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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子(逝去的记忆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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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成子 发表于 2013-1-16 14:4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过程是美丽的 于 2013-1-16 20:29 编辑

憨   
(一)
       我下乡插队的村子里,有个尽人皆知的人物——憨子。
       那里交通不便,贫困落后,没有电,不要说看电视听收音机,就连报纸都难得一见。幸亏老天爷派来个大活宝憨子给大家开心取乐,不然,贫乏精神生活会让人发疯。
      第一天上工,我就有幸目睹了憨子的表演。
      那天,大家上山栽树。休息时,人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有的抽烟,有的闲聊。这时,有个吐字不清外号叫“秃舌子”的小姑娘忽然说:
     “憨子,给大伙吹个喇叭!”
     “喇叭坏了……”人群中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蓬乱、眼神有些异样的中年男人站了起来。
     “那就吹口琴吧!”小姑娘说。
      憨子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随即掀开脏兮兮的衣襟,从裤兜里掏出一只破口琴,两手捂着,摇头晃脑,呜呜呜地吹起来。
      听到琴声,人们从四面拢来,憨子被圈在当中。
     “光吹不行,还得跳,跳啊!”有人看得不过瘾,发出命令。
      憨子立刻伴随口琴的节奏,时而抬腿,时而下蹲,时而转身,不停地舞动起来。我在一旁静静观察,憨子很瘦,脑袋比常人略小,高颧骨,方下巴,两眼小而明亮,眼神有些异样;而且,他不是瞎吹,吹的是一首民间小曲,什么名我忘了,记得其中几句是“走起路来想起来,眼泪掉到路两旁,要问大姐哭什么……”。
     “没意思,换一个!”一些人叫喊起来。憨子迟疑一下,提提快要坠落的裤子,连说带比划地蹦跶起来:
     “新四军,新军装,
      新衣新帽新钢枪,
     一放啪——勾儿——两个响儿。
      国民党,破军装,
      破衣破帽破钢枪,
     一放噗啦噗啦也不响……”
     憨子演的非常卖力卖力,嘴角堆满吐沫,额头上冒出汗珠。然而,人们还是不满意。这时,有个男社员说:
     “憨子,学学你舅怎么走道儿!”
      憨子拐着一只脚,身子一摇一晃地走了几步。这时,人群里有人发出坏笑:
    “憨子,学学你舅骑大马!”(那时我只有15岁,刚到农村,不知“骑大马”就是“那个”的意思。)
    “俺不敢……怕俺舅……”憨子为难了。
    “怕什么,我们这么多人哪。他打你,我们拉着!”
    “快点啊,听见没有哇!”
         …………
      在众人的催促呵斥下,憨子向远处看了一眼,见舅舅背对着自己正在抽烟,这才战战兢兢地学了起来。人们一个个捧腹大笑。这笑声,使憨子忘了害怕,却引起了他舅舅老吕头的注意。只见他脸色铁青,一瘸一拐地奔过来,从后面抓住憨子衣领,用力一扯,将憨子翻倒在地,随即骑上去,抡起拳头,没头没脸地捶打起来……
     “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
     人们更开心了,有人笑出了眼泪,有人笑得倒在地上。我敢说,即便是听了侯宝林最逗人的相声段子,人们也不会乐成这样。然而,令我奇怪的是,此时竟没有一个人上去劝阻;而憨子既不挣扎也不反抗,只是两臂抱头,任凭舅舅狂打。
      我实在看不下去,奓着胆子,上前把老吕头拉开了。这时,我听到身后有人嗔怪地说:
    “你算干啥吃的?嘁!”
    “狗拿耗子……”
     我不知所措。这时,只见憨子从上从地上爬起,像没事似的拿起口琴,又摇头晃脑地呜呜地吹了起来。
    “哈哈哈!”
  “……”人们又是一阵大笑。
    “唉,可拿你怎么了啊(没办法)……”憨子的舅舅也被气乐了。
                                                       (二)
        日子长了,渐渐从人们口中对憨子更多了解。憨子姓夏,名字不同凡响,叫“提印”,老家是在苏北农村,当年淮海战役就发生在那一带。据说憨子小时候和其他孩子一样,进过学堂,还拜师学过吹喇叭,后来得了一场大病才变得有些憨傻。到了30多岁,全国闹“灾害”,在家吃不饱,老娘让他跟随外出逃荒的乡亲到东北投奔了舅舅。
        憨子的舅舅姓吕,一条腿瘸,每走一步身子往前一栽,像要跌倒似的, 因“倒”与“导”谐音,村里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半导体”。 半导体许多农活干不了,一年下来收入比别人差一大截。外甥到来,家里家外有了帮手,按理他应善待这个憨外甥,可他却把外甥当成机器,白天在队里上工——挣得钱都进了舅舅的腰包,回到家推磨、背柴、挑水、喂猪……指使得团团转;而且吃饭从不许他上桌,只有家里来了客人才会装模作样让他到桌前夹一口好菜,但当他再想第二次时,半导体一瞪眼,他就吓得赶紧低下头退到屋外。稍不如意,半导体就对他拳脚相加。然而,对外每当提起外甥,半导体总是哭丧着脸说,自己整天白养个废物,倒霉透了!
      半导体为人自私刻薄而又假积极,得罪不少人,有些人便恶意捉弄憨子,以泄胸中怨气:干活休息时,有人拿他当马骑,有人让他拾起地上的烟头吞进肚里;寒冬腊月,有人让他脱光衣服在风雪中跳舞;有一次,有人甚至用绳子拴住他的生殖器,扯着满场院跑,疼得他嗷嗷怪叫……
       插队第二年春天,我买了一套理发工具,义务为大家理发,憨子常来,我和他有了较多的接触。有一次,给憨子理发,我发现他脸上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问他咋整的,他说舅舅打的。我问为啥,他只是嘿嘿傻笑,旁边的一个社员讲了事情的原委——
       半导体有块心病,结婚多年,老婆玉珍不生孩子,眼看吕家在他这辈就要断了香火。每当想起此事,半导体气就不打一处来。前几天,半导体不知怎么又想起这事,骂了一阵:“你配不上我——!你不拾孩子——!”觉得不解气,就拿起烧火棍,一瘸一拐地在院里追打着玉珍。
        玉珍生性木讷,不识数。据说她自己说,老家是安徽,啥县啥村、爹娘姓啥叫啥都不知道,只记得自己门前有棵老粗老高的树,8岁那年她跟随村里人外出讨饭到了江苏,后来他们走散了,一个老汉收留了她,让她给自己的儿子做了媳妇——那人就是现在的丈夫。玉珍总觉得是吕家救了她的命,这恩情一生一世也还不上。结婚多年,没有给吕家生下一男半女,她觉得更对不起吕家。所以,每当丈夫打骂时,她总是默默忍受。
       这次打得实在太重了,玉珍什么亲人都没有,就哭哭啼啼地跑到工作组那里去告状。工作组正在开会,那个戴眼镜的组长不耐烦,挥了挥手,说:“你们妇女一点反抗精神都没有,去吧去吧!”
       麻木多年的木头疙瘩玉珍,这回不知怎么突然开窍,转身就走。
       半导体余怒未消,还在院子里骂呢,见老婆回来了,拐着腿,举着烧火棍,扑了上去。玉珍也不吱声,弯腰拾起板凳,高高举过头顶,对着丈夫脑袋猛地砸了下来!
      半导体被吓傻了,下意识地躲了一下,腿挪得慢了一点,板凳带着风声擦头而过, 咔的一声,砸在脚上。“哎呦,俺的个娘来……哎呦……”半导体抱着一只脚,狼嚎似地地上转开了磨磨——这回两条腿都瘸了。
      接着打老婆?半导体站不起来,也再没这个胆了。
     恰在这时,憨子下工回来,看见了刚才发生的一幕,忍不住拍着手,哈哈大笑,连声大叫:“哈哈……好哇、好!”
    “娘个纂儿!”半导体一肚子火气顿时发在泄憨子身上,一把将他扯倒,骑了上去,随即一阵狂打……
     我摸了摸憨子脸上的伤问,还疼么?
   “疼。”憨子说。
   “恨你舅舅吗?”我问。
   “他是俺舅,打就打呗。”憨子竟笑了。
   “你想家吗?”我问。
   “想俺娘。”憨子说。
   “那你为啥不回老家?”我又问。
   “俺舅说,回去挨饿……”憨子说。
    我想告诉他,灾害早就过去了,那里已不再挨饿。可是不敢,怕半导体知道了找我算账。
(三)
       谁都想不到,憨子得了单相思。而且,那个令憨子整天神魂颠倒、想入非非的女人,竟是队里模样最俊姑娘——二丫!
       事情起因是这样:麦收到了,队里给每户预支三十元。半导体家也支了钱,憨子吃的穿的统统不要,唯一要求就是让舅舅给他7毛钱,舅舅满足了他。
        憨子拿着钱乐颠颠跑到供销社,买了一支他向往已久钢笔。钢笔是葱绿的,非常鲜艳好看,憨子每天都带在身上,休息时就拿出来在纸上写呀写的。
        有一回,憨子正埋头写着,冷不妨被鬼脸一把抢去。鬼脸皱着眉头看了半天,又扔给了我,让我给大家念念。只见皱皱巴巴的纸片上写的乱乱糟糟,有的字大如核桃,有的小如豌豆,有的字里面还套着字,有的根本无法辨认。我像看天书似地看了半天,连蒙带猜,才从中读懂一句:
      “亲受(爱)的狼(娘),给俺又(邮)个喜子(媳妇)来吧。”
        大家听了一阵哄笑。
        一股悲悯之情笼罩了我的心头。憨子红着脸把信要回,揣进兜里。
        然而,故事并没有结束。那天,队里那个新落户的俊俏姑娘二丫也在场,或许是出于悲悯,抑或是觉得有趣,凑巧家里有个用钩针勾织的笔套,就送给了憨子。
        俗话说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这事被队里最爱搬弄是非捉弄人的“鬼脸”知道了,把憨子拉到一旁,神秘兮兮一本正经地对他说:
       “二丫那闺女一定是看上你了!赶紧然让你舅舅给你去提亲吧。”
       憨子信以为真,美得连蹦带跳,回家说了,结果挨了舅舅两巴掌,外带一顿臭骂。
       第二天,鬼脸问憨子跟舅舅说了吗,憨子具实以告,大家都偷着乐。
      鬼脸继续发坏,说:“别听你舅舅的,你想啊,给你娶媳妇得花钱,你舅舅是心疼钱,不给您去提亲。”接着,鬼脸又说:“姑娘都害羞,人家心里想你爱你,嘴上不好说出来。对二丫你得主动点……”
      从那以后,干活时憨子总围着二丫献殷勤,闹得二丫红着脸四处躲闪,看的大家捂着嘴偷着乐。后来二丫知道是鬼脸背后挑唆的了,当众把鬼脸臭骂了一顿。此后没人为这事再挑唆憨子了,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憨子自己却陷入了单相思。
        不久,发生了珍宝岛事件,上面传来指示,家家户户都得挖防空洞。
       憨子和二丫两家紧挨着,憨子在这边挖着,二丫带着妹妹在那边挖。憨子无心干活,一心盼着心上人能过来和他说句贴心话,可人家根本不理他。
       这时憨子想起鬼脸的话“这事小伙子要主动”,就媚笑着柔声招呼二丫,可二丫还是不理不睬。憨子急了,拾起块土坷垃扔了过去,那土坷垃足有鹅蛋大,偏巧正砸在二丫鼻子上,顿时鲜血直流。
       二丫哭着跑到憨子家去告状,好多社员闻讯赶来看热闹。
      半导体气得浑身哆嗦,把憨子喊了回来:“说!你为啥打人家?”
      望望舅舅铁青的脸,又望望舅舅手里那根鸡蛋粗的烧火棍,憨子自知闯了大祸,这回舅舅绝对轻饶不了他。“我……我……”憨子嗫嚅着。
     “说!为啥?”半导体手里的棍子举过头顶。     
      谁都没想到,就在棍子即将落下的刹那间,憨子一跺脚,脖子一梗,嘴里竟蹦出这样一句话来:
    “她、她、她们姐俩拽我裤腰带!”
      二丫满脸通红,“哇”的一声,捂着哭着脸跑了。
     围观的人们差点笑断了肠子……
(四)
        形势越来越紧。几个月后,我被编入民兵,奉命和到深山修战备工程。
        时值雨季,大家白天冒雨在山坡从事繁重劳动,夜里睡在潮湿的地窨子里,每天吃的是苞米面发糕白菜汤,后来苞米面又发了霉,生活非常艰苦。有些人吃不消开了小差,工期延误。为了确保按期完成,队里派人增援,还送来白面和几十斤猪肉。憨子作为增员人员之一,随同食品一起来到工地。
       那时农村生活非常艰苦,一年到头人们难得吃上几回肉,何况眼下大家在山里苦熬了这么久。吃肉那天,大家一个个伸着脖子,瞪着眼,吞咽着口水看大师傅分肉,十几只盛着土豆炖猪肉的大碗刚一放到案板上,人们立即蜂拥而上,你推我搡,把自己认为肉最多的一碗争抢到手,然后每人抓起一块发糕,进了窝棚。
        真香呀!仿佛人人肚子里都有一只小手,香喷喷的猪肉放进嘴里,还没容你嚼上一嚼,品品滋味,立刻就被那只小手拖进肚里。转眼间,大家碗里的肉都不见了,只剩下手里的发糕,还在呼呼地冒着热气。唉,太少了!人们一个个吧嗒着嘴,犹如当年猪八戒吃人参果,懊悔没仔细品品滋味儿就匆忙吞进肚里。
       “快来看呀,这还有一碗肉呢!”突然,窝棚外车老板黄友一声喊叫。
        大家一窝蜂似地涌了出去,只见憨子蹲在锅台边,捧着碗,正慢条斯理地吃着——碗里的土豆已经吃光,剩下的是清一色、油汪汪、香喷喷、红白相间的大肉块子。老夏用筷子夹起一块肉,放在嘴边,用牙尖咬下一小点,把肉又放回碗里,然后闭上嘴,有滋有味地慢慢嚼着。
        大家盯着老夏碗里的肉和蠕动的嘴巴,不住地咽口水。徐三终于忍不住了,凑到近前,俯下身,用商量的口气说:
      “老夏,借我一块吃,行不?”
       平日被人们捉弄惯了的憨子听见有人呼他尊姓,而且还用商量的口气和他说话,受宠若惊,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稀里糊涂地点了下头。
       “那我就不客气啦。”憨子碗里最大的一块肉,飞进徐三嘴里,他摇头晃脑地大嚼起来,“真香,真香!”
       徐三的举动,勾出了大家的谗虫。山猫忍不住也伸出了筷子:
     “老夏,也借我一块吧。”
      憨子抬头看了一眼膀大腰圆的山猫,想说不借,可又不敢,稀里糊涂地“哦”了一声,一大块肥肉,又飞进山猫嘴里。不料,紧接着又有六、七双筷子,几乎同时向憨子的碗里伸来:
    “老夏,我也借一块!”
    “我也借一块!”
   “我也借一块!”
   “还有我!”
  ……
        此时憨子方知大事不好,想躲,躲不开;想说不借,无奈嘴里正嚼着一大口发糕,噎得直翻白眼,一时说不出话来。就在这一眨眼工夫,碗里的肉全都不见了。愣了好久,他才忽然明白过来,刚才自己碗里那些香喷喷的猪肉,都进了别人的嘴里。憨子嘴角搐动几下,眼圈红了,难过得要哭。
       “怎么啦,栋儿?”——栋儿是憨子的乳名。老夏的表弟,带队的排长吕连江走了过来。
      “肉、我的肉、没了……”
       吕连江看了一眼表兄手里的空碗,又瞅瞅人们蠕动的嘴巴明白了一切,想发火,又觉得有些不妥,气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活该,谁叫你不快点吃!”
        憨子低下头,用两根黑黑的指头在眼眼睛上抹来抹去。徐三见状,拍了拍憨子肩头:
      “别哭了老夏,过年我家杀猪,上我家吃肉去。”
       憨子点点头,嘿嘿地笑了。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又吃肉了。人们打了半天石头,又饿又累,还没走到窝棚,老远就闻到扑鼻的香味儿,一个个顿时来了精神,争抢着在已变成了泥汤子的水盆里涮涮手,便直奔灶间。
      “大师付,这回炖了多少?”山猫第一个来到锅前。
      “剩下的全炖上了。”大师付用毛巾擦着一溜摆好的大碗。
      “这就对了,省得老惦记着,夜里连觉都睡不着!”
   …………
       大师付掀开锅盖,人们一阵欢呼:“太棒了,干崩儿是肉!”
       十几只大碗,每个碗里肉块子都堆得上了尖。十几个大小伙子,每人一碗,蹲在地上“稀里呼噜”大吃起来。
      毕竟前几天刚吃过一顿,肚里有底儿,再加上这回分的肉实在太多,大伙吃了一阵,渐渐吃不动了,可又舍不得放下,一个个用筷子在碗里拨拉来拨拉去,专找瘦的吃。只有憨子吸取了上次教训,大伙儿还没吃上几块,他的碗里已经见了底儿。徐三忽然想起前几天借肉的事,便把自己吃剩下的几块肥肉拨到憨子碗里:
      “老夏,借的肉还给你了!”
       憨子嘿嘿地笑了。其它人也把自己吃不了的肥肉,纷纷拨到憨子碗里。
      “老夏,我还你五块。”                     
     “我还你七块。”
     “我还你十块。”
   …………
       倾刻间,憨子的碗里白花花的肥肉又冒了尖。排长看了一眼,担心地问:
       “栋儿,吃的了吗?”
       憨子生怕碗里的肉再被别人抢去,忙用一只胳膊护住,连声说:
       “吃的了,吃的了,我能吃了。”
        …………
        吃过午饭,大家躺在铺上休息了一会儿。排长看了看手表,高声说:
      “到点啦,该干活啦!”
         大家拖着疲惫的身子,懒洋洋地上了工地,只有憨子两手捂着肚子,撅着屁股,像个蛤蟆似的趴在窝棚外的草堆上,一动不动。
        “干活啦,栋儿!”排长江又喊了一声。
         憨子扭扭屁股,痛苦地呻吟说:“我、我动不了啦…哎呦……”
      “问你能吃了吗,偏说能,活该!”排长气呼呼地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哼,还他妈‘提印’呢,就是提尿罐子我也不用你!”
      大家上了工地。可怜的憨子,在窝棚外的草堆上,趴了整整一天一夜。
                                                                  (五)
        严冬到了,大雪封山,气温降到零下20多度。全县其他社队的民兵早已完成任务,陆续下山,偌大的深山老林里,只有我们还在施工。寒冷、疲乏、想家,又有些人开了小差。剩下的人们情绪低落,失去了以往的干劲。为了提振士气,一天,排长心生一计——
        吃罢早饭,排长把大家召集到一起,神情严肃地说:刚才接到上级通知,憨子的老家发来公函,说憨子的师傅——那个喇叭匠是国民党特务,现在被抓起来了;他供认有个徒弟叫夏提印,也是特务,在黑龙江潜伏。上级命令马上遣返原籍。排长说完挤了挤眼。大家会意,一个个绷着脸,肚里偷着乐。
        憨子顿时傻了,吓得脸色煞白,又由白变青,张着大嘴,两样直直地望着排长——他的表弟。对他来说,简直是天突然塌了。虽然憨傻,但他知道“特务”就是敌人,而敌人是什么下场。
      “先把他捆起来,别让他跑了!”黑子把憨子的两只手拧到背后,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根鞋带,把憨子的两根大拇指紧紧绑在一起。黑子说公安局都这么绑人,他见过。
       憨子浑身颤抖地站着,没有丝毫反抗,像只待宰的羔羊。
       “派个人把他送回去,你们谁去?”排长一本正经地注视大家。
      “活儿这么紧,忙还忙不过来呢。”狗剩说,“排长,干脆塞冰窟窿里算了。”
      “嗯——好吧。”排长装模做样思索了一下,点了点头。
        小马立刻动手,在冰封的河面上砸了几下,大伙七手八脚把憨子拖到近前,然后头朝下往里塞。那冰窟窿只有碗大,塞不进去。山猫说:“先把他放下,小马,你再把窟窿再大点!”
        憨子浑身筛糠,两脚刚一挨地,扑通一声,给大家跪下了。
        小马应声拿起镐头,冰窟窿在一点一点扩大。
      “那什么,栋儿,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排长仍板着脸,对憨子说完,转向在一边看旁观的我,“小北京,你把笔和纸拿来,给记一下。”
        憨子跪在地上的,头发蓬乱,面如土灰,两眼充满恐惧、绝望和哀怜,一只鞋不是什么时候丢了,浑身颤抖的更厉害了,仿佛一堆随时会坍塌泥土。可怜的憨子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望望那个,企望此时有人能出来救他一命。
        到工地不久我就患了风湿,后来不断加重,两腿像灌了铅,双膝红肿,疼痛难忍,每走一步都很艰难。此时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摆摆手,说:“别闹了,别把他吓着。”
        黑子忍着笑解开了憨子手上的鞋带,有几个人转过身,捂着嘴乐了。
       憨子又跪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一跃而起,跺着脚,指着表弟大骂起来:“吕连江——你个狗娘养的!你不吃粮食!”这骂足足持续了5分钟。
这天夜里,憨子在梦中哭了,不住地喊“娘”……
(六)
        为了确保战备工程如期竣工,关键时刻,排长带着我跳入泥池,在冰天雪地里用身体搅拌泥浆。任务终于完成,而我却倒在地上,永远站不起来了——当时我只有18岁。一挂马车将我拉回了插队的小山村。
        我整日躺在茅屋的小土炕上,苦熬日月。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在以后的岁月里,憨子竟然时常来看我。记得第一次大约是在半年后,我以为他又来找我理发,说:“我站不起来了,不能给你剪头了。”憨子说就是来看看我。
        这时我发现憨子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变成了两根黑色的细细的枯树枝,看了令人心悸。我忙问这是怎么了,憨子说修战备工程回来后,队里派他到山里烧炭。春节过后回来时,舅舅叫他背了两个菜墩,说一个能卖10多元呢。回来时正赶上“大烟炮”,走了100多里,回到家手就冻坏了。
        憨子第二次来看我时是秋季,他右手的两根指头已经掉了。问他怎么掉的,疼么?他说前些天舅舅打他,他用手挡,舅舅抓住他的手一撅,手指头就掉了,流了好多血,可疼了……我听了许久无语。
        这时憨子忽然笑了,说:关里他家的四奶园子里有一种“筋骨荳”, 治腰腿疼特好使;舅舅答应年底带他回家看娘,到时候他一定跟四奶奶给我要些“筋骨荳”。
        憨子嘿嘿地傻笑着,完全沉浸在了与老娘相聚的幸福想象之中。
        我知道憨子舅舅是在骗他——几年来半导体回过江苏多次,从不带他。大家猜测,半导体怕憨子见到老娘不回来了。这样,半导体就失去了一个常年白干活的长工。
        望着憨子幸福笑脸,我真的不是说啥才好。
                                                            (七)
        几年后我离开了那个小山村,后来又到省城定居。去年,村里一个农民进省城办事,顺便来看我。我向他打听憨子的情况,他叹了口气说,六年前清明前后,憨子的舅舅忽然想吃鱼,于是就叫憨子到刚开河的冰水里给他捉鱼。当时憨子已经60多岁,正在生病,睡在草棚里三天没起床了。听了舅舅的吩咐,挣扎着爬起来,光着身子下河,在冰水里泡了几个小时终于捉到几条鱼。
        第二天,舅舅还想吃鱼,让憨子再去捉,到草棚怎么也叫不醒他,细一看,憨子已经死了。
       这个农民说,憨子死时脸上带着笑容,大家说他梦见了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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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好 发表于 2013-1-16 15:46 | 显示全部楼层
读了。楼主很会写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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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好 发表于 2013-1-16 16:35 | 显示全部楼层
写了一个小人物的悲剧,有故事情节,语言也很生动。但是我没有读懂主题:是写普遍存在的人性(恶)还是写世态,还是有象征意义?总之,我没太领悟小说的主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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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程是美丽的 发表于 2013-1-16 20:39 | 显示全部楼层
       憨子,芸芸众生中一个被侮辱被欺凌的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读了高歌老弟这篇文章,为憨子的悲苦命运而心酸。作为一篇小说,众生相以及憨子和他舅舅的形象刻画得很成功:憨子的傻气懦弱,舅舅的冷血残酷,众生相的冷漠无情都刻画得很到位。但愿我们的社会中,多些人性的温暖和爱,少些憨子这样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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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小成子 发表于 2013-1-17 20:45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各位看了我的拙作“憨子”。
    憨子是我下乡期间遇到的一个真实人物,文中所写的故事情节都是真实的。在我写的《苦成子》一书中,对憨子的命运做了一些描写,由于书的容量和题材所限,对憨子不能做过多交代。憨子的音容时常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日月流逝,我记忆力已大不如从前,趁着现在还残存着一些,赶紧把它记录下来。我很惊讶,“过程是美丽的”大姐似乎钻进我的心里,说出了我的心里话:“但愿我们的社会中,多些人性的温暖和爱,少些憨子这样的悲剧。”这是我写本文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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