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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苦成子》连载(48)
四十八、烽烟再起
二愣结婚的鞭炮声刚刚响过,紧接着,又传来了二愣擅自挪用大量公款,被撤职的消息。
“打了一辈子雁,今天叫雁鹐了眼!”窦培光像个输红了眼,几乎要发疯的赌徒,倒背着手,迈动两条罗圈腿,在屋地当中来回走着。一双皮靴挡住去路,被他一脚踢出老远。他还觉得不解气,又抓起一只酒瓶子,狠狠摔在地上……
窦培光做梦也没想到,两个月来,他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妙计:让大队给三队施加压力,利用外甥女小红作诱饵,钓二愣上钩,里应外合。自认为绝对保险,万无一失,如今竟被人家破得稀哩哗啦,落个“赔了夫人又折兵”!他恨自己太大意,怎么没料到二愣这小子会提出先登记后结婚!他恨他的姐姐,这么大的事,居然背着他悄悄答应了,直到登完记要拜天地了,才告诉他实情。他恨他的姐姐,关键时刻背叛了他,独自带着她俩儿子进了三队……就这么认栽了?不行,不行,我窦四爷啥时丢过这个脸,栽过这么大跟头啊!想到这里,他停住脚步,转身对站在一边的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的几员干将,恶狠狠地说:
“不能就这么认了,说什么也得再拼一回!反正进三队是大队定的,公社点了头的,二愣下台前也同意了。这回,咱们就给他来个硬上工,他们撵也不回来,硬往上贴,硬往上靠,看他们咋办……”
“对呀,早咋没想到这着,让老曹去开他娘的什么会呀!”
“就是,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撅着屁股让人家搧吗?”
…………
刘黑子、李家兴、崔振亚几员干将,咧开嘴乐了,一个个像旱地里的小白菜见水,又来了精神。
“先别忙着高兴,我说两句,”窦培光的侄子,金柱子看了众人一眼,“要是……要是人家不让干,动起手来咋办?”
“你脑袋是榆木疙瘩?说你一肚子大粪,你还不服气!”窦培光白了侄子一眼,吐出一缕烟雾。“要是那样就好了,派出所、公安局、法院咱都有人,你们就往医院一躺,擎等着数票子、吃大馒头吧!”
“我琢磨着,那帮人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听说小北京总在背后给他们出主意,他们都管他叫……叫小秀才……”
“不就是那个瘫巴嘛,”窦培光用鼻子哼了一声,“你们放心,好戏还在后头呢,到时候,我让他哭都找不着庙门儿!”
刚刚割完小麦,顶替二愣当了队长的高喜,领着社员们扛着苫刀,拿着镰刀,下了门前的大草甸子。
利用麦收后的空闲搞副业,割草增加集体收入,是小成出的点子。他得知来年水库开始蓄水,整个大草甸子将被水淹,断定以后苫房草必将奇缺。现在多割一些囤积起来,将来准能变成大把大把的票子。
自从分队,小成就成了队里的参谋和智囊,为了如何搞好这个生产队,他左一个右一个地出着点子。事实证明,他的点子都是对的。他对许多事情的分析预见,也都非常准确。人们对他更加折服,遇事都找他商量,让他帮着拿主意。也许有人纳闷;小成整天躺在家里,怎么外面的事他全知道?他脑袋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点子?莫非他有什么超人的特殊功能?
其实这并不奇怪,历经磨难的小成,早把他个人命运与集体融为一体。病倒以后,他看过好多书,学会了用脑子想问题,特别是最近这几年,又结交了许多无话不谈的朋友,他把听来的信息和大家的意见归纳起来,用心去研究,去思索,于是就不难得出正确结论。
8月下旬,天气依然炎热。大甸子里的羊草,已经黄了梢。草丛中不时可以看到一朵朵盛开的野花。社员们来到一片清塘的小叶樟(草名)前,不用高喜发话,便分头割了起来。
高喜一气割了二三十捆。他直起腰,擦擦汗,想招呼大家歇会儿,一抬头,忽然看见窦培光手下的一帮人,手里拿着镰刀,走进三队的草场也割了起来。
高喜忙上前阻止:“哎哎,我说你们懂不懂规矩?这片草场我们占了,你们到别处割去吧!”
三队其他社员,闻声前来,也纷纷阻止:
“甸子这么大,草有的是,你们上哪割不成,偏在这割?”
“我说,你们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
不管三队社员怎么说,这伙人一声不吭,闷着头,只是一个劲割草。高喜明白了,他们是预谋好的硬来上工,便气愤地说:
“咱们分队都半年多了,现在又跑这来搅和啥呀?你们还讲不讲理?”
“啥理不理的。胡书记,曹书记让我们回三队,这就是理!”崔振亚一面说,一面漫不经心地割着草。
“你们……你们这是拿着不是当理说!告诉你们,干也白干,不给你们记工!”
“没关系,大脑袋,我们自己记!”
“你……你……”大脑袋是高喜的外号,顿时他被气得头上青筋突突直蹦,脖子涨得老粗,一时说不出话来。徐大明白见状,上前扯开了公鸭嗓:
“我说,人有脸,树有皮。当初是你们自己愿意走的,户口迁了,车马种子淹没款你们都拿走了,在外面溜达够了,见我们搞好了,又跑这混吃喝来了,你们愧不愧的慌?”
“嚯,放屁崩出个豆瓣来!”膀大腰圆的李家兴从后面挤过来,“户口迁了不假,现在不是又迁回来了吗?迁回来了就得给落,共产党没有饿死人的!”
高喜终于找到一句有力的话,反击说:“谁给你们迁的找谁去,跟我们无关!”
“跟你们无关?”李家兴干笑两声,“二愣呢,把他叫来,问问他同意了没有?”
“对,把二愣找来问问!”
…………
窦培光手下的干将和亲友,纷纷围上来。
“你们的户口是走后门偷着迁回来的,臭无赖,纯牌他妈臭无赖!”徐大明白越说越气,忍不住话里带出脏字。
三队的社员,也纷纷上前,一个个怒目而视,剑拔弩张。刘刘黑子一看笑了,又往前凑了几步,摇晃着脑袋,阴阳怪气地说:
“我们赖你啥啦?赖你妈、赖你老婆、还是赖你妹子啦?啊,你说呀?”
刘黑子的背后,立刻发出一阵怪笑。徐大明白的妹妹,还没出嫁的大闺女淑芬,被气得捂着脸,哭着跑开了。
“臭流氓,我……我他妈搧你!”徐大明白脱下一只鞋,拎着要冲过去,被大嘴拉住了。
“来呀,姓徐的,今天你要是碰倒爷爷一根汗毛,我让你跪着给我扶起来!”刘黑子摇着脑袋叫了半天,见徐大明白没过去,又把矛头指向高喜:
“我们是三队出来的,现在回老窝,天经地义,谁也挡不住。”说到这里,他回过头,对他的那帮同伴说:“我说老少爷们,他高大脑袋不同意当个屁呀!你们说是不是?”
刘黑子背后,又是一阵恶意的哄笑。
“姓刘的,你嘴巴干净点!”高喜脸色铁青,双手攥起了拳头。
“咋地,管天管地,你还管人拉屎放屁?我的嘴,愿意说啥说啥!……高大脑袋,你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脑袋大点吗?……小爬虫!把你表哥拱下去,你爬上来了……想打架?来吧,过来呀!怎么……尿裤子啦?哈哈哈。”刘黑子比比划划地挑逗着。他想以此激怒高喜,只要高喜一动手,大队立刻就能撤掉他,以后一切都好办了。
士可杀不可辱。年轻气盛的高喜果然被激怒了。他一把扯下身上的布衫摔在地上,双拳紧握,一步步逼了过去。三队的社员们怕他吃亏,也一同跟了上去。刘黑子那帮人乐了,一个个也都挽起了袖子。
一场群殴恶斗,眼看就要发生了!
…………
“不好了,出事啦,出大事啦!”
小成躺在炕上正在看书,父亲慌慌张张跑来,一进屋就埋怨开了:“队里的事,叫你别跟着掺和,就是不听,就是不听……这回可好,闯大祸啦!”
小成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他望着脸色灰白,神情紧张的父亲,问:“出啥事啦?”
“上头来调查组啦,要整你的材料!唉,我早就说,东头那帮人得罪不得,你就是不听……”
原来,刚才父亲和一帮妇女在地里间白菜,忽然,来了两个人要找队长。高喜不在,领着干活的古文进迎了上去,他们在地头说着说着,吵了起来。父亲有些耳背,听不清他们吵什么,还在间白菜。徐大明白的老婆,徐嫂来到父亲身边,悄悄告诉父亲: “那俩人是上边来的,说小成给小学生讲了什么岳飞传,毒害青少年……你快回去给小成送个信,让他好有个准备。”
父亲一听,吓得魂飞天外。儿子长年瘫在炕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这要是被弄到公社,连批带斗,折腾一顿,还不要了他的命。父亲跟头把式,一口气跑回来。
“爸,您别担心,”问明情况,小成镇静下来。“真的假不了,假的安不牢。我没讲过,我不怕!”
“哎呀呀,都啥时候了,还拔犟眼子!淹死会水的,打死犟嘴的……哪个庙里没有屈死鬼?呆会儿人家来了,好好认个错,好汉不吃眼前亏呀……就算我这当爹的求你了。”父亲急得掉了泪。
“我知道咋办,您先躲躲吧。”
小成打发走父亲,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破衣服。工夫不大,古文进领着两个干部模样的人进了屋。
“我们是县里的,”一个操南方口音的人对小成说:“有人向上反映,说你经常给小学生讲岳飞传,毒害青少年。县领导对这事非常重视,认为这是当前‘右倾翻案风’在我县的一种表现……我们就是为这事来的。高小成,你必须老老实实向我们坦白交代……”
“我提个问题可以吗?”小成打断他的话。操南方口音的人看了同伴一眼,点点头:
“可以,问吧。”
“是谁向县里反映的?”
“谁反映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到底有没有这事?”操南方口音的人语气更加严厉。
小成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反问:“你看我这样子,爬都爬不动,怎么到小学生当中去?谁把我抬去的,抬到谁家,讲了几回?还有,听讲的学生又都是谁?”
古文进忍不住,“噗哧”乐了。
操南方口音的人,不满意地瞟了古文进一眼,打开笔记本看了看:“时间……是去年12月下旬,地点就在你家里,你对牛长斌同学一个人讲的。”
牛长斌是窦培光的小外甥,正在读小学五年级,头年冬天,的确到小成家里来过几次,求小成帮他修改作文。小成好心好意帮了他,没想到,到头来他竟为虎作伥,帮助别人来诬陷自己。小成气得咬牙,又一转念,他毕竟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一定是被别人哄骗利用了。想到这里,小成的气消了许多,口气也变得娓婉了:
“同志,请你们把这个学生找来,我当面问问他,我到底给他讲了几回,讲的时候是白天还是晚上,当时屋里还有谁?”
“我看没这个必要,”另一位调查人员,瓦刀脸发话了,“你给他讲了好几十回,具体时间白天还是晚上没说,没有第三人在场。”
小成长长出了口气,他终于找到破绽:“你们想想,12月下旬,正是学校期末复习考试最紧张的时候,白天他得上学吧?晚上来听书我父亲该在家呀!怎么会从始至终,讲了好几十回,从来没有另外一个人碰上呢?这需要好多天呀!”
“这……”两个调查人员被问得张口结舌,互相对视一眼,操南方口音的人搔了搔后脑勺:
“真的没讲过?告诉你,要是让我们查出来,可罪加一等……”
“加十等也没关系,我根本就没讲过!”
…………
这时,父亲从外面走来,递给小成一封信,然后退了出去。小成立刻意识到,这封信一定非常重要,否则,掉片树叶都怕砸脑袋的父亲,决不会在这个时刻送来。
信是北京父亲原单位寄来的,封口已被拆开。显然,父亲已经看过。小成忙抽出信瓤,只见上面写着:
高士英同志:
你好!……根据中央文件精神和北京市委的有关规
定单位给你的两个儿子高太平,高小成补办了知青手续,
今后他们可以在当地享受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一切待遇。
现将手续寄上……
这突然降临的特大喜讯,使小成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胸膛里像有个鼓锤,在拼命敲打。此时,他已忘了身边正在发生的一切,又拿起信封捏了捏,从里面拿出两份北京开来的,盖有鲜红印章的知青介绍信。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小成那憔悴的面颊上,扑簌簌流淌下来。
十年前的一个晚上,父亲突然被单位的造反派、红卫兵打成“历史反革命”,小成、太平随之变成“狗崽子”,被赶出学校的大门。他们父子三人,被迫离开繁华都市,来到这荒僻贫困的北大荒。十年的风霜雨雪,十年的屈辱辛酸,十年的痛苦磨难,一齐涌上小成的心头。他苦苦煎熬,苦苦祈盼了十年!现在终于盼到这一天,党的阳光终于重新照到他身上!!小成是无辜的,然而,无辜的小成啊,却承受了本不该属于他的太多太多的苦难!!!
小成把知青介绍信紧紧贴在胸前,他什么话也不说,任凭那汹涌的泪水流淌。流吧,流吧,尽情地流吧!流出的是十年的苦涩与辛酸,流出的是十年的痛苦与屈辱……
两名调查人员,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离开了屋子。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说笑声,徐嫂和一帮在地里干活的老头、妇女进了屋,父亲也回来了。
“小北京,大伙给你道喜来了!”徐嫂话一出口,屋里立刻响起一片笑声。
“调查组一来,小北京他爹都吓哆嗦了,”满头白发的老王头,自己动手倒了一杯热水,坐在炕上。“我说老兄弟,别怕, 这不是前几年了,想给谁捏个啥罪就是啥罪。我正说着,送信的就来了,你们说,咋就这么寸(巧)……”
“这场大难躲过去了,谁知以后……”父亲仍然心有余悸,忧心忡忡。
“大爷,您就放心吧,”徐嫂拿起小成的知青介绍信,在空中晃了晃,“有了这个,谁再整小北京,就是迫害下乡知识青年,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叫我看呐,小北京的罪,这回可算遭到头了……”
徐嫂正说着,高喜、老好、大嘴、徐大明白等一大帮人也来了,屋里装不下,有些人站在了外面。小成一愣:
“你们不是割草去了吗,咋回来了?”
“不干了,东头那帮人硬来上工,还找茬打架……刚才我再晚到一步,就打起来了……咱惹不起,还躲不起?”老好把刚才甸子里发生的事,对小成说了一遍。
“你越怕,那帮人越骑你脖子上拉屎……”高喜喘着粗气,脸上余怒未消。小成皱起眉头:
“千万不能动手,一动手他们就讹上咱们了。不过……咱老这么呆着也不行,再过二十来天,就割大田了。依我看,最好的办法是上公社,找一把手焦书记去,把当初咱们怎么分的队,东头那帮人怎么带着淹没款、生产资料去外地开荒建队;现在大队、公社个别领导,又把他们的户口迁回来,硬往咱队落的事,都给他抖搂开,同时把咱们不能收户的原因讲清楚,请公社把这帮人拆散开,各生产队分摊。”
“这……公社能听咱的?”高喜连连摇头。
“我看能,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你们想啊,他们这么多人硬来上工,咱们这头又坚决不让,眼瞅快到秋收分粮的时候了,双方都红了眼,弄不好非出人命不可!事情闹大了,上边追查下来,他们也害怕。”
“就这么办,这事还是彻底解决了好!”小成话音刚落,古文进把手一挥:“甸子里割草的,走啊,跟我上公社!”
十几名社员扛着大钐刀、拎着镰刀,跟着古文进,沿着甸子边上的小路奔向公社。窦培光手下的一帮人见了,料定他们是去告状,惟恐事态发展对己不利,拎着镰刀尾随其后。这一来不打紧,这些人的家属,担心双方路上会打起来,纷纷放下手里的活,也尾随着追了上去。三支队伍,七八十人,浩浩荡荡,开进公社大院。
公社党委正在开会,忽然外面来了一院子人,许多人手里还拿着镰刀、钐刀,吵吵嚷嚷,要见焦书记。焦书记不在。副书记胡林慌忙跑出来,当弄明白怎么回事,又见双方这横眉立目,剑拔弩张的架势,心里有鬼的他真的害怕了,秃脑门上冒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这时他才明白,事情并不像当初他想得那样简单,弄不好,不仅刚刚变为先进的三队会重新垮掉,甚至还会酿成重大恶性事件。到那时,造成这一切严重后果的责任,可不是他这个小小的公社党委副书记承担得了。想到这里,他板起面孔,把窦培光手下的那帮人狠狠训斥一顿,让他们马上回去,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听候公社重新安排;然后让古文进带上三队社员,马上回去干活,并表示,公社党委一定认真考虑三队社员提出的建议。
窦培光精心策划、点燃的这起烽烟,终于被平息了。然而,还没容小成松口气,一件更棘手的事又发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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