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院落里的积雪已经融化。明媚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得屋里暖洋洋的。窗台上的几盆灯笼花,又舒展开嫩绿的枝叶。
煎熬了四个多月,时间这位万能的医生,终于消除了小成腿上的伤痛。这天,小成正在百无聊赖地望着天棚发呆,民兵排长古文进抱着一大摞满是灰尘的报纸进了屋:
“听大爷说你成天闷得慌,我从仓库拿来点报纸,给你解解闷。”
小成用棍子支撑着,吃力地侧过身,信手翻阅报纸:《人民日报》、《黑龙江日报》、《黑龙江农村报》、《牡丹江日报》……足足有二十多斤。
不看则已,这一看,小成立刻被报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文字惊呆了!通过读报小成了解到: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们国家不仅仅是广大人民群众和许多家庭受到迫害,而是整个民族蒙受了一场空前浩劫。报纸告诉小成,文革期间,南方某地一次大规模武斗,就有上千人流血受伤,近百人致残和死亡;长江某地,一次武斗就沉掉了江轮数艘;中华大地,厂矿停产、交通中断、土地荒芜、无数文化古迹遭到毁灭和破坏……在这场浩劫中,有多少深受人民群众尊敬爱戴的革命领袖、开国元勋、人民艺术家、作家、劳动模范惨遭迫害含怨而死或成了终身残废。在这场浩劫中,直接、间接受到种种迫害的人民群众,不计其数;我们国家蒙受的经济损失,更是难以估量!
小成沉默了,他不禁联想到自己。在这场浩劫中,虽然自己受迫害成了残废,但与那些为国家做出过杰出贡献,立下过汗马功劳又被迫害致死的人相比,与我们整个民族在这场浩劫中蒙受的巨大损失相比,自己的这点痛苦和不幸又算的了什么?小成看到,有多少在运动中受过迫害和种种不公正待遇的人,如今都以崭新的精神面貌投身到四化建设的洪流中。他扪心自问,别人都在为祖国的“四个现代化”忘我地学习和工作,我该怎么办?难道就这样心安理得地躺在国家怀抱里,无所事事地了此一生?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这样躺在炕上,整天为自己的痛苦和不幸悲悲切切,耿耿于怀,岂不是太自私,太狭隘,太没出息了吗?这时,小成中学时学过的课文中,保尔的一段名言在他耳边响起: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他临终回忆往事的时候,既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懊恼,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
小成的脸红了,他感到脸上像火烧一样,不能再这样消沉下去了!他暗自下定决心:我一定要重新振作起来!昨天虽然过去了,但我还拥有现在,拥有无数个明天!我一定要让自己的生活变得充实起来,让自己生活得有意义!我一定要寻找一条适合于自己的路!
换了思想,就像换了一个人,小成周身的热血沸腾了,青春的活力,往日的抱负与理想又回到他身上。“天生我才必有用”、“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真正的男子汉,就应敢于直面人生!小成在想,身体残废了,但心不能残,不能因此就变成一个只为吃饭呼吸活着的废人。我还有健全的大脑,还有可以活动的双手,还有昔日学到的文化知识。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事情我可以去做,还有许多事情等待着我去做!!想到这里,村里发生过的许多往事,又出现在他眼前:
长期以来,由于地域偏远、生活贫困和文化落后,致使这里人们的思想意识、文明程度远远落在时代后面。人们因循守旧,种地不讲科学,不重视对子女的文化教育,封建迷信也相当严重。有人生了病不去看医生,而是去找巫医神汉;千百年来的陈规陋习在这里盛行,供奉山神、狐仙、黄仙、蛇仙;酗酒、赌博、打架斗殴司空见惯;许多人甚至把捉弄傻子也当成游戏……
小成清楚地记得,前几年,有一回队里的庄稼和社员们的自留地发生虫灾,县里及时从外地拨来农药,可有些社员不敢往地里撒,说这是“神虫”,万万伤害不得。高大虎的老伴竟别出心裁,抱出家里的荤油坛子,不厌其烦给自家地里的小苗统统涂了一遍荤油,以为这样一来,“神虫”吃了浑油就会领情,不会再吃她的庄稼。可万万没想到,“神虫”还没爬到她家的地里,小苗已经被荤油“烧”死了。
小成还清楚地记得,队里的老贫协老来得子,全家视若掌上明珠。一天,孩子突然患病发烧,老汉不送孩子去医院,却请来巫婆跳大神。巫婆让老汉端来一盆开水,放上篦子,再把孩子放在上面,用被子蒙得严严实实,说是为孩子驱邪。香烟缭绕,鼓声咚咚。可怜的小生命,来到世上刚刚五六个月就这样夭折了。贫穷落后产生愚昧,愚昧又孳生了罪恶……
小成又想起了老夏。亲爱的读者,您一定还记得老夏这个人吧?就是笔者在小成修筑战备工程那章里提到的,吃猪肉撑得爬不起来的那个弱智人夏提印。几天前,老夏拿着一封自己写好的信来找小成,让小成替他修改一下,把意思说明白。小成接过信,像看天书一样看了半天,才从歪歪扭扭,几篇核桃大的字迹中辨认出一句:“狼(娘),给俺又(邮)个西子(媳妇)来吧。”看完信,一股悲悯之情笼罩了小成的心头。
老夏原籍在江苏。据说小时侯他和常人一样,在学校里读过书,后来还跟村里的喇叭匠学过吹喇叭(唢呐)。十三岁时害过一场大病,脑子出了毛病,虽然智商比常人低了一大截,但仍能从事些笨重劳动。1960年全国挨饿时,老夏离开家乡,投奔了在北大荒的舅舅。由于老夏缺心眼,为人又很憨厚,人们给他起了个外号,“憨子”。
老夏虽然愚钝,但心中并不缺乏常人那种对美好生活的渴望和追求。他渴望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渴望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渴望能有一个关心他的妻子。然而,在这个文化落后,缺乏文明的小山村里,他不但得不到人们的同情、理解和尊重,反而成为人们捉弄取笑的玩物。干活休息的时候,有人拿他当马骑,有人让他拾起地上的烟头吞进肚里;寒冬腊月,有人让他脱光衣服在风雪中跳舞,有人甚至用绳子拴住他的生殖器,扯着满场院跑,疼得他嗷嗷怪叫……无聊的人们,就是这样用近乎残忍的方法折磨老夏,以此来满足他们娱乐的需求,填补他们心灵的空虚。
小成找出信封、信纸和邮票,替老夏写好家信,目送他高高兴兴离去,脸上露出一丝悲悯的苦笑,心情也随之沉重起来。他知道老夏这美好的愿望根本无法实现。但是,假如老夏能生活在一个文明或比较文明的环境里,周围的人们都能给他一些理解、同情和帮助,那么智商低下的老夏,一定能和正常人一样,过上幸福的生活。
贫穷是产生愚昧,导致落后的根源。四年前,当生产队集体搬迁,小成组织那些因种种原因,无法随队搬迁的社员重新成立生产队的时候,他就积极出主意,想办法,把如何帮助生产队摆脱贫困当作己任。尤其使他难以忘怀的是,两年前的夏天,门前水库开始蓄水,短短一个月,昔日一望无边的大草甸子变成了白茫茫一片湖水。湖水不断上涨,从三面扑来,吞没了队里大片大片的庄稼,泡塌了低洼处的房屋……队里的耕地一下子减少了三分之二。面对无情的滔滔湖水,一向抱有侥幸心理,认为队里耕地不会被水淹去那么多的社员蔫了,生产队的队长高喜也蔫了,人们对生产队今后的发展失去信心。恰在这时,公社下了调令,让三队队长高喜到靠山大队担任大队长。
小成苦苦挽留高喜,劝他不要贪图大队长的职务和虚名,留下来和大伙一起改变三队的面貌。小成拿出一年多来,从报刊上搜集到的有关资料,告诉他土地少了,咱们可以修个提水站,把现有耕地全部改成水田,这样粮食产量就可以增加一倍到两倍;另外,还可以在低洼处栽柳,搞柳编;在水浅的地方栽芦苇、养蛙、养鸭、养鹅;在水深的地方养珍珠、搞网箱养鱼、大面积种荷花;还可以吸引城市里的人来这休闲度假,叫木匠做些小船供他们游玩;队里再开个旅店、饭店……小成滔滔不绝地说着。然而高喜却连连摇头:“你说的容易,咱一没文化,二没技术,三没资金,冒这么大风险,万一失败了咋办?水库是国家的,人家能让咱们使用吗?再说,人家城里人啥好玩的没有,谁上你这破地方来呀!”小成说:“咱们可以先上花钱少,技术含量低的项目啊,以后再逐步扩大。另外,没有技术咱们可以请技术员,也可以派人到外地去学嘛!没有钱咱可以申请贷款,万一失败了也没啥了不起的,可以从头再来……”小成费尽唇舌,也没能说服这位虽然年轻,但已变得相当自负,而又一味追逐名利的昔日的伙伴。
高喜走后,老队长高三福又被调回三队。这位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庄稼汉,更加刚愎自用,同样没有采纳小成的建议。尽管小成向县里打了要大办猪场的报告,县里无偿拨来大型饲料粉碎机,结果还是被老队长退了回去。老队长凭他多年经验,采取了一套深耕细做,提高粮食产量,节约用工,压缩非生产性开支的方法。虽然社员们都能吃饱肚子,干一天活能有三四元钱的收入,但队里的活少,社员们不得不经常放假,生产队再也没有突破性地向前发展。每当想起这一切,小成内心深处总有一种深深的惋惜。他常想,自己要是能走到生产第一线去该有多好!无奈,文革时的“极左”路线夺去了他的健康,无情的病魔桎梏了他的身体,也扼杀了他无限广阔的前程。面对山川大地,小成只能空怀壮志,徒叹奈何。如今,我们的小成成熟了,他决心要以自己的微薄之力,首先帮助乡亲转变旧的思想观念,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从根本上改变小村的落后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