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东佳 于 2016-6-2 11:35 编辑
老猫、老猫，你在哪里？ 老猫，是七十年代初我作为知青在共青农场副业连结识了一名老职工的外号；当然那是老职工互相取笑起的外号，我们知青还不至于那么没大没小，公然以外号取笑老职工。 细想起来，老猫的外号有点嘲弄的意思，他的眼睛有点斜视，和猫眼睛相近，于是，老猫的外号就叫响了，至于什么时候开始叫的，就无法考证了。 他性焦，名字我还记得，索性还是不叫了。也许“焦”和“猫” 也有谐音，有些女职工玩笑之余“瞎老猫”的称谓脱口而出，老猫也从不计较，即使在知青面前也从不觉丢面子。 老猫不仅随和，而且多才多艺；那是我们很久才领教的拿手绝活，让我们围观的知青拍案叫绝。老猫外表邋遢不修边幅，总给人不拘小节的感觉。致使有点穷愁潦倒也无损于他的超凡脱俗，一身颜色不正的黄棉袄是当年的流行色，从袖口到胸前都油腻腻的，相声语言是“苍蝇落上都打滑”。 那年月一身干净的老职工怎么能找得到吗？所以，老猫在老职工群里并不突出，言谈举止的随和往往是众人取笑的对象。老猫干部服样式的黄棉袄抵御不了北大荒的风寒，在夹领子处缝上一圈毛领子，不伦不类可能很实用，到显出领子处的油污更明显了。 那时的副业连，男知青宿舍只有一间和马号相邻，又地处团部的优势，成了老职工饭后消闲的所在。虽然是老职工聚会的落脚点，贯穿始终的就是闲谈。那年月，扑克象棋不让玩，打麻将更是闻所未闻，唯一的消遣就是互相侃大山；内容不敢出大格，荤腥味儿不重，几个每天必到的老职工撑起局面，另有几个间或到场，和上班一样准点，谈兴再浓也不拖延晚点，按时散场。弄得满屋烟雾缭绕，老猫不吸烟也干涉不了，好在知青里的烟民也能共容。 老猫就是每天必须到场的焦点人物，大多是被取笑的中心，言谈争辩中难得由他去纠正别人的过错。一是不容他插嘴，二是他正确的答案得不到认可，还得被强势压他必须承认是他的过错。反正是起哄，我们知青旁听也知道大部分正确的答案在老猫那，好在是非曲直的标准不那么重要，每天的欢乐是重要的。 轮到干活，老职工对老猫还是百般照顾。老猫的身板不算好，一些重活他都抢不上，都被老职工善意的取代了；比如拉木头、装车、抬石头，他知难而上却显得很笨拙，都被挡下来了；少不了让大家一顿抢白和嘲弄，老猫知道大家是在爱护他、保护他，他却不愿甘当弱势群体，尤其是在知青面前很愿逞强。我们知道他农活不行，却不敢当面取笑他，因为我们知道他在老职工心目中有一定的位置，不是我们知青能动摇的。 很快，他的过人之处展示了，没人愿和他的身世连在一起。 一次，副业连的男知青队伍壮大了，又从边远连队调上来十几个人，其中之一带一把崭新的二胡，估计不是排遣寂寞，而是准备在北大荒一展身手；但他的技术一般，我刚下乡在山东庄几个知青的琴艺远远超过他，虽然他的琴艺我不敢恭维，但这不影响他总爱大模大样操琴，琴声像在车辙里艰难的爬行，车轴又一点没有油。听他的琴要有很高的忍耐力，老职工的鉴赏水平有限，忍耐更有限，终于，老职工一起适时起哄，让老猫上演一曲。 老猫认真婉拒了，理由是多年不拉，手太生了；琴的主人也想补个台阶，也不相信老猫的琴艺能好到哪，直接把琴塞到老猫的手里，加上几个老职工的连推带攘，老猫还想推让已身不由己，老猫涨红了脸，汗都出来了，百感交集的眼神落在漆黑发亮的琴上。我们结束了不识时务的起哄，看着老猫万般无奈的模样，一下静场了。 只见老猫默默低头审视下琴，熠熠生辉的新琴发出诱人的召唤，久违的冲动让老猫的手指在琴弦上滑动，一声熟练的扫弦算是开场，马尾适度地在琴弦上划过，一个深沉优雅的和弦，让灯光昏暗的知青宿舍屏住了呼吸。我不懂音乐，但凄凉辛酸的旋律试着表达主人公的心态，尽管很短却是真情的流露；很快，低沉委婉的琴声变换了，融入了熟悉的时代旋律，随即，琴声嘎然而止，不待大家回过神，老猫连声说“不行不行，多少年不动，手太生了。”我们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恭维老猫，他的形象在我们心目中一下变得高大，一贯被取笑的老猫，被我们窥到丰富的内涵，那晚没有半句损伤他的语言。 当晚，老猫早退了，走的悄声无息，以致没被我们发现。围绕老猫的话题，老职工里没人提起，我们也没人发问，还沉浸在老猫摸不着的悬疑中。 那晚，老猫给我的印象太深了。他抚琴的姿态分明是找到了当年的感觉，结满老茧的手指在琴弦上轻快的滑动，看不出半点笨拙，那是多年的功夫和埋没不了的技艺。为何甘愿让他埋没，甘愿让其荒废？ 以后，尽管背后儿和老职工多次的询问，也没得到满意的答复，不是不想说，而是谁也说不清。仅仅知道他家庭出身不好，社会关系问题严重，优越的家庭生活让他得到良好的教育，他也从小就被注入另册。但他一心朴实要为新中国建设作出贡献，在抗美援朝战争打响后，他怀着舍身报国的决心，再三申请去朝鲜战场。被批准入伍，由于眼睛的缺陷，没法加入野战部队，被分配到志愿军文工团，去发挥他的文艺天才。 我们不解，这段历史是光荣的，为什么他不愿意被提起，老职工能在一起可以无拘无束，却谁也不涉及类似的话题，甚至没人提他的转业兵经历。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这段历史成了闲谈的禁区和回避的话题，我们团的老职工里的转业兵，绝大部分都是河南信阳步校的，以抗美援朝为津津乐道的话题，老猫却如此讳莫如深？ 不久，那批新调来的是几个哈尔滨知青，这地处团部的优越不知道珍惜，以表现不佳为名被退回到原单位。20岁左右的毛头小伙，在团部扮演了像脱缰野马的放纵，是不被允许的，等于被遣返归队。当时我们都觉得处理过重，况且，当年的垦荒队员20岁左右谁还没演绎过荒唐呢？可今非昔比，现役军人的天下，一纸调令就成为定局，没有任何回旋余地，“人生自古伤离别”，一场非正式的送行在我们知青宿舍举办了。不会有主持人，没有恳切的言辞，只有心照不宣的告别。 老猫成为主角，自然是表演节目，他就是没有丝毫退缩，他说，“有几样乐器都没保存，发誓这辈子不碰的，就剩下一件口琴，我就给你们吹个口琴吧！”说罢，掏出裹了几层的口琴，外包装像是手绢儿，尽管褪色但很洁净，他吹了一下根本没有灰尘，一个保存尚好的口琴在手里掂量一下，老猫的嘴很大，含满了大半个口琴，老猫的自信一下回归；引以为傲的岁月仿佛就在眼前。 屋内的灯光很暗，屋里静极了，再好不过的音乐氛围，老猫的琴声如泣如诉，低回委婉、轻快悠扬、顿挫有致、悦耳纯熟，真有绕梁三日的功效，远远超出知青佼佼者的水平。一连吹奏了几首，没人打断他，琴声有征服人的穿透力，和知青的心态构成良好的共鸣，在短暂的间歇，不知是哪个知青提议，吹个“三套车”。老猫迟疑一下，说不太熟，大家知道他会，是不想惹事。说那就吹一个“喀秋莎”。老猫不想扫大家的兴，解释一下“当年这都是热门，现在老毛子的东西不时兴了，来点中国的吧！”随后，不容置疑来了一首当年不算热门的云南民歌“花儿与少年”，欢快优雅的琴声，起承转合加上老猫即兴发挥创新，让人们心头为之一振，气氛很快扭转，老猫把琴声的魅力发挥到极致，心头的共鸣化作叫好声不约而同地爆发出来，不知是谁，又把二胡又塞到他手中，喊道“老猫，换一样！”老猫这回没有推辞，似乎有准备“忆苦歌”凄美委婉的旋律，把人们离别的亲情演绎的十分动情，“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日子”，不知是谁起头，很快变成合唱，知青们仿佛沉浸在儿时家庭的温暖和学校生活的美好回忆，那是心头唤起的共鸣，有着极强的感染力呢！独奏音乐会给了大家难得的享受“世间难得几回闻”，看来老职工也难得听到老猫的演奏。 乘着点曲不能统一，弄得老猫无所适从，有人发问了“老猫还会啥？？”老猫兴头上思索了一下，似乎是不想炫耀，可人们穷追不舍“老猫说实话！”片刻，老猫说“吹过唢呐、萨克斯、笙，吹过笛子，拉过二胡、京胡、手风琴。”并补充一句“那时搞宣传，不注重演出水平，只注重演出效果，能让大家高兴就行。”我们知道那是自谦，不知谁提议“老猫，整个我们没听过的！”老猫想了一下，说“那我就来个小合奏。”他脱鞋上炕，很讲究的在火炕上将知青的行李推到一边，双腿似盘非盘，双膝夹住口琴，实质是不用手固定一下，弯腰低头刚好含住口琴；两臂前伸出，越过膝盖夹着的口琴拉起了二胡，表演姿势不甚优美，但琴瑟和鸣的效果一下出来了，一首活灵活现我们不太熟悉的民间小调欢快悦耳，时而诙谐，时而婉转，让我们惊叹不已；短暂的静场，很快代之以我们的掌声和叫好，老猫更来劲儿了。 突然，琴声嘎然而止，原来，极左的副连长查寝了，他从来不敲门。他铁板着连，二话没说，刚才屋里火爆的场面他肯定看到了，这次一反常态没训任何人，拾趣的说“早点儿休息吧，明天还要出工呢！”逐客令也不用第二声，老职工们识相的离开了。老猫何时一溜烟没影了，是一闪的文艺才能又被极左的领导抓住了，还是借音乐流露出深藏的苦闷和懊恼被人察觉而悔恨，而惧怕？没人说得清。 总之，这是我最后一次听老猫才艺大比拼，我越发不解，有如此高的文艺才能为何不到团部宣传队，有抗美援朝的经历为何挣很低的农工工资？有文化为何不敢暴露？为何在知青面前对自己的身世守口如瓶？在北大荒总是甘愿矮人一等？ 我觉得不单单是出身不好和社会关系问题，当年也不愿想，现在不去想的是：是不是有志愿军战俘的经历呢？现在抗美援朝的回忆中,志愿军文工团被俘的故事最多,可能是手无缚鸡之力,他们反抗的决心更小,为什么你被俘的最多，难以追悔的遗憾留下的也就最多。不然啊，为什么我任抗美援朝的经历也不敢承认，肯定是被俘过，那就只有生不如死，在火红的年代，舍此，没有第二种解释。 现在我很想念他们，不仅仅是源于在北大荒曾经共事，不仅仅是他给予我正面的影响，更在于而今的感悟。他虔诚的爱国之心，关键时刻敢于献身，又甘于默默奉献，身陷不公正的待遇和屈辱却不抗争、不消沉，豁达地面对人生，有同伴的友善的理解就足够了。甘当北大荒的一棵小草别无他求。 可小草也愿意拥抱春天，他这个甘当的小草却不能自由的伸展和开在春风里，却不得不在夹缝中求生，却偏要被强行扭曲还不许他抱怨，还要尽显它的忠诚，还要挤出春天的万紫千红之外，在凄风苦雨中孤立，对他是否太残酷了呢？ 在别人的理解和宽容下，他自愿矮人一截，多么深刻的反省和自责，这恰恰是共和国儿女的忠诚！而今，北大荒早已春意盎然，老猫，你这棵平凡的小草在哪里？还能扎根在人间吗？再到北大荒我一定想方设法搜寻你，一定好好刨根问底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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