”
“喝几盅猫尿,跑这胡吣来了,把他哄出去!”几个看书的小青年忍不住了,有人愤愤地说了一句。
“咋地,这是你家呀?”牛占林晃着身子,转动脑袋,寻找撵他出去的人。
“算了,算了,他喝多了,大伙别跟他一样。”父亲一面劝说大伙,一面把自己的凳子让出来:“来,占林,坐这吧。”
牛占林一屁股坐下去,顺势拉住父亲一只胳膊,“呜呜”地哭起来:“大叔,我们牛家……对不住你……”
父亲抽出胳膊,淡淡一笑:“过去的事,我早忘了。”
“大叔,我这辈子,算彻底完了……”牛占林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更伤心了。“老婆走了,家也没了,现在落个人不人鬼不鬼,走到哪,连条狗都不如啊……”
“你咋这么想不开呀,”父亲点燃一支烟,“运动时做错事挨过整的人多了,又不光你一个。跌倒了爬起来,接着往前走就是了,谁像你,趴在地上不起来。”
“就是,连吃屎孩子都不赶不上!”古文进接了一句。
人们哄堂大笑。牛占林被激怒了,红着脸,晃晃悠悠站了起来:“你们……你们笑个……屁!”不想一个“屁”字出口,伴随着一个酒嗝,一股粘稠的液体带着难闻的气味,“哇”地一声,从嘴里喷射出来。
“哎呀,臭死啦!”
“真不文明,随地大小便!”
…………
几个小青年捂着鼻子逃出屋子。
牛占林在屋里呆不下去了,摇摇晃晃地向外面走去,一面走一面哭咧咧地唱起来:“我本是条鲤鱼没成龙,落在浅水沤麻坑,有朝一日风雷动……”
老古头叹了口气:“这酒,是敬神佛的,要是让黄鼠狼、豆杵子(一种类似老鼠的小动物)喝喽,准得现原形!”
人们又是一阵哄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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