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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苦成子》连载(54)
五十四、敷衍塞责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
小成以他顽强的毅力,不停地向中央各有关部门,向党和国家领导人,向全国各大新闻媒体写信,诉说他的不幸遭遇。一封封浸透血泪和汗水的上访信,从北大荒这个小山村,源源不断飞向北京,飞向祖国四面八方。他坚信,阴霾的日子已经过去,几片乌云遮不住太阳,终有一天,党的阳光一定会重新照在他的身上。
看着骨瘦如柴的小成,日复一日,通宵达旦地写上访信,父亲既心疼又不安。他怕这样下去会累垮儿子,更怕上访会给全家招来灾祸。可是,他又无法阻止执拗的儿子。终日惶惶不安的父亲,只好默默祈祷上苍,保佑全家平安无事。然而,“灾祸”还是降临了——
这天上午,父亲正在家里收拾一堆捡来的牛骨头、烂鞋底,准备拿到收购站卖了,买点灯油食盐。小成还在写他的上访信。突然,老马倌高大虎急忙跑来:
“不好啦,大哥,县里来人了,一辆吉普车停在马号了!高喜说是为小北京的事来的,让我……给你们送个信,准备准备。”
老马倌说完,匆匆走了。
“唉,果然有今天!……果然有今天!”一听县里来了人,来的又是吉普车,父亲头上冒了汗。上次县里来人把父亲带走,用的就是吉普车呀!
“爸,您别担心,我闯的祸,我自己兜着!”小成的心也“扑通扑通”地跳起来,他努力使自己保持镇定。“爸,您先找个地方躲躲……我估计不会有啥大事。”
“唉,现在说啥都晚了……”父亲用幽怨责怪的目光看了小成一眼,顾不上拍打一下满身的尘土,慌慌张张,跌跌撞撞地走了。
告了两年状,写了两百多封上访信,现在终于有了回音!又是激动,又是紧张,小成觉得全身每条神经都在簌簌颤抖。慌什么,反正自己已经病成这样,死猪躺在床板上,还怕开水烫?况且,自己的要求没有错……想到这里,小成渐渐平静下来。他拿起毛巾擦擦脸,又整理一下身上破烂不堪的衣服。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
“这就是高小成,这两位是县信访办的韩主任和刘同志。”高喜领着两个陌生人走进屋,介绍几句,借故躲了。
韩主任和他的同伴,目送高喜出了院子,便打量起小成住的这间茅屋。只见土炕上铺着一块破苇席,面容憔悴,浑身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小成,背后垫着三个枕头,头朝里,脚朝外,直挺挺躺在炕上。两只盛杂物的破木箱,一张小炕桌,一个小木凳,便是这个屋里的全部家具。屋地当中堆着一堆破烂,由于房屋漏雨,山墙上几块墙皮已经脱落,潮湿的屋地散发着一股霉味儿。
来人默默打量屋子,小成也在默默打量来人。只见韩主任长得又瘦又小,穿着一身得体的蓝色制服,裤线笔直,浓密的头发乌黑闪亮,白皙的面孔,一对狡黠的小圆眼睛飞快闪动。那个姓刘的,五大三粗,穿件黄色军上衣,圆鼓隆冬的大脑袋上几绺稀疏的黄发。从他们进门那一刻起,小成见不是公安局的,心里一下子轻松许多。
“小、小高,你写了许、许多上访信,都转到我、我们信访办了。今天我们到这来,就是为、为这事。”韩主任干咳两声,脸上现出一丝僵硬的笑容。随即伸出两根细长的指头,动了动,又扳倒一根。“你要求解决的问题有两、两个,一个是知青问题,一个是、是治病。咱们就、就先说第一个吧……”
小成深知此人的狡黠和老辣,为了取得证据,小成拿出纸笔,飞快地记录着他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
“啊,我们认、认为,你中学没毕业,你父亲有、有历史问题,另外,你的介绍信是北、北京市宣武区知青办开、开来的,区、区和县是平、平级,我们可以有权不听。所以说,我们认为,在、在这种情况下,不能落实你的知、知青待遇。”
韩主任剩下的一根指头,在空中晃动着:“下面,咱们再、再说说你治、治病问题。”
“韩主任,您先歇歇,我说几句!”小成越听越气,放下了笔,“我觉得您说的这些话,都站不住脚,有些甚至非常荒谬!作为一个国家干部,您不该说出这种话来!”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请不要打岔。我承认,我中学是没毕业,可这责任并不在我。文革中,全国各地没毕业就下乡的学生千千万万,您能说现在党中央让这些人享受知青待遇是错误的吗?”
“啊……这个、这个……”韩主任张了几下嘴,没说出下文。“韩主任,我再问您,北京是个拥有几百万人口的大城市,
为了便于管理,必然要划分为若干个区,难道因为区和县平级,你们就可以置党的政策于不顾吗?”
“这、这个……”韩主任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掏出手绢,擦了擦汗,两只眼珠飞快地转了几转,突然厉声问:“高 小成,你父亲的历史问题是、是什么性质,你知道不、不知道?!”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十年啦,“四人帮”宣扬的这套反动的“血统论”犹如狼牙棒,“四人帮”及其爪牙和别有用心的人挥舞着它,曾使多少无辜善良的人们蒙冤受屈、惨遭迫害、甚至失去生命。如今“四人帮”被粉碎两年了,他们宣扬鼓吹的这套反动的“血统论”,早已为全党全国人民深恶痛绝,并遭到可耻批判!在茫茫苦海中挣扎了十年的小成,好不容易才漂到岸边,刚刚见到党的一缕阳光,想不到此时此刻,这位堂堂的国家干部,县信访办主任,竟然又挥起这条狼牙棒,劈头向小成砸来!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突然在小成心头猛烈燃烧起来,他抓起身边的茶缸,“啪”地蹾在炕上,茶缸里的水崩溅出来,洇湿了褥子。
“我不知道!”小成愤怒地说,“要了解他的问题,你们应该去派出所、公安局!不过,我要提醒你们一句,党的政策历来是,家庭出身不由己,革命道路可选择。我父亲的历史问题,只能由他个人负责,他是他,我是我!”
韩主任和他的同伴,被小成这突如其来的一通发火,吓了一跳,后悔事先准备不足,低估了这个只有初中一年文化,瘫在炕上的穷小子。然而,韩主任毕竟是从事信访工作多年的老干部,他掏出手绢,又擦了擦汗,眼珠一转,脸上立刻现出讥讽的笑容:
“那只是对外口、口头上说说,这类问、问题究竟该怎、怎样把握,我们比你清楚!”
韩主人的口气仍很强硬,但小成已从他那慌乱的眼神中看出,他在装腔作势,敲山震虎。小成的胸脯急剧起伏着,周身热血奔涌,多年的磨难化为怒火,火山似地爆发了:
“请问,二位是不懂党的现行政策,还是别有用心?我父亲的历史问题几年前就落实了,‘人民内部矛盾’,你们可以去派出所看档案。现在,出身于非劳动人民家庭的子女,入党、参军、考大学的有多少!难道这些都是假的?难道我们的党,我们的新闻媒体在欺骗全国人民吗?你们身为国家干部,却因为我父亲有所谓的历史问题,就拒绝落实党给予我的知青待遇,你们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可悲,可鄙,甚至可笑吗?退一步说,所谓的历史问题,是我父亲的,不是我的,几年前国家就为他平反,落实了政策。难道因为我错投了娘胎,就犯下了比我父亲还要严重十倍、百倍、千倍的弥天大罪吗?我再问你,我和高太平是一奶同胞、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他中学也没毕业,他的介绍信也是北京市宣武区知青办开的,我的父亲也是他的父亲,你们为什么落实他的知青待遇?难道我父亲的历史问题,只影响我就不影响他吗?”
“这个……他、他毕竟是你的哥哥,总、总比你大、大吧?”
韩主任张了半天嘴,没想到竟说出这么一句,小成差点被气乐了。他目光逼视着韩主任,问:
“有一个比自己大的哥哥,就阻碍了党的政策对我的落实,这是什么逻辑?党的政策中哪条哪款是这么写的?您拿来我看看!”
“……”韩主任像条被捞出水的鱼,光嘎吧嘴,发不出声。他用求援的目光看了一眼同伴。那位姓刘的同伴干咳了几声,说:
“小高,你要求解决的问题有两个,一个是知青待遇,一个是治病。其实,你第一个要求是为第二个要求奠定基础。你看这样好不好,咱们把第一个问题放到一边,先解决第二个?”
“啊……对,对,先谈第、第二个!”韩主任把同伴推到一边,自己又抢过话头。
“知青问题解决不了,由哪个部门出钱给我治病?”小成不客气地说,“这不是欺人之谈吗?”
“谁欺、欺骗你了?你、你这人咋这么说话!”早已憋了 一肚子火的韩主任,终于找到了反击的机会。他向前走了两步,挺了挺干瘪的胸脯,用手点指着小成,嗓门也更高了:“你、你把我们看成什么人、人了,我们……我们是堂堂的国家干部!”
“不错,你们是国家干部。不过,大概您忘了吧,去年冬天,不就是您这位堂堂的国家干部,骗走了我的知青介绍信嘛。”
“谁、谁骗你介、介绍信啦?”韩主任的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那、那个介绍信,还、还在我抽屉里锁着呢!”
“那你为什么不还我?”小成一面做着记录,一面穷追不舍。
“啊……”韩主任解开衣服扣子,不停地擦着头上脖子上的汗水:“咱们还是先、先说治病吧,方、方才我跟你们队长研、研究过了,咱们国家不、不富裕,你们生产队也、也力量有限,怎、怎么办呢?我叫公社给你解决三百块钱,你呢,再想想办法,找、找亲属借点,我看就、就差不多了。嘿嘿……”
小成急了:“韩主任,三百块钱治病,您不是开玩笑吧?我的亲属要是有钱,我能在炕上躺这么多年吗!”
“哎呀,我说小高,你、你这人咋这么固执!三百确实不少了。”韩主任说着拿起公文包,“你再打听打听,看有什么偏、偏方没有。偏方治大病呀!再说了,今、今天你在这躺着,兴许明天有个人从这路过,给你扎上几、几针,你的病就好了呢……哈哈哈!”
“那只是一种假设,我不同意!”
“好……好啦,好啦,不要说啦”韩主任打断小成的话,朝同伴递个眼色,两人逃出了屋子。
“回来,你们回来!我不同意……”小成在炕上急得大喊大叫。回答他的,只有一串急促远去的脚步声。
半月后,大队转来三百块钱,和一份县信访办油印的小成上访问题处理决议书,大意是经调查高小成的确是1969年出民工修筑战备工程而病,经信访办与其本人协商,达成协议如下,由民政部门一次性为高小成解决医疗费三百元;小成今后的口粮、烧柴由生产队逐年无尝供给云云。
“什么达成协议,纯粹强加于人!”小成把协议书摔在炕上,“既没落实我的知青待遇,又没解决我治病问题,我还得继续上访!”
年迈的父亲被吓得浑身一抖,用哀求的目光望着儿子:“唉,见好就收吧,你寻思政府是咱家开的,想咋地就咋地?……我看这就不错了,人得知足,知足者长乐……”
“又来了,你就知道知足!”小成暴躁地吼道:“我要重新站起来!我要下地走路!!!”
“你……”父亲怯生生地望着儿子。“人家已经给你解决完了,你……你再上告,人家该说你……你这是无理取闹了……”
“什么,我无理取闹?只要不死,我就一直告下去!”
“你……你……”父亲惊恐地瞪大眼睛,注视小成许久,突然,两只枯瘦皴裂的手拍了两下巴掌,一只手又高高地指向天空:“幸亏老天爷让你躺在炕上了,要不然……要不然……你得把天捅个窟窿!说不上你得闯多大的祸……”
小成看了一眼惊魂不定的父亲,摇了摇头,抹去眼角溢出的泪水,又拿起了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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