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注册时间2011-10-31
在线时间 小时
最后登录1970-1-1
金钱
|
本帖最后由 吴永大 于 2014-10-9 07:13 编辑
转 折
——下乡散记之九
张冠立
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感受。
一九七〇年,对我来说,是个不寻常的年份。因为我的生活那一年有了转折。那年,文革仍在继续,上演着一个又一个“节目”。年初结束的一出剧是“敦内人党”。您那时身在内蒙,对内人党一案应该知之备细。内蒙的这一特色文革,真也搞得颇有特色。原本没人知道的组织忽然遍地开花。呼和有,海拉尔有,扎旗也照样有,甚至我们下乡的前后屯也在深挖这个组织的成员。
那年一月份,春节回家过年,到了家才知道我爸爸也被圈了起来。妈妈说,“你爸被整去十来天了,现在也不知咋样。”听了这话,我心中升起一股怒火。心想爸爸一辈子是个老黄牛,为党工作任劳任怨,年年当劳模。因为这样的表现才在行将退休的年龄上被吸收加入了共产党,没两年,怎么竟变成反革命组织的成员。吃过晚饭,我带着气去商业局院里去找我爸被圈的地方。到那里时,他们正在局里的小礼堂接受训导。闹闹哄哄的一屋子人。我碰到了食品厂的熟人,求他转告我爸,我回来了,要见见他。挺好,信儿转到了,我爸爸被批准从人群里离开,在会场的后面和我见面。但是他身边跟了一个人,是看他的。这人叫耿道品,是酱菜车间的工人。平常见面,我们叫他耿叔。看来他是拿广锹挖内人党的革命派了。看了这场景,我心中更加来气。要是局外人不知情,可以理解,你耿道品还不知道我爸吗?他能是反革命吗?干嘛真事似的,像条狗一样地跟在后面。爸爸看我一脸怒气,眼中冒着凶光,怕我整出事来,连忙劝我说,“没什么事,过两天就回去了,不用惦记我。在家帮你妈收拾准备一下,就要过年了。”说完就示意我抓紧离开。我看到他那焦灼的神情,知道他的脾气,违背他的意愿会让他更难受。我只得不情愿地离开。
那个冬天,“革命”的火烧得很旺。一中逼死了人。过完年回到生产队里,听说后山大队那个屯子,沟里克一河的知青没回家,留在队里参加挖内人党。夜间,把一个社员,人们叫他老姜头,弄到外面去打立正。三九天的半夜,嘎嘎冷。最后,把老头的手指和脚趾都给冻掉了。社员说,“还是咱们队的知青好,不胡闹。你看他们作虎得和尚不得睡,姑子不得安。”后来,内蒙发了三一八文件,制止了挖肃的扩大化,更大的灾难才得以避免。可是,已经死的,已经伤的,就只能永远留作伤痛。
那年的初冬,又一个节目即将上演。大队来了个通知,告诉我被抽调到公社参加“一打三反”工作队,到供销社报到。社员们都说这肯定是张冠立干活好,上面看到了。我按时报到了,在那里了解了这是一次什么样的运动。70年1月31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的指示》,2月5日发出《关于反对铺张浪费的通知》和《关于反对贪污盗窃、投机倒把的指示》,三份文件合而为一,简称“一打三反”,由党的各级组织正式领导,以政治运动的方式展开。供销社的这个工作组由信用社的于主任任组长,一名插队干部任副组长,成员有从主要几个大队抽来的知青,都是我熟悉的同学,张景生、陈友成、安ⅹⅹ…… 我们知青成员的任务是在供销社里顶替一个岗位,白天上班,晚上开会,参加运动。我被分配到针织布匹组,其他人有的跑采购,有的当保管。原来的采购员和保管员都被停止了工作,怀疑他们有贪污行为。
一种新生活在我面前展开了。我每天站在柜台里答对顾客,开票、付货,由此学会了打算盘、扯布等基本功。供销社是围子(公社所在地,人们都这样叫,实际它叫新发屯)里唯一一处商业区,整天人来人往,一旦来点什么缺货,更是顾客盈门。我是一个不好热闹的人,戳在柜台里像展品,感到很不自在。天天晚上都要开会,因为这是运动的正业。靠边站的采购员和保管员都是人尖子,在单位里响当当的,有地位,全围子的人过去都向他们投注羡慕的眼神。可在运动里,被夺了精气神,被迫天天做交待,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一切都在怀疑中,这是文革的思维模式。
在晚间的会议上,看到他们的可怜相,我不禁想起了68年冬在生产队里轮流批斗走资派的情形。有一天,公社“群专”的人押着公社里最大的走资派“王、辛、邵”到我们育林四队接受批斗。白天他们要在场院里和社员一起打场,打谷、扬场,什么都干。当年的王书记,腿有点儿毛病,走路一掂一掂的,但干活很挂架,扬锨一甩,谷物在他面前亮出又薄又宽的一个扇面,好似当空舞练。我和社员见了,互递眼色,流露出敬佩。万家明小声跟我说,看来王书记一定是个苦出身。白天干活大家是平等的,晚间批斗会上他们就遭殃了。押解他们的有一个是回乡知青,一中的同学。他把在旗里学到的招法都用到了新“战场”。屯子里的人哪里知道他们的反革命罪行,被整来开会,看看热闹而已。大家批不出名堂,组织者不能让其冷场,只好一遍一遍地搞武斗。他们令 “走资派” “坐飞机”,让他们撅着,两臂平伸,有一个人用手揪着他们的头发使其翘头平视,然后推着他们在人圈里一圈一圈地走。这一招腻了,也怕失掉观众,他们又命令他们打协和嘴巴,据说这是当年小日本收拾中国人的损招。两人一组,对面站着,让甲打乙一个嘴巴,接着乙回手打甲一个嘴巴,如此不停地打下去,如果应付,不使劲,组织的人就会呵斥。这些“走资派”既遭罪又受辱,叫人可怜。我内心里骂那个同学,“你真算可以,这样做能对得起他们的孩子吗?”他们的孩子都是我们一中的同学,一个是我班的体育委员,一个是我们对面教室的一个女生,另一个是比我们低一届老初二的。
想到这里,我对在供销社的“一打三反”失掉了兴趣,我担心发展下去把我变成那个组织游斗的同学一样的角色。我去见工作队的组长,说我想回生产队。老于听了很诧异,说“你们的抽调是组织上对你们优秀知青的重视,公社已经决定运动之后把你们安排在供销系统工作。你要服从组织分配,也要为自己的前途着想。”他用长者的口吻说这话,语重心长,叫你不忍心让他失望。我答应再考虑考虑,退了出来。好在两个组长,尤其那个插队干部有水平(他行政级别十二级),他们控制着供销社的运动形势,避免了激烈的“革命行动”。插队干部来自哈尔滨,是省直属机关的干部。后来知道那批插队干部很多人是“炮轰派”,文革中被派系斗争排挤下来锻炼的。他们的修养和处境决定了他们的处事态度。他们在当时当地发挥了十分积极的作用。当地人戏称推动新林发展的有两股力量,一股是知识青年,一股是知识老年(即插队干部)。
就在我迟迟疑疑,无心“革命”的当口,公社中学开学了。学校的负责人在柜台边和我有一次谈话。他说,“听说你俄语学得很好。学校里想开外语,不知你是否能去教书。我们知道,大家都羡慕供销社的工作。”这次谈话之后,我离开了“一打三反”工作队,没有回生产队,而去学校当了老师。这是我知青生活转折之后的又转折。
许多年之后,我知道当年我参加的“一打三反”运动在北京可不像在新发屯,我们的围子里那样平静。它以轰轰烈烈的革命形式,对相当多的人判刑,甚至处以极刑。以现行反革命罪名被判死刑的有一个叫遇罗克。他写过《出身论》,宣称“和机械唯物论进行斗争的时刻到了。”中央文革小组成员戚本禹公开宣布《出身论》是大毒草。1968年1月15日将其逮捕,扣上“大造反革命舆论”,“思想反动透顶”,“阴谋进行暗杀活动”,“组织反革命小集团”等罪名。1970年3月5日在“一打三反”运动的高潮中,遇罗克在北京工人体育场被宣判死刑,并立即执行,时年27岁,其角膜在死后被移植给一名劳动模范。其实,他的整个眼睛以及大脑都应当移植,因为它们能在政治迷雾重重的时候就能看穿想透事物,寻求思想解放,更多的人需要它。
在复课闹革命的日子里,刘抒真回忆说,班级里的一个“革命派”忽然站起来声明,“我们不能和‘黑五类’的崽子们坐在一个教室里”,听到这话,血当时涌到了她头顶。她毫不迟疑地站起来,拾起桌上的东西,卷起椅子上的小褥垫儿,顺着两排课桌间的过道,在许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向门口走去,带着屈辱跨出了教室。不久,她报名参加了首批下乡的队伍。临行前,她站在自家的炕上,又一次看到一中大门、院墙,以及露出墙外的教室的后背,心中涌现一种往常从未有过的感觉,一丝怨恨,无限留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