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气抬头杠 张炳麟 1969年初采伐任务结束,采伐团的大部队陆续撤离,留下部分人员抬木头装火车,往回运木头。我们五十四团留下的有我和吴宝杰、马德年、李智民、姜广林、闫希和、李庆华、王士义、刘凤生、单文光、牛希文、张学让、小田、老何以及老李头、老王头等人。 一天,我们闲着没事,在小白街里遛弯,看见其他团的装车队正在抬木头。他们得知我们也是留下来抬木头的,其中一个人就把肩杠递给我说“来吧,试试”。 抬木头爬跳板装火车,是一项十分繁重又充满危险的重体力劳动。我从来没抬过木头,不懂其中的规矩,接过肩杠就站在头杠的位置上。由于自己没有一点思想准备,杠上肩、挺起腰以后还没等站稳,就感觉原木忽地向后一悠,又猛地往前一荡,冷不防被晃了个趔趄,肩杠随着滑脱下来,已经抬起的原木扑通一声掉在地上。全杠人被着实闪了一下,接下来他们甩出的话当然不中听了。我恨自己不争气,一屁股坐到旁边的台阶上生闷气。宝杰见状,走过来安慰我,在这种情况下自己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暗下决心,一定要学会抬木头。 后来才知道,抬木头有个行规,新来的人只能从四杠老实干起,如果能担得了头杠,就算是“大蘑菇头”了,大家都得服你,工钱也可以拿头份。我那天就是因为不知深浅,不识好歹,被人捉弄了一把。 小白装车连组建后,我被编入二排五班。自己从四杠干起,虚心向老职工学习,逐步掌握了抬木头的技术要领,适应了全杠的步伐和节奏,未再出现什么大的差池。每当张全用他浑厚悠扬的嗓音喊出“哈腰挂,挺起腰”的号子时,我们齐声应答着,抬起沉重的原木一步步爬上高高的跳板,一根根装进车厢。据老职工讲,抬木头的号子前有呼后有应,不仅是协调动作,保持步调一致,而且是在重负之下,把压在胸腔的气吐出来,否则会伤了身子。我不知道这个说法是否有科学道理,只是感觉每当喊出号子声,自己心里就舒服一些,压在肩头的原木也好像减轻了不少分量。 虽然自己能顶得上杠了,但还是忘不了那次栽面的遭遇。那个递给我杠子的人挑衅的目光和自己不争气的表现,是我不能蒙受的奇耻大辱。我不仅要顶上杠,而且一定要抬头杠。 当时班里缺抬小肩(左肩)的人。为了能上头杠,我下决心改抬小肩。凭着一股争强好胜的劲头,自己咬紧牙关磨练左肩,终于可以大小肩左右开弓了,并且如愿以偿地站在全杠的最前面,拉起了头杠。当我握着“把门”站在头杠位置的时候,当我引领着全杠跨上高高的跳板的时候,一种自豪感不禁油然而生:我最终证明了自己,为自己争了口气,挽回了颜面。 抬木头是“苦力”的劳作,过的是“草根”的生活,但我们并没有因此消沉和颓唐,而是自寻其乐,苦中作乐,精神文化生活充满了乐趣。张学让和龚永健是我们班的两大“活宝”。记得一次他俩给大家即兴表演活报剧,张学让饰演大老板,拿着根木棒当拐棍儿;龚永健饰演夫人,脖子上围着条毛巾。这二位活灵活现的表演和精彩的对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现在想起当时的情景还是那样清晰。前不久,我和龚永健夫人郑莹通话,得知龚永健已经瘫痪多年,卧床不起,一切都需要人照顾,心中不由得一阵阵酸楚。愿老天保佑,让我们的“小三儿”——龚永健好起来吧! 这期间,我们还奉命参加了圣浪抢险。应当是在1969年夏天,一列满载原木的列车在圣浪车站附近颠覆,导致哈佳铁路全线停车。圣浪是哈佳铁路线上的一个小站,从这里到绥化的方向是出山,有一个大下坡,是个事故多发地段。后来查明,列车在事发当时已经开到下坡处,正在刹车减速,由于一节车厢上固定原木的铁索被人拧断,原木松动滑落到两节车厢之间的铁轨上,从而造成24节车厢颠覆。 情况万分火急,有关部门命令沿线各林场组织抢险队伍前去支援。小白装车连作为一支抬木头的专业队伍,接到命令后马上抽调力量前去参加抢险。我们开过简单的誓师会后,立即搭乘运送抢险物资的火车赶赴现场。 当我们走下火车,被事故现场的景象惊呆了。倾覆的车厢七扭八歪地躺在两山之间,散落的原木横七竖八堆积成山,足有四、五层楼高,最上面还横卧着一节车厢。在一条临时铺设的铁轨上,铁路方面的专用吊车正在向铁道两侧吊放清理出的原木,一点点向前推移,进度十分缓慢。已经有几支附近林场抬木头的队伍开始加入清整工作了,我们领受任务后立即到达指定位置投入战斗。 大家顾不得脚下没有路,地面坑洼不平,蹚着雨后的积水,把一根根沉重的原木从木堆里翻滚下来,然后抬到临时楞场。各路人马奋力拼搏,高亢的抬木头号子声此起彼伏,在小兴安岭的山谷中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响。大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尽快通车。我们个个奋勇当先,决不能落在人后。我们顾不得身上的劳累,争着上杠,抢着换肩,饿了吃一口干粮,渴了喝一口路边的溪水。那场面,让我们不禁想起战争年代炮火纷飞的战场,想起支前大军运送物资的浩荡队伍,真的是人心振奋,群情激昂。 经过各路人马的紧张努力,终于把散落的原木清理干净了,路基恢复了原有的模样。当吊车从路基下吊出最后一组车厢轮子的时候,在场的人们禁不住欢呼起来。 我们撤回小白不久,哈佳铁路就全线通车了。看着一列列隆隆前行的列车从眼前驶过,自己感到分外亲切和自豪。如今圣浪抢险已经过去了40多年了,每当想起那激动人心的情景,仍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在我的心中涌动。 应当说的是,抬木头装火车的危险性很高,在任何情况下都必须挺住,腿不能软,腰不能弯,(抠“小辫”的)手不能松,杠不能溜。要对自己和弟兄们的性命负责。 小白装车连的人员以20岁左右的下乡知青为主。大家刚刚走出校门,就从事如此高强度、高风险的劳动,竟然没有出现严重事故,圆满完成了任务,应当说非常难得。 在早年间的东北林区,抬木头是那些闯关东讨生计的人们不得已选择的“苦力”行当。在这个行当中,勾心斗角、相互倾轧、欺小凌弱、争强斗狠的事情并不鲜见。即便是在解放以后的国营林场,这种情况也或明或暗地依然存在。 而我们这些抬“蘑菇头”的则不同。在那个特殊年代,大家作为被命运所裹挟的下乡知青,本是同根生,自然是惺惺相惜、休戚与共,彼此之间团结友爱,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即便是离别了几十年以后,大家天各一方,一当见面或者通电话,总有说不完话,亲热的不得了。我想,这种在同甘苦、共患难中结成的兄弟情谊,是我们在一年多的高危劳作中没有出现大的安全事故的重要原因。 当年在五班,我抬头杠的对肩是王士义。他是鹤岗知青,身强力壮,膀大腰圆,大家都叫他“大块儿”。我的身体条件和抬杠技能都不如王士义,但他从未因此小看我为难我,而是处处帮助我照顾我。比如,装车平口后,再向上抬原木常常需要登高。大家都知道,两个人抬东西先起身的要比后起身的省力,因此几乎每次爬跳登高时,王世义都是让我先上。并且,他使劲下压自己肩杠的“小辫”,同时尽力抬高手握的“把门”,以减轻我肩头的分量,让我能够顺利登上去,而他肩上的分量要增加很多。当然,我上去之后也会采取同样的动作帮助他登上来。 现在,我们都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了。每每想到这些事,自己总是热泪盈眶。我还曾给爱人和女儿讲述这些经历,她们也很感动。我女儿听后对我说:“这些叔叔、大爷们太仗义了”。这些年,我曾多次打听王士义的下落,几经周折得知他最后落脚在哈尔滨,但一直也没有联系到他。最近,我和闫希和联系上了,一番叙旧之后,我问他王世义的情况和电话。过了一会儿,手机的铃声响了,接通之后传来的是一个东北人口音。 “炳麟,我是士义呀,大块儿!” “士义,我想你呀,到处打听你。” “我也想你啊!炳麟,咱们是一付肩,一起抬头杠。” “士义我谢谢你啊,那时多亏你处处照顾我,不然我哪里抬得了头杠。我不能忘了你啊,士义!” “炳麟,别说谁照顾谁,咱们是一付杠的兄弟,生死与共啊!……” 是啊,我们是兄弟,是生死与共的兄弟!与王士义通话后,我的心情久久难以平静,写了几句诗略表自己的情怀:与君分别四十秋,遥想当年岁月稠。何日痛饮重逢酒,共叙同感别离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