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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吴永大 于 2014-9-10 05:59 编辑
耕 耘
——下乡散记之八
张冠立
“三铲三趟,粮食满仓。”如果风调雨顺的话,这是不必怀疑的农事预期。多少代人为了这一预期,年年都要付出辛苦。说辛苦,不仅因为它耗力,而且还费时。从春天种上地之后,苗一出来就要进行这样的田间管理,一直持续到收割前,差不多陪伴了作物整整一个生长期。
我们下乡正值六月末,铲头遍地正啃劲的时候。大兴安岭南北的夏天雨热同期,天气火爆起来,雨水也多起来。苗长,草更长,弄不好苗就被草欺住了,影响作物的发育,更增加铲地的难度。这些知青来的还真是时候。到点后,吃过中午的忆苦餐,午后做生活的安顿,铺行李,稳箱子。“新家”暂时安置在生产队的三间大房子里。做完这些事,院里院外地走走,看看环境,天就黑了。社员收工回来,我们又一起在集体食堂吃晚饭。之后有人提醒,早点睡吧,明天要起早下地。
第二天早晨,大家都在梦乡,睡得正甜,社员已陆陆续续来吃饭。闻声,我们忙三火四地爬起来,见厨房还点着灯,户外挂着一片夜幕,满天星斗。在街里住惯了的我们,谁也想不到所谓的起早竟如此之早。迷迷瞪瞪地吃过了早饭,队长开始把已经准备好的锄头发给我们,人手一把。有了这把“武器”,还有年轻人日增的体力,各个都不担心在大帮里干活会落后打狼。
我们铲的第一块地是后山上的玉米田。到了地里,抽烟的坐下来鼓捣了一袋烟。地里的苗露出了影儿。打头的便喊着排垄了。我们各个都把自己当成整劳力,排了各自的垄。男知青都以为自己年轻有力气,在学校也支农铲过地,干这活就是累点,算得了什么。开初,大家在同一起跑线上起步,左右进度不分彼此。我们知青想在一团混杂的苗草里扒拉出一颗独立的苗来非常费劲,笨笨啦啦,只好频频地猫腰去动手术。干着干着,人群便拉开了距离。一些靑壮年社员动作娴熟轻盈,不知不觉地就跑到我们前边去了。看到这个阵势,我们心中都有点急。谁愿意落后呢?面子上也过不去。于是两臂紧着划拉起来。有的人不再哈腰,挥舞起锄头快刀斩乱麻,以为只要提振精神,追杀上去是没问题的。队长对我们的干活并不放心,过了一阵子,便过来检查质量。看了张三的垄,又去看李四的,看了后面的,又查看铲到前面的。他突然惊叫起来,召唤领先的两个人,厉声地说,“这铲的什么地呀?苗都给砍掉了!”听到他说话的这个口气,大家都愣住了,慢慢地凑到他站的位置。真的,好多肥大的包米苗躺倒在垄台上,全苗的地垄变得秃头瞎腚的。垄上的两个人灰溜溜地过来看,有些脸红。队长继续生气地说,“这样干活,还能吃上饭吗?”接着又说了一句,“有钱买种,没钱买苗呀!”从他简短的几句话中,我们听出了他对苗的极端珍惜,也感受到他看着好苗被毁的心疼和绝望。是的,我们听懂了,到了那个时候,即使重新播种,出来的苗秋天也上不成了。
“有钱买种,没钱买苗”是我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上的第一课,让我们这些街里长大的孩子懂得了苗的重要性。难怪张贤亮劳改期间不懂得如何间苗,听说事后要把间下来的苗儿拿回厨房做着吃,以为这是主要目的,就专挑肥大的苗儿往下间。管教看了气炸了肺,把他狠骂了一顿还不解恨,逼着他把间下来的秧苗捆绑成串,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带着几十斤重的萝卜苗遍地“照相”,即在他们那里的现场“游街”。张贤亮自己承认这样做也不为过,晚上不给他饭吃也认可,因为真的是在拔社会主义的苗儿。好在晚饭给他吃了,只是晚上受了批判,讨论给他处分。
我们的张队长发过了火以后,还是把我们叫到一起,认真地给我们讲怎么开苗。中午回来,我们也照样吃饭。张队长也没再难为那两个人。倒是我们想起来就念叨那句话,其中任景舟说的最欢,刮边不刮边事儿总要来一句“有钱买种,没钱买苗”。说这话,不是对队长那场训斥的泄愤,而是揶揄自己,对当时尚没有主人翁的意识,轻率胡来的一种变相自谴。
当时我们听开苗的课听得非常认真,死死地记住了队长的每一句话。所谓开苗就是把一堆苗根据需要留下粗壮的单颗,剔除多余部分的过程。他说不能像你们那样用锄头直接去搂,那样没准儿,锄尖一偏就给剃光头了。要把锄头翻过来,用翘起的锄尖透进那堆苗儿,靠在看好了要留的苗旁,然后向前一推,前边的苗、草就被抿掉了。再把锄尖挪到那颗苗儿的对侧,向后一按一拉,这侧的苗、草也被抿下去了。其他方向上的或苗或草都可以照此处理。我们按队长的示范和解说去做,果然顺手得很,三下五除二,一团混杂着的苗草就剔成利利索索的一根独苗,非常保险。试完后心里振奋并充满信心。前些年支农,因为没被当成整劳力,也没有速度上的竞争,从未琢磨过掌握技巧,也没有人像这次这样来真正地教我们如何铲地。
讲了开苗,毁苗的失误可以排除了。队长又告诉我们,要想铲得快,像鸡欿米那样一下一下刨不行,要把锄头探身煞进垄两帮的土里往回拉,一次搂上两三尺远,这样才能出活儿。株距间的垄台,要在迈步向前的过程中,边走边搂,下锄时最好打斜,在苗间的空地上游走,避免伤苗。记住他说的要点,按照这样的一个组合出手,确实收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心里很得意。当然技巧归技巧,它只是教你避免失误。铲每一锄照样还得使力气的,不卖力气依然休想赶上大帮儿。
为了让锄头尽显神威,我们也学社员的做法,用粗砬石把锄板锄尖弄的更加锋利尖锐。让它无论反使还是正用,欲剔欲除的都让它迎刃而倒。
雨后铲地常常难上加难。当地的土沾水后粘得厉害,没搂几下锄板就糊满了泥。抡起来像个小镐头,根本煞不进土。急了,只能用脚去蹭锄板,但笨拙的大脚很难在锄钩和锄板的狭小空间里活动,蹭了这边蹭那边,费死了劲,很费时间。遇到这种情况,才注意到社员人人都自己准备了一个刮锄板儿,铁板的,木片的,什么形状的都有,用它不时地站在垄上拎起锄头刮锄板上的泥,里面外面,三两下即可清光,然后有意地敲敲锄板,发出一两声金属的乐音,好像厨房里的大师傅叫勺一样,给空旷的地里发出没有意义的信号。接着把刮锄板儿装入衣袋,也有人把它拴绳系在腰上,此刻潇洒地任其当啷在那里,好像队上保管员常常屁股后当啷着一大串钥匙的那个样子。
地铲完了之后,最好犁杖及时根上,这样铲下来的土可以重新覆上,好把死伤的草压进土里。我下乡后的第二年上了犁杖,所以有机会了解趟地的全过程。趟头遍地使的是三头牛的短套犁杖。驭手和牲口间的距离比较近,牲口好控制。拉住缰绳,嘴喊口令,“跃鱼,跃鱼”,好使的牲口就会向里转过来,走向地垄。你在适当的垄沟松手,里套就会带着前套和外套依次走进垄沟。进地的那一刻最为关键,自然也最为紧张。趟地的人要左手撩着缰绳,右手提着“瞎摸”(犁杖扶手杆上的一个短把,方便提拎犁杖时用的),右肩顶扛着犁杖的扶手,口中吆喝着牲口,眼睛照看着牛的走向,脚下却要确定插犁的位置。每次在地头换垄这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里,都充满了对驭者的考验。支配要灵,下手要准,否则你就休想获得“好活计”的夸奖。好活计的标准包括,地头整齐,不跑犁;入土要深,趟起来,犁后要有坐土,即垄沟里有疏松的土,不能是铧子刮出的坚硬的光面;另一个要求是不压苗儿。在犁土拱上垄台靠近庄禾的时候,趟地的人必须留神苗儿的位置,必要时用手中的鞭杆扒拉扶正,防止其没入土中。如果真的压住了,他要“鱼----”的一声,叫住牲口,回过头来,把苗儿抠出来。趟好的地垄,因两面和土,中间可以起尖,把苗培在其中,看上去黑土绿苗清新干净。
各种庄稼的头遍轮完,紧接着就该开始二遍铲趟。那已是七月中下旬。野草的生命力极强,虽然被断了头,只要根在,仍能钻出来继续完成自己的生命过程。你不管它,它照样可以追赶庄稼,开花结子。但是经过第一轮的砍杀,压埋,控制了野草的长势,给禾苗创造了生长的先机。到这时候,苞米、高粱、谷子都已没膝或齐腰深了。植株也长得粗壮,再不像头遍地那样娇气易损。铲地的人倒可以放胆地搂了,不过贴根的草还有,仍需用开苗的办法一一把它们清掉。
铲二遍地不像头遍地,往往苦乐不均。常常是一根垄苗眼清楚,野草矮小稀少,只要拉长锄活活土就行了。这种活儿干得人心舒展,搂上一阵就可以冲出人群,领先队伍。可有时候碰上一根垄会眉毛胡子一大片,不但蒿高草多,苗眼里还有双棵甚至三棵的。铲过地的人都明白,这不是自然状态,是头遍地的后遗症。那是铲地的人“偷工减料”,打了“滑油锄”。所谓“滑头锄”,就是图省力,不把锄板煞进土里竭力把草根斩断,而是连搂带推,连掩带埋,用一层黑土压上野草,表面干净而已,其实,草还活着,土还紧着,是种坑人的假象。摊到这样垄的人只有叫苦。讲究的人在心里暗骂,火爆性格的人会嗷嗷地叫唤,“这是那个秃崽子铲的地?地都叫草糊巴住了。连苗都不给你开。”
为了避免这样的“官司”,社员铲地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打头的拿了边垄,社员们会挨着他的一侧一字排开。铲到头往回返的时候,打头的依旧把边,而其他人则在他的另一侧排垄。社员把这叫做“大反摽”。反摽中,以前的顺序不变。这样可以避免自动挑垄,造成矛盾。另外方便让二遍地与头遍地按顺序对应,实行“责任自负”,避免相互埋怨。
铲完二遍地后,犁杖更要及时跟上。铲完头遍地后,是着急覆土,防止未死之草重发。铲完二遍地后,除这一目的之外,还担心拖久了会“打庄稼”。那时庄稼长势喜人,一天一个样。趟地时,三头牛并肩走在三个垄沟里;三幅套分别挂在同一横担上;横担再拴绳牵引着犁杖。犁杖走动时,横担在两根垄上越过,齐腰深的庄禾被压得弯下腰再直起来。那弯而复起的动感让趟地的人感到是在绿色的波浪中漂流。但是,一大早起来,庄稼吸饱了水,脆脆的,横担压过时,如果庄稼过高,植株偶尔会卡巴一声在一个节上折断。社员把这叫做打了庄稼。正像人们说杯盘打了一样。趟地的人听到这“卡巴”一声脆响,常常会不自觉地“啊”一声道,“又打了一棵!”惋惜之痛溢于言表。他们深知一棵苗养到这么大不容易,损失了更是无钱再买。趟二遍地时植株高高的,没了土压禾苗的顾及,犁杖尽量把垄沟里的土拱得高高的,让合拢的土在垄顶封出一个尖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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