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刘镇往事》（32）

      三十二、牵手

      高莹心里一热，那可是她日夜思念着的人。她愿意为他而生，也愿意为他而死。可正因为如此，她也打定了主意，为了他能前途无量，她必须斩断情丝，使他能无所牵挂，在自己认定的道路上勇往直前。而她即使受到宽大，总归是个当过特务的人。绝不能与雷明不清不白的，成为他前途路上的绊脚石。

      所以，尽管她心如刀绞，仍然以公事公办的口气说：“你好，准备把我解押到哪里嘛？”

      她那公事公办的口气和眼神中的冷漠让雷明一愣。是不是她认为判刑判得重了？还是嫌他在关押期间没去看她了？于是他只能说：“什么呀，判也判了放也放了，你还要咋？没有解押，我只是陪你回刘镇去！”

      她说：“回刘镇干啥子？工作队还能要我这判了刑的人？”

      他说：“工作队要你也没用了，土改任务已经完成，工作队也要解散了，大家各回各自的去处！”

      她故意说：“那我回重庆嘛！”

      他说：“你敢？缓刑期间不得离开本县！”

      她说：“那我留在县城里，东关那边不是有一所小学吗？正好我是学师范出身！”

      他说：“你咋知道？”

      她说：“我从重庆解押回县的时候从那边路过，正好我是学师范的，所以我记住了。”

      他气得居然笑了，说：“你呀，哪里都能去就是东关小学不能去，那个校长恨你恨得牙根痒！”

      她睁大了眼睛问他：“啷个说？”

      他告诉她：“她是你同学，又是你同一小组搞学运的同志！”

      高莹眼睛一亮说：“原来她在这里！为啥子没在重庆工作？”

      雷明说：“因为你们组长发现你和于得水走在一起，为防万一就通知她转移到本县隐蔽，结果她转移的当晚那个组长被杀，你也在当晚与组织失联，那位校长大人至今不能恢复组织关系，所以她怀疑是你出卖了那个组长！”

      高莹失声叫道：“自从那晚开始，我一直被进行封闭训练，外面的事情我一点也不知道！天地良心，我谁也没出卖！”

      雷明说：“你跟我喊没用，不如写一份材料给重庆市公安局，让他们再提审于得水！那个校长也写材料了。我知道你与这事没有任何关系！”

      高莹流着眼泪说：“恐怕得有点关系：那个于得水很可能为了发展我进特务组织，就派人把与我同一小组的人干掉以灭口，在保密局里这不算什么，而我以后也便于隐蔽。可是我的确不晓得他们杀人这件事！我真该死，居然相信了他的鬼话！你说写材料，我当然写，这样的血债我不能替他背哟！”

      雷明说：“走嘛，我们回刘镇去写！”

      高莹叫道：“刘镇土改也没分我田，我去刘镇吃啥子？”

      雷明晒笑道：“重庆来的幺妹，在刘镇自己耕地种粮食吃？你也不是那块料嘛！”

      高莹说：“工作队就是不解散，也不会要我了，难道我喝西北风不成？”

      雷明说：“你愿意喝是你的事！陈大姐说，现在解放了，如果在镇上办一所小学，你这学师范的人正好派上用场！”

      高莹出了一口气说：“要得。”

      雷明说：“陈大姐让趴耳朵到县里文教组联系，申请在刘镇办小学，县政府文教组正准备增加县里乡村教师的名额，这样你和曹媛媛也能有些薪水了。课本也由县里统筹。”

      高莹眼睛发红说：“大姐对我太好了。”

      雷明叫道：“白眼狼！大姐对你好，我那么老远跑到县城来接你回刘镇就不好？”

      高莹的眼泪又流出来，但却说：“不理你！”然后迈开大步就走。

      雷明叫道：“你上哪里？”

      高莹抹一把眼泪，说：“不是回刘镇嘛？由你来押解！”

      雷明追上她说：“当过特务的人心肠就是硬！我一个堂堂的大乡长跑这么老远接你，你不领情也就算了，我马屁拍到这种程度，怎么连句客气话也听不到？”

      高莹说：“我当然感谢你，但首先要感谢党的政策，也感谢工作队上对我的挽救。这算是客气话吧？今后我在教学岗位上一定努力工作，提高教学质量，把学校办好就是。”

      雷明问：“没啦？”

      高莹说：“还能有啥子？其他的事情你想都别想！”

      然后，他们一路无话，一直走到刘镇。

      趴耳朵正在街上走，见他们回来了就说：“安逸，老师回来喽！祠堂我已经收拾出来了，刚才我找了几位篾匠，请他们编三十五把竹椅，再搭五排竹架子充作课桌。他们家里也有要读书的娃娃，一听说办学堂高兴得很，大力支持！另外曹媛媛到县里领课本去了。县里说，你们两位教书先生每月薪水15万元（15 元）由县里拨付到刘镇乡，再由乡政府支付给你们！”

      他们听了很振奋。

      上次陈大姐说起办小学的事，但是雷明却起身去县城接高莹，所以大姐对趴耳朵说：“这家伙指望不上，他的心都在那幺妹那里！不如你也跑一趟县城，到文教组去看一看，能不能办的成？”

      趴耳朵应曰：“要得。”然后也出门了。

      他到了县政府找到文教组，小心地推开门问道：“这里可是文教组吗？”

      里面一位女同志回头对他说：“是的，你有啥子事情嘛？”

      趴耳朵点头哈腰地说：“工作同志你好！我是刘镇的民兵队长，我们工作队长叫我来问一问：我们刘镇要办一所小学，需要啷个手续嘛？”

      那女同志笑起来说：“好事情哟！土改完成了，以后就全心全意地搞建设嘛，现在主动要求办学的乡你们刘镇还是第一个！不过办学校首先要有房间有师资，你们啷个样嘛？”

      趴耳朵忙说：“当然有当然有！我们刘镇那边有一座祠堂空着，还有两个在重庆读过书的幺妹回乡，可以当老师！”

      那人说：“可以，你拿两张表格回去让那两人填一下再交来，我给她们申请名额，让她们来领课本。不过工资少一点，只有15万元（15元），要不要得？”

      趴耳朵高兴地说：“安逸，还有工资！少一点没得关系，慢慢来哟！”

      事情就这么定了，趴耳朵回来。正好雷明和高莹也刚好回来。

      他们来到乡政府，陈大姐对高莹说了许多鼓励的话，然后对她说：“你先在乡政府住些日子，等抽空安排人把祠堂隔出一间来，再搭两个铺，你和曹媛媛就当宿舍了，要不要得？”

      高莹感动得泪如雨下，连连说：“大姐，让我说什么好？以后我只有努力工作，将功赎罪了。谢谢大姐，谢谢工作队全体同志！”

      大姐一拉脸说：“就不谢谢雷明哟？”

      高莹看了雷明一眼，说：“我说过了，谢谢工作队全体同志，当然也包括他嘛！”

      陈大姐看着雷明说：“你看她倒省事！”

      雷明说：“她的心肠硬得很！”他觉得没趣，转身出去了。高莹则回头朝他的背影看了一下，然后又低下头。

      陈大姐看了小高一眼，心想，这两个人其实很般配。只是她心理上还有包袱，工作队临撤离前我要和小高好好谈一谈。

      县城东关小学女校长写的关于学运小组长被杀案以及高莹失联最后又以特务身份出现一案的相关材料寄到重庆市公安局，同时高莹写的相关材料也寄到了。局长转给刑侦组长。

      组长仔细阅读了相关材料后自语道：“如果那个男学生被杀与高莹有关，恐怕还要通知县里把高莹再抓起来。也真是的，何必那么急着放她？”

      他把小吕叫来对他说：“你到师范学校去一趟，找那位总支书记，问问情况。”

      小吕来到师范学校，在一间挂着“书记办公室”牌子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

      书记把他迎进屋里问他：“有事没得？”

      小吕把来意一说，那位总支书记说：“怪得很，那一晚死了一个，失联了两个，对我们震动不小！解放后那位校长回重庆要求恢复组织关系，可她失联是不是组长安排她转移的，我们并不掌握。另外那组长是怎么被杀的我们也不掌握。当然后来发现高莹当了特务是实，但也没法证明是高莹出卖了组长。高莹被当特务判缓刑，如今肯定不能恢复什么了，但那校长也不能证明是组长通知他转移而失联！只不过‘有可能’是那位组长还没来得及向组织汇报就牺牲了，也只是可能。”

      小吕摇摇头说：“看来只好再提审于得水了。”

      书记叫道：“抓住他了？”

      小吕点点头。

      书记连忙说：“审讯结果能不能及时通知我们，这关系到两个人的政治生命哟！”

      小吕说：“你不晓得，现在是镇反时期，那于得水手里也不止是一条人命，他晓得自己活不成了，干脆破罐破摔，胡说八道！你问他什么他就给你讲故事，那故事讲的，惊险刺激生动活泼，就是没实话！”

      书记笑起来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嘛，看你们的了！”

      小吕只好走出门去。

      于得水被一名公安人员提出来走到讯问室里坐好。他问：“今天还问啥子嘛？”

      刑侦组长说：“没有啥子，又想听你讲故事了。”

      于得水笑笑说：“好嘛，你来点题。”

      组长说：“痛快，那高莹在学生运动中同一小组的组长是谁杀的？她那一组有三个人，另两位是女生，为什么同时失联？”

      于得水笑笑，眯起眼睛想了想，说：“我发现高莹是高志钢妹子以后，就想试着把她拉过来，但是必须抓住她的把柄，我亲自跟踪她一段时间以后，发现她们两个有同居关系，就以此来敲诈她，再拿出她哥哥的信，结果成功了！”

      刑侦组长看他又企图编色情故事安在高莹头上，根本就不信，但也没有证据否定他，就诈他说：“高莹到案以后，在县公安局女牢为她检查了身体，发现她还是处女，她跟哪个同居了？接着编！”

      于得水闻言一愣，然后笑起来说：“你要是不爱听，那我们说点别的好不好？”

      组长见他果然又在编故事，就厉声正色说：“你就是杀过一万人，你也只是死一回！并且你拖得过今天拖不过明天，早晚是死！不如痛快一点。而我们不查明真相是绝不会罢休的！”

      于得水闻此言眼睛发红，只好说：“有理。是我打发人去杀那组长和女学生的，结果那女学生跑得倒快，不见了。所以只杀了那组长。”

      刑侦组长问：“高莹知道这些吗？”

      于得水说：“她一个新加入的，只要没让她亲手杀，她也就没必要过问这些事。这是我们保密局的规矩！这点小事难道我还要征得她同意才下手吗？”

      记录员迅速地在记录本上记录之后，组长拿过记录本问他：“你敢签字吗？”

      于得水说：“凭什么不敢！”于是他签了字。

      小吕将审讯结果通知了师范学校的总支书记，那书记立即给县东关小学校长写了一封信，请她回重庆办理组织关系恢复事宜。

      雷明正在乡长办公室里清理文件，他的老上司、县公安局罗局长走进来说：“好你个雷大乡长，做官做的上瘾嘛，连你的老战友都不去看一眼喽？”

      雷明抬头一看，立即笑起来说：“啊呀呀，老连长快请坐！你咋来了？”

      罗局长故意拉下脸说：“怕你舍不得高官厚禄，要不是我来请你谁有这个面子？非得我说关你禁闭你才老实！”

      雷明赶快说：“老连长我咋的了你就要关我禁闭？有什么事你只管吩咐，我啥时候不服从命令了？这个乡长头衔本来名单上没有我，后来趴耳朵没选上才让我顶雷的嘛！”

      罗局长说：“现在县公安局工作量很大，人手不足。又赶上镇反时期，虽然大股匪患已经肃清，但社会上仍然有许多国民党散兵游勇和前帮会成员到处游荡。你在咱连时凡有侦察任务都是你去，现在案子多忙不过来，我只好亲自来请雷大乡长出山嘛，不然好像局里心不诚似的！我到县委书记、咱们张营长那边磨来一份任命书，任命趴耳朵暂时代理乡长职务，你看！”

      雷明笑着说：“这就对了，不然我咋脱身哟！”

      然后，他又说：“老连长你容我两天功夫，我和趴耳朵办一下工作交接再说！”

      罗局长瞪起眼睛叫道：“只容你一天！超过了一天我派人把你铐到县公安局去，你信不信？”

      雷明苦笑道：“行行，就一天。----老连长你哪儿都挺好的，就是这种军阀作风要不得！”

      罗局长这才得意地笑着说：“没这点军阀作风，我局里的工作骨干永远也配不齐！”

      雷明气得说：“小心我上营长那儿告你去，看关谁禁闭！”

      罗局长笑着说：“要告你也得去县里，正好我在县里等你！”说完转身出门扬长而去。

      雷明在他身后叫道：“吃了饭再走，好吗？”

      罗局长头也不回地叫：“你少来这一套！”

      第二天，在乡干部碰头会上，雷明煞有介事地拿出县委的任命书说：“这回没办法了，让趴耳朵暂时先代理一下乡长吧，等下一届选举结果产生了再说！”

      陈大姐说：“我说昨天罗局长来了准没好事哟，把上方宝剑给你送来了，我们这些人不同意也不行了！大家还有什么意见？”

      有人说：“趴耳朵肯定没得意见，不用选就上台喽！”

      趴耳朵得意地说：“要得，你们要是早选我倒也省事了！”

      雷明与趴耳朵办好了交接，临出发上县里之前到祠堂去了一趟，对高莹说：“我要走了，上县里公安局。”

      高莹冷冷地说：“好啊，祝你高升。”

      雷明又说：“我要走喽！”说完看着她。

      她只是说：“走嘛，我就不送了哈。”

      雷明只好说：“你这家伙狗坐轿子！气死我了。”说完转身，大步地走了。

      高莹望着他的背影，眼圈又红了。

      曹媛媛在边上都看在眼里，解气地说：“好，让大姐跟他说说，看能不能跟我谈谈？我既没当过特务也不是帮会成员，只不过有个草上飞是我的爹嘛，啷个就不能和雷明好了？”

      高莹双手掩面哭着对她说：“你去嘛，他和不和你谈可没我么子事哟！”

      曹媛媛叹一口气说：“你别往心里去，我不过说气话。他的心里只有你，对我连看一眼都没得！”

      高莹哭出声来。

      这时候，陈大姐领着县城东关小学的女校长和另一位年轻女人来了，对高莹说：“高莹你看谁来了？”

      东关小学校长上前一步说：“高莹你咋个搞的嘛，哭啥子？”

      高莹看见她不由得一愣，说：“你来了？我是个有罪的人哟！”

      东关小学校长说：“你莫有心理压力，于得水都交代了：杀那男生根本不用让你晓得！咱们母校来通知了：让我回重庆，恢复组织关系。以前是我错怪你了！我上县文教组去，让他们找了一位愿意到刘镇教书的老师。”她一指同来的那位女娃儿，然后说：“你可以到县城东关小学，填我那个空！这样你和雷明也离得近了，来往也方便嘛！”

      高莹红着眼睛说：“我不忍心妨碍他的前途，他是个党员、军官，将来大有发展的！”

      陈大姐插嘴说：“高莹我要说你两句了：你不要有什么心理压力，更不应当因为你有什么想法而影响你和雷明的关系！如今解放了，美女满街跑！而他除了你，对别的女娃儿连看都懒得看一眼，这种痴心而不花心的男人你要是错过了，你会后悔的！不和你说了，瓜娃子！”

      高莹又哭起来。

      雷明来到县公安局，马上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去。真像罗局长所说的，工作量大而人手不足。但是每天晚上下班后躺在床上，眼前总是闪现高莹的影子。同时他也不停地长吁短叹，经常整晚上睡不好觉。

      那天，他忙了一天，好不容易到了下班时间，他疲惫不堪地走出县公安局大门，发现高莹站在门口望着他。

      他问：“上县里来办事？”

      她说：“我到东关小学来上班了。那位校长恢复了组织关系，回重庆去了。以后我就在县城上班了。”

      雷明一下子高兴起来，大声说：“好啊好啊，我们应当庆祝一下嘛，想吃什么，我请你好不好？”

      高莹含情脉脉地望着他说：“好嘛，以后啥子我都听你的！”

      雷明一把拉住她的手说：“走，那边有一家不错的馆子！”

      高莹急忙叫道：“你干啥子，街上人多，让人家看见喽！”

      雷明叫道：“不管他，我就是要让所有人看到，一个从太行山走出来的放牛娃，如今也有自己的女人啦！”

      高莹打他一下说：“你也不脸红！”

      他们手拉着手跑在街上。      （全文完）

      （作者：石希生  原黑龙江兵团2师9团北京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