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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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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苦成子》连载(35)
三十五、绝望
又下雪了,雪后照例刮起了大烟炮,狂风卷着雪粒扑打在窗上,唰啦唰啦地响着,令人心烦,令人心颤。
冰凉的土炕上,小成紧紧裹着被子,痛苦地呻吟着。近来,他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他的病越来越重,而治病的希望,越来越渺茫。这么长期躺下去,一切都靠别人照料,完全成了家里的负担,父亲的心病。他总在想,如果他早点死了,父亲就解脱了,再也不会为了省下点粮食给他而自己整天吃糠咽菜,更不会因为无钱给他治病而愁得心碎了。也许,家里没了他这个累赘,哥哥的婚事就有希望了。
想到死,泪水顺着小成憔悴的面颊流淌下来。他毕竟只有二十岁呀!二十岁,人生最美好的年华才刚刚开始!在这个世界上,本该属于他的幸福他都没有得到,而本不该他遭受的苦难,却一个又一个落到他身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种种痛苦,在漆黑寒冷的漫漫长夜里苦苦地煎熬着,祈盼着,希望生活能对他闪出一丝光亮。然而,没有,没有!严酷的现实告诉他,作为一个“历史反革命”的儿子,他活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是多余的。
透过泪水,小成默默环视屋子:光秃秃的土墙,几件简陋的家具,几件破烂的衣裳。这就是他和父亲、哥哥奋斗了五年,用他们血汗换来的全部成果。这里是他们亲手创建起来的共同生活了五年的家呀!虽然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与辛酸,但要离开这个世界,他忽然觉得这里的一切,又是那么使他依恋!为了不再拖累父亲,不再拖累哥哥,他必须选择死亡。泪水在小成脸上汩汩地流着。他移动目光,寻找着身边可以用来自杀的东西。有了,他发现了塞在炕梢破箱子底下的那只小盒子,那里面放着一套理发工具。那是四年前,为了给全家、全队人理发,他特意托北京的崔姨,从几千里之外邮来的。他用尽全身力气,掀开被子,一点一点向炕梢爬去,越来越近了,他伸出的手终于碰到了盒子。他喘着粗气,细瘦的胳膊剧烈抖动着,他想把盒子拿到近前,试了一下,没有端动,就又往前探了探身,把手伸进盒里,摸出一把剪子。镀了一层镉的理发剪子,亮晶晶的,在昏暗中闪着银光。剪柄上,两个套指头的小圈磨得露了铜。他用这把剪子,给全村多少人理过发呀,想不到今天,却要用它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小成心里一阵难过。他张开剪子,试了试刃口。刃口已经生锈,但仍很锋利。他合上剪子,两手紧握剪柄,把锋利的剪子尖对准自己的胸膛。他又一次转动目光,想最后再看一眼这个他生活了五年的小屋。这时,他忽然看见了挂在墙上的镜框中的照片。这是小成的生身母亲,是家里保存下来的母亲的惟一遗物。照片上的母亲,是那样年轻美丽,那样慈祥。母亲正在微笑地注视着他。多少往事,多少辛酸痛苦一齐涌上心头。面对母亲的遗像,小成不禁潸然泪下,喃喃说道:
“妈,您不该生我,不该把我丢在这个世上不管呀!……妈,我不愿死……可我没有办法……我才刚刚二十岁,二十岁呀!……妈,您还记得吗,我在您坟前发过誓,长大了一定去接您,这一天您等不到了……妈,原谅儿子的不孝吧……”
小成哭罢,抹了一把泪,举起剪子,对准了自己的胸膛……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小成慌忙把剪子藏在身下。
“你这是……?”父亲从外而入,见到小成的样子,觉得奇怪。
“我……想找点东西。”小成慌乱地说。
“要什么,我给你拿。当心凉着……”父亲说这里,忽然看见了小成身下的剪子,顿时明白了,他这是要自杀呀!父亲慌忙弯腰抱起小成,“你……你这是干什么,你……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呀!”
泪水从父亲那衰老黑瘦,满是皱纹的脸上流淌下来,落在小成脸上。小成这才看清,父亲的胡子结满冰霜,和帽子冻在了一起。
“我不能总这么拖累你们……”小成两眼噙满泪水,多少年来父亲对他的疼爱,涌上心头。“爸,我不恨您,也不怪您……是我自己命不好,得了这该死的病……”
“唉,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父亲抹了抹脸上的泪水,“你……你来到这个世上才几天呀,你得活下去,活下去呀!……听我说,天不能总阴着,日头也不能总在一家红,运动再长,也有结束的时候;三反,五反,四清……这运动,那运动,我经历的多啦,等运动过去就好了……”
“我的腿不能打弯儿了,也并不上了……我的病,好不了啦……”
“那不一定,等将来有条件了,咱们去哈尔滨、去北京,到大医院去治。你没听说过吗,北京、上海,人的胳膊掉下来了,都能重新接上。你得顽强活下去!爸爸是为了你、为了你哥才活在这个世上的……啥也别想,好好养病,好好活着,好好活着,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小成含着满眼泪水,点了点头。
春节到了,在山里又烧了一年木炭的太平,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地回到家中。望着光秃秃的四壁、衰老的父亲、病在炕上半死不活的小成,太平脸上充满了哀愁。
自从大老梁吐露心意,想把他的闺女二丫许配给太平,太平一直盼望弟弟早日把病养好,自己能早点把二丫娶过来。太平今年二十二了,村里和他年纪相仿的小伙子,一个个早已成家,有的已经成了两个孩子的爸爸。太平何尝不想有个自己的小家,干活回来,温存的妻子,会把做好的饭菜送到他的手中;衣服破了,妻子会用她那双灵巧的手为他补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小伙子到了这个年龄,谁不渴望心中的姑娘,早日投进他的怀抱!可是,家里长年躺着这么一个半死不活的病人,哪个姑娘肯进这个门啊………
太平翻遍身上所有的口袋,买了一瓶老白干,独自喝起了闷酒,以酒浇愁。
看着哥哥痛苦不堪的样子,小成的心碎了。是啊,自己对不起哥哥,偏偏得了这种不争气的病,拖累得哥哥到现在还成不了家。哥哥在山里,辛辛苦苦,拼着性命干了一年又一年,到如今还是光棍一条,两手空空,连件囫囵的衣服都没有……
太平喝醉了,倒在炕上睡了两天两夜。
第三天,太平醒了,两手捂着脸,张着大嘴,呜呜痛哭起来:
“咱家这日子,多会是个头啊……三年啦,三年啦!……别人家,孩子再小,年年往大里长,也有个盼头啊!可咱家家盼个啥呀,我的命咋这么苦啊……呜呜呜。”
“平……你这是怎么了?”父亲被吓坏了,慌忙从厨房跑来,“想开点,想开点……”
“我的命咋这么苦啊……呜呜呜。”太平张着大嘴,依旧痛哭。这哭声像把刀子,在小成心上不停地搅动,他用牙齿紧紧咬住被角,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
“你弟弟,他也不愿这样啊……”父亲哽咽着劝慰太平,“你俩是一个娘肠里爬出来的,是一奶同胞啊!……咱爷仨,一起从北京来到这,就得有难同当,生死相依呀……”无论父亲怎么劝说,太平依旧是哭。
“哥,我对不起你,拖累了你……我心里也不好受。”小成掀开被子,抹了抹脸上的泪水,“要不……你自己出去单过吧,别管我了,没我拖累,兴许……梁家这门亲事,马上就能妥了……”
“妥个屁!前几天大老梁跟我说了,他闺女,另找人家啦……”太平哭得更伤心了。
小成眼前一阵发黑。是自己影响了哥哥的婚姻大事呀!憨厚老实的哥哥,除了有把笨力气,干活不会藏奸耍滑之外,别无它能。有人能看中他,肯把姑娘许配给他,这是多么难得的机遇!可是,因为自己的拖累,哥哥永远失去了他心爱的姑娘。小成紧咬嘴唇,无声地哭着,他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死掉。
太平不吃不喝,又在炕上一连躺了三天。小成也一连三天没有吃饭。可怜的老父亲,含着一双泪眼,一会儿劝太平想开点,一会儿又劝小成吃点东西。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
第四天上午,太平的好友,一起和他在山里烧了几年木炭的鬼推磨来了,见状连哄带劝,总算把太平从炕上拉起来,陪他到外面散心去了。父亲这才长长出了口气,在小成身边放了块大饼子和一碗水,然后拿起镰刀,匆匆下了冰雪茫茫的大草甸子。
小成独自躺在炕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头上黑糊糊的房薄。过年了,尽管队里不开钱,尽管上面天天大会小会仍在狠抓阶级斗争,谁家不是杀鸡宰鹅做豆腐,欢欢喜喜吃上几顿好饭。而小成的家里却是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死气沉沉。不能再拖累父亲、哥哥了,不能!决对不能再拖累了!!现在家里没人,正是机会!!!
自从发现小成要自杀,父亲便把家里所有带尖、带刃、有毒的东西全藏了起来。然而,小成还是找到了可以利用的东西。他拼尽全身力气,把身子挪到炕梢,从破箱子下面掏出一只腿绷,把一头拴在扫炕的破条帚疙瘩上,另一头攥在手里,用力一扔,条帚疙瘩带着腿绷从幔杆上飞过,又落了下来。小成定了定神,抓住腿绑的两个头,挽个扣儿,套在脖子上,身子往炕沿边挪了挪,两眼一闭,用力向下滚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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