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夏梦 于 2012-9-28 06:28 编辑
(第二部分)
夏梦
我去找耿立夫,他说冬生会来找我的。 半个月后,冬生真的来了。 还是那件军大衣,军帽两边的捂耳上结满了白霜,眉毛和长长的睫毛也挂着雾样的东西。一脸的疲惫。脚上穿了连里不常见的军用翻毛大头鞋。他是坐采石场拉石头的车下山的。谁也没见,直接敲我们女宿舍的门。我们俩在月色中走向脱谷场。 “他们怎么把你调走了呢?”我迫不及待地说。“没办法。”叹了一口气的他接着说:“远了倒好,不受他们任何人管。” “那离太远了,我不能总见到你啊!”“我来呗。” “多折腾人哪。”“我不怕。” 他用那冻得通红的脸颊贴了一下我激动得发烫的脸蛋儿;“千难万险我都不怕,有了你,我就混身都是劲儿,在采石场我刚去半个月就受到了表扬。来看你吃这点苦不算什么。” “想我了吧?”“想。”他又用腮帮贴了我脸蛋一下。从军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本日记本,打开了给我看。天黑,看不见写的内容,只见厚厚的本上比女孩子写的还娟秀的一排排小字。好漂亮的久违了的美丽的字体,仿佛有多少年没见到了! 到工程连的采石场(他告诉我那个地方的全称),他每天晚上都在学习。还每天都在写一篇日记。记述我们的恋情和想念我的心情。从他的讲述中,我想像着在人们睡熟之后,他悄悄的起来,披着大衣,坐在炕上,在一个立起的肥皂箱上,工工整整地用娟秀的仿宋小字,描写想我的心情,把一腔爱倾注在笔下,写在纸上。还有,他手中没有诗书,却一首一首地背诵,写着唐诗,宋词。记下脑中记得的 “海燕”,“孔乙己”,和“为人民服务”!----- 而我,在跟他分开的这些日子里,还照样像个孩子似的蹦蹦跳跳。下了工,吃完了饭,照例在连里的大会前,大唱‘红灯记’和革命歌曲,也许就在那个时间里他正在奋笔疾书。 他从小在父亲的严格教育下,更因为家庭的熏陶,小小年记的他读了不少书。天文,地理,文学,医学无所不晓。除诗词外,他背得出中外名著。可眼下是“知识无用”,在兵团,他这样努力学习人们是要说成是走‘白专’道路。是搞资产阶级那一套。 人们可以不要知识,越土越粗越好。话也是粗的好,“你他妈的混蛋,”已成为时髦的语言。如要讲话,则要先说上句;‘我是大老粗------。’才更有资本。还有,每当讲事情或写书信,必须得在前面加上一条毛主席语录,比如说,“‘阶级斗争必须天天讲,月月讲’,我们今天开会就是要斗私批修!”;连里有一个知青给家长写信,信的开头写;“‘犯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爸爸,我要棉袄!”他爸爸不知怎么回事,吓得赶紧邮了一件棉袄来,还问为什么要斗爸爸?!这在连里都成佳话了! 而冬生他却偷偷地坚持着在业余时间里学习,坚持写日记。 这次的见面使我知道了他的价值,觉得了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有多么宝贵。我珍惜这分分秒秒的时间。在和他讲不完的心里话之后,像只小鸟般的靠在他的胸前,安静极了。静静地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嗵,嗵,嗵,嗵。我的心和它一起跳动,大地的脉博和我们产生着共鸣。 远离了冬生,我要为冬生做些什么?冬生能刻苦学习,我也该有所作为才是。我一直在想着。 连里开大会,要发展养猪事业。可目前人手不够。‘小神仙’和刚来连队的转业兵叫柳润良的连长耳语了一阵后说:“有没有想去猪号的?咱们采取自愿。”底下无人吱声。静得出奇。人们都知道,我们连的那个猪号破烂不堪,猪都死的差不多了,原先猪号就一个饲养员老张头,老大的岁数,老倔的脾气。 “我去!”我的喊声和我举起的手同时进行,打破了会场的沉寂,也吓了所有人一跳。哗地一下子会场开了锅。 “哇,行吗?”“个太小,还没扁担高呢。”“那次铲地,在垄沟里就睡着了。”“给猪唱歌去呀!”------还有的说:“臭显摆,干两天就得哭鼻子!”旁边的小李在下面拽了一下我的棉袄,“别去,你傻呀!” 新来的连长看了看我说,“你得说说你为什么去,去了能保证干好吗?” “我坚决要求去猪号养猪,是为了更好地改造自己的思想,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做到真正在思想上与工农相结合。我不怕养猪脏和累,我要在养猪工作中贡献我的一切!” 那时,我们狂热,幼稚,被每一个政治口号搞得热血沸腾,脑子里充满了为解放全人类献身的思想,浑身充满战斗的激情。我说这几句话是七里咔嚓,雄心勃勃,像朗诵诗似的。其实,我也是真要做点什么。 “还有要去的吗?”连长问道。 因太胖,人们管她叫‘特等‘的上海青年小傅举了手。接着还有杭州的文弱得像林黛玉的小张。她细高大个,戴着像冬生一样的眼镜。就我们仨。再没有举手的了。 第一天去猪号我就闹了笑话,个子矮,挑上扁担,扁担钩加上桶,比我人还高。两只桶不是挑的,是在地上拖的。别说原先负责猪号的老张头倔,他心眼儿却好好,心还细。二话没说,马上去铁匠炉专门给我打了两个扁担钩,短的,比哪一个扁担上的都短,这样,钩加上扁担就不拖地了。然后他让我去挑水,她们俩去豆付房和酒坊去挑豆付渣和酒糟。后来我知道了,同样的两桶豆付渣和酒糟比两桶水要沉得多。因为比重不一样。 水是要从猪号旁边的小河沟里挑的。要先把上面的冰砸开,用扁担钩带着桶伸到水里,迅速地拽上来,还得是满满的,半桶不行,也得有点儿水平,我还真会了。 猪食是把冻西胡芦,大头菜用锹剁碎,往像一铺大炕样的大锅里一放,加上酒糟,豆付渣,苞米面,添上水,就开始往灶下点着的火里填柴火,烧的是玉米秸。她俩累的在旁打盹,我烧火。又添了一百头猪。得煮两大锅。 后来,一百头猪归我喂与放,她们俩负责弄猪食。老张师付负责管理和起圈(收拾粪便),忙不过来,我们就上。当然了,配猪是他的活,尽管我们用十指捂着脸,不好意思看,他还旁若无人地赶着猪交配。 在猪号里忙忙乎乎的,不觉开春了。猪号房上的苫房草上面的厚雪化成了水,滴滴嗒嗒地落下,流到小河沟里去了,小河沟接纳了它。 冬生来了。 他这次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浑身是汗,带着满身的风尘,在我忙忙乎乎一冬天,夜晚扳手指盼他盼呀盼呀的早春,从三十多里以外的采石场来到了我们连。 晚上九点半,他说,骑了一个多点儿,路上不好走。 我们这时天真无邪,不懂得亲吻和拥抱。只知道双方的互相吸引与幸福的诱惑,还有那互相深深的思念。 我们看的书和电影中,情侣亲热的镜头几乎没有。《红灯记》里铁梅没妈,她奶奶不是亲奶奶,但也没爷爷,《沙家浜》阿庆嫂的丈夫‘跑单帮’去了,“海港”的女主角还是单身。至于肌肤相亲,那是资产阶级的那一套! 我们这次没去那个不知道是叫脱谷机还是康拜因的驾驶楼里,而是去了场院。他先爬上了用炕席样东西围起的粮囤子,又拉了我上去。我们肩并肩地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望着天上的星星,道着离别愁恨;看着天上的月亮,憧憬着未来。讲得更多的是我俩,还有连队里的变化。 “是。”“累吗?”“还行,新进来百十来头小猪。加上原先剩的几头大公猪母猪,也就一百多头吧,不过,猪号老死猪。”“怎么的?”“一天喂两顿,猪多,吃不饱,有时就把小猪咬了。”“你得看看为啥吃小猪啊!”------ 月亮知道我们的心,退到云后去了,却把月光留给了我们。我们说着,笑着,心灵撞击着心灵,爱的火花在燃烧着------ 天不知不觉地亮了。 远方的天空上,鱼肚子白色渐渐地替代了深灰色,曙光驱走了黎明前的黑暗。他说我们也既将冲破黎明前的黑暗。有一天,他一定要娶我。 他的人和声音消失在雾蒙蒙的晨曦之中,泪花在我的眼中,心随着他远去。 我天天喂猪,放猪,一身的猪屎味,连里的知青和农工却逐渐地和我好起来。我去食堂买饭,饭票上都写着:“猪司令一声叫,大猪小猪朝她笑。”其实下工后我还是洗得很干净的,虽说还残留着雪花膏也盖不住浓重的猪屎味。车老板子老张还找我上他家吃饭,他家嫂子看了我半天,“真俊,真是咱连的人尖子!”原先和冬生一个宿舍的那些‘讨厌鬼’们也在开会和买饭时偷偷地用眼睛的余光看我。是的,我长大了,长高了,变得漂亮了。人也聪明了许多。 连里分了西瓜,我们大吃。弄得夜里宿舍的门接连地响动。一个接一个上侧所。睡不好觉了,就接着象每天睡前讲故事那样再讲。什么‘太阳山老大’了----。都听腻了。女生起哄叫我讲,我说“我讲笑话吧。” “有个地方排‘红灯记’,都是东北人。演出那场李玉和临走时,奶奶说‘铁梅,拿酒去。’铁梅答应道‘恩呐’。”我故意整出那个动静,------哈哈声在挂着的一个个露出小煤油灯光的蚊帐里响出, 我不管这个,接着讲:“审问李玉和。鸠山问打手‘李玉和招了没有?’,打手答道‘招了。’台下大乱。演鸠山的是个老演员,有经验,马上说‘不对,依我看共产党员没一个是能招的,再去看看!’打手下台去又上来,说‘报告,李玉和是死活不招!’又是哈哈哈------。 我再接着‘白呼’:“演‘沙家浜’,剧团里的主要演员都刚喝完酒,刁小三没喝着,演戏时闹情绪,在后台抽烟,该上场时也不上,演被抢包袱的女演员上台半天了,人们到处找不到刁小三,最后老半天在道具底下找找了。上台就挨了刁德一两脚,‘干啥去了?’,被踹倒在地的刁小三说‘报告参谋长,我去给你上村子里抓鸡去了!’”------- 姑娘们在高兴愉快中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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