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三线路
(之一)
1969年在抚远修了大半年的路,对各种各样的路情有独钟。尤其钟情于那些人迹罕至的山路。当年共青农场场部通往三线的就是这样的路。
时隔三十多年,我们在哈的七名知青重返农场,借乘了一辆日产“子弹头”车,由哈尔滨出发,到团部时天色已晚,决定次日清晨便寻路到三线旧址。三十多年的风雨洗礼,早已荡平了原路,残存的路况太差,车的底盘太低,很难顺利到达,我因必须拜会一老职工,临时决定不去了。但他们还是执意一大早上山;中午过后才回来,七嘴八舌述说一路的艰难,三线的原址也荡然无存。我窃喜没有随行,不然,记忆中清晰的三线将被扭曲得不成模样。
当年三线的路,给我的印象太深了。
该是七零年左右,我当时在团部副业连。三线的二十多位荒友,因都是抚远修路归来,都熟得很;其中几位又是我们五连出去的,更是熟上加熟。每当他们下山到团部办事,我这里成了接待他们的定点之一。大约是八九月份左右,三线荒友又下来几个到团部拉砖,装了满满一解放车,下午启程拉到三线,次日一大早再赶回来拉第二车。因为有车,几十里山路来去方便得很。拉砖的徐亚兴等人再三鼓动我随车去三线看看;早有意去三线却苦于没有机会,漫漫的山路又下不了决心徒步往返,终未能成行。这次有大汽车往返,何乐而不为?和我同在副业连的王滨占也早想去看看抚远修路的三线荒友真实生活,十分乐意同行。
当我们兴致勃勃的坐在砖车上,开始,路况还好,车能跑得起来,沿路的山间美景尽收眼底。能跑起速度来的车,一路轻快的前行。漫山遍野层林尽染,美不胜收,令人心旷神怡,颇有乐不思蜀之感。可天公不作美,山间的云说来就来,雨不招即到,随即越下越大、越下越急。很快,大雨淋透,我们在车上无处躲避,正好有块大苫布,我们几个索性钻到苫布底下,坐在砖跺上双手擎起苫布,等于支起个简易帐篷,任凭车在崎岖的山路上摇摆颠簸。
由于雨来得急,山路湿滑,车开始左右滑摆,速度明显降了下来。苫布里面一片漆黑,又密不透风,我们在里面只听到雨注打在苫布上哗哗作响,外面的一切茫然不知,只觉得车颠簸摇摆得厉害,我们知道那是道路崎岖湿滑,车已很难自主开行了。
车就这样七扭八歪艰难行进,突然,只觉得车一下大幅摇摆,随即猛的天旋地转,紧跟我们不由自主,简直是腾云驾雾一般,几乎是同时感到重重摔在地上;顿时,大脑一片空白。待我清醒过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昏暗的天空,紧接是感到雨丝抽打在脸上;模糊的直觉告诉我,自己是仰面躺在地上,大脑急剧运转,怎么也不清楚如何能躺在地上。突然,醒悟过来:“翻车了!”一下,最坏的结局预测如倾盆暴雨迎头浇来,让人猝不及防。首先,“自己摔坏了没有?”“伙伴怎么样?”不祥和恐惧即刻袭满全身,心一下感到冰冷和紧缩。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外伤和无救是多么等同!我冷静地扭动一下身子,幸好,未有疼痛和不适之感,惊喜之余,立刻翻身爬起来。随即,看到整个车侧翻在沟沿上,满车砖扣了一地,真是触目惊心!几个荒友都埋在砖垛里,只有腿和胳膊露在外面挣扎、扭动着。顾不得害怕和推算伤亡情况,赶紧上前往外拉人,很快,几个人很快都从砖垛里挣脱出来,驾驶室里的司机和付驾驶位置的“乘客”,也惊魂未定的艰难顺势爬出来。经过简单的询问和清点,真是万幸,竟没有一人骨折,当时顾不上仔细看的鼻青脸肿也均无大碍!经过简单勘察,摔出最远的是我,能有十多米远;摔得最轻的也是我,真是天公保佑!(尽管以后也历经几次脱险,我还是不觉是神灵的庇护,所以至今信不了佛。)车没翻时,由于我在最外侧,紧顶着苫布,由于苫布的缓冲,我甩出最远却摔得不重,加上林地湿滑得和厚厚的地毯一样,我又是半蹲着甩出去,加上本能的保护,等于翻滚着落地,形成救急时最适宜的保护姿势,结果甩出十几米却无大碍,真得算是奇迹!而他们几个坐在里面,紧裹着苫布脱不了身,好在和砖同时落地,算不得砸在身上,仅落得个鼻青脸肿,也是万幸。
善后就由司机和副驾驶座位的同去就近找人解决翻车问题,我们几人步行到三线大本营,其实就是几间简易帐篷。待我们踏着泥泞的山路,饱尝三线行路的艰难,来到驻地浑身早已透湿并滚满泥水,当时这里还没来那些充实三线寂寞的女荒友,还是纯净的男人世界。大雨天我们不期而至,他们自然喜出望外。三线的荒友早在抚远修路就十分熟悉,加上他们到团部无数次接触,早已是三线的编外人员。作为稀客,他们争相拿出最好的衣裤硬让我们换上,顾不得挑拣,整齐干净的衣裤换上,心里暖烘烘的,很快驱散了雨水浸透的凉意。善解人意的大狗也感到气味相投,围着我欢快的转来转去,尽情享受着三线独有的其乐融融。
(之二)
此次意外的三线之行,让我真切体会到漫漫三线路的艰难。多少年了,都无损对它的记忆,深深理解了三线荒友到一趟团部是多么艰难和应换得相应礼遇。
一帮饱尝抚远艰辛的知青精英,却又要在与世隔绝的荒山野岭,耗费数年去记录青春的可贵,当时,展望个人的发展前景是会不寒而栗的,他们却默默顺应了上级的安排。
而今四十多年过去了,当年荒友的音容笑貌已成遥远的回忆。有的已是记忆中饱蘸泪水的拼接碎片,和我同冒雨领悟翻车惊险的哈尔滨知情王滨占,返城后我们交往甚密,身体硬朗。于几年前突发心脏病故去;任建生在我们当中年岁最小,和我相差五岁以上,一度生意顺风顺水,一睹生活的七彩,却饱尝病痛的折磨也撒手人寰。去年我们回团见到多名三线荒友,岁月吹佛不去当年的风采,但经历艰难却给他们过分多余的沧桑。三线的经历是北大荒给予的财富,却没有换来相应的回报,反倒让他们错失许多难得的机遇。漫漫三线路连接的人生轨迹,只能留给北大荒广阔的荒野中,让我们慢慢解读。而这一切,现在反思起来怨天尤人不是我们的性格,对共和国的挫折弯路我们都只能理解而不想去苛责,各人的角度不同,融入北大荒艰难苦涩的回味还是相通的,这是漫漫三线路给我们的人生指南。
当年,三线二十多名荒友,往返于漫漫三线路,成了他们工作的一部分内容,尽管没有光环和勋章,他们却无怨无悔甘愿奉献。全团知青当年所能理解的,也仅仅局限在命运不公的抱怨。是啊,从抚远回来,受到英雄般的礼遇和欢迎,绝大部分回到各自的连队,我们少数幸运者留在团部,却抽出部分表现优异的佼佼者,继续接力抚远与战备结缘——打山洞。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大张旗鼓地宣扬战备是特定形势下的怪胎,三线也注定会成为畸形儿,非要选址与世隔绝,貌似有备无患,实则徒劳无益。现在三线旧址早已片瓦无存,难以识别的房基,述说当年的荒诞。却让那些优秀的儿女耗费物资,消磨青春,用艰难困苦去填写他们的忠诚。他们被蒙昧却无处点拨,不仅流汗还要流血。工作有时是拿生命作赌注,这该是怎样的荒诞。不是吗?备战最现代化的战争,却动用最原始的工具和手段,物资筹备极端轻率和随意。当年开山的炸药经常有哑炮,而哑炮又必须及时排除,排除哑炮无异是在和死神作游戏。无数次鬼门关前的侥幸过后,终于,一次排除哑炮失败,意外炸响,赵宏胜倒在血泊中,腿粉碎性骨折,一身新棉裤炸的粉碎,现在回想起来,该是那身新棉裤起了不可估量的缓冲作用,否则,后果更不堪设想。当时共同排炮的唐后淮鬼使神差般躲过一劫。当时,血泊中的赵宏胜就是沿着这条漫漫三线路被送下山急救,心急火燎的荒友把战友情用到极致,用最快的速度,牛车换成十一连的拖拉机,一路飞奔到团部医院,才保全赵宏胜身上的血没有流尽。如今,在北京的他,身落残疾,对这段经历仍是没有诅咒怨悔。
洒满热血的三线路,不该有相应的回报吗?
随着相关团领导的易人,三线宣告结束了短短的使命。当年军务股单股长,是抚远修路的带队,对抚远回来分到三线的二十几个小伙没能忘却,尽他所能,较好地安排了几个人,而大多数仍分到急需人的六连,继续依山为伴。可见,三线人员,在整个团领导心目中的真实位置,远远没有宣扬的那么显赫,对回报的赐予永远那么吝啬。
漫漫的三线路,默默的把与大山结缘的六连新兵送走,也结束了自身最后的使命。在寂寞的荒野中慢慢消失,却在结识它的荒友记忆中延伸、拓展。
(之三)
当年三线的“大当家”葛利厚,是我们抚远修路时的指导员,又是三线的总负责人。不紧不慢的步履,注解他漫长的军旅生涯;随身总带着一杆猎枪,猎枪胜似不离身的情人和伙伴,续写他转业生涯的豪迈追求,也是他特殊身份的见证。当年,随身带枪是要经过特许的,不知是三线工作的便利能享受到特殊待遇,还是对枪情有独钟促成他对三线的挚爱。总之,一帮风华正茂的毛头小伙子们,愿与带枪的人为伍,更愿意臣服在他的麾下。猎枪,也是他密切联系知青的纽带。猎枪,伴他无数次上山下山,让知青放心。丰盛的猎物,助长了无数次酒兴,缩短了葛指导员和知青水乳交融的友谊。可又一次,葛指导员却迷路了,是他忽略了漫漫三线路的玄机。预感不祥的三线全体知青倾巢出动,远离三线路漫山遍野地搜寻,历尽艰辛,终于不可思议地找到了他。当时,欢呼跳跃,让久经沙场的老军士,也感动得溢于言表。
葛指导员和知青的友谊是由衷的,那是心与心的坦诚交流。没有代沟,没有年龄界限,完全是忘年交。当年,是葛指导员的现身说法,让知青们放弃了攀比和抱怨,心甘情愿追随葛指导员在艰难困苦中创出一片新天地。那不是呼啸山林的聚义,那是统一时代大目标下的豪情积淀,那是青春无悔的升华,有了那段经历,才配谈什么叫无怨无悔和对北大荒的无私奉献。
我没亲临过他们除夕夜大碗喝酒的豪迈,更没目睹到酒后的残留物竟让看家狗误食竟醉了几天的场面,这不妨碍成了几十年后我们酒桌上一再回味的经典。正因为有了和葛指导员同睡一顶帐篷的几年经历,才有知青下山到团部,必进葛指导员家门,不管他在不在家,添一双筷子就可以一锅里吃饭。而今的亲属,也远不过如此。这是漫漫三线路续写的情缘。
2001年我们几名哈尔滨知青回团,和葛指导员相聚,他对三十多年前的三线回忆起来如数家珍,细微末节都记忆犹新,和我们谈兴极浓,酒桌上的酒量也随心情一再递增,丝毫没有老弱的迹象,根本不像年近八旬的老者,让我们惊叹!
去年回团,时隔九年,得知他一年前作古,令我们感叹不已。也许,是在另一条远离三线的路,伴着他心爱的猎枪,追寻另一股硝烟相伴的情趣,去续写豁达的心胸和三线未完的故事。漫漫三线路在记忆中不会淡漠,葛指导员的身影就不会模糊和陌生,永远是我们人生的路标,指引我们识别什么叫坦诚和无私。
去年我们7名在哈知青先期回团,一大早专程赶到宝泉岭接我们的,竟是葛指导员续弦的女儿,她母亲和我爱人一见如故,当年她们同在十三连相识,半年不到的相处,四十年过后准确相认,得益于割舍不断的三线情缘。
(之四)
从三线走出来的“二当家”杨德健连长,也是我们知青由衷敬佩的偶像。杨连长在我们抚远修路开始不久接任单股长任连长。刚刚见面就让我们称羡不已,饱经硝烟洗礼和坎坷磨难,却无损他满身的英气,精力充沛而又吃苦耐劳,待人友善宽厚又不失威严,雍容大度而又不失典雅,是我们北大荒耳染目濡到的极少人生楷模。在三线他身体力行,率先垂范,用身体挑战极限,用汗水尽显忠诚。漫漫三线路是他们恪尽职守的见证,是他们殚精竭虑的延伸,是他们青春无悔的记录。可惜,在极左甚嚣尘上的大气候下,坦荡的心胸是于事无补的。
所以,杨连长带领三线众知青创下的一个个奇迹,只能是北大荒人生的花絮,永远不会是勋章和绶带。但杨连长的作为和坚韧,40多年后还让我们由衷叹服,作为人生楷模不仅是我们行路的榜样,更是我们怀念北大荒真实的丰满和内涵,更是我们讴歌北大荒的基础和灵魂。
后来,杨连长离开三线回到加工厂任职,文革前他就在这里当领导,回来等于落实政策。当然,也更要归功于他的旧部一再呼吁和召唤。否则,不知他还要再在三线呆多久。当时,我暂时在酒坊待分配,他还没有落实具体领导岗位,自告奋勇到劳动强度最大的酒坊顶班,劳动的卖力不得不让人惊叹。记得一次阑尾炎手术刚刚三天,仍在酒坊第一线劳动,在我们收工洗澡时,才看到他红红的长刀口,都一致劝阻他不要再当班,以防发炎,他一笑了之。还说,要听他当大夫的妻子话就更严重了。是的,他妻子绝然不会想象他会在大劳动强度下拼搏,但会一定想到他不会闲着静养。当年休病假不但天经地义,而且不扣工资,那他到底图什么呢?
去年回团,我拜望加工厂的蒋连长,自然要打听杨连长。才知他在石家庄儿子处居住多年,去年初我曾接受学校校庆的任务,在石家庄逗留多日,不知杨连长也在石家庄,竟错过一次难得的重逢机会。当在电话里问候他时,我一报姓名他马上回忆起来,让我倍感欣慰。我们谈了很长也很多,话题繁杂零乱,这是40年后知青和老军士的交流,更是三线话题的延伸,他的记忆力惊人,使我们的话题很广。得知他的糖尿病很重,由衷祝愿他保重身体,更许愿我一定寻机会去看他,期待着尽早能看到他,再聆听他的教诲,和他对当年三线的感悟。
(之五)
三线的路,一直在我们的记忆里延伸,当年的伙伴聚在一起,不管是小酌畅饮,还是茶余调侃,三线永远是一座富矿,有取之不竭的资源供我们开采回味。能顷刻间引发出成串的故事和繁衍出不败的欢笑,趣闻轶事经过几十年的再加工,花样翻新却从不走板、更不走样。即使作弄戏耍,当事者也不会动粗;笑料引发的共鸣,经久不衰,让我们年轻,去共同享受回忆的文化大餐。
今年回团,以三线为伍,也是以三线为主线,让我有幸结识了耗巨资的组织者赵立祥先生,并结识了多名酒桌话题主旋律的后去三线的几名女知青,被一再众星捧月三线女星们,大部分都和三线男士结缘,岁月留下的故事远没有结束,因为三线是不衰的话题,三线的路还一直在记忆中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