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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农场章文

李庆西:农场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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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农场章文 发表于 2015-11-27 08:23 | 显示全部楼层
∣112∣水稻分蘖后开始拔节,这时节太阳很猛,水田反射的白光灼得眼睛发痛。打农药也好,施化肥也好,抬头低头都躲不过刺目的阳光。大卫下田戴一副墨镜,很神气的样子。没错,身后还有一帮人。他忽然想起麦克阿瑟登陆菲律宾的镜头。那会儿大卫还在连队,已经提升为排长了,带着一帮人在水田里蹚来蹚去。
他们二连去支援水田,各人端着自己的脸盆,往田里撒尿素。这活儿没有什么难度,只是一个抛撒动作,撒出去成一个扇形,让尿素颗粒均匀地落在田里。克格勃那小子干活有些毛躁,脸盆不小心落在水里,一盆尿素都扣在脚下。大卫在田埂上看着他们干活,显然有些不放心。见克格勃打翻了脸盆,蹿着身子跑过来,正欲破口开骂,老枪走过来了。老枪一双浓眉拧到了一起,目光冷冷的。大卫没敢吱声。老枪身后是大头和套子,那对哼哈二将更是没人敢惹。可是人已经跑过来了,得找个下台阶才好,大卫赶紧掏出烟盒,递给老枪一支,说是“借个火”。大卫点上烟,把墨镜往鼻梁上一推,转过身走了。当时这情形他看得很清楚,他觉得大卫的随机应变真还是有一手。小褂子朝大卫背影啐一口,呸!当个狗屁排长就想耍威风。这当儿许多男生都凑过来,水田里发出一阵哂笑。
不过,大卫确实有他威风之处。他那个排干活很卖力,出工收工都整整齐齐排着队,喊着一二一的口令,就像部队似的。所以,军人出身的赵主任总是夸赞大卫。那年,宣传科小傅下来采访,拍摄水田作业,跟着大卫转悠了两天。赵主任说,你们下来抓典型,大卫就是典型。大卫戴墨镜的照片登在《农垦报》上,那模样看着不像知青,像是首长。
相比之下,他们二连就是一些游兵散勇,照邢大牙的话说,一个个都没个正形。其实,他们二连干活不比别的连队差,铲地割地都冲在头里,总能提前完成任务。小褂子跟邢大牙说,俺们不想冒充解放军,俺们是来当农民的,农民要有些自由散漫才是农民。
大卫戴着墨镜在田埂上巡查,阳光下的身影依然优容自得。现在不敢跑过来呵斥他们了,不过对这边还是不放心,时不时过来看一眼。二连这帮人果然吊儿郎当,干一阵,歇一阵,转身又在水田里捉青蛙。小褂子用柳条编了一只篓子,大家捉来的青蛙都扔在篓子里。大卫朝这边看着,不知道心里想什么。克格勃朝那边看着大卫,数着这家伙来过几趟了。火辣辣的太阳晒的脖梗子发烫,水田里一丝风都没有。
那些日子,他们天天在宿舍里煮青蛙吃。用洗脸盆盛着,直接架在火上煮。南方人将青蛙称作“田鸡”,小褂子说咱们这就是“百鸡宴”。喊着《智取威虎山》里的土匪黑话,一个个谑笑不已。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煮熟了的青蛙散发出敌敌畏那种农药味儿,水田里一年喷洒好几遍农药,没这味儿才怪,可是所有的人都吃得津津有味,吃得兴高采烈。正晌午说话,谁也没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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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农场章文 发表于 2015-11-28 07:49 | 显示全部楼层
∣113∣男生里边一多半人抽烟,吃饭加上抽烟,每月工资那点钱就不够花,到月底就四处找人借钱。那些年他永远是寅吃卯粮,许多人都这样。小褂子抽叶子烟,这一项大概能省出不少,他有时就找小褂子借钱。小褂子劝他改抽叶子烟,省得花钱买烟卷。可是那玩意儿抽在嘴里又辣又呛,他实在受不了。找小褂子借钱十有八九放空枪,这哥们很不仗义,竟说钱都借给邢大牙了。手里拮据时买一支牙膏的钱都没有。早上起来,他就偷用小褂子的庆丰牌牙膏,挤出黄豆粒那么一点。赶在小褂子起床前十分钟洗脸刷牙,等小褂子起来,他就夹着饭盆直奔食堂了。食堂里人还不太多,彩霞排在前边,他把饭盆塞给她,自己这份让她给买了。当然彩霞不会跟他算钱,他也不提这事儿,一提钱就没意思了。以后有了钱自然会给她的,要不买样什么东西给她也行。他忍不住要想有了钱的情形,那时候就该天天抽两毛八一盒的迎春烟。葡萄烟是两毛四,握手烟是一毛一,供销社于嫂知道,他月初是葡萄,过几天就该握手了。他读过马克•吐温写的《百万英镑》,心想要是有那么一张大票子就太棒了,准能把于嫂吓晕过去。那时候人民币最大面额是十元票,可听化学查理说,中国人民银行内部有一种千元大票,全国只有十七张。为什么只有十七张,化学查理也说不清楚,说是王洪文轧扁脑袋也没搞到一张。
箱子里有一件从未穿过的硬领衬衫,那是他唯一可变卖的资产,手头最紧的时候买给曹懿了。当然是贱卖,买来是七块多,才卖了五块。那天他买了一个八毛多钱的猪肉罐头,却让小褂子抢去一半。他和小褂子的账是永远算不清。剩下的四块多钱,要撑到发工资那天。到手的工资是三十一块五(扣了五毛钱房费和电费),从来就没涨过,这点钱都不够糊口的,这难道不是马克思说的工人阶级的“绝对贫困”?后来他在干校给分场干部讲课就举过知青收入与开支的例子,他差点没说国家就是资本家。钱珉知道他在课堂上乱侃一气,说他胆子太大。其实,钱珉私下里胆子比他大多了。当时他们都认为饥寒交迫的知青就是现阶段的无产阶级,而城里那些处境优越的工人已经失去了无产阶级性质。后来他渐渐明白,理论都是胡扯,解决不了他的贫困。绝对贫困的知青阶级恐怕也成不了革命力量,当他兜里没有一分钱时候,根本没想过要上山打游击。只盼着宣传科把他叫去写材料,那是个混吃混喝的好差事,至少平日的开销可以省下来,以前魏书记还会给他一条好烟。人在贫困之中,就盼着天上掉馅饼。小时候听长辈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些年他是深有体会。秦琼卖马,杨志卖刀,人家那是有拿得出手的好东西。可是他卖了衬衫,只剩下裤衩了。
离开农场的时候,他脑子里想着的不是那些年的苦役,而是日日困扰自己的贫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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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农场章文 发表于 2015-11-28 07:49 | 显示全部楼层
∣114∣小褂子跟柳芽儿真的是好上了,周会计两口子反对也没用。南方知青跟当地人谈成的并不多,四分场除了程子和砧儿,只是他们这一对儿。他在大学第二个学期,小褂子来信说他们结婚了,分场给了他们一间半土坯房,就跟王憨两口子住对门。王憨就是那个外号叫“狗皮褥子”的右派,那时候天天在他们这儿炫耀性生活乐趣。信里提到王憨又生了一个儿子,那屋里一群小崽,每天哭闹声不断。小褂子还说他们的新房布置得蛮像样,柳芽儿挺会收拾家的。新苫的房啊雪白的墙,屋里挂着毛主席的像(现在还有华主席的像)……他脑子里能想到的就是这情形。要是还在农场,他准去他们家蹭饭。大学里的伙食太差了,顿顿是烂菜帮子大饼子,竟还不如农场食堂。
幸运的是,小褂子没有因为婚姻而一辈子陷身北大荒,后来知青大返城那年,自己先跑回杭州。过了几年,就把柳芽儿娘俩(他们生了一个女儿)办回来了。起先,小褂子在街道做“八角头”(每天挣八角钱的临时工),戴着袖标上街堵截进城兜售农副产品的乡下人,那是城管的原始版本,时常跟人以命相搏。后来正式分配,分到电信局一个施工部门,再后来就跟他失去联系了。大学毕业后,各人有各人的职业圈子,他跟农场的哥们大多不走动了。
跟小褂子再度相见已是三十年后。那年春天,农场在杭知青有一个聚会,包了茅家埠一处农家乐餐馆,去了四五十人。是钱珉通知他有这么个聚会。其实这些年他跟钱珉也极少来往,可钱珉好像什么时候都能找到他。他几乎认不出小褂子了。原先黑黑瘦瘦的,现在倒是白白胖胖,一身大款标配,腰里爱马仕皮带几公里外就见大放光芒。柳芽儿居然还是那副袅袅婷婷的样儿,我是谁?一见面就使着卖萌的劲儿让他猜。餐馆老板娘来问上什么酒,小褂子问她有什么酒。一桌两瓶小拉菲,别的不要。说着让司机到自己车上搬来一箱茅台。原来这顿饭是小褂子买单,这家伙已经混到移动公司老总,说话掷地有声,举手投足显着国企老大的豪迈。说着话,递给他一支古巴雪茄。现在人家不抽叶子烟了,改抽这玩意儿。
那天曹懿和虞喜娟也来了,还有大维、大头、套子、胜利、小骆驼那些人。老虞婆子看着好像不比年轻时更老,她说退休后每天早晚跳广场舞。曹懿还在工商大学,这些人里边就老曹一个大学教授,但明年也该退了。他问起老枪怎么没来,还有大卫?套子说,这两个冤家就怕撞到一起,每次聚会都不露面。他发觉还少一个人,钱珉没来。是钱珉把他叫来,可自己却不来。小褂子说,现在要见钱珉一面真是难啊,当了领导,卵泡浑似成了散黄蛋,魂灵儿(杭州话念“活灵儿”)折到哪里去都不晓得了。
三十年将人重新打磨,人跟人都不一样了,哥们倒还是哥们。
小褂子把他拽到自己那一桌,跟柳芽儿两人轮流把盏灌他酒。很奇怪,这些人已经没有怀旧的话题了,喝酒时都在说房子和股票的事儿。上林苑可以考虑下单了,二号线的地铁盘十年内只会看涨。昨儿霹奇又是涨停,现在就是多肽药业风头最劲。他记得过去小褂子酒量跟他差不多,现在他可差得远了。他说他不能再喝了,小褂子不高兴地板起面孔,别搞出这副酸津津腔调,今儿谁都别给老子扫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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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农场章文 发表于 2015-11-29 07:53 | 显示全部楼层
∣115∣法国学者潘鸣啸那本书差不多用整整一章篇幅叙述一九七九年的知青大返城,书中特别说到云南农场的知青罢工与抗争。作者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是云南省西双版纳国营农场的知青发起这第一场具有历史意义的大规模运动,其影响波及到全国各地。他们为什么扮演了先驱者的角色?有几个理由能解释这一点。像在其他农场一样,知青是集中在一起的,而且在整体劳动力中占着重要的比例,所以在当地那个小社会里是举足轻重的。他们的年龄也比较大,因为他们是在一九六八至一九七〇年间到达的(四川知青是一九七一年到的)。从他们到达当时还是属于军队的农场以后,就面对受极左思想毒害的言行粗暴的干部,这些干部觉得自己身处边疆远离北京,可以为所欲为,正是天高皇帝远,没人管。调戏奸污、拳打脚踢、侮辱欺凌等压迫事件层出不穷……(见该书第六章。《失落的一代》,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0年版)
为什么是云南农场知青成了全国性大返城运动的“先驱者”?他想,这也许有其偶然性,也可能有着不为人知的某些隐秘因素。从徐家汇地铁入口进去,他就转晕了,这简直是一个地下迷宫。遗憾的是,这个“先驱者”角色不是他们黑龙江农场(兵团)知青。为什么黑龙江知青没有走在前头,而只是搭了顺风车?天钥桥路往哪个方向?密密麻麻的人流,来来往往挤在了一起,眼前宛如一个巨大的蚁穴。他想过这个问题,难道是被压迫得还不够厉害?或者反过来说,已经被压制得不能动弹?除了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压迫和阶级斗争理论,他还能想到什么,哈贝马斯,以赛亚•伯林,汉娜•阿伦特?显然,潘鸣啸提出的两个根据不足以说明问题,他们黑龙江知青同样是“在整体劳动力中占着重要的比例”,同样是一九六八至一九七〇年下乡的大龄青年,云南知青反抗的内在动力和外部条件,同样存在于他们中间,法国人似是而非的解释很难让人信服。他好不容易找到天钥桥路后边那条弄堂,那幢七十年代建造的简易楼房看上去已破败不堪,老枪就住这破地儿。看这房子就让人心酸。
潘鸣啸书中有一句话说对了,“知青在一九七九年是像逃离地狱般地以惊人的速度于纷纷乱乱之中返回城市的。”老枪当年是“顶替”他老爸回杭的(“百度百科”有词条解释“顶替”政策,但说得相当含混),听说走的时候什么行李都没拿,机耕队胶轮把一大帮人送到前旺车站,他们票都没买,扒上火车就走了。老枪进了他父亲原来上班的汽轮机厂,做了一年翻砂工,后来托关系调进了物资科做采购员。他知道,阿伦特关于 “良心反抗”与“公民反抗”区别很重要,但那娘们过于抠字眼,好像公民就剔除了个人属性。老枪的苍老已在意料之中,可是变化也实在太大,牙都掉了三分之一,看着满嘴窟窿。
你怎么来了?他的突然出现,让老枪惊愕不已。是套子给他的地址。他说起前不久在茅家埠的聚会,说起小褂子的牛掰劲儿……他还是不会说话,冷不丁问起老枪后来为什么没有再考大学。小褂子也没读大学,不是比你混得好?老枪说话总是很有内涵。他说,人家好歹读过电大,这年头烂文凭也不是没有用处。跟老枪说这些干嘛,其实他知道说这些没用。他只是感慨人生如寄,世道无常。听套子说,老枪因为做采购时拿了回扣,当时差点被厂里开除。后来下岗了,就跑到上海做小生意,在华亭路摆过服装摊儿,倒卖过走私烟和碟片。老枪没说自己现在做什么,只说是随便混混。都这把年纪了,还能做什么?
走的时候,他拿出潘鸣啸那本书,给了老枪。他注意到那破屋子里倒有不少正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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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农场章文 发表于 2015-11-29 07:54 | 显示全部楼层
∣116∣大卫第二年也没考大学,不过有人说是没考上,反正是大返城那一拨回来的。他没做过“八角头”,而是直接在街道办事处上班了。农场的知青干部虽说不算国家正式干部,但这份履历对返城后的安置还是很有用处。日后作为街道干部,大卫在马市街、皮市巷一带墙门里留下各种口碑和訾议。寒冬腊月跳入中东河救落水儿童,在缝纫店抄起扫帚与持刀歹徒对打……见义勇为绝对是见义勇为,可有人说大卫穿着裤衩就从柜台里蹿出,披头散发的老板娘跑出去大喊救命。都说大卫办事热心,但陈瞎子的房子落实政策时,让他狠敲了一笔。罐儿姆妈嘀咕大卫是不是有那种毛病,见到男伢儿总是又搂又抱。许多人记得,一个外地务工者被汽车撞了,大卫带人送到浙一医院,当场撸胳膊献血,抽了400CC……
当年的知青哥们各忙各的,跟大卫来往多的只有大维,因为两家挨得近,属于同一个街道。大维读的是师范大专班,毕业后回来在中学里教数学。表面上看,两人干的还是老本行,一个仍然教书,一个还是做干部。可是人生的内容已经大不一样。当年大卫在农场做副书记,没想别的,最主要是站稳脚跟,农场毕竟是县团级的大单位,处在他这位置上日后自有发展前景。可是现在街道里尽是婆婆妈妈的事儿,计划生育,爱国卫生,成天对付那些墙门大妈,还有满街的小摊小贩。他有一种急迫的上升欲望,要尽快摆脱这些低层次事务。他还没有结婚,闲时常去大维那儿坐坐。大维成家后还跟父母住一起,那是一幢百年老屋,木楼梯踏上去一摇三晃,楼上楼下进进出出都是人,厨房里煎带鱼炸臭豆腐的味儿能让各家各户一起大快朵颐。大维有一台那年头很少见的咖啡机,是结婚时国外亲戚送的礼物,大卫去了他就摆弄那玩意儿。两人喝着咖啡,聊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在农场时大维虽说从不出头,他那儿却是全场知青的中枢神经,现在却是门可罗雀。八十年代尚未形成教育产业链,没有高复班、奥数班什么的,中学教师清苦而寂寞。他只能操心两伊战争和巴勒斯坦以色列,还有波兰团结工会瓦文萨什么的。大卫呢,撂下街道的一亩三分地,回去就琢磨联合国事务,那时联合国秘书长是德奎利亚尔,大卫很崇拜此人,说那老德办事很像魏书记。
大卫折腾多年也没有爬上街道书记或主任的位置。九十年代初,他和大维合伙下海,开了一家宠物店,做猫狗美容、治疗以及日常咨询,当然还兼做宠物销售。他们敏锐地注意到,宠物热正在兴起,明显是一门大有发展前景的产业。开张那几个月情况相当不错,起初养宠物的人家非富即贵,生意好做得很。可是他们走得太急了。他们以为自己很稳健,先从猫狗起步,计划以后再拓展到其他品类,鹦鹉、蜥蜴、热带鱼……听说某些名犬利润高,市场需求量很大,他们设法从外地搞了一批牛头梗和贵宾犬。不料运输途中卡车翻了,死了一半跑了一半。那时生意场上许多事情不规范,损失算发货方、运输方,还是算他们的,扯不清楚。他们下单时就付了全款,结果官司打了两年也没讨回一分钱。生意就这样砸了。
大维回不了原来的学校,在民办高复学校教数学,现在倒也混得不错。大卫这些年很难说是好是坏,有时候一年换一份职业,在工地上管过器材,做过周林频谱仪推销员,还做过医托,广告业房地产都混过……前一阵给大维发来微信,说是在博鳌论坛秘书处。还发来照片,是跟纳米比亚总理的合影,西装革履的大卫看着还真是神气。
这些年,他始终没见过大卫,关于大卫的种种故事一直时有耳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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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农场章文 发表于 2015-11-30 08:34 | 显示全部楼层
∣117∣他去海南那次,特意去了博鳌。因为不是论坛开会期间,大卫当然不会在那儿。他在那个漂亮的滨海小镇住了一宿,第二天就去了三亚。
三亚到处都是东北人,满街熟悉的口音竟使他有一种时光流转的错觉,就像回到了当初北大荒农场。阳光下,亚龙湾绵延不断的沙滩上密密麻麻都是人,他从沙滩椅上欠起身子,恍惚听见邢大牙的哑嗓子就在耳边使劲喊唤。起来了,干活了!鸡巴头子别再支楞着……摘下墨镜,没看见邢大牙,只是麦收时节的阳光,火辣辣的,刺得两眼生痛。北大荒金色的麦浪……记忆中就像这满眼的黄沙,一样的蓝天白云,却完全不一样的岁月。内地已经没有这样的蓝天这样的白云。他费劲地直起身子,现在人都支楞不起来了,不可能再有那种敏捷的动作。这时节,人生已是地老天荒。
很巧,他在这地方遇到了熟人,一个并不熟悉的熟人。海滨小街上有一家叫做“布哈林沙龙”的酒吧,他认出店老板就是以前在二分场见过的那个冒充高干子弟的布哈林。店堂里挂满了苏联二三十年代的老照片,列宁、斯大林、托洛茨基、布哈林、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捷尔任斯基、叶若夫……墙上几乎就是一部重述的《联共(布)党史》。当然,被斯大林处决的“叛徒”布哈林是这些图片的中心人物。一个人的悲剧,也是一个时代的悲剧。他饶有兴趣地浏览了一番,要了一杯威士忌,坐到露天遮阳伞下。这时候没有别的客人,老板过来搭讪。听那略带京腔的口音,他知道就是那个布哈林。
秃发的脑门,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跟照片上那个布哈林还真有几分相像。他说,我们见过。那年你来我们前旺,春夏之交,好像是一九七五年,记得不,在一座仓库里跟大家座谈国内形势……老板打断他,您认错人了吧?他疑疑惑惑地问,你不就是布哈林么?老板淡然地笑笑,人家都说我长得像布哈林,您瞧我像吗?他试图唤醒对方的记忆,又接着说,你不一定能记得我,可是我记得你,你跟我们讲国民经济形势,讲北京的上层斗争,后来的局势发展证明你很有预见性……老板带着和善的笑容听他说,却始终不承认自己就是那个布哈林。他刚一说到通缉令的事儿,自己马上就后悔不迭,怎么又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人家明明不想重提过去的事儿。可是,那年头好人被通缉甚至蹲大狱能算什么事儿,革命者布哈林的地下串联肯定很有传奇色彩,冒充北京高干子弟又怎么了,那不过是一种身份掩护,再说谁没有青春的劣迹?他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要如此决绝地与过去切割。不承认也就罢了,可是为什么又偏偏要拿“布哈林”做招牌?……
老板进屋去了。婆娑起舞的椰树下,留下他一个人沉浸在断断续续的记忆中。海边的风很有意思,一阵阵的,丝丝拉拉的拂拭着面颊,好像有人在耳边喃喃低语。服务员又送来一杯酒,说是老板免费赠送。他离开时想跟布哈林道别,服务员说老板早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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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农场章文 发表于 2015-11-30 08:34 | 显示全部楼层
∣118∣一上午接到两个400电话,一听是做抵押贷款,他马上掐断。那些金融机构寻找客户,就这样满世界瞎撞?这会不会是骗子做了一个局,搞出什么阴谋?
他去银行办存款,将卡上一部分钱存了定期。客户经理忽悠他做理财,他想还是定期最保险。转身到ATM机上查看,存了定期的那些钱就不见了。怎么看不见定存的款数?他问银行柜员。人家告诉他要在网银上才能查看,于是又耐心向他介绍怎样开通网银。身份证号,手机号,卡号,密码……听上去似乎很麻烦。他问查看账户是否要输入卡号,柜员说那是当然。他还是有些疑惑:网上满世界是黑客,透露了卡号是不是不大安全?对方解释:开通时会给你一个验证码,到时候输入那个验证码才能证明你的身份。他越听越晕,全都抖落出去,岂不是更不安全?回家把这事说给老婆孩子听,儿子说老爸真是老了。
他忽然想起阎科长,时间机器在过去和现在两头穿梭。那老阎看谁都像是阶级敌人,现在他接到电话首先想到不法分子。过去搞阶级斗争,实际上没几个坏人。现在讲和谐、稳定,倒是什么人都得防着。公安大学那个王大教授在电视上讲防贼防骗,不要相信陌生人。真是金口玉言。老阎自从脑震荡以后,阶级斗争那根弦松弛了不少,那回赵主任家的菜窖塌了,他就没说是阶级敌人搞破坏。以前总盯着小褂子,那小子偷鸡摸狗,还跟邢大牙拉拉扯扯,那不是是腐蚀革命干部是什么?后来脑子不大好使,看人倒是看顺眼了,见着小褂子就称兄道弟拍肩膀。可是,星移斗转,世事无常,阶级斗争不抓不灵,阎科长一不留神,整个世界就走样了。
听老虞婆子说,后来老阎身体恢复得不错,脑子也好使。虞喜娟两口子前年回过农场,得知韩书记、赵主任已先后故去,剩下那些老人都见到了。老阎说他早就不管事了,也管不了那么多。捷尔任斯基前脚走了,苏联就垮了不是?老阎退休后到处求仙访道,一门心思研究中医养生,不知从哪儿寻摸一个抗衰老的秘方,是将蛤蟆趾甲、红皮葫芦籽研成细末,加入大黄、羚羊角煎水服用。你瞧老阎都七十好几了,就是不见老。玩微信,打游戏,跟年轻人似的,还将这些年搜集的养生奇术汇辑成一部《阎氏春秋》,每天在朋友圈里发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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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农场章文 发表于 2015-11-30 08:37 | 显示全部楼层
∣118∣一上午接到两个400电话,一听是做抵押贷款,他马上掐断。那些金融机构寻找客户,就这样满世界瞎撞?这会不会是骗子做了一个局,搞出什么阴谋?
他去银行办存款,将卡上一部分钱存了定期。客户经理忽悠他做理财,他想还是定期最保险。转身到ATM机上查看,存了定期的那些钱就不见了。怎么看不见定存的款数?他问银行柜员。人家告诉他要在网银上才能查看,于是又耐心向他介绍怎样开通网银。身份证号,手机号,卡号,密码……听上去似乎很麻烦。他问查看账户是否要输入卡号,柜员说那是当然。他还是有些疑惑:网上满世界是黑客,透露了卡号是不是不大安全?对方解释:开通时会给你一个验证码,到时候输入那个验证码才能证明你的身份。他越听越晕,全都抖落出去,岂不是更不安全?回家把这事说给老婆孩子听,儿子说老爸真是老了。
他忽然想起阎科长,时间机器在过去和现在两头穿梭。那老阎看谁都像是阶级敌人,现在他接到电话首先想到不法分子。过去搞阶级斗争,实际上没几个坏人。现在讲和谐、稳定,倒是什么人都得防着。公安大学那个王大教授在电视上讲防贼防骗,不要相信陌生人。真是金口玉言。老阎自从脑震荡以后,阶级斗争那根弦松弛了不少,那回赵主任家的菜窖塌了,他就没说是阶级敌人搞破坏。以前总盯着小褂子,那小子偷鸡摸狗,还跟邢大牙拉拉扯扯,那不是是腐蚀革命干部是什么?后来脑子不大好使,看人倒是看顺眼了,见着小褂子就称兄道弟拍肩膀。可是,星移斗转,世事无常,阶级斗争不抓不灵,阎科长一不留神,整个世界就走样了。
听老虞婆子说,后来老阎身体恢复得不错,脑子也好使。虞喜娟两口子前年回过农场,得知韩书记、赵主任已先后故去,剩下那些老人都见到了。老阎说他早就不管事了,也管不了那么多。捷尔任斯基前脚走了,苏联就垮了不是?老阎退休后到处求仙访道,一门心思研究中医养生,不知从哪儿寻摸一个抗衰老的秘方,是将蛤蟆趾甲、红皮葫芦籽研成细末,加入大黄、羚羊角煎水服用。你瞧老阎都七十好几了,就是不见老。玩微信,打游戏,跟年轻人似的,还将这些年搜集的养生奇术汇辑成一部《阎氏春秋》,每天在朋友圈里发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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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农场章文 发表于 2015-12-1 07:59 | 显示全部楼层
∣119∣那年春天,哈尔滨街上还是一派萧瑟。一个星期日下午,他去南岗一个同学家。在大学那几年,他经常去哈尔滨的同学家蹭饭。下了公交车,走过几条街,走过秋林公司门口。突然瞥见门斗里闪出一个背脊微驼的瘦高个儿,手里提着一个拎包。他又退了回去,那不是邢大牙么?走过去一看,果真是老邢。他从未没见过老邢这副打扮,一身藏蓝色涤卡中山装,脑袋上不是往常那顶毡帽,是铁灰色的干部帽。
嘿,你这兔崽子!老邢见到他很高兴,呲着大牙,握着他的手好半天不撒手。别站着啊,咱爷俩找地儿聊聊。老邢说着把他拽到饭馆里去了。等着上菜这功夫,要了啤酒先喝上。老邢不抽叶子烟了,递过来带嘴的牡丹烟。
老邢说他这趟是来出差的,到省局跑设备。他们原来的干校早就撤了,老邢现在是场部机械厂厂长。喝酒的时候,老邢问他读书苦不苦,看你都瘦了,头发也掉了不少。他说是学校里伙食太糟,发霉的大饼子,清汤光水的小米粥,比农场吃返销粮那些年还糟。老邢说,农场这两年油水足了,三天两头杀猪宰羊,场部大食堂专门有卖炒菜的窗口,你想吃个鱼香肉丝熘肝尖什么的,马上给你现炒。他真没想到农场变化这么大,听着一下子怔住了。他问起生产情况,老邢说这两年连续丰收,加工厂粮囤都装不下……
老邢说你们这帮孩子啊,走的真不是时候,其实当年一下子就翻过来了。老邢的意思是,你们知青没摊上好时候。话里话外是替他们惋惜,还有留恋之意。你们在的时候,咱们之间总有些磕磕碰碰,我知道,你们这些兔崽子背后也没少骂我邢大牙。许多人巴不得你们走,可你们一走,整个世界变得冷冷清清,大伙儿倒是挺惦记你们……别愣着,端起来呀,这松花江啤酒不错,哈尔滨人喝啤酒可不像咱们这么斯文。
知青一走,情况就好转。同样一句话,在他脑子里自然就转译成这番意思。在他听来,很不是个滋味。也许是冥冥之中的某种劫数,他们下乡前一年农场也是大丰收,他们在的那十年里竟没有一个好收成,可他们一走又是风调雨顺的好年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这难道不是一个巨大的嘲讽?
当然,他知道北大荒的耕作主要还是靠天吃饭,收成好坏赖不着知青,也赖不着上头哪个兔崽子。农场尽管机械化程度高(相对于公社,相对于国内其他地区),但耕种面积太大,说到底还是粗放作业,庄稼长什么样儿就看老天爷是否照应。他在良种站时经常阅读《国外科技动态》,那份内部发行的期刊上说,那十年正好是什么小冰河期。美国一些科学家认为,这跟太阳黑子活动异常有关……谁曾想,那十年间大规模的知青下乡支边运动恰恰跟太阳黑子活动周期搅在一起。
(对了,潘鸣啸那本研究知青的书完全忽略了这个问题。)
可是按老辈人说法,一切灾祸都与人事相关。农场坐地户们还不在心底里骂他们,到底是兔崽子们把风水搞坏了。中国人讲天人合一,知青的命运大概正是印证了这种天怒人怨。
他觉得很悲哀,他们自己弄得伤痕累累不说,给那片土地留下的只是兔崽子们的荒唐故事,十年的青春就这样白白糟蹋了。
老邢说你真该回去看看。他说他真想回去看看。可是,至今他也没有回过农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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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农场章文 发表于 2015-12-1 07:59 | 显示全部楼层
∣120∣陶渊明诗曰: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大学课堂上,老师讲到那几首《归园田居》,他心里并没有丝毫的田园浪漫想象。念着这诗句,他想到的是那些年的田间苦役,这诗句有现成的白话版本:早上三点半,晚上看不见。想起这套嗑,心底是极度厌恶。上海话说,吃死伊苦头。有趣的是,这大干苦干的荒唐口号竟出自他班上一位同学的手笔,是一个外号叫“大眼皮”的同学编的词儿。又是应了“天下真小”的老话。那家伙原是山河农场宣传干事,嫩江本地知青。班里有七八个同学来自北部地区场团,他们说大眼皮在嫩江一带很有名,谁都知道他会编扯这些玩意儿。那个山河农场,除了大眼皮,还出过一个名人,就是北京知青聂卫平,后来成了国人皆知的“棋圣”。
后来,他跟大眼皮熟了,想起这事儿就要数落对方。你咋不说“晚上连轴转”?就那几句烂词,坑了天下多少人!大眼皮说,还真让你蒙对了,你知道我们科长原来提的口号是什么——晚上连轴转,早上接着干。那时候宣传“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那就得把人往死里整。大眼皮说幸亏他拿过来改了改,才腾出这点睡觉时间。这样说,还真得感谢这家伙。
大眼皮绝对是个人物,对什么事情都有一套高屋建瓴的归纳。那时候许多同学醉心于文艺学、心理学或是红学和鲁迅研究,大眼皮看着很不屑。私下里跟他说,对咱们学文科的来说,什么学科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口号学”,中国革命就是靠口号起家,正是口号建构了一个新中国。咱们不说“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远的不说,五四运动“打倒孔家店”,霹雳一声就把封建主义给灭了。北伐战争“打倒军阀,打倒列强”,愣是把南北分裂的国家捏合到一起。再是共产党“打土豪,分田地”,这就让穷苦人有了盼头……其实,老人家最懂得这里边的道道。“要斗私批修”,“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八亿人口,不斗行吗?”言简意赅,惊雷滚滚,一下子就把神州大地搞得人仰马翻。对了,还有“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咱们不就是冲着这口号下去的么?现在咱们不说上山下乡是怎么回事儿,你得承认这口号本身极具创意,一下子给你打开一个想象的空间,激发你的浪漫情怀,告诉你如何你去实现那个并不存在的自我……毛主席挥手我前进,大眼皮做着毛的手势,像催眠似的抚慰他破碎而凌乱的心灵。
没错,当年在闸口车站登上北去的支边列车时,他和所有的知青一样,心头怀着浪漫的憧憬。汽笛声中,他们唱着歌……唱什么歌来着,你送我一枝玫瑰花?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听说那闸口车站早就没了。

二〇一五年十一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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