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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苦成子》连载(60)
六十、以死抗争
初秋的省城,早晚有些凉意,中午却依然炎热难耐。
小成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杂志,不停地扇着。何会计临走时说她很快就会回来,现在半个多月过去了,还不见她的影子。当初离开县里时,知青办发给小成的生活费,已经快用光了。为了坚持下去,小成和徐大明白,不得不把每天的三顿饭改成两顿,又把两顿改成一顿。饿得徐大明白整天嗷嗷直叫,急得小成嘴上起了火疖子。
应该立刻给县知青办写信,问问这是咋回事。不行不行,太慢了。那就打长途电话,可电话费从哪来呀?……小成正在暝思苦想,“吱扭”一声门开了,一个面色黝黑,身体矮胖,五十来岁的男人出现在门口。小成眼睛一亮:
“老苏!……哎呀呀,可把你盼来了!”
听到小成的叫声,徐大明白忙从另外一个房间跑来,拉住老苏的手,用力摇了又摇:
“老苏,你们知青办要是再不来人,我就扔下他不管了……你瞧我这肚子饿的……都系不住裤腰带了……”
小成心花怒放,忘了饥饿,他拉住老苏,迫不及待地问:
“咱们什么时候动身去北京?”
“我……我细(是)来接你回区(去)的。”朝鲜族的老苏说着生硬的汉语,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你说什么,回去?”小成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他两眼紧紧盯着老苏,反问:“何会计不是说,北京方面的手续办妥了,她来接我吗?”
“何会计从北京来信了,梭(说)你的病不能治了……邹主任让我来,接你回区(去)。”
像头上突然重重挨了一棍,小成眼前金星乱舞,两耳嗡嗡作响。天哪,我苦苦熬了十年,盼了十年,到头来竟是这么个结果! 我的命咋这么苦啊,既然这样,我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小成只觉天旋地转,心如刀绞,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小高,不要难过,病没有法(资)子治了,将来还可以做别的么。”老苏突然变得异常和蔼,“咱们邹主任梭(说)了,今天休息一天,明天就回(区)去。”
邹主任?痛苦昏乱中的小成,突然警觉起来,莫非他又从中做了手脚?想到这里,小成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声音嘶哑地问:
“何会计的信呢?拿来我看看。”
“这……咱们主任梭(说)了,信……不,不能给你看见的。”生性愚钝的老苏,现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见自己的判断得到证实,小成的语气更坚决:“把信给我看看,否则,我宁可死在这也不回去!”
“这……”老苏犹豫好大一会儿,慢慢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封信,找出一页,折叠成窄窄的一条,举到小成面前:“看吧。”
小成眯起眼睛,他只看到一行字:“……总的说来,这种病是无法治愈的……”
小成脑子“嗡”的又是一乱,但很快镇定下来。他伸手去掰老苏的手指,想看看这行字上面和下面的内容。不料,老苏机警地将信收了起来。
“其它的,都细(是)何会计谈工作的四(事),和你没有关西(系),不能给你看见的。”
亲爱的读者,看到这里,也许您不相信,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怎么会玩起这种小孩子的把戏?苍天在上,这的的确确是真的。我们这位年逾半百的少数民族干部,不仅憨太可掬,而且有些举动,确实异乎常人。
欲盖弥彰!老苏这一举动,使小成更加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他恨不得立刻扑上去,抢过那封信,从头到尾看个究竟。无奈僵直的身体,像是被牢牢地粘在床上,动弹不得。让老徐去抢?不行不行,他未必肯听,就是听了也未必得手,万一扭打起来把人打伤、把信撕坏就更糟了……小成的脑子飞快旋转着,突然,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
“老苏,我想好了,明天跟你回去。”小成突然变得异常温顺,“唉,这是命中注定,我认了!”
“这就对了。”老苏嘿嘿地笑了,“小高,病治不好了,你可以干别的嘛,外过(国)有个人,叫……叫什么斯基,身体瘫痪了,眼睛瞎了,还写出了一本苏(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真是刚想上房,就有人送来梯子。小成心里暗暗高兴。他顺着老苏的话茬往下说:
“你说的是尼古拉•奥斯托洛夫斯基吧?我也是这么想的,回去以后搞写作……”
“你写吧,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帮助你。”老苏肥厚的手掌,在他那堆满肥肉的胸脯上拍了拍:“需要什么苏(书)啦,纸啦,我都可以帮助你……我也非常喜欢写作,宗(中)过(国)宋代有个大文学家苏四(轼)你知道吗?我就细(是)他的后代……”
是这位憨态可掬的少数民族干部吹牛,还是苏老夫子当年出使过高丽国,在那里留下后代,或者是他的后代移居海外,若干年后又返回故土?无从查考。看着老苏那洋洋得意自我陶醉的样子,小成心里“画魂儿”,可脸上却现出一副深信不疑的样子。
“我去趟卫生间,回来再给你接着梭(说)。”老苏口若悬河,说了半天,累得满头大汗。他拿起一个脸盆,又从挎包里取出毛巾香皂,去了卫生间。
这时,小成拿出身上仅有的几元钱,低声对徐大明白说:
“大哥,你去买瓶酒,再买点下酒菜,然后这么办……”
徐大明白接过钱,笑眯眯地去了。
工夫不大,老苏洗漱完毕回到客房,见小成正往小本子上记着什么,便凑过来:
“写什么呢,小高?”
“日记。我把每天发生的事都记下来,准备以后写小说当素材。”小成停下笔,“你看,这本子都快记满了。”
老苏接过本子翻了翻,果然里面记的全是与上访治病有关的事,连连夸赞:“好啊,好啊,这个本资(子),将来可有大用促(处)啦。”
小成见鱼已上钩,随即说:“老苏,你把我的转院手续,进京介绍信,还有何会计那封信,拿出来让我抄一下好吗?”
“这……”老苏用手捂住胸前的口袋,犹豫起来。
“你怕什么呀,明天一早我就跟你回去了,我这是为将来写小说用,要是不放心,你拿着,我抄。”
“好吧。”老苏迟疑一会儿,终于同意了。他从上衣口袋掏出个鼓鼓囊囊的大信封,先从里面抽出何会计写给知青办的那封信,折叠几下,举到小成眼前。
小成仰卧床上,一字一字地抄着。他故意磨磨蹭蹭,一会儿揉揉胳膊,一会儿擦擦眼镜。这时,徐大明白拎着一瓶二锅头,托着一大包切好的红肠和猪头肉走进客房。
“老苏,来,陪我喝几杯,我请客!”徐大明白打开纸包放在桌上,又用牙咬开瓶盖,用喝水的杯子,满满地斟了两大杯酒。诱人的酒肉香味儿,顿时在客房里飘散开来,
“等一等,他操(抄)信呢,一会儿就好。”老苏回头向桌上看了一眼,咽了咽口水,催促小成:“快点,我的胳膊都酸了!”
不料,小成却停下来,捶打起自己的胳膊:“唉呀,又抽筋了……”
这时,徐大明白已经摆好凳子,冲着老苏说:“你就让他在那抄吧,他还能跑了呀?嘁!来来来,快点呀,这个大杯给你……”
酒肉的诱惑,徐大明白的再三催促,终于使老苏的警惕化为乌有。他把手里的厚厚一叠信件、材料往小成身上一扔,说:“你自己操(抄)吧,一会儿还给我。”便挪动肥胖身躯,坐到桌前,端起酒杯。
小成乘机飞快打开何会计写给县知青办的信。只见上面写道:
邹主任:您好!
我带着高小成的转院手续及有关材料,到了北京积水潭医院。一位姓贾的大夫接待了我,他看了片子以后说,患者已经病了十年,拖得太久了。总的说来,这种病是无法治愈的,只能设法改善部分病变,使患者达到部分生活自理。我要求他给高小成开一个“患者无法治疗,终身残废”的诊断书。他说“没有见到患者本人,我们无法做出这样的结论。”以上是我为高小成联系治病的全部经过。我还要在北京开几天会,一周后返回。现将有关材料全部寄回。下一步怎么办,请组织上决定。
何云 9月12日
信中明明说没有见到患者本人,不好下结论,邹主任怎么硬说我的病不能治了呢?一股怒火油然而生,小成拿信的手簌簌抖动起来。姓邹的,你得不了好死!小成在心里骂了一句。他朝客房的另一头看了一眼,老苏满脸通红,正喝到兴头上,瓶里的酒已经见底。
小成忙把转院手续,进京治病介绍信,连同何会计那封信一同揣进内裤的口袋里,又从笔记本上撕下几页白纸,装回信封,然后整理了一下衣服,把一把水果刀打开后悄悄放在身下。
“小高,你……你也喝一口吧。”老苏端着一杯酒,晃晃悠悠走来:“足(祝)贺你……讲(将)来……来成为一名作……作家。”
“谢谢,我不会喝。”小成抬手挡住了送到嘴边的酒杯。
“那……我就不客西(气)啦……”老苏一仰脖,半杯白酒又灌进肚里,乜斜着两只朦胧的醉眼,嘿嘿地笑了:“明天……火车上,我……请你吃……吃啤酒,喝……喝烧……烧鸡。”
此时,小成已无心再和他纠缠,直截了当地说:“老苏,刚才我又仔细想了想,觉得还是从这里直接上北京好,我身体这么弱,实在经不起来回这么折腾了……”
“你……怎么可以梭(说)话不算数呢,”老苏急了,“答……答应了人家的细(事)情,是不可以反悔的……你……你一定得跟我回区(去)!”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吧,我非去北京不可!”
老苏的酒顿时醒了一半,一把抓过床上的信封,捏了捏,装进口袋,嘿嘿笑了:“知青办不管你,你……没有钱,没有介……介绍信,你区(去)不成……还是乖乖跟我回县里吧。”
“你放心吧,就是爬,就是沿街讨饭,我也要上北京!”小成眼里燃起怒火:“老苏,你知道吗,我已经在炕上躺了十年,十年哪!十年来我天天都在盼着把病治好,盼着重新站起来。可你们,一个个跟着邹主任合起来骗我!你拍拍自己的良心,这么做对吗?还有人味儿吗?”
“这是邹主任吩咐的,有……有话……你对邹主任去梭(说)!呃,你……你必须跟我回区(去)!”
“既然你们知青办不肯为我治病,我自己想办法治还不行吗?你有什么权力干涉我的人身自由?”此时,小成早已拿定主意,在哈市街头讨几天饭,凑够路费上北京,然后到国务院全国知青工作领导小组说明情况,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小成压压心中的火气,接着说:“老苏,实话告诉你吧,进京介绍信,转院手续,都在我这了,现在你让我去北京我也得去,不让去我也得去!”
老苏慌忙掏出信封一看,这才发现已被掉包,立刻火冒三丈:“你……你把东西还给我!”
“这是医院,省革委给我开的,凭什么给你?”
“这是邹主任交给我的,你必须还给我!”
“当初何会计是从我这拿走的!”
“你……你言而无信!”
“你……你为虎作伥!”
…………
两人一声比一声地高争吵起来。旅社里,来自全国各地的旅客被惊动了,纷纷聚集到小成的房间外,从敞开的房门向里张望。有些长期住在这里的旅客,平日听徐大明白讲过小成的遭遇,此时便向别人讲述起来。
老苏跳着脚吼了一阵,见小成就是不把材料交给他,气呼呼地冲出房间,抓起旅社值班室工作台上的电话:
“喂喂,要H县长途……请接知青办……请邹主任接电话,我有急四(事)!……喂,邹主任吗?我是苏京春呐,高小成坚决不回来呀,他非要上北京不可!……什么,把他强行抱上火车弄回来?这不好办……什么,那就把他扔下不管了?……喂喂,邹主任,进京介绍信,还有转院手续,何会计的信,都……都在他手里……不不,我没有给他,细(是)、细……他从我手里抢区(去)的……”
听筒里,清晰地传出邹主任的咆哮声:“谁叫你给他看的,嗯?……饭桶!蠢猪!还不快点给我抢回来!”
老苏放下电话,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分开围观人群,几步来到小成床前,呼呼喘着粗气:“把材料,统统给我!”
“不给!”
“那我可要动手啦!”
“你敢?”
老苏像只黑熊似的扑上来,一只手按住小成的前胸,另一只手在他身上四处搜寻。小成用力去推他的手,哪里推得动,急得他大声说:
“徐大哥,快来帮帮我!”
徐大明白这才如梦方醒,摇摇晃晃站起身去拉老苏,不想脚下被凳子绊了一下,“咕咚”一声趴在地上。
老苏那只有力的大手,扯开了小成的腰带。小成真的急了,他抽出左手,摸出事先藏在身下的水果刀,用锋利的刀尖抵住了自己的脖子,喝道:
“住手!退到一边去!……不然我就自杀!”
几滴鲜血,顺着寒光闪闪的刀尖,流到小成手上。
“啊……不……不要胡来……”老苏害怕了,忙松开手,后退了两步。这时,门外一个宽肩阔背的小伙子奔过来,站在老苏与小成之间。徐大明白也从地上爬起,站到小成床前。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宽肩阔背的小伙子问。
“我……我细(是)H县知青办的办四(事)员,他……他抢了我的东西……”老苏气急败坏地说。
“他胡说,我是北京知青,打珍宝岛那年,为国家修筑战备工程得了风湿病,过去受林彪、‘四人帮’的迫害没有条件治疗,在山沟里躺了十年。现在,国家落实政策,决定给我治病了,可是他抢我的转院手续,抢我的进京介绍信,不让我去治病……”
面容憔悴全身僵直的小成,这声泪俱下的哭诉,像往滚开的油锅里撒了一把盐,立刻噼噼啪啪炸开了。围观的人们愤怒了,又一个小伙子冲出人群,一把薅住老苏的衣领,往外就拖:
“我是齐齐哈尔的,我也下过乡,来来来,上我的房间去,咱俩好好谈谈。”
老苏身不由己,被拖到走廊,立刻被愤怒的人群包围了。人们挥舞着拳头,指点着他的鼻子,几十张嘴一齐在叫喊、质问:
“下乡知青病成这样,你凭啥不让治?”
“你这是迫害下乡知青!”
“说,你是不是‘四人帮’的黑爪牙?”
…………
老苏被困在人群当中,几名旅社服务员愤愤不平,也加入进来,走廊里乱作一团。
“大家不要吵,听我解四(释)……”老苏想说是邹主任让他这样做的,没等张嘴,一块西瓜皮飞来,不偏不倚正打在鼻梁上。他抬手刚要去擦,后脑勺上又挨了一拳。
“说,你为啥不让人家治病?”
老苏转过身刚要解释,屁股上又挨了几脚:
“我问你,要是你的儿子,你的亲人病成这样,你给不给治?”
“看这样就不是好东西!”
“我问你,你他妈还是中国人吗?”
…………
愤怒的人们,将老苏推过来,搡过去,搡过去,又推过来。老苏被吓得浑身颤抖尿了裤子,慌乱中,本来就说得不好的汉语,偏偏又卡了壳,急得他用呜哩哇啦大叫起来。
“这小子是朝鲜人!”不知谁说了一句。人们更愤怒了:
“怪不得呢!他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揍他!”
又一块西瓜皮飞到老苏脸上,他一愣神,脸上又挨了几拳。见事不妙,他慌忙抱住脑袋,弯下腰左冲右突,拱出人群,一溜烟逃出旅社。
“你是北京知青?”旅客们来到小成床前。小成点点头,激动地说:
“刚才……你们帮了我的大忙!”
“你每天就吃这个?”有人发现了小成枕边的干馒头和用罐头瓶自己淹的咸黄瓜。
小成又点点头。
人们唏嘘不已,好几个人眼圈红了,有人给他送来了面包,有人给他送来了水果,有人给他送来了钱和粮票……两个工人模样的小伙子紧紧拉住小成的手,说:
“我们俩也下过乡,咱们是战友。你放心,我们大家就是抬,也要把你送上火车!”
望着一张张陌生而又亲切的面孔,听着一声声真诚朴实的话语,一股股暖流涌上小成心头。
夜渐渐深了,来看望小成的旅客陆续散去,老徐也回到自己的房间睡了。小成把这些天在哈发生的一切,写成一封长信,准备第二天上火车之前,寄给还在北大荒小山村日夜挂念他的父亲,免得老人为他着急。
小成写完信,关了电灯,盘算第二天怎样说服火车站的站长,让他免费乘车。现在他身上,只有刚才大伙给他凑的二十多元钱。
天快亮了,小成迷迷糊糊合上眼,刚要睡着,房门“吱扭”一声,一条黑影幽灵似的溜进来。
“谁?”小成机警地问。
“嘘,是我。”一个压低的声音。
“老苏?”小成吃了一惊,忙拉亮电灯,抓起身边的水果刀,“你……出去,不然我喊人啦!”
“不……不要……”老苏连连摆手,站在了原地,“我……我想和你……和你谈谈。”
“白天为什么不来?”
“我……我怕这里的人……让我坐下来梭(说),好么?”老苏头发蓬乱,眼皮浮肿,满脸倦容,嗓子也哑了,看上去老了许多。
“坐下吧,那有凳子。”小成语气缓和下来,手里依然拿着刀子。
“昨天,我一夜都没合眼,想了很多……”老苏坐在凳子上,掏出香烟点燃吸了一口,心情沉重地说:“我一直在想,如果……你细(是)我的孩子,我……会怎么样子?咱们的邹主任,心肠太……太……唉,不梭(说)这些了,从现在起,我要帮助你区(去)北京,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望着老苏那诚恳的目光,小成收起小刀。这时,徐大明白从门外一步跨进来。原来,他已在门外听了多时。
“行啊,老苏!”徐大明白在老苏肩上拍了一掌,“白天大伙给我们凑了点钱,从这到车站的汽车费够了,还缺两张去北京的火车票。”
“好吧,这四{事}包在我身上。明天,我把票送来,还要……还要亲自把你们送上火车。”
“老苏……”小成紧紧地握住了老苏的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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