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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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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最坏男孩
我敢说,如果评选全国最坏男孩,这第一,非“八戒”莫属。
请别误会。这里的“八戒”,不是《西游记》中的,是我儿时邻居家的一个男孩。他姓孟,名国宏,属猪,长我四岁,壮实得像头牛犊,从小到大,不知啥叫生病。国宏长相欠佳,脑袋左右扁,前后长,大勺子;小眼睛,嘴唇很厚,而且外翻。伙伴们都怕他,当面叫他 “宏哥”,背后都叫他 “猪八戒”。
我们在一个院里住了十几年。不知怎么论的,父亲让我管国宏的爸爸叫“大爷”,而国宏称我父亲为“二姑夫”。
打我记事起,三天两头有人找到孟家告状,不是说“小宏”把张家刚会走路的孩子打哭,就是往李家的酸菜缸里扔了死耗子,再不就是跟在七八十岁的小脚老太太后边,学人家走路。有一回,一个过路的哑巴找上门来,哇哇大叫,用手比划,意思是说小宏骂他。当时我只有五六岁,非常纳闷,哑巴听不见,这怎么可能?大一些的伙伴告诉我,在地上画个圈儿,吐口吐沫,再踩一脚,就是骂哑巴。
惹了祸,少不了要挨他爹一顿胖揍,先是巴掌,后来发展到皮带,乒乒乓乓。小宏不愧是下凡的“天蓬”,天生的“滚刀肉”,挨打从不哭喊,也不告饶,倒是他娘比打了自己还难受,哭哭啼啼,踮着两只小脚,用浓重的“老台儿”口音骂老伴:
“你个老东西,儿子是我生的,不用你管!今儿豁出这条老命,我跟你拼了……”
后来稍大一些,伙伴们给我讲了一个小宏给他老娘喝尿的故事:
小宏八九岁时,一天早上,孟大爷、小宏的哥哥和姐姐,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都走了,孟大娘也拎着篮子上街去买菜,家里只剩下小宏一人,还在“沤被窝”。这回他不是不想起床,无奈又尿床了。等家里人都走了,他连忙穿好衣服,随手把地上,装着半盆尿的尿盆塞进被窝,然后若无其事地穿衣下地,刷牙洗脸。孟大娘回来,动手叠被。一拉被子,半盆尿,全洒在床上了……大娘叫苦不跌,他却在一旁哈哈大笑——把老娘瞒住了,我没尿床!
打那往后,孟大娘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把地上的尿盆端走,免得儿子“作妖”。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家里的人都出去了,小宏还在沤被窝,来尿了,找不到尿盆,顺手抄起桌上的茶壶,尿在里面。然后穿衣下地,而且,破天荒地叠好的被子。
不一会孟大娘回来,小宏捧着茶壶亲亲热热地说:“妈,您累了吧,我给您沏了一壶茶,还热乎那。”
“都说俺宏头没出息,这不挺懂事吗。我早就说咧,树大自然直……”孟大娘高兴得不得了,接过茶壶,仰脖喝了一口,吧嗒一下嘴,觉得不是味儿。儿子扑哧笑了:
“妈,那是我刚才撒的尿。”
我五六岁时,有时不听话,家里保姆就吓唬我:“小心夜里鬼掐你!”那时北京城里经常停电。一停电,院里大些的孩子就缠着隔壁的教书先生讲《聊斋》,神仙鬼怪狐狸精什么的。我总去听,听完又害怕,大白天都不敢一个人呆在屋里,走路时总回头,怕有鬼跟着。
一天晌午,我和比我小一岁伙伴大周,正在院里玩耍。小宏溜到我跟前,一脸坏笑地说:“你不是怕鬼吗?我告诉你个招儿,以后就不怕了。”我问啥招儿,他说你没听《聊斋》里神仙老道都能降妖捉鬼吗?你变成神仙,以后就不怕鬼了。我忙问怎么变,他说我只告诉你一个,你可不许告诉别人,然后,趴在我的耳朵上说,吃了金鱼就可以成仙,并起誓发愿:如果骗我,不得好死。
我深信不疑。正好隔壁教书先生——即大周姨夫家的鱼缸里,养着几条金鱼,大周也想跟我一起成仙,我俩一人各自抓了一条,放在嘴里咬了一口,鱼鳞、肠子弄了一嘴,而且很腥,不好吃。我忽然想起大人们给猫喂鱼前,先把鱼放在火炉上烤干,然后揉碎拌在猫食里。于是我就和大周一起,把一条条金鱼放在炉板上烤干,统统吃进肚里。再后来就是等着成仙。
那天晚上,睡梦中我被父亲摇醒了:“今天作啥妖了?人家找来了,说说吧。”我揉揉眼,睁开一看,只见大周的二姨凶神恶煞般站在床前,看样子要把我吃了。这个二姨非常了得,腰粗得像水缸,大腿粗得像柱子。两口子吵架时,脾气一上来,敢把老公骑在身下捶打,院里的孩子们,背地里都叫她“母大虫”。
“说,我家的金鱼哪去了?”母大虫喝问。
“我和大周、烤、烤着……吃了。”我战战兢兢,如实招认。
“我问大周,他说让你俩吃了。我还不信……”母大虫一把将我薅出被窝:“有这么祸害人的吗,啊?你爸成没工夫,今天我替他管管你!”
我被吓哭了,抽抽嗒嗒地说:“我听小宏说,吃了金鱼能成仙……”
母大虫脸上怒气消了,说:“老孟家这个鳖犊子,‘作’出花了,明儿个,我找他爹算账!”
第二天,“母大虫的账还没算”,八戒又惹祸了:
先是把邻居郑姥姥放在门外里的烧火通条烧热,然后悄悄放回原处,烫伤了郑姥姥的手。尔后,一位走街算命的盲人,拄着马竿,一手打着挂在手腕上的小锣从大门外走过。他笑嘻嘻迎上去,对人家说:“先生,院里有人算命”。
“噢,哪啊?小朋友,领我去好吗?”
“行!”
八戒牵着算命先生的马竿,进了大门,奔向后院。
“如今新社会,小孩都变得懂事了……小朋友,你真好,太感谢你啦……”算命先生跟在后面,嘴里叨叨咕咕,不料前面的八戒,却仰着脖子唱道:
“拉瞎——拉瞎——拉到河里喂王八……”
“小朋友,不要这样……”算命先生连忙制止,可‘八戒’哪里肯听,为了生意,算命先生只好忍气吞声。
到了后院,进了一道房门,前面忽然没声了,“请问哪位算卦?”算命先生问了一句,没人回答,一股难闻的臭味钻进鼻子,他伸出马竿四面一探,发现被领进了厕所,而刚才领他进来的那个小孩,早已溜了。
算命先生气疯了,站在院里破口大骂。
孟大娘和院里的大人们闻声出来,又是劝说,又是赔礼,好不容易才将算命先生劝走。
这天晚上,孟大娘向老伴告了儿子的状,同时来告状的还有几个邻居。
邻居走后,‘八戒’挨了一顿有生以来最严厉的教训,孟大爷打累了,怒气未消,最后竟在儿子肩头狠狠咬了一口。
‘八戒’从家里逃走了。孟大爷咬牙切齿地说:
“谁都甭别找他!让他死在外头,省心!”
第二天上午,家里没人时,“八戒”不知从哪溜回来,撬开家门,进屋找吃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盆正在发着的面团。他捅开炉子,放上饼铛,抄起油豆瓶,咕嘟咕嘟,半瓶油全倒了进去,然后抓出一团面,按在饼铛里……不一会几张油乎乎的发面饼烙好了。他吃了一张,剩下的揣进怀里,转身要走,看见了凳子上的面盆,气呼呼说:“娘了个‘攥儿’的,不让我吃,你们也别吃!”话到手到,一铲煤面子搓进面盆,又用煤铲‘揣古’了几下……
从那以后,孟大娘告一次状,八戒就挨一次胖揍;孟大爷上班后,八戒就在家里作一通。有一回,孟大娘气得坐在院里,嚎啕大哭,指着儿子,跺着脚,用她那独具特色的“老台儿”话骂道:
“你这个汗憋的!你这个生大疔的!老孟家,咋出了你这么个孽种……”
‘八戒’在一旁呵呵笑道:
“你们老马家好,你娘家兄弟,偷俺老孟家的驴,牵到市上给卖了!”
解放前,孟大娘娘家穷,有个兄弟不争气,确实干过这事,不知咋被儿子知道了,俗话说“家丑不能外扬啊”。
孟大娘脸都气青了,啪啪啪,一下接一下扇自己嘴巴,随后又呜呜大哭……
说八戒一无是处,也不尽然。坏事有时也能变成好事。
八戒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孟国卿学习刻苦,品学兼优,高中毕业参军,后来成了解放军某部雷达排的排长;姐姐孟国春学习也很刻苦,无奈天资欠佳,初中毕业考高中无望,进了“教师速成班”,毕业后被分在陕西巷小学,教一年级。
一天晚上,姐姐国春回到家里,不吃饭,总是哭。孟大娘问了半天,女儿抽抽嗒嗒地说:“教书这碗饭我吃不了……班里有几个闹将,我管不了,尤其那个带头的叫邓金宝,他一闹其他同学就跟着闹……”大娘好一顿劝说,女儿才勉强吃了几口饭。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第二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八戒的姐姐国春,在校门口正叮嘱放学回家的学生,路要上小心,认真完成作业……那个叫邓金宝的同学突然怪叫起来,几个同学立刻跟着起哄,国春正不知所措,就在这时,八戒不知从哪窜出,抡圆胳膊,对着那个调皮的学生迎面就是一巴掌。那孩子应声倒地,鼻口窜血。
孩子挨了打,家长不干了——谁知那孩子的父亲是位处长。他驱车来到学校。结果,八戒的姐姐被学校开除了。
街道办事处给国春重新安排工作,在和平门外延寿寺街副食店当售货员。由于她工作认真,态度好,对顾客“百问不烦,百拿不厌”,一年后,被评为北京市的“五好店员”,大幅照片上了《大公报》,北京人民广播电台播放了她的讲话录音……接着,好事成双,报为媒,在北京部队服役的一位解放军连长,跟她结为伉俪,次年他们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儿。
我上小学三年级时,我们所住的大院被一家工厂征用,全院住户搬到了香炉营。没过半年,那里又被某机关看中做了幼儿园,全院居民被分散到个各处。我家搬到永光寺,孟大爷家搬到了海北寺,两家离得很近,有时逢年过节,也互相看望一下。
又过了几年,我们全家迁到东北,孟大爷一家不知去向,从此失去联系。如今孟大爷、孟大娘恐怕早已不在人世;“天蓬”哥哥若健在,该是近八十岁的人了。
(2012年11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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