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消融,开化了。天气在转暖。当房檐上的水滴滴哒哒地落下,又一年的春天开始了。
早晨起来我就掂记着去团部看冬生。因为他捎信说最近两天在团部办事。我昨夜里值班,刚闭上眼睛天就亮了。走大路太远,我抄小路,能近不少。
从田野中间穿过去,走过了无数田地。眼看着快到团部了,迎面的一条水沟挡住了我的去路。这条水沟有几米宽,很长,根本绕不过去。必须要趟过去。沟面上的薄冰化得差不多了,突然,我发现水面上有一个架着树枝,木板和玉米秸搭成的‘小桥’,水从它下面淌着,水流很快。我也没顾上试试深浅,就一脚踏了上去。哪知道这些木板,树枝和玉米秸是被水冲过来,因为这有个漩涡把它们搅在了一起,行成一个厚厚的东西,哪是什么‘桥’啊!我整个人一下子就全掉了下去!沟很深,有一人来深。没了我的胸,我挣扎着,却越陷越深。眼看着沟帮的土包都看不见了,我寻思着:完了。我知道,这空旷的田野上没有人,喊叫也无济于事。我心想,不行了,我要告别人世了。我最不愿离开的不光是人世,更多的是不愿和冬生人间,地下两分离。我也知道他会顺着我们曾走过的这条路来会我,他怎么能知道我在水里呢?我飞快地把带在我手腕上我姐姐给我邮来不久的上海牌手表摘了下来,噼里啪拉地挣扎着想把表往对面岸上的土包上放。没成想我此时就势拔出了腿,又舞弄了几下,也不知怎么,我就上来了!回头再看水沟,树枝和玉米秸全冲走了,那几片木板在那儿打着漩。我好后怕啊!
冬生见到穿着湿漉漉薄棉衣的我,哭笑不得,心疼地把我带到就近临时找到的一个农工家。农工的心就是好,二话没说,让我上炕,脱下湿衣服,拿出她家的干衣服给我换上,冬生帮我在炉子上一样一样地烤干了衣裤和棉鞋。棉袄湿的不利害,那也害的我整整在火炕上坐了一上午。这块有记念性的手表,我就把他带在了冬生的腕上。这块经历过面临生死离别的表。
下午,冬生和我进城。沿路的大姑娘,小媳妇,还有老太婆都看着我们乐。你猜怎么回事?原来是冬生拉着我的手,我们俩蹦着,跳着,一路上说呀,唠啊,笑呀,唱啊。人家屯子人什么时侯看见过大姑娘小伙子手拉手的?!所以呀都觉得新鲜。冬生不在乎,他告诉我,在上海,男女在大街上就挎着胳膊走。
进了县城,不买东西,专往人少的地方逛。从来没进过县城的电影院,今天去看看。花了四毛钱买了两张票,演的是‘列宁在1918’,人挤人地看了一场,出电影院时,他说:“面包会有的,一切会好的!”
他又来看我的时侯是个大雨滂沱的夜晚。雨已一连下了三天了,那天的雨更大。他又是偏偏骑自行车来的。粘糊糊的泥巴把自行车的链条全糊住了,车子骑不动,骑三步两步得抠一下泥。别扭极了,可他还是来了。松紧鞋也灌满了泥。鞋里的水和泥使脚和鞋离皮儿离骨地滑叽格溜的。更不方便走了。就这样,他推着车子在泥水里走了三十里路。真可谓心诚矣!
我在睡梦中被他叫了起来,来到了场院。雨小些了,我们钻在雨衣里,依偎在一起悄悄耳语。雨水从粮仓大棚的棚沿上哗哗流下,溅在场院的水泥板上,跳起老高后,汇成一片汪洋。两颗心在一起燃烧,吻使人陶醉,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我们要用满腔的热忱去迎接希望。我从心里爱冬生,不光是冬生也对我无微不至的体贴,因为冬生的品质象此时的雨一样润物细无声,我和他在一起就能感到快乐和幸福。我俩的心里话也像滴滴小雨,渗入心田,融入雨中。
远处打了几个闪电,几串轰隆隆的雷声之后,雨渐渐地停了。东方在黎明前的一段黑暗后,又亮出了鱼肚白,雨后天上露出的几颗星星也不知何时悄悄地消失了。火红的太阳从田野尽头的地平线上升起,马鞍山的轮廓也渐渐地清晰了,听得见连队门前的号声,我送他踏上了回去的路。
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是那个鲜花开满田野日子。我放猪,他采花儿。田野里从春到秋都开满着花。金达莱,映山红,马莲,勿忘我,黄花菜------,大自然这个最好美容师给田野扮得像新娘一样美丽。而上帝赐给我们的这些花朵,也争奇斗艳地用它们的诧紫嫣红向人们奉献着它们对幸福与爱情的祝福。
他采了一抱花,坐在地上,细心地编结了一个花环,戴在了我的头上。我真不知此时我有多美,却见他直盯盯地看着我,眼神凝滞了,时间也彷佛静止了。他把我搂在怀里,使劲地抱着,还是像怕他一松手,我就会跑掉那样,久久不放开。,他说,我是他心中的太阳,他看见我就温暖,我说,是他给了我光明和勇气。他说。将来他要像范蠡带西施那样,和我隐居在山水之间。他还跟我说,晚上我们要去村口的白桦林。
太阳羞羞答答地躲在云里,用她羡慕的余光偷偷地看着我们。
天黑之后,路上行人逐渐少了。在村口马路边的白桦林里,我找到了冬生,他早来了。刚开始,林里还能看得见一些景物,后来几乎就看不见了。只有许久来一辆车的灯光,映得路边的树影一会儿远,一会儿近,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一会儿清楚,一会儿又看不见了。
我们此时无语。相拥着看着这些,听着知了和青蛙的叫声,它们的叫声形成了一首动听的交响乐。空气中不时随风送来阵阵花香。夜,分外恬静,惬意,一切都使人陶醉。
突然他抱住我,向后一仰,我们就滚倒在树旁的草地上。我们拼命地搂住对方,狂热和激动使我们呼吸急促起来,他温柔地吻着我,,并翻身上来把整个身体全压在了我的身上。我感觉他有些异样。他亲切温柔地在我耳边说:“从我们相识那天起,我就深深爱上你。我会对你负责,爱你一辈子的!”我紧紧地搂着他的两臂,享受着他的激情,他的重量,和他的爱。我那丰满的少女的乳房让他压得产生出一股电流,继而传遍全身,在心里引起一阵骚动。“心有灵犀一点通,我们是最好的一对儿!在远离家乡的北大荒,只有我们俩在一起才不会感到孤独和寂寞。只有我们俩才能交流对方心底的欢乐,希冀和创痛。”他不停地在我耳边说着,好像一腔里有说不完的话。
隐隐地我感觉到了在他两腿中间有一个硬硬的东西触在了我的大腿上,那单军裤快要顶破了。紧抱着的我们两颗心咚咚地跳着,谁也不愿意分开,狂热,激情,兴奋,爱恋像绳索,把我们捆绑得严丝合缝,吻和抚摸使我感到幸福和快乐!我愿意此时和他一起,上天入地。今生今世追随着他。
他梦呓般地说:“给了我吧。我要你。”他压我更重了。
‘资本家!’‘地主!’‘生出孩子是地主兼资本家双料货!’一片声音响起。我的头都大了。我不想让我的宝宝这么早就背上成份的大包袱生出来!随着脑子里的一阵轰鸣,人一轱轳地爬起来,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把他一下子从我身上推到了地下。
"怎么了?”
“不行!”
“为什么?”我此时说不出来为什么不行。-------我们面对面地坐着,后来,黑暗中的他平静地说:“我送你回去吧。”
连里还照样过着“两头看不见,三个大会战”的日子;猪号照样得喂猪,放猪,接小猪;冬生照样来看我,我还是那样爱冬生。用‘小神仙’的话说,地球照样转,转得更楞。冬生爱我爱的更利害了,他给我拿来了他又写的厚厚的学习笔记和日记,还送给我一个最时髦最珍贵的影集,封面上是巴蕾舞剧‘白毛女’里的喜儿和大春。打开影集,看到的第一页上是他收藏的毛主席像。我把每天都装在贴胸口的兜里的冬生照片放在第二页。
人们在这个伟大最贫穷落后时期的祖国建设着,创业着。在这个散发着麦香的黑土地上,向往着美好正确的人生,为祖国,人民流着汗,做着贡献。他们的身上,有着知识智慧和劳 动人民的品质。他们也憧憬着爱情和幸福,向往着美好的明天!
秋天,风刮着,数枝让风刮得呼呼地响,直掉树叉。
傍晚。远处,马鞍山下的山坡上浓烟四起,着火了!
连部响起了集合号声
一大群人跑到了连部,不光是我们知青,连队里的男劳力也来了。指导员“小神仙”站在连部门口。一脸严肃的样子。他没等我们站好队,就喊开了。“马鞍山下着火了,我们得马上救火!”,食堂里把当天晚上的饭--馒头都装在一个个小面袋子里,像野战军的干粮袋,斜背在肩上。农工们带自家烙出的面饼,一溜两行五六十人的队伍从我们连向着马鞍山出发,
这时的马鞍山,山上头有一片浮云,在它的脚下,不远处冒着浓烟,看不见火,只看到烟和云快接上了。
人们在急速的近乎飞奔的向着有火的地方前进。渐渐的,身上的干粮袋已像重机枪一样叫人承受不了它的重量,我看见有的知青偷偷把它扔了,还有的人掉队了。连队里的农工们连搀带拽地带着他们走,没队型了,但没有人落下。
到了着火的地儿,人们一句话没说,学着懂打火(救火)的人的样儿,撅下树枝条子,拢成扫帚样儿,拍灭每一处火焰。树枝拍不灭,有的人干脆脱下衣服拍。头发烧了,衣服燎了,谁也不在乎,瞪着眼睛拼命的拍呀,打呀,这些人,今天可真上了战场。松树林子着火最利害了,还没弄灭这面的火,火已从头顶呼呼地飞往对面,只见对面林子的树尖上红了起来,窜出了火苗。为了不让火再窜到对面去,农工们这时喊着:“拍灭的火要行成一条道。宽些,这样火就飞不过去了。”是的,此时的火不是在着,而是在飞,因为有风,风助火势,看着在这儿的火,一下子就上那着去了。大伙儿把树枝烧得猛烈地方的火扑灭,并用镰刀把地上的杂草砍去,打开了一片熄灭了火的很宽的通道。空气里还弥漫着烧过的树和塌头墩子焦糊的味道。剩下的一小块,一小块燃烧着的火焰,我们就各个击破。树条子烧秃了,知青们脱下军棉袄拍火。火在无畏的人们面前退缩了。他们在这次救火中绘出了最美好壮丽的巨幅画面;他们在烈火面前炼成了真金!
不知不觉的,没了火光,我们都留在了黑暗里。那天是阴天,月亮也躲在云里。天完全的黑了。
坐到林子里,人们围成了一圈。该吃东西了,咬着馒头,没等嚼就咽了下去,真饿了!有人没吃呀,对了。在路上不是把装馒头的袋子扔了吗?老农工们拿出他们自己带的干粮,分给他们,自己不吃。吃完了迟到的晚餐,小伙子们有劲了,又和“小神仙”逗了起来,他们学着”小神仙“的山东调;“小小寰球,有九只苍蝇碰壁。几只?九只!不信我数给你看: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哈 哈----笑声在林子里盘旋着。
北大荒的秋天此时就格外冷了。坐在地上,女孩子受不了,不知是谁,在黑暗中喊了一声‘男声坐在女生对面,给她们捂捂脚!’男孩子们真听话,一色的排开,把女孩的脚放在了他们敞开怀的的胸口上!-------
我们迷路了,来时匆忙,抄近路,现在找不到来时的路。月亮出来了,照在我们的头上,大概半夜了,无法入睡,女孩子要上厕所,男孩子说,就在我们身后树下上吧,又喊了一句:“谁也不许回头!”
就这样,男骇子抱着女孩子的脚,唱着;迎着晨风迎着阳光,爬山过水到边疆。。。歌声间断了,有人坐着睡着了。
月光如水,林中水气如雾。夜色未尽,晓风轻拂,清风凉凉的。这些少男少女就在林中过了一夜。他们的心纯洁得像那明月,又热得像那燃烧的火。有了这代人,中国有了希望。
黎明前,天最黑的时侯,响起了军号声,那不是我连的小号声,是驻军部队的号,他们在找我们,我们排着队向着号声走去。------
回连队的当天下午,‘小神仙’叫管我们猪号的柳连长通知我,去团里医院一趟。这次是团里派来的大解放。那次演出回来我和冬生就是坐的它。
路上,我的心揪着,预感到不祥。
一路上凛烈的风吹着,没有冬生的大衣和火热的胸膛,我堆缩在敞棚车的角落里,没有谈话和歌声,一片死寂。一块去的有耿立夫和朱树年,还有几个上海知青,‘不可能,别想,不可能,别乱想---’在我脑子里转啊,转啊。
远处的马鞍山戴上了厚厚的帽子,头上乌云密布,一场暴风雨在浓云中酝酿着,随时都将倾盆而下。
风刮倒了干枯的小树,落叶随着风旋转,刮起落叶的地面,一片凄凉。除了大解放,路上没有车和人。
医院,没有内科外科之分,只有十来个房间。人们在第一个病室门前停住了脚步。因为团领导在这儿。
病室中间靠窗户的地方的唯一的一张床上,一个除了插着氧气的地方能看着,其它地方都用白纱布包得严严的人静静地躺着。盖着的被子一角打着点滴的地方露出烧的没魂的一块地方,分不清衣服和皮肤,焦糊的上面有一片油。
耿立夫低声地对我说:“是冬生。”
救火那天冬生正好来看我,还没见到我,听说我们去救火了,他骑着自行车就追到着火地点,忙乱中的人们没有注意到他,他就自己找火最旺的地方去打。他在打火时,为了能在远处就不让火飞过来,必须打开一条隔断火源的通道,为了这个,他跳下了壕沟。他用脱下的棉衣拍火,棉衣烧着了,火连上了穿在身上的单军装,他不顾自己烧着了的全身,奋力把火扑灭了,通道打开了。人也倒在了沟里。在人们迷路,吃饭的时侯,谁也没想到冬生也在我们中间,就更不会有人去寻找他了。
他是第二天一早儿,我们走了,护林人发现的,那时他全身烧伤,已奄奄一息了。
听到这一切,我转身无声地跑了出去。跑啊,跑啊----,走廊尽头是侧所。我挂上侧所门,把抽水的绳往下一拉,泪如雨下。泪随着哗哗的流水,飞奔着。外面响起咔嚓咔嚓的一串雷声。哭声,水声和外面的雷声搅在一起。
许久,带着用手,衣袖都擦不干的眼泪。我走到冬生跟前,他妈妈和姐姐还没到。在他身边的,是我和他的朋友,战友们。
我强忍住泪水,“冬生”,我说。颤抖的心把我说的话变得走了音。就这一声,‘心有灵犀一点通’,他知道我—来了!
躺着的人的头动了一下。
打着的点滴,一滴一滴地和他的心跳,我的心跳,他的脉搏和大家的呼吸心跳,随着钟表的秒针行进着。氧气瓶换了一瓶。还是一片寂静。
突然,在旁边的小护士向外跑去,接着飞快地进来好几个医生护士,我们在门外等侯。
外面的雨在雷电中咆哮着,狰狞地看着一切。
在门的缝隙中,我们看见了白色被单盖在了他的头上,我的‘不可能’就在白被单盖上去的那一瞬间破灭了。那白被单永远地隔开了我和冬生,我这时才相信,人鬼两重天。
我哭倒在地,什么也不知道了,心随他去。
在把他抬走的时侯,在他的枕边,发现了一本烧得支离破碎的日记本。
一星期后,我怀揣着那本日记和冬生送给我的影集,在他堆满了白色纸花的墓前跪了下来,对着那刻着‘在这里沉睡着的是我们知青救火英雄------冬生’墓碑,磕了三个头,把那块上海手表放在了墓碑上面。并把脸贴在墓碑上许久,许久。最后用那眼泪已哭干了的双眼,把他的墓,墓碑,还有墓旁边的白桦林,远处的马鞍山都仔细地看了一遍------
天边,一片朝霞,殷红如血。
天的尽头,传来渐近渐远的歌声------
高高的白桦林里,有我们的青春在流淌,
黄中夹黑的土地上,有我们的心在歌唱。
落雪了,鹅毛般的雪花狂舞着,在空中狂舞后落下来,铺天盖地落下来,没了膝盖,没了前面的路。
我胸前带着那朵洁白的小花,踏上了插队到对青山农村的更艰难的旅程。
别了,我的爱人,别了,北大荒。我们把青春和生命献给你,把爱永远地留在了那片黑色的土地上。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