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小成子 于 2015-3-22 14:20 编辑
高 大 腚 (一)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插队队后的一次社员大会上,四清工作组的干部尹组长正在讲话,忽然,会场里发出一股难闻焦糊味儿。 “谁整的,这是谁呀?”尹组长问。 大家的目光集中到会场的角落,只见一个社员蹲在灶膛前,手里拿着一根带火苗的树枝,不断地燎着自己的头发。那人五十来岁,瘦瘦的身子,头发长得快要盖住了耳朵,黄白脸,两只大得出奇的招风耳,配着一对小眼睛,不知为什么,看了让人发笑。 “你这是作啥妖哇,大腚?”鬼脸说了一句。 “好几个月没剃头了,头发里头刺挠。人也是,长这××玩意干啥!”那人咧了咧嘴,叨叨咕咕地说。 “等二月二,烧点开水秃噜秃噜得了。”鬼脸又说了一句。 人们一阵哄笑。 事后我才知道,这人叫高长清,外号叫“大腚”。生产队里,他的外号最多。 外号不是无缘无故瞎起的。我端详了高长清许久,看不出他的屁股与常人有啥两样。他很瘦,屁股也很小,为什么偏偏得了这么个外号?一天,我向鬼脸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以后你就知道了,他这个人,干活一阵风,坐下一溜坑,屁股沉。”鬼脸呵呵一笑。 我似懂非懂。记工员老好解释说,铲地、割地的时候,别人干半截地了,他还坐在地头抽烟,等你快到地头了,他一煞腰就能撵上,再一煞腰,又落下你半截地。我听了直挠后脑勺,一个瘦老头,竟这么厉害!老好还告诉我,他是庄稼把式,地里场院里的活儿,样样拿得起放得下,没人能比。这些年,无论谁当队长,都用他当二把手。他也乐此不疲,把全部心思用在抓生产上——虽然当官能得到的各种好处他都沾不上边。 (二) 高长清的第二个外号叫“大虎”。上学的时候,我一直以为,“虎”是威猛勇敢或办事莽撞的意思。到了北大荒才知道,原来还有“缺心眼”和“傻”的含义。 一天晚上,开忆苦思甜大会,工作组了解到高长清是苦大仇深的老贫农,就让他上台发言。 “妈巴子的,我瞎着两个窟窿会说啥,有啥好说的呀?”高长清蹲在灶膛前烤火,吧嗒着烟袋锅没动窝。 “老高啊,旧社会你受了那么多苦,有啥说啥呗。”尹組長说。 “挺大个老爷们,上去说两句你怕个逑呀!” 尹組長一遍遍催促,队长连拉带推,高长清这才很不情愿地站起身,用皴裂的大手抹了一下嘴巴,往裤子上一蹭说: “妈巴子的,旧社会,穷人日子不好过啊!十来岁我爹就死了,我娘领着我姐,还有我们几个兄弟过日子,妈巴子的,打小我就光着脚给人家放猪……” “说的好,老高,往下说。”尹組長连忙给他鼓劲。 “现在嘛,破四旧,打四新……整天开会……” 社员们一阵哄笑。 “妈巴子的,我不说,偏让我说!”高长清急了。 “老高啊,咱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接着说旧社会受的苦。”尹組長说。 “好,那我就接着说。那咱给东家干活,妈巴子的,割地铲地,两头不见日头啊,累得我膀子都快掉下来了……” “好,再说说旧社会吃啥。”尹组长继续给他鼓劲。 “要说吃喝嘛,东家每年都下一大缸酱,搁在前院给干活的吃,下一小缸酱搁在后院个人(自己)吃。妈巴子的,有一天夜里,我们几个干活的拿吃剩下粘豆包皮子捏了个屎橛子,偷偷塞进了后院的酱缸里,后来东家发现了,以为那是真的,也没吱声,就把叫人把那缸酱搬到前院让我们吃,他们吃酱就吃大缸里的了……”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尹组长怕跑了题,赶紧拉回来。“那时候你们吃得饱吗?” “嗯……妈巴子的,凭良心说,粘豆包子、高粱米饭、小米饭可劲造,我当打头的时候,初一十五,东家还陪我喝过酒……” 社员们又是的一阵哄笑。 “笑个××毛!我多会巴过瞎?”高长清又急了。 “行了行了,老高啊,你下来歇会儿吧。”真是朽木之才不可雕也。工作组终止了他的发言。 (三) 高长清的第三个外号叫“大骂”。他没有文化,性格粗鲁,满嘴脏字,动不动就骂人。第一次和他一起干活,我就被骂得狗血喷头。 那天,高长清赶牛车往地里送粪,我跟车(帮着装卸)。 开春路面翻浆,非常难走。他坐在车上悠闲地挥着鞭子,我也要上去坐,他阻止说老牛拉着费劲,我只好蹚着泥水,一跐一滑地跟在车后。 “小嘎子,上前边去,把牛样子整整!”高长清在车上喊。我不知“牛样子”是何物,跑到车前,对着几头牛发呆。 “快点呀!,妈巴子的,相面哪!……里套牛,脖子上的!” 这时我才发现,前面的三头牛中,有一头牛脖子上的“人”字形的木头歪了,忙伸手把它扶正。就在这时,他又骂道: “赶紧躲开呀!妈巴子的,还戳那干啥!” 回来的时候,驾辕的老牛突然滑到了,由于是下坡,车没闸,车身向前一拥,趴在地上老牛在车辕里被推了个跟头,肚皮朝天,屁股朝前了,大大小小的绳套拧了劲,紧紧地勒住了身子和脖子。老牛动弹不得,躺在那里直翻白眼。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我被吓傻了,愣愣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妈巴子的,快去找个家伙什来!”高长请吼了一声。 附近正好有个木匠正在做活,我奔过去,抓起一把拐锯,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又被高长清披头骂道: “妈巴子的,拿锯干什么?锯你娘个腿呀!” “你、你也没告诉我拿啥呀!”我红着脸辩白。 “妈巴子的,再去找啊!”高长清又吼了一声。 这时,远处几个正在刨粪的社员看见了,急忙赶来,大家七手八脚,有的向后拉车,有的拽牛尾巴,把牛又翻了过来…… 危险排除,老牛得救了。我再也人受不了高长清的辱骂,默默地拿起铁锹,地跟着大家刨粪去了。 “小嘎子,来呀来呀,你怎么走了呢?”高长清来到粪堆旁,向我招手。 “我不跟车了。干啥不吃碗饭,偏得挨你的骂?!”我气乎乎地说。 “妈巴子的,你是城里念过大书的人,我瞎着两个窟窿,连个人(自己)名都不认识,你咋跟我一般见识啊?”高长清笑了,“听人说,一笔写不出两个高,咱是一家子,一个祖宗啊!” 从那以后,我跟这个本家大叔的接触渐渐地多起来。 (四) 高长清快奔五十了才成家,老伴是个离了婚的农妇,带着80多的老爹改嫁来到这里。他们住在小村中间的一个马架子里。我每天上下工都从那路过。有时他也招呼我进去坐坐。他家很穷,除了一架座钟,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他很乐观,有时高兴了,竟然还能唱几段大口落子——“罗成算卦”和“大西厢”。我无法想象,那些唱词和腔调,他是怎样记住的。 高长清说,他一辈子,就敬重读大书的人。我告诉他,我哪里是什么读大书的人,在城市里,读高中,读大学的人不计其数,我只读了七年,充其量不是文盲而已。他惊讶地说:七年还少,还想读多少啊哇! 后来,我买了一把推子,他时常到家里找我理发。有一天,他向我讲起了他的身世—— 我老家在铁岭。我们哥四个,我是老大,我上头还有个姐姐。我爹是木匠,那手艺,没挑。他一辈子就一个嗜好,耍钱!弯腰撅腚忙活一年,一个正月把钱输得精光。人们给他起个外号,叫“高白凿”。后来,我爹输得钱太多了,还不起,喝了卤水…… 我爹一蹬腿省心了,可苦了我娘我姐和我们兄弟几个。我娘哭瞎了眼……为了养活我娘我姐,还有个兄弟,妈巴子的,十了来岁我就给人家放猪,十五六就拎着锄头可哪人给铲地……后来,当了打头的。妈巴子的,那咱,为了挣钱,我都干啥过。 你都干过啥呀,我问。 他说:我跑过大席——就是乡下人办红白喜事的时候,我去给人家上灶,那时我做菜总爱做汤,有时一个席上好几碗汤,妈巴子的,后来他们都叫我“高大汤”……我还下过朝鲜,为了挣钱给我兄弟说媳妇,顶替别人抬了一年担架。回国的时候,上头发给我这么大一块牌子(纪念章),日头一晃,直放光……唉,我这辈子,光想着别人,把个人(自己)都耽误啦啦…… (五) 我听朋友说,高长清还有个外号,叫“大仙”,他以前跳过大神。 朋友说,那是十年前,高长清刚从外地来这落户,正好队里二老孟的媳妇有病,好几年下不了炕。高长清给她跳了一次。 朋友说,那天他去卖单儿,看见高长清拿着鼓又敲又唱,后来不知怎么了,忽然像变了个人,一下子蹿到桌跟前,那上面放着好几只大碗,都盛着白酒,只见他一扬脖,咕嘟咕嘟就是一碗,一气喝了好几碗。 “酒是真的吗?”我问。 “是真的,我尝了。”朋友说。“喝完酒,也不知他从弄出一大把银针,有三四寸长,比锥梃子还粗,一根根,全给二老孟媳妇扎上了……听人说,这叫什么鬼门十三针。” “他胆可真大,不怕把人扎死呀!”我说。 朋友没有理睬,继续往下说:你说奇怪不,二老孟媳妇的病好了,能下地了。 我仿佛听了一段天方夜谭。二老孟的媳妇我见过,一个瘦瘦的老太太,小脚,整天在家出来进去地忙碌。我问过几个社员,是否真确其事,回答都是肯定的,二老孟本人也不否认。 从那以后,我对高长清的印象,又添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六) 不久,史无前例的大火从首都烧到边疆,又从县城蔓延到了山村。 从来都是给队长当助手,只会种地、抓生产的高长清李代桃僵,被当做“漏网走资本派”揪了出来。后来,背后策划的人——多年大权在握的牛家兄弟。考虑到“走资派”这顶帽子扣在他头上难以服众,又给他加了一顶:“牛鬼蛇神”。 批斗会上,高长清不服,当众把挂在胸前的牌子扯了下来,辩白说:“我瞎着两个窟窿,进趟城连厕所都找不着,人家告诉我在哪,到了跟前我都不敢进,不知道哪头是男哪头是女……我知道资本主义在哪呀?妈巴子的,再说了,我是生产委员,只管种地,我上头还有队长呢……” 一顿皮肉之苦过后,高长清被关入牛棚。 性格倔强的高长清受不了这种屈辱,想一死了之,被一同关入牛棚的我父亲发现了,我父亲天天开导他:眼下这是运动,运动一过去,一切照旧。解放这么多年了,这个运动那个运动的我经历得多了,听我的没错。夜里睡觉时,父亲总留神看着他,以防不测。 几个月后,高长清出了牛棚。此后,他一直把我父亲当做恩人。 (七) 出了牛棚的高长清,被派到山里烧炭去了,那些只会吃喝造反喊口号的人掌了权。黄钟长弃,瓦釜雷鸣。结果,这个过去每年向国家交售二十万多斤粮食的生产队,变成了年年吃粮靠返销,生活靠救济,生产靠贷款的“三靠队”。 为了维持生活,高长清的老婆平时倒腾一些菜籽卖,后来割资本主义尾巴,不让卖了。一天,大伙正在产地,高长清老婆又要出去卖菜籽,被村干部截了回来,她又哭又骂:“这是什么世道啊。”此话被几个小学生听见了,立刻召来一帮同学,围在她家门前,齐声高喊:“社会主义好!就是好!就是好!!” 高长清老婆一时失去理智,冲着学生们吼道:“好他妈了个×啊!” 学生们以为她疯了,吓得四下奔逃。 高长清老婆知道闯了大祸,为了自保,灵机一动,脱光衣服装疯,在炕上躺了几天,见没有动静,这才恢复常态。又过了两年,终因受不了山沟里的贫困,给高长清扔下一个不会走路的傻闺女,远走高飞了。离开了妈妈的呵护,不久,那个傻闺女便夭折了。 高长清又成了孤身一人。从此,成了我家的常客。 (八) 1969年,我出民工得了风湿病,没有条件医治,整天躺在茅屋里的炕上翻滚呻吟。父亲仍是“黑人”,每天早上,在我身边放块大饼子和一碗水,便去下地干活或接受批斗。高长清有时来看看我,给我送点吃的。有一年春节,还给我送来一小块煮熟的猪肉和一根血肠。 患难之交情谊深。我俩成了推心置腹,无话不说的“忘年交”。 有一次,我问他:“大叔,你过去真的有神?” 他站起身,情绪激动地说:“妈巴子的,我多会巴过瞎!我可跟那些糊弄人的不一样,我顶的香火是山海关望海楼上头排教主钻天燕子XXX(他说有名有姓,我回忆不起来了),我跟他兄弟相称啊!……我给人扎古病时,点上香火,用鼓一招呼他就来,我能看见,旁人看不见……怎么给人扎古病,我自己也不知道。妈巴子的,他老调理我,喝完酒他走了,醉得我好几天不省人事……” “你给人治好过吗?”我半信半疑。 “妈巴子的,”他用手指着窗外,“你要是能站起来,上我老家那去打听打听,当年我扎古好的病人有多少!” “那你为啥不干了呢?”我问。 “这个国家不信这个,不让啊,把我的那些东西都收了去。不让干就不干呗!到了北大荒,我给二老孟媳妇看过病……不瞒你说,小子,看你这样,我想也偷着给你扎古扎古,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拿着鼓招呼过,不知咋回事,招呼不来了……” 对他的话我仍半信半疑,但还是从心里感激他。 (九) 在贫困中煎熬了一年又一年。1976年,因国家修水库,队里近一半的耕地被淹,队干部决定全队搬迁,将淹剩下的耕地卖掉,拿着国家给数万元补偿款,带着集体的全部财产到几百里以外的虎林去开荒建队。许多有各种困难不能随队搬迁的社员被抛弃,成了没有单位,没有土地,没处领口粮的人。 我瘫在炕上不能动,父亲已是风烛残年,失去劳动能力,无论随队搬迁,还是原地不动,都是死路一条。为了生存,这时我做出了一个大胆举动,把不能随队搬迁的人组织起来,自己成立一个生产队,耕种队里淹没后剩下的土地,自己养活自己。经过一番艰苦的努力,我们成功了。 社员们按照自己的心愿选出了领导班子。这时高长清老了,当了马倌,队里种地方面的事,都请他拿主意。谁都没想到,多年不开钱的生产队,获得了罕见的大丰收,劳动日值竟达到5元!高长清和社员们的脸上,都出现了开心的笑容。 接着,又是连续几年大丰收。社员家家吃上自来水,安了电灯,有了存款和几大件…… 高长清的日子也越来越好,盖了新房,还养了两头牛。 (十) 1984年,实行土地承包,队里将牲畜、土地全部分到各户,生产队解体了。高长清不再喂马,卖了自己的房子和牛,到大山里给一家私人农场打更去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一年后,我离开了那个小山村。前几年,我才打听到高长清的消息,他在那个农场干了几年,后来,两手空空地回到村里。村里给他安排了一间小房,独自居住,几年后便离开了人世。那年,他73岁。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