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山野静悄悄 于 2014-6-5 20:31 编辑
“小反革命集团”事件始末
下乡到连队不久,知青之间还处于只熟悉不了解的阶段,一般情况下,几个年龄相仿对脾气、投性子的伙伴会经常在一起,想家时彼此安慰,洗衣服缝被子互相帮忙,那时我和小范、建平、普明、于滨等就是这样的伙伴。在哈尔滨知青当中有一个姓蒋的同学,大我们两岁,都称呼他老蒋。蒋大哥爱联络人儿有主意讲义气,谁要是遇到不顺心的事,他就爱管爱问,挺有人缘。那时我们都是十六、七岁,心理上还没有形成独立性,社会交往中还仍有依赖感。 一个周日的下午,我们大概有六、七个人在宿舍没事闲聊,老蒋把我们招呼到吊铺上说,咱们来到这么远的地方挺难的,身边没有亲人,容易被别人欺负,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以后咱们哥们要团结在一起,抱成一个团,谁说咱也不要听,谁指使咱也不行,这样就没有人敢欺负咱们了。我们说话时好像是有人进了宿舍,但没听清楚是谁。这些话听上去没什么毛病,没有什么恶意,挺对脾气的,上中学时同学们之间也存在这种关系,不过是朋友而已,所以也没在意。 不知怎么搞得,那些话那个下午的事情被连里知道了。指导员认为这里面有问题,而且不仅仅是组织纪律的问题,从政治角度来看,这是一个不好的倾向和苗头,总之这件事情挺严重。于是连里开始对此事进行调查。刘指导员先找了老蒋谈话,然后分别找了那天下午在那个宿舍里参加“开小会”的人,(他认为那是一个小会),了解询问参与其中的人都说了些什么话,指出哪些话是对的该说,哪些话是错误的不该说,都错在哪里。然后对我们进行了严肃批评,并指出了问题的严重性。指导员说,你们小青年响应党的号召下乡支边,是父母把你们交给了我们,你们有难处有问题有意见应当找领导依靠组织,靠朋友靠哥们那是江湖义气,是歪风邪气。调查这事儿的时候我们感到挺意外,也不懂得什么叫政治角度,什么是倾向问题。现在听着指导员的分析、批评也觉得有些道理,于是,我们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听着。他接着说道,你们背着领导,瞒着组织要抱成个团,你们要抱成一个什么样的团?脱离领导的团还是脱离党支部的团?他说话的声音很高,口气很严厉。而且层层深入,压得人喘不过气。“你们有人还说谁说咱也不要听,谁指使咱也不行,难道党组织的话也不要听,领导安排工作也不行?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说轻了是搞小团体,说重一点是小团伙是小集团”。指导员后面的这些话把我们给说蒙了,这些话太突然,太意外,太沉重,太匪夷所思,完全令人不能接受。我不无委屈地说:“我没有那么想,也没有想的那么多”。“你没有想,你们当中就没有别有用心的吗?”我怯生生地抬了一下头,心里想谁有那么大胆敢跟领导对着干。就算老蒋说了几句那样的话,他也未必别有用心,未必思想复杂。指导员好像看出了我的心理活动,接着说:“你们背着领导开小会、造舆论这事还小吗,这种风气一定要压住,绝不能放任,看你们以后谁还敢这么做”。 那些上纲上线的话让我们感到十分的想不通,十分的委屈。不管是出于好心、关心,还是处于严管强教,作为一名思想政治工作的领导,这样批评人教育人是不是小题大做太过严厉。指导员让我们回去好好想想,做个反思。回到宿舍后越想越别扭,我不知道别人会怎么思怎么想,反正我的心里不是滋味,有苦难言。 事到如此也就罢了,心灵创伤自己慢慢地抚平吧。然而更没有想到的事还在后头,指导员居然在连队大会上讲了这件事,而且把几个年龄稍大的人说成骨干,言语中出现了“你们这不是要搞小反革命集团吗”这样极度敏感令人不安的话,他把这件事说成了事件,当成知青中的反面典型进行了口头批判。这一击我们全惊呆了,瞬间产生了如其所料的抵触情绪。 那几天我的头脑纷杂烦乱,心里承受着无名的压力,我一门心思干活低头不语,想用行动证明我的内心;我没有考虑真能成为反革命,而是弄不懂我怎么就成了反革命。指导员怎么会这么做,我难道真的有错?即便如此,他也不该把我一棍子打死呀。“文革”中那种极左的意识形态真是令人惊悚,它向你袭来时,你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情。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冷漠和孤单,如同夜空中薄雾后面隐没了星光的月亮。我一个人走到场院上,坐在大碾子上看着那个孤零的月亮,非常想家。 好像自己真的犯了大错,我觉得人们都在躲着我离我远去,都在防着我强装自然,我开始恨那个告密的犹大,那个无中生有的伪君子。就在我举目无亲孤立无援的时候,机务排的曹桂香师傅走进了我的宿舍,曹师傅是个男的,平时嘻嘻哈哈爱开玩笑,但他为人正直是个党员,说话办事总是护着我们知青。他跟我说,小张,别太上火,没多大事,指导员那样讲是想镇唬住你们,他是怕你们真弄出事来,真要出了事怎么向你们的家里交代。这事过去就拉倒了,你别太往心里去,振作一点,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不过,以后遇到这样的事一定要多长个心眼。他的这番话关心备至语重心长,差一点让我哭出来。现在想想真是那么回事,只是我那时还小,不经事,没把问题看透。但是我还要说上一句,就是往往在这个时候,遇上这样的方式,很容易把一个年轻人摧毁。我后来做了几十年教育工作,十分注意把握做好这类工作的责任和细节。 通过这个“事件”,我们从中吸取了很多方面的教训。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那几个伙伴也没有就此沉寂,建平去了机务排,小范调入营部汽车队,干得都不错。也许我真的要谢谢当年那位刘指导员,是他让我经了风雨见了世面,使我在即将步入成年的时刻及时地实现了心灵自省。文化学者余秋雨先生在谈到苏东坡被贬黄州继而实现命运突围时,对什么是成熟有这样一段精美概述: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音响,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言观色的从容,一种终于停止向别人申诉求告的大气,一种不理会哄闹的微笑,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种无需声张的厚实,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也许我开始走向余秋雨先生概述的这种真正的成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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