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毕国昌 于 2014-4-3 22:04 编辑
(前几日,我们兄妹几人,为自己的父亲毕宝忱生前的书法作品整理成一个集子。在那个书法集子里,我写了一篇纪念文章。现在,通过咱们哈尔滨知青网把它发表出来,我是想将我们家老爷子在哈尔滨这段书法历史告诉我的兵团战友。我老父亲的书法最为辉煌的那一段,正是我们在北大荒进行劳动改造的那段时间。所以,我在写这篇文章时,或多或少都会联想到在42团的经历。)
毕国昌
向父亲致敬。写下这个题目时,我正期待着中国书法家协会批准我入会的消息。等待中,我的心情更多的是惭愧和遗憾。这个名分应该是您的——我的父亲毕宝忱。 此刻,这是我最强烈的感叹:这应该是40年前的事情,也许更早。只可惜,建国最初40年,国家对自己的文字认识几度步入误区,加之反对个人名利的主张,书法家协会这种组织难以组成,哈尔滨暨黑龙江省分会成立更晚,几近您生命的尽头,您无法赶上。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此刻,孟浩然1300多年前两句诗句,像是针对我此刻的心境写下的。上个世纪,从新中国建立至八十年代末,哈尔滨乃至全黑龙江省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您书写下的“毕体”书法,那无论门头大小的匾额,也无论大专院校还是中小学校,它们各式的校旗(除了个别的毛体)都是您的书法创作,各单位举办大型活动时迎风招展的过街旗,也都飘逸着您那遒劲的笔体……而走在大街上的人们,他们攢动身影摆动起来的运动服、套头衫和背心,或标注单位名称或带某种政治含义的文化衫,也都是您那工工整整的楷书。您的书法渗透进哈尔滨城乡每一个角落,数以万计的家庭,普遍使用,而这种成功展现在各个社会团体的牌匾、各个单位的旗帜之上,表现在一个个家庭的爱好和收藏,体现于一次次大型社会活动里,出现在无处不在的人群活动中,这不是哪一个人想做就能够做到的事情。您在世那会儿,过春节或有人家办喜事,门窗上能张贴出您的“福”字或“囍”字,那是一件多么令人兴奋的事情啊。社会青年姜伟就是靠卖您的这两个字,养活了一家人,直到您去世很长时间了,那字模仍然是他养家糊口的“魔宝”;您的字还对一位后来成为副市长家庭的经济生活,起到过举足轻重的作用。而用您的字开起的前店后厂,遍布了整个哈尔滨市甚至黑龙江省其它几个主要城市。而您的几位学生在您身后,用您的这种“毕体”赚了几年的好钱。 从我记事始到您生命终止,我们的家始终是墨香氤氲。没有一天您不曾是伏案挥毫疾书,用生命不息书写不止概括您的人生,再准确不过了。您在有意无意之间,用那杆笔不断地书写着自己的翰墨人生,强化了中华文化最具核心力的文化符号,传承了古老华夏的文明,如同一位文化战士,无论社会怎样动荡,政治运动如何冲击,也不管学术界对中国汉字前途表现出怎样的忧心忡忡,甚至国人对方块字的存在产生了疑虑,您都始终坚定不移地以您的那杆笔,直面那些荒唐的逆流,是那样勇往直前,为华夏文明添光增彩。这是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可我“当时只道是寻常” “毕体”书法得到最大限度的认同和社会接纳,除了证明中国书法根植于广大民众而呈现无比生命力之外,也证明您的书法艺术的感染力。无论怎样讲,这都是中国书法艺术在社会生活中了不起的事情,是中国书法艺术在传承和发扬过程中,值得重视和研究的文化现象。 邓小平在“文革”结束主持拨乱反正时,最有力量的主张就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您用您的书法作品无可辩驳的艺术魅力和社会实践,验证了这句话的科学性和正确,您的这个社会实践得到最高标准评判,即赢得最广泛的群众基础和最大限度的社会认同,这是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哈尔滨市或是黑龙江省同业人士都承认的事实。至今,还会有人为此事感叹,“唉呀,毕国昌,地段街上那个写毛笔字的老先生是你父亲呀,那字写得可真好哇!”从这个角度讲,您早就是中国书法家了。这跟先贤是一样的道理,他们无须后人的评定,他们作为中国书法家的地位却无人能以撼动。 而如今,您离开我们24年,恍如千古之隔。那曾带给我孩提时无限遐想的墨香也早已散尽。我在竭尽全力寻找您的墨迹时,除了懊悔当初缺乏对您书法艺术的认识自觉和收藏自觉,那就是追悔没有认真地研究和效仿您的书法,现在倒是落下一个书法家的空名,真真是羞愧难当! 眼下,我以极其敬畏的心情研究您,搜寻您散落在民间的书法墨迹,这等困难让我真切地感受到物是人非的残酷。从一些老照片上、个别单位的馆藏,个人收藏家的手里,搜集起您不同书体的作品,一点点汇集到一起,再将这些支离破碎的手迹拼装到一块,如同大海捞针。在这些曾经支撑过我和我们那个家庭度过几十年岁月,抗御了“三载荒年”的墨迹面前,我心灵感受到深深的震颤!您这一枚枚手迹,犹如一个个活生生的灵魂,向我走来。它们无论是行书、草书还是楷书,分明记录着您的人生,您的喜怒哀乐,您并不平凡的生命,也关联下我人生的每一步……那一横一竖、一撇一捺,是这样的规正坚实、一丝不苟,又是这等的骨肉筋脉清晰可辨,它们承载起您对中国书法的忠诚和对家庭的担当,它们是您与先贤的特别交流,是与祖先的心意相通,它们成就了您的艺术人生。尽管现在搜集到的,是您一生书法作品的极小部分,却也展现了您作为继往开来一代书法艺术家的艺术特点和生命体征。 您的学生或是某些书法爱好者,早在半个多世纪前就开始下手,收藏您的书法作品,把您的书法视为收藏珍品,悬挂于自家厅堂或办公室,或是沉入箱底,无论我怎样游说,都不肯再拿出来(这次,就碰上二位这样的藏家),可当时我为什么没有跟进?早年,您写过的篆书和隶书一件也没找到,那应该是大家的风范,如果我会复制,该会有多好!现在搜集到的大部分是楷书或是行楷。这是因为建国后,楷书或是行楷作为您的谋生手段,散落于民间才得以可能。而少量的行书和草书作品,虽是您无意间留下的,却展示了您书法艺术精彩的一面,您的书法功力和艺术底蕴跃然纸上。 望字凝思,怦然心动。“毛主席万岁”,这几个字可谓是力道千钧,在这五个字的面前,我足足凝眸五六分钟。那一刻,我的耳畔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呼喊,天安门广场“红海洋”闹剧又浮现在我的眼前……放下您这幅作品,我想,这五个字,应该是您那时书写最多的文字了,有没有写错过呢?这在当年可是犯“大罪”呀!再细看,字是写在亮光纸上的,这不能不让我感慨,这得需要什么样的书法功底才行?写在萱纸上,该会呈现什么样的艺术效果呢? “这里珍藏着我们青春的影子”,同样是写在亮光纸上的几个字,依然是这般的隽永深长,除了证明您下笔如神的功力,那就是您书法娴熟几近完美无瑕直至极致。就是这几个字,让我那个晚上翻遍我十几本影集,似乎要找出自己并非如烟的过去,觅回已逝去的青春,“往事越千年……换了人间”?我渴望回到那个并非快乐的童年,甚至是挨饿的“三载荒年”,因为那样至少就会有您在!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王之涣和孟浩然的诗句,同样是书写在亮光纸上,行书和草书并用,有如行云流水般的流畅,笔触宛如山峰挺拔起伏的韵味不仅飘逸在外,而且浸润入骨。这是何等的气度和艺术造诣,才可能实现的艺术效果呢!那一晚,我为您的字,不禁多次潸然落泪,我问自己:难道过去就没发现老爷子这书法之中,蕴涵着极强的中国文化精髓,闪烁着华夏文明的精彩吗? 带着只有我才有的某种遗憾,揣着只有我才可能产生的些许期冀,我将您的部分行书和行草作品,拿给利化同志鉴别。利化比您小六岁,90岁的他依然硬朗。作为当代中国著名书法艺术家,1985年始,他与时任省长陈雷着手创办中国书法家协会黑龙江省分会。这位90龄耄耋老人,看到您的字,眼睛一亮,许久不肯撒手,仔细鉴赏多时后说,“这字我似曾相识,写得不错,值得收藏。”利老以为我是在搞收藏。 听过利老的评价,我的心里真不是滋味,让我更加感觉对不起您。当时,为什么就没有替您张罗参加书法家协会?从时间上看,时间还够,虽说那已近你生命的尽头。 现在,当我们为您的书法作品结集成书时,一个问题自然而然地摆在我面前:您所处时代的人文环境极差呀,您的书法为什么能生存那么久?在半个多世纪里,无论是建国前还是建国后,始终立于不败之地?我以为核心问题,就是您对于书法艺术的不断创新,而这种创新是您独树一帜并创造了“毕体”的核心灵魂之所在。是您踏着3000多年来中国历朝历代书圣、先贤的足迹,恪守中国汉文字的书法之法,在继承基础上,大胆创新实践,符合了当时的社会活动需要,适应了当时的社会形态和社会发展,是中国书法不断发展和不断完善的一步。我相信,您的书法,在中国书法3000多年的演变中,必然占有一席之地。这种自信,是我潜心研究了历代书圣作品之后,对中国书法演变过程做了一定了解基础上,形成的认识。 有关书法经历方面,您很少讲到自己,一些零碎事情,现在让我倍觉重要。您最初学习书法时,同近现代诸多人一样,首选了王羲之、王献之。您跟我讲,临摹“二王”,还是在山东掖县老家,还是童年。您自幼表现出的书写天赋,得到当时几位名家的指点和肯定,因此受到鼓舞和激励。叔辈姊妹毕丽娜(歌手费翔之母)作为齐白石的弟子,很是推崇您的书法,您们兄妹曾在北京搞过书画联展,出了点动静;毕丽娜还用自己的绘画作品换过您的书法作品,以此互勉。而您习练书法的勤奋和刻苦,是同时代许多人的谈资。毕丽娜曾跟几个亲戚讲到您,“作善(父亲的原名)的书法是苦练出来的。他800多度的近视,很说明问题。” 解放后,当您将中国书法作为唯一谋生手段时,更多是借鉴或效仿颜真卿、柳公权的书帖,并在熟读于腹基础上,根据具体的书写要求和应用需要,大胆地从中国方块字的结构上,甚至是书写方面加以改变,揉进自己的认识和想法,使中国古老汉字不仅能够呈现更多艺术美感,而且也增强了毛笔字的易写易辨和易用,这在您大量的楷书创作中,规正的四方字书写上,体现得十分明确。因为您的书写百分之九十都属于应用,所以您在汉字结构上,行笔方式上都注意到了汉字的结构调整,突出了使用功能,这是您在书法创作中,遵循中国书法之法,将自己对中国书法的理解和把握,同中国书法精髓融会贯通后,形成独树一帜的“毕体”之核心要素,也是您的“毕体”可以立于不败之地的活的灵魂。这是您——毕宝忱对中国书法的继承和弘扬方面的大胆尝试和贡献。在这方面,您的代表性书体就是楷书和行楷。您在具体的运笔行书过程中,所形成这种有意而为的创意,是再清晰不过再明确无误的,您在实践中所形成的书法语言,能够在四十年间得到社会广泛接受,无可争辩地证明了您这种创新的成功。 应该讲,中国书法从商周秦汉到时下,经历了大约3000多年的历史,可惜能留给我们依据可查的书法大家并不是太多。我所知道的更是有限,王羲之、王献之父子、郑道昭、欧阳询、诸遂良、颜真卿、柳公权、张旭、怀素、苏轼、米芾、董其昌、吴昌硕、毛泽东、赵朴初……我们的先人在不断的摸索、改变之中,完成了对中国书法不断演变的发展进程。您在这一过程中,作为一支流派或一种文化现象,犹如浩瀚银河的一星,亦应上升到科学和理论的层面,只可惜您所处的那个年代的人文环境太差。 我在研究您的“毕体”书法时,发现了颜真卿、柳公权书法的某些痕迹和特征。当我在颜真卿的《多宝塔碑》、《麻姑仙坛记》和柳公权的《玄秘塔碑》中找到了某些答案,发现您在折笔处使用的顿笔,酷似颜真卿和柳公权,这恰恰是您在楷书或行楷创新上自己的重要元素,而您在用笔用墨上对颜真卿和柳公权的借鉴也是显而易见的。这里,我想用宋徽宗自称一体的瘦金体说明创新的问题。他创造的瘦金体,在我看来,无论怎样讲,都有些离经叛道。可他的创新及变化,让人感觉到赏心悦目,却难以找到模本影子。正因为宋徽宗是皇帝,他的书体顺理成章地成为当时最高艺术和最为时尚的象征,让我们后人才得有瘦金体,成为书苑百花丛中的一枝。不过,宋徽宗在继承中求新求变的主观努力,同您的主观意象相同,与历史上每一位卓有成就的书法家一样,证明着同一个道理,这就是中国汉字万代不移的宗旨,这就是要发展就必须有创新,有创新才会有突破,有突破才能够进步,按照当下的说法是,要有自己的东西。在这一点上,毛泽东应该是现代书法史一个成功的范例。 辉煌在您这里续写。您承接和延续着先人的书法脉络,为那个几近断代断档的时代,顽强地保留着中国书法在哈尔滨暨黑龙江的一席之地,在那个底蕴相对贫瘠的中国最北方城市,实属难能可贵。您在世,您的书法力量,让那位在您去世之后才可以风生水起,并自诩黑龙江省书法第一人坐了几十年的冷板凳,是一个无需再作任何证明的证明。 您走了,留给这个社会的墨迹,现在能够搜集上来的已不多。作为遗产,这不仅仅是我们兄妹的,也是我们这个社会的,我想这正是出版这本《毕宝忱书法集》真正价值之所在。 “此情何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还是李商隐说得好,蓦然开悟的我,才懂得许多往事,其实对我就是一生的刻骨铭心,只是明白时已自惘然。 现在,我每每提起毛笔都自然而然会想到您——我的父亲毕宝忱。我觉得这杆笔好重好重哇。我不是单纯在那里用毛笔书写,在我书写下的每一个中国字里,都有我对您的思念,也有您对我的期望,更有我们父子对先贤的继承。甚至有时,我会将墨汁幻觉成鲜红鲜红的血液,那时我眼前一定会出现您! 这一刻,我会在心中默念:向父亲致敬! 国昌 癸巳年五月二十二于哈尔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