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农场章文 于 2016-1-7 07:46 编辑
他是我的同事，一个部门的中层副职。在北京城里长大，生性开朗，整天乐呵呵的。当然也有严肃的时候，那就是谈论社会现象社会问题，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好像视野非常开阔，最能宏观地看问题，有北京人常见的说话风度。不过据我了解，他曾经在中国最穷的农村呆过，在那最微观的世界里成为一颗小微尘，最后从炼狱世界里爬出来。 也就是在昨天，中午饭后我们一群人出了单位门去散步，往公园方向走。太阳光非常晃眼，可是不散发温热；寒风凛冽，吹在面颊上像针刺一样疼。说起寒冷，不知怎么地就说到东北的冰天雪地；说到东北，不知怎么地就说到他当年当知青插队的小山村。知青大都吃过大苦，在炼狱里爬过，往事不堪回首。可他回忆起当年的知青生活也是乐呵呵的，好像讲述别人的事一样。 还得从开头说起。那是“文革”时代的北京火车站，锣鼓喧天，人声鼎沸，整装待发的准知青们大都在胸前戴上了大红花，成为那个特定时间特定地点里最光荣的人群。 你当时是不是与家人有生离死别的感觉？我问。我想起了当年知青诗人食指写的《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写的就是北京火车站送知青上山下乡的场面，表达的就是生离死别的感觉。当时这首诗在知青中广为传播，感动了千万年轻人。 没有，他淡然地说。父母要上班呢，没时间送。也就是几个玩得好的小伙伴来送送。当时没把上山下乡太当回事。多数人带着好玩的心情，从小没离开过北京城，这回可以出去看看世界。才十多岁的孩子，想法简单。 火车坐了很久，那时火车真慢。到吉林白城的一个小站下车，车站乱哄哄的，被领上一辆汽车。坐在车上很有尊严感，因为看到别的知青都坐牛车马车。当时的路是土路，坐了一天汽车，昏天黑地不知到哪了，夜晚连个路灯都没有。到了汽车开不进去的地方，下了汽车改坐马车，进到一个山洼里，这就是当时插队的村子。这一下就到了另一个世界，与首都北京完全不一样的世界。要在这里呆多久？个人未来会怎么样？大家都年小，什么想法也没有。十几个人有男生有女生，分散住进了老乡家里，后来住进了用石头垒起的房，那是全村最好的房。那时没有一处砖瓦房。 这里属于大兴安蛉边缘，非常穷而落后。太偏远了，电线拉不到这么远，附近村子都不通电，晚上点煤油灯。村里唯一的通讯工具----一架手摇电话机，不能与外界通话，只能接听内线的通知。因为来的都是北京知青，见过世面的，当地农民对陌生人都好奇。知青屋成了村里的活动中心，大家都爱跑来这里聊天，说笑话。 当知青其实就是当农民，像当地农民一样每天干活，无休止地干活。劳动强度大，伙食极差，夏忙时还严重缺觉。夏天每天早晨3点多起床，4点钟带上劳动工具和干粮出门，头顶着月亮星星，走一个多小时的路才能到地里。干活干到太阳升上来，大概八九点钟吧，开始吃早饭。这早饭是自己用毛巾裹着带来的，一般是玉米面做的饼，还有一些咸菜，就这么坐在地头吃这些冷食。吃完了随地倒下，抓紧时间睡觉，可以睡上一两个小时。东北那地方，即使夏天地里的寒气也是很重的，可那时知青们都年轻，不会照顾自己，到后来每个人都落下一些腰腿病，这是后话了。一天的活要到晚上8点多钟才干完，走回宿舍就9点多钟，然后做饭，吃饭，洗衣服就差不多晚上11点钟了，睡了。睡到天不亮被人叫醒，睡眼惺忪，困倦不已，早饭也顾不吃就出工了。 夏天干活汗流如注，渴了，有时没水喝，趴在水洼边喝两口。看到水里游动着黑色小蝌蚪和蚊虫孑孓，跟小时候在北京水洼地里看到的一样。小时候观看水中蝌蚪和孑孓是一种愉悦的欣赏，在东北劳动时看了有一种既恶心又强忍的感觉。为了解渴，只能闭上眼凑合着喝了。 吃饭是集体伙食，每个人轮流做饭，连着做一个星期，再换别人。 做饭就可以不下地，是轻松活吧？我问。 做饭绝对不轻松，比下地还累呢。凌晨两三点起床，做大家的早饭，等大家上工了，就喂猪喂鸡，打扫猪圈鸡窝，积粪，种菜。然后准备大伙的饭菜。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孩子，开始哪会做饭哪？做得不好就凑合着吃吧。大家边吃边抱怨。 我问吃什么菜。 哪有什么正经菜？冬天的菜是黄豆用盐水腌一下，捞上来就是菜，够寒酸的吧？甚至连饭都不够吃呢。上面拨下来粮食，每人360斤毛粮，高梁、玉米、小米，还有黄豆、荞麦等，脱壳后按7成分量算，六七四十二，三七二十一，加起来不到260斤，平均每天只有几两粮食。 我问知青不能自己种点粮食。 不能，在那个年代，最多只能种点菜，种粮食可是长资本主义的尾巴。好在冬天东北冷，一年有两个月的农闲时间，回北京家里住，省了两个月的粮食。当地那些农民就苦了，家里的粮食只能省着吃。 因为吃粮的事还发生过矛盾。邻村有个九大代表，为了面子多报产量，把粮食都上交了，村民饿肚子怎么办？就偷啊，偷别的村的。偷到我们村了，生产队指定村里青年（包括知青）到地里看守，白天晚上守着，看到他们来了，拿着梭标和农叉冲上去捅，把他们打跑了。他们就去偷别的村了。应验了祖宗的老话，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穷山恶水出刁民。 当然也有改善伙食的时候，那就是某家杀猪。一年村里这家那家杀五六次猪。把猪头、猪下水和血肠加上大白菜熬一大锅，全村人来吃。这就是大家都听说过的杀猪菜。可是主人家够阴的，在猪肉煮到八九成熟的时候，往锅里浇上几瓣冷水，这猪肉就不好吃，吃下去肚子难受。为什么难受啊？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难受。那是故意不叫大家多吃。 知青也养猪养鸡。哪像现在吃肉希望吃瘦肉，那时养猪希望长肥肉，那个肥膘这么厚（用手比划）。肥肉熬成油，就是一年的菜油了。吃油也得省着点。 物质生活这样清苦，精神生活怎么样？我问。 他慨叹道，那个年代饭都吃不饱，精神生活就可想而知了。大家都像生活在被荒野沙漠的尘土里，精神生活一片漆黑。不过一次偶然的机会给村里一些知青的精神生活带来一线曙光。那是跟一个知识分子家庭有关。一位有文化的母亲，带着两个儿子下乡劳动改造。那年林彪九一三事件后，他们家落实政策返回城里，搬家时一大包书从汽车上掉下来，这边的知青们哄抢，总共抢到一百多本呢。手上有一份书单，记录全部的书目，都是文学名著。一本一本地看，看完一本打个勾，大部分都看了。看了这些名著之后，心中点燃了某些明亮的东西。这份书目现在还保留着。 那时很奇怪，知青有双重身份，在农村知青是文化人，到了老家北京知青是就是知青，相当于小农民。回到北京探亲，原来一起玩的伙伴都离家远去了。还是怀念小时候无忧无虑的孩子生活。小时候社会上搞政治运动，北京城里的学校都不怎么上课，也没作业，大家尽是玩。什么都玩，什么都会做——鸟笼，逮鸟的网，钓鱼的杆，发射“子弹”的“枪”……因为穷，吃不饱，就去果林里偷桃吃，不能直接摘了，先找一根中空的麦管，再到果林里找长得最熟的桃，不摘，只是用手搓，搓烂了，用麦管插进桃里，用嘴使劲嘬桃汁，叫嘬瘪子。如果看果林的人过来，就跑；即使被抓住，身上手上没有赃物。还有更冒险的事，几个小伙伴一起，走进了西直门的地下水道主干道，里面黑咕隆咚的，污水到小腿这么深，一直走啊走，相信一定会有出口的。不知走了多久，总算出来了，一打听，是颐和园。这些事儿都是背着家长做的。 小时候很穷很苦，作为孩子，好玩，可是家长总是管住孩子，不许乱跑。为什么不许乱跑？一是怕鞋跑坏，二是怕孩子跑多了容易饿。尽管物质生活上穷苦，但是过得很快乐。后来体会到，小时候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 我问在大兴安岭山区呆了多少年。 呆了三年。呆的时间长了，受不了了，感觉生活地狱一般，有了要跳出去的想法。后来机会来了，上面统一招工，靠生产队推荐进了县里的工厂，每月能领工资，总算有了自己的零花钱。 我问后来还有没有回小山区看望过乡亲们。 去年回去过。先到县城给村里打电话，要他们派车来接。买上鱼肉烟酒，坐上村里唯一与外界联系的交通工具——一辆全世界最破最脏的小面包车进村了。进村的路还是土路。到村里发现还是那么破那么穷。当然还是改观了，有了砖瓦房，通电了，有的家里安装电话了。知道他们还很穷，所以不好意思叫他们花钱接待，带来鱼肉烟酒，往那儿一撂，聊几句，就去地里和山上拍照片了，给当年劳动战斗过的地方留个影。拍回的照片反复看，真不知道当年的艰苦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村里还是老规矩，女人做饭菜，男人玩牌。现在只剩老弱病残和小孩了，青壮年都外出打工，很不景气。 唉，穷苦的日子过去了，现在有房有车有存款，什么都不用愁了。所以老知青们不像现在有些青年那样对现实这不满那不满。如果叫现在的小青年过一过当年的知青生活，他们还会说现在生活苦吗？他们一部分人确实能从宏观的眼光来看待社会发展。新浪博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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