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余定武 于 2019-2-15 13:55 编辑
我有一个类似高尔基的童年…… 我微睁着眼睛,吟呻着。家婆轻轻地拍着我,望着南向的透气窗,穿过物资站货堆间的缝隙,注视着前方瓦房顶春风里摇晃地刚吐绿的小草,喃喃低语“武尔啊,都半个月了,快好吧;儿种啊,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你妈交代啊……” 我努力的品味着家婆的话……家婆带着我跑遍了整个武穴世界。 我趴在家公的背上,听着急促的呼吸声,怦怦的心跳声,雨后夜半,春风很凉,汗水湿透我前胸感到很热。家婆举着借来的手电筒,小跑着用微弱的光电为家公照路。沿着进镇公路北向,过一座小桥,东向就是广济县人民医院。医院里很静,年轻的急诊女医生很热情,耐心地用听诊器在我前胸后背寻找着点位,翻翻眼皮,看看舌头,对家婆说“这伢儿,挺重啊,需要住院……”“啊……,先开药,稳稳……”家婆摸摸衣兜,望着家公发呆……急诊女医生认真的写着处方,“先开点药,稳定一下,明天来办住院……”家婆、家公一个劲地点头。 武穴镇正街中腰有个百年中医馆,铺面是药铺,里间是诊室,是家婆带我经常光顾的所在。花白头发的老中医面无表情的给我切脉,老花眼镜后的眼皮低垂,嘴唇微微颤动,带着稀疏的胡须在颤动。家婆用恳求的目光,细细地注视着老中医的脸,仿佛从中能找出答案。诊所安静得针掉地上都能听到响声。药铺那边有个小男孩吵着撒尿,老中医突然睁大眼睛,急着喊那撒尿小男孩上前,让家婆用瓷缸接小男孩的尿。老中医让家婆把那尿给我灌下去,我不肯。老中医哄我说:“这童子尿想找都不好找,好东西,喝下去病就好了,要不,病,我不给你看了!”老中医的话我不敢不听。家婆把那童子尿给我灌了下去。童子尿有点骚臭酸涩,比黑黑的浓浓的苦苦的中药汤好喝多了,真后悔让家婆灌。 家婆喂完我中药汤,让我平躺在床上。她把门前小煤球炉封好,跨上竹篮子上街买菜,还要到对面公路边的水塘去洗。家公在武穴码头扛包卖苦力,没有早晚。我无力地回味着黑黑的浓浓的苦苦的中药汤,给我口腔留下的味觉的折磨,想到老中医,他不会骗我,童子尿的骚臭酸涩涌了上来,“好东西,喝下去病就好了!”我伸伸胳膊腿,感觉到有点劲,微微地睁着眼,目光透过蚊帐,钻出屋顶唯一给屋内带来光明的四块玻璃瓦,爬上蓝天白云,钻入时间隧道。 武穴镇正街中腰百年中医馆左边是武穴镇大饭堂,吃饭时间,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国家连年遭灾,苏联老大哥又向我们要抗美援朝的军费,国家有难,老百姓理应分担,总听大人这么说。大饭堂里不是大锅饭,而是用洋瓷碗蒸熟的份饭。每当饭时,开屉取饭时,米饭香飘满半个武穴镇,热气升腾与蓝天白云搭成天梯。我飘忽间乘坐夕阳巡视,顺势趁天梯滑到正持票取饭的家婆身旁。家婆照例让我先吃,她端碗去盛清汤。同院的何家婆拉住家婆“饶家婆,快吃吧!今天管添……”家婆定睛一看,吃得快的又去取份饭了。 这顿饭吃得太饱了,家婆也精神了。她边收下院子里晾干的衣服,边对我说:“好好待着,乘着天亮,把这给人洗的衣服,送去就回来。”“啊……啊……”我心不在焉,清汤喝多了,咸着了。拿起葫芦瓢,一瓢下去,端起半瓢水就喝。这水是家公起早在公路对面井里挑的。与其说是井,不如说是紧靠进镇公路边与八户塘之间的水坑,只是在八户塘边砌上石头,让水从石缝流进水坑,就算过滤了。新挑的水需要用明矾搅拌澄清,在水缸沉淀一天后才能饮用。我渴得要命,半瓢水一下子进肚。不到一刻钟,肚子倒海翻江,即刻要拉屎,往外跑都来不及,也不能拉到地上,顺手拽过应付卫生检查的痰盂,哗……,好不痛快。赶紧倒痰盂,涮痰盂。听见家婆带人走近,急忙藏起痰盂。走在前面的是街道组长和检查卫生的人员,家婆颤巍巍跟在后面。检查一圈,发现痰盂有屎迹,指着痰盂质问家婆,家婆不知所措,我低着头不敢吭声。“卫生不合格!”检查人员说。“啊……”家婆呆若木鸡。“么事?不合格……”家公风风火火地大步跨进屋门。家公看了看痰盂无话可说,用右手指关节形成锐角,对着我的头“我……”手落头颤,我身子一歪,家婆没拦住。当家公要重复动作时,雷电大作,划破了大雨来临前漆黑的长空,家公一愣,街道组长和检查卫生的人员鱼贯而出,我顺势跑到院的角落。大雨倾盆,我从头凉到脚,浑身颤抖,瘫坐在地……昏迷中,只听到家婆变了声的叫喊:“快上医院、快上医院……” 昏迷中,家婆坐在床边面对着何家婆长吁短叹…… “莫急哎!自已还有病……莫怪饶老头儿,他不敢犯一点错哎……他也不容易,每周要向街道报告……”何家婆熟练地纳着鞋底。 “怎么不急,这兜头一栗子,用去了多少钱……”家婆含着眼泪向何家婆摊开双手。 “饶老头儿是好人啊!他当保长管刘家巷,为了街坊住得省心,不知用去了多少自己做山药生意赚来的钱,整个武穴街都想搬到刘家巷来住……我们就是那时候搬来的……”何家婆习惯性地针尖朝上放在头发上往下磨了磨。 “好人有么事用……照样坐牢……”家婆眼泪在眼圈里转,目光无奈。 “么事没得用?解放时候,街坊没有不说好话的、都签名保他,本来平安无事,就怪哪个在街上混的地痞刘麻子诬告,饶老头儿才被劳动教养,不是坐牢……哪个刘麻子尽干偷鸡摸狗的事,最后不也被判刑了吗?古人说的,恶有恶报是有道理的……”何家婆边捻着麻线穿针边说。 “反正他不在家,我们无依无靠,只得牵着坤儿沿街讨饭,受尽欺凌,头都抬不起来,连个住的都没有,要不是八爷给这个屋,在荒郊野外连吓带饿带病,早就死了……” “听说,别的保长都枪毙镇压了,他好人好报,起码保住了命……还是善有善报啊!”何家婆用劲拉着麻线。 “露多大脸,陷多大眼……别提这些了,一提就伤心,哎……都是命啊……” 我透过昏暗洋油灯,影影绰绰看到家婆拿着碗边从米缸取米,边嗔怪家公:“下得去手哇!把伢儿弄得这个样……”家公喃喃地说:“告诉那么多次,痰盂不能用,只用于卫生检查,就是不听……我正在街道居委会报告,保证样样做得最好……”家婆好像没听见,用筷子将高于碗沿的米刮去,在一张纸在上面画了什么,到灶头前烧了,用纸灰撒在那平碗米面上,蒙上一块方布,包住米碗,用右手紧紧地攥住碗底处的布角,翻过来,对着我的头,嘴里不停地念叨,颤巍巍的手围着我的头在不停的转动,有时碰到家公用锐角制造的包,就有阵疼直刺头芯。“魂儿叫回来了,武尔该好了……”家婆关切地摸了摸我的头,满意的笑了,把洋油灯芯扭得更小,像鬼火。家婆拿起佛珠,面对南向的观世音菩萨,按贯例念起佛经来…… 观世音菩萨面前香气,飘渺升起,灌满全屋,要挟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硬往我耳鼻里钻。保佑?躲不过兜头一栗子……保佑?家婆总是吃不饱……还是何家婆保佑,保佑家婆吃饱饭,保佑何家婆孙子何兴昌,长得又精神,又结实,不像我体弱多病。 何兴昌是何家婆带大的,去何家湾,还不回来?他比我大几个月,我几乎是他的影子。 那天,我在八户塘边,用自制竹制水枪和伢儿们,玩打水架的游戏。突然伢儿中有人指着我叫:“他是讨饭婆家的伢儿,都一起打他……”四面八方的水柱向我射来,我无力抵抗,只好蹲下身子,吸满竹筒水,屏住吸气,低头冲向指着我大叫的伢儿,把一满竹筒水射向他的脸部。他急了轮起水枪竹筒向我扑来……“那有古样玩法的,这么多人攻打一个人……”兴昌刚在树丛里撒完尿,边系裤子边跑到我身前,挡住了向我扑来的伢儿。 我在院子里帮着家婆凉衣裳,八户塘边住的伢儿跑进来,对着家婆说:“你家武尔,把我家菜园子的柿子、茄子,用弹弓子打掉了,你们得赔……”“我没有弹弓子,我没打,不赔……”我梗着脖子和他讲理。“就是你的事,要不这伢儿能找你吗?”家婆大声责怪着,轻轻地打了我后背一下。“就是你,就是你……一个坏分子家的伢儿,还敢古样……”“好、好,我赔、我赔……”家婆大气不敢喘,低声下气满口应承。兴昌听到争吵,从屋里跑了出来,对八户塘的伢儿说:“你看清楚了吗?弹弓是我的。我打雀儿,打歪了,才打掉了你家的柿子、茄子,没他的事,他只是站在我身边……怪就怪我!” 搞不清楚,常和我一起玩的伢儿们,从不愿挨我太近,看我时,眼皮总是往上翻翻,脸上写满了鄙视的神情。我问何家婆“么人是讨饭婆、坏分子……”何家婆拍拍我的头:“你这个鬼伢儿,晓得那么多有么事用;你还小,大了就晓得了。”何家婆不说,我晓得么事?只得自己对自己摇摇头。 兴昌姑姑出嫁,院内外挤满了看热闹,讨喜糖的人。我跟前兴昌身后,围着姑姑屁股后边转。“姑姑,给我糖!”兴昌这么说,我也跟着说并伸出小小的、瘦瘦的右手。兴昌拍下我的手,“是我姑姑!”姑姑扭头俯身笑着对我们:“是你们的姑姑!别急,糖马上就发”。她声音甜甜的,笑得比声音还甜。何家婆端着用洋瓷盘盛着糖块,站在院门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高喊:“发糖啦!吃喜糖啦……”从盘子里抓一把糖向院外抛去,又抓一把糖向院内撒去……在场的人雀跃了,各显其能,为了一个糖块。争抢中有掉在地上被脚踩过的,有人也不顾一切地抢过来,用手擦一擦塞进嘴里。我眼巴巴的望着何家婆端着的盘子和扬出去的糖块,没有抢到糖,无奈跟在兴昌的身后,伸手向何家婆要。何家婆攥着手,塞给我两个糖块。我迅速地塞进嘴里一块,好甜啊!是第一次吃这样糖,比过去吃过的古巴进口的甘蔗糖甜多了!摸了摸兜里的另一块糖,心想留给家婆吃,她肯定没吃过这么甜的糖……嘴里糖吃完了,碰碰嘴唇,品品甜味,摸摸兜里的糖块,挠挠头,又想,家婆愿意吃吗?她老说这个不愿意吃,那个不愿意吃,只喝菜叶子和米汤,好吃的都塞给我吃了,放在兜里时间长了就化了,还是……我把糖块塞进了自己嘴里。 何兴昌爬上桑树,我规规矩矩地捧着又大又圆的竹簸箕,站在树下接兴昌摘下的桑叶。兴昌把桑叶撒在蚕床上,我一把一把地递给他。蚕在拱食着桑叶,就像蛆在粪缸里蠕动。“蚕和蛆长得一样,有什么区别?”我不解地望着兴昌。“你傻呀!蚕大了变成蚕蛹,可以抽丝织成绸缎,蛆长大了只能变成苍蝇。”“啊!”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似乎明白了。 听大人说镇东郊建发电厂,兴昌牵着我去看。站在圈儿塘中间一大块空地,眼前只有横七竖八的沟坎,一堆一堆的砖垛。工人们正忙呼着打桩……我失望地看着兴昌:“这!什么也没有哇……”“啊!刚开始建,就这样。建好了我们可以用电灯了,电灯亮,灯头朝下,不像洋油灯,灯头朝上,有点风就东摇西摆……”“好!好哇……”我高兴得又蹦又跳,差点滑到身旁的水塘里,是兴昌一把把我拽住。 《三打白骨精》电影广告贴满全镇,我喜欢看电影,很想看,可是家婆没有余钱给我。傍晚,兴昌托着五张黄色印有农用飞机的一分纸币找我:“看电影去?”“没钱”我摊开双手。兴昌诡秘地向我眨眨眼“还用老办法……”。兴昌牵着我的手穿过武穴镇正街,来到正街南端江坝内左侧的武穴电影院。江坝内左侧百货商店、邮电大楼、县文化馆一字排开,打把子、卖艺、摆小摊的随处可见,走出江坝就是武穴码头,上游汉口、下游上海的大客轮在码头停靠时,可以下船品尝广济小吃,逛逛商店,购购物,体会一下有久远历史的广济风情,正街南端江坝内外是武穴镇最热闹的地方。 兴昌去买票,我昂着脖子看电影剧照。《洪湖赤卫队》、《党的女儿》……我看得正入迷,“走哇!”兴昌拍了我背一下,我一惊,转过身。看到他指了指身前的年轻妇女:“求求她。”“大姨,能带我进去吗?我不用票。”大姨回身低头看看矮瘦的我,点点头。正巧,下午没下雨,不在闷热的电影厅里,而是露天。检票员指着拽着大姨衣后边的我问:“这是怎么回事?”兴昌赶紧说:“我们是一起的!”大姨点点头。 孙悟空真厉害,在脖子上拔几根毫毛,放到手心,用嘴一吹,就变成一群猴,活蹦乱跳。我不想学变猴子,想学翻筋斗云,如果一下子能够翻十万八千里,去东北哈尔滨看妈妈就方便了。妈妈是什么样子?像韩英,不好!她要壮烈牺牲;像党的女儿,昂头镇静坚强……是这样……妈妈微笑着,轻轻地向我走来,我不知所措,躲到家婆的身后。家婆把着我的双肩,让我正对着妈妈,用手推我“叫妈妈!”我嗫嚅地从嗓子眼里喊出“妈……妈……”。 “武尔,叫什么呢?醒了!”家婆惊喜说出声。我睁开眼睛,看到家婆微笑的目光,穿过透气窗后的物资站货堆间缝隙,盯着前方瓦房顶充满生机的小草,享受着从那四块玻璃瓦射进的春日阳光,也使得家婆刚盘在后脑勺的发髻,泛着花白的光亮。 “兴昌回来了,武尔好了吗?”何家婆踩着话语声跨进了房门,兴昌紧随其后。听到这声音我立即支撑身子坐起,看着兴昌把手中的红薯干递给我,“这是湾里的细爷给我的,好吃!”我毫不客气地接过来。“还贪吃,让你家婆花那么多钱,操那么多心……”我根本对何家婆所说的不理会,似乎什么都没听到,只是顺势搭着兴昌伸过来的手,下床,与兴昌牵手慢慢地走出屋门,听到家婆对何家婆说“武尔跟着兴昌,我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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