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注册时间2011-12-13
在线时间 小时
最后登录1970-1-1
金钱
|
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苦成子》连载(46)
四十六、众志成城
“开镰喽——!”
“开镰喽———!”
经过四五个月的苦干,社员们终于迎来麦收。全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能干动活的都来到了麦田。
金色的麦田,一眼望不到边。棵棵麦子穗大粒长,齐刷刷的没腰深。微风吹来,麦浪涌动,清香扑鼻。望着眼前这用汗水换来的马上就要到手的粮食,社员们一个个喜上眉梢。
“大伙注意,现在开始派活了!”高喜跳到一个土墩上,大声说:“大姨父、高大爷、陶大叔,老王大爷,你们这些老头码麦子;小驴子、运动、小香子、你们这帮小嘎捞麦子;白嫂、徐嫂,你俩到仓库领一百斤白面,蒸馒头,再到队里的土豆地起点土豆子,炖上一大锅。从今天起,凡是在队里干活的,中午队里管饭。还有,老夏,你回家挑副水桶来,给大伙送水。其余的,都拿上镰刀,跟我割麦子去!”
大家立即分头行动。麦田里银镰飞舞,“嚓嚓”声响成一片,刹那间,一捆捆麦子撂倒在田边。小学生、小嘎子们立刻跑来,把麦捆拖走,归拢成堆。父亲和老王头等一帮老人,忙把麦捆穗朝里根朝外,垛成了一座座既通风又防雨,顶端尖尖的小“塔”……
火辣辣的太阳当头照着。社员们汗流浃背,你追我赶,干得热火朝天,欢笑声伴着麦子的清香在田野里飘荡。
这时,肥胖短粗的二愣,挺着大蛤蟆肚子,不知从哪钻了出来。只见他嘴里呼呼喷着酒气,摇摇晃晃,来到麦地当中,冲着干活的人们大声说:
“班子的人听着,大队来人了,马上到会议室开会!”
盛夏麦收,正是龙口夺粮的时候,开哪门子会呀?地里的人们全愣了。
新落成的会议室里,三队的干部们坐成半个圈,大队曹书记正在讲话。曹书记也刚刚喝过酒,脸色酡红:
“……自从分队以来,咱们三队广大贫下中农,社员群众,啊,在小队领导班子的带领下,冒严寒,战酷暑,啊,克服了劳力少,任务重等重重困难,啊,不失农时地完成了春耕、夏锄生产任务,啊,还打了一眼井,盖起了砖瓦化的大马号、会议室。啊,很了不起嘛!这是三队有史以来,啊,没有过的事情嘛……”
曹书记之乎者也地讲着,三队的干部们咬起了耳朵:
“他这葫芦里卖的啥药啊?”
“我看没好药!”
…………
高喜忍不住了:“曹书记,有啥事就直说吧,我们还得割麦子呢!”
“啊……这个……”曹书记尴尬地干咳两声,“眼下正是麦收大忙……啊,收完麦子,用不了几天,又得割大田了。啊……这个……俗话说三春不如一秋忙!大队考虑到,你们劳力少,经过研究,啊,特意给你们队安排了一些劳力,这也是……这也是大队领导,啊,对你们的关心和支持……”
“拐弯抹角说了半天,是要往我们队塞户呀!”民兵排长古文进,“噌”地站起身,“曹书记,你是不是要把搬走的那一帮儿,再塞回我们队里?你说呀!”
“啊……这个……”
古文进没等曹书记说出下文,扯开嗓子:“明年水库一蓄水,队里的耕地就得淹去三分之二,剩下的这点地,我们还不够种哪,我们不收户!今年队里的麦子,秋收的大田,我们自己能收回来!”
古文进话音未落,高喜、德忠、白嫂也一齐叫喊起来:
“对,我们不收户!坚决不收户!”
…………
“静一静,都给我静一静!”曹书记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没想到,三队这几个年轻干部,竟这么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压了压胸中的怒火:“实话跟你们说了吧,你们队分出去的那些社员,有十几户在那边住不惯,已经回来了。总不能让他们这么长期呆下去吧?都是贫下中农嘛,啊,也得让他们吃碗饭嘛……”
“我们不缺人手,也不收户,你往别处安排吧!”没等曹书记说完,高喜、古文进、白嫂又喊了起来。紧接着,会计老好站起身,说:
“曹书记,他们户口早就迁了,分队时他们的公共积累、生产资料、还有四万多元的淹没款、搬迁费都拿走了,可以说与我们队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他们在外面吃喝玩乐,把钱糟蹋光了,现在见我们收成好了,空着手张着嘴,又跑到这白吃来了,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吧!”
“对,没门儿!”
“我们不缺‘大爷’,我们养不起!”
…………
会场乱成一锅粥。
曹书记的脸扭曲了,突然厉声吼道:“嚷什么,嚷什么!还有没有点组织性纪律性?!明着告诉你们,这些户是从你们队迁出去的,现在人家要回来,名正言顺,天经地义,谁也挡不住,这事是大队支部通过的!二愣,你是这个队的队长,你先表个态,说,你到底同意还是不同意?”
大家的目光立刻集中到二愣身上。只见他低着头红着脸,吭哧半天,从喉咙里咕噜出两个字:
“同……意……”
“你跟谁商量了?这么大事,你有什么权力一人决定?”高喜“噌”地站起身,手指几乎戳到二愣脸上。
曹书记“砰”地一拍桌子:“坐下,都给我坐下!二愣是你们大伙选出来的,是一队之长!他代表你们全队!”
会议室里的吵嚷声,被隔壁正在切豆饼的老马倌高大虎,听得清清楚楚,他再也无心干活,一溜小跑,来到小成家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大……大队来人了,硬逼着咱队非收下那帮回来的‘大爷’不可!完了……全完了……”
高大虎瘫坐在炕上,一只粗糙的大手,托住了深深垂下来的脑袋。
“大叔,是曹书记一个人来的,还是有大队、公社其他人跟着?”瞬间的慌乱过后,小成镇定下来。
“哎呀呀,一个就要命啦,还问来几个!”
“小队班子的人都同意了?”
“妈巴子的,二愣同意了,这小子八成吃那头好处了,保管、出纳不吱声,心里也是向着那头,光俺高喜,还有文进、会计、妇女主任顶着呢……这会儿,怕是要吃不住‘烙铁’了……唉,刚寻思着这回可吃顿饱饭了,谁曾想……完了,人家官大,嘴大呀……”
小成紧皱眉头,脑子里飞快思索着。事情明摆着,只要分出去的这些人一回来,三队父老乡亲半年来的劳动成果和今后的一切希望,都要付诸东流。生产队必然还要恢复老样子,甚至比过去更糟,因为耕地只剩下三分之一了。
“小北京,你喝过墨水子……就没办法了?眼瞅着就这么完了?”高大虎抬起头,用期望的目光看着小成。
“办法倒是有。他曹书记不是不讲理吗,咱给他来个不讲理对不讲理!”小成知道,这事再次关系到全队一百多人的命运。情况紧急,容不得他考虑更多。他如此这般说了几句,高大虎笑笑,点点头,一溜小跑,直奔门前的麦地……
会议室里,气氛紧张到了白热化。曹书记忽而跳脚,忽而把桌子拍得山响,吼声震得人们的耳朵嗡嗡直叫: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告诉你们,这不光是我个人意见,也是大队支部意见!下级必须服从上级,这是组织原则!再说,你们队一把手,已经同意了……”
人们从没见过曹书记发这么大火,全吓呆了。一瞬间,会议室里鸦雀无声。这时,会计郝德忠小声嘟囔一句:
“既然这样,还叫我们开会干啥?”
“就是。”
…………
好几个人立刻随声附和。
“放肆!”曹书记“咚”的一拳,重重擂在桌上。他用手指着会计,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别忘了你是什么成份!一句话我就能把你撸(撤)喽!”
会计老好的脸,一下子红到脖根。他忽地站起身:“这会计,不是我走后门挖弄来的,你找别人干吧!”说罢,掏出一串钥匙扔在桌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哼,少了你这个臭鸡蛋,还不做槽子糕啦!”曹书记把手一挥,“接着开会。”说着,他把目光盯在老保管的脸上,一字一顿地问:“老张,你也反对收户?”
“………”外号叫做“老油条”的老保管张谦,忙低下头。这真叫他左右为难,同意收吧,队里垮了,自己一大家人,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不同意吧,从外边回来的那帮人里,有他的亲家,其他的也都直接或间接和他连着亲,这话要是传出去,往后还咋见面啊?想到这里,他有气无力地说:“我……我听大伙的。”
曹书记的目光又落在出纳员身上:“你呢,小佟?”
佟建国是窦培光堂兄鬼脸的小舅子,要回来这些户,同样都和他连着亲。当初,要不是老婆听了小成的劝告拖他的后腿,再加上他满以为自己能当上这个队的一把手,他决不会留下来。现在窦培光这伙人返了回来,他们在大队、公社和县里都有靠山。在他看来,窦培光这些人重新进入三队,势在必成。惯于见风使舵的他,随口答道:
“我听大队的。”
“妇女主任,你什么态度?”曹书记严厉的目光,又落到白嫂身上。白嫂害怕了,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慌乱中说出一句:
“我……我弃权……”
“事情就这么定了!”曹书记脸上终于露出胜利的笑容,“会计,妇女主任弃权,副队长,排长反对,其余三票同意。明天就让那些户……”
恰在这时,会议室的门“砰”一声开了,满头白发的老王头、拄着棍子的老古头,气喘吁吁地闯进来,后边还跟着几个老太太和一大群刚从地里赶来的社员。年近八十岁的老王头,颤颤微微,径直来到曹书记面前,双手作揖,颤声哀求说:
“曹书记,您就高抬贵手,赏我们一碗饭吃吧,别往这队塞户啦……您要是不答应,我……我这给您跪下了……”
“起来,起来,简直是胡闹!简直岂有此理!”曹书记被这些人闹懵了,气得语无伦次:“这儿开班子会呢,我、我出去……都给我出去!你、你们……谁让你们进来的?都给我出去!”
老古头见苦苦哀求无济于事,手中的拐杖一挥,身后的社员们立刻涌了上来:
“曹书记,收户这么大事,为啥不让我们知道?”
“我们要求召开社员大会!”
“曹书记,当初是你来给我们分的队,车、马、种子、粮食、饲料、公共积累、好几万元的淹没款,都让他们拿走了,糟蹋光了,现在看我们搞好了,又让两队往一块合,你安的什么心?”
“是阶级敌人破坏生产,还是你破坏生产?”
“说,那帮人给你啥好处啦?”
…………
人们向前拥挤着,几十条喉咙一齐叫喊、质问、乱乱轰轰,谁也听不清谁在说什么。
“大家静一静,听我解释一下,”曹书记有点招架不住了,头上冒了汗。他干咳几声,两手罩在嘴上,冲着屋里屋外的人们,大声喊道:“收户的事,是胡书记点了头的,是事先征得你们队长二愣同意的……刚才,你们队领导班子……”
“谁同意了也不行!我们要吃饭!”人群里,有人举起手臂,带头喊起口号。几十条手臂立即跟着举了起来:
“我们要吃饭!”
“我们要吃饭!”
…………
巨大声浪,淹没了曹书记的吼声,冲出马号,在田野上空回荡。人们只见曹书记两手在空中乱抓,嘴巴一张一合,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曹书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时,他忽然看到二愣红着脸一直站在身边,狠狠踩了他一脚,低声骂道:
“呆子,说话呀!”
二愣这才如梦方醒,挺着大蛤蚂肚子,来到众人面前:
“我……我说老少爷们,大伙用不着担心,公社胡……胡书记和曹书记说了,以……以后粮食不够吃,上边可以给……给咱们返销粮,拨救……救济款……”
“放你娘的屁!”二愣正说着,忽然后脑勺上重重挨了一下,回头一看,一个满头白发,干巴瘦的老太太,瞪着两只白多黑少、带着血丝的大眼珠子,举着一把沾着青菜叶子的大笊篱,对着他正在呼呼喘气。这老太太不是别人,正是老古头的老伴,从小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的大姑。二愣这小子再混,也不能跟自己的亲姑姑动手啊!就在这一愣神的工夫,二愣脑袋上又重重挨了一下,吓得他慌忙用手抱住脑袋,一面四处躲闪,一面急得哇哇大叫:
“大姑,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呀!”
“说……说你娘个攥儿!”老古太太踮着两只小脚,挥舞着大笊篱穷追不舍,“眼瞅来雨了,不赶紧带人去割麦子,在这扯他妈犊子!”
曹书记被气得脸色铁青,上前一步,把二愣挡在身后,用手往门外一指,凶神般地吼道:“你、你们这是故意搅闹会场!……出去,都给我出去!”
曹书记一声大吼,社员们的哄笑声戛然而止,不料老古太太的疯病被吓犯了。她像被人使了定身法,手中的笊篱掉在地上,瞪着大眼珠子直愣愣站在原地,哆哆嗦嗦地问:
“你……你是谁呀?”
“装什么蒜,来人,把她给我轰出去!”曹书记又是一声大吼。
老古太太浑身一抖,神经更加错乱,“扑通”跪到在地,鸡啄碎米似地磕起头来:“阎王老爷……别让小鬼来抓我……我害怕呀……我,我这给您磕头啦……”
“嘣嘣嘣”,老古太太磕了几个响头,随即从桌上抓起几张报纸,在烧水的灶膛里点着,一张张往曹书记身上扔,一面嘴里不停地叨咕:
“阎王老爷,我这给您烧纸啦,给您送钱啦,饶了我吧……您饶了我吧……”
人们一阵哄笑。曹书记鼻子都气歪了,左躲右闪,气急败坏地冲着二愣喊:
“快,把她给我轰出去!”
二愣上前,要搀扶大姑,一抬头,忽然看见二姑父、高喜的爸爸高二蔫,挥着一根鸡蛋粗的棍子向他奔来。二愣见事不妙,挤出人群,撒腿就跑。高二蔫一面紧追,一面大骂。人群一阵大乱。混乱中,老马倌俏俏捅了捅高喜,高喜明白了,把手一挥,大声说:
“要下雨啦,走啊,赶紧割麦子去!”
“走喽,割麦子去喽!”
…………
堂堂的大队党支部书记,被孤零零晒在会议室门口。他跳着脚,冲着远去的人们声嘶力竭地高喊:“回来,回来,你们都给我回来!……”
回答他的,是一串串开心的笑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