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窗的交往 老王很喜欢参加同学聚会,尽管已经花甲,对于他这是一种休闲的场合,联络感情的机会。他只要收到邀请,就当仁不让,准时赴约。他认为,到了这个年纪,任何回忆,怀旧,聚会都是一种欣慰和享受。 老王参加过一次中专同学聚会,三、四年前的事情了。发起者是班里的元班长。元班长上中专时品学兼优,尽管瘦得皮包骨头,可是精力充沛,为大家做了许多好事儿,所以大家拥戴他。为了搞好这次聚会,他费了不少心思。经过一番找寻,终于在开发区的一个物业服务单位找到了老王。原来,老王在中专毕业后辗转多个单位,和所有的同学失去了联系。他从西郊区农村,调回城里,又从城里分配到海滨,再从海滨调到开发区。现在他是这个单位的人事部经理(台湾企业都这样称呼,其实就是劳动人事科长),同时也是女强人企业办公室主任的丈夫,一个儿子的爸爸。虽然元班长和老王三十年没见面了,但是当他走进老王的办公室,一眼就认出来了。老王还迟疑了一会儿呢。 元班长说,我还是有办法的,终于把你找到了。唯有你,天下难寻哪,呵呵。老王很高兴,乐得嘴巴咧得很大,一时不知说啥好。 元班长讲了聚会的事情,说五州四海的同学我都通知到了,就差你一个了。美国加州远不远,张怡琴,那个数学课代表,这次到深圳开会,专程飞来;拉萨远不远,马景气,就是那个结巴,现在是公司老总这次也专程赶来。还有尚丽娟,元班长对老王说,她,你应该记得。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几名,哲学课的学习心得她引用了“三维”的概念,说“宇宙是三维的,哲学就是三维的”。那时大家都蒙了。你还问:啥叫“三维”?人家现在是市教委的副主任,亲口答应我一定拨冗出席。没有架子。所以,老王你必须得去。元班长最后这句话,是指令,也是期盼。老王乐呵呵地说那是没问题的。 老王之所以这么爽快地答应,除了他自己很喜欢聚会这种形式,尚丽娟能到会,也是老王想要见到的。这是个动因吧。他想起了中专上学时的尚丽娟,那时人称她是京剧“杜鹃山”里的“柯湘”,短发,白净,秀气,高挑,透着一股清新的雅韵。身上那件兵团绿棉袄洗得发白了,头上系着一条红头绳格外耀眼出众。 那时老王把尚丽娟当作学习上的对手。别的同学全不在话下。中专时的老王很有目空一切的气势。一次尚丽娟在哲学课上谈时间和空间的关系,出人意料地道出“三维”概念和内容,大家听了耳目一新,顿时都目瞪口呆。老师大加赞赏。老王但是想,怎么我就没想到呢?后来老王在同样哲学课上,就“矛盾的普遍性与特殊性”说出了“白马非马”故事,内容不同,立意非凡,压倒了尚丽娟。他的这种出众才华的“报复”,令人意外,当场也受到哲学老师的赏识和表扬。并且给同学们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那时候的老王,就萌生了当个教师的念头。 记得还有一回,班里几个同学在出板报,主题是纪念雷锋叔叔,老王脱口背诵出贺敬之的“雷锋之歌”,尚丽娟连忙说道,你还知道他的哪些作品?这不是挑衅吗?老王漫不经心非常流利地又说出“回延安“”放声歌唱“”三门峡歌“ “西去列车的窗口”等几首诗名,尚丽娟点点头。老王心里很得意。那天晚上的情景,始终印记在老王的脑海里。几十年过后,当了外资企业公司副总的老王,回想起中专学生时期,仍能清晰地记起尚丽娟当时的表情和她的问句:你还知道他的哪些作品? 在元班长主持的那次聚会上,尚丽娟来晚了。晚了一个小时。三十多位同学围坐在“希尔顿”酒店的大堂里,这个酒店的老总就是他们同学,听元班长一直用手机和尚丽娟联系。却原来,是教委今天突然有个临时会议。好不容易开完会,值班室里坐着从百公里外的及县教育局两位局长,他们是来向教委汇报评定职称遇到的难题,请求市教委帮助。大老远的利用周日赶来,问题一定很严重了,必须得接待。这样本来中午的聚餐时间就顺延了。有的同学饿了,元班长就给每人叫了一份面包点点,还劝大家耐心等等。尚丽娟这时是这班同学官职最高的——副厅级。老王想,你要是摆谱就去官场上,像什么话呢?我们是同学,不是你的下级,让别人饿着肚子等待,不合适吧。几次老王想拔腿离开,但见大家似是专等尚丽娟,还情绪饱满耐心等待。人这么齐全,且不说城里的人百分百到达,郊县的大概都齐了,邻近省市也有到达,还有美国的张怡琴,拉萨的马景气……都在场,连年逾耄耋的班主任也坐在那里,老王就不好告辞了。听着大家漫无边际的神聊,瞎侃,他觉得这一班的同学平凡的人居多,话题也琐碎、无趣,但是他们不平庸,这也是老王预料之中的。老王深信,自己的生活水准和大家一样,都是平民阶层,谁家也有苦辣酸甜时候。比方说他至今还在做物业管理单位的服务工作,每月收入不足两千,他老婆的企业不景气,拼死拼活干上一个月,也就两千多。这些事儿,他不愿意讲出来,用不着,讲了也没用。别给他人找麻烦,让人家怜悯自己,没必要。当大家把话题转到下一代时,老王才有点兴致。 老王是独子家庭,只有一个儿子,聪明过人。这年已经大学毕业几年了,工作在近郊的一个企业。他认为,孩子实干,勤奋,正直,本分。这不,刚刚结婚不久后提拔成科长,负责一摊技术工作,很有前途,值得向大家介绍。还没容老王向同学介绍家庭,尚丽娟的汽车到了。她的到来,使全班同学的精神为之一振,连老王也觉得眼前一亮。没变样,何止没变样,是越变越好看了。总之,包括老师在内的师生们,都觉得尚丽娟和他们不是一个层次的人。她站在你面前,温和气爽,不能轻易亲近她,可又没觉得很疏远。她和每个同学握手,走到老王跟前时,握着他的手特意地说,老王,你能背诵多首歌颂雷锋的诗歌,了得啊,呵呵。吃饭时,尚丽娟也挺随和,大气,同学一起说些俗气庸俗的话,她也不在意。比如人说同学,大学、小学、夜大学都不行,大学时都太精,小学时的又太傻,唯有中专时同学最亲。比如人还说,有尚丽娟这样的同学是我们的荣耀,要知道副厅级以前就是我们党的高级干部哇。老同学要相互提携呀,等等。老王坚信,尚丽娟的不在意是有意做出的,越是不在意,越显得她比别人高出一筹。 聚会结束时,尚丽娟让随行的办公室主任把带来的小礼品分赠给大家——一种刻有市教委印章的津城标志——“天塔”的硬塑立体模型。她一切都办的很得体,只是老王家没有书柜,回家后就转送给了儿子。 那次聚会后,两年之间元班长他们又搞了两回,老王不再参加,原因他说不清楚,好像受了刺激似的。其实谁也没有伤害他。后来的那两次,元班长开着“迈腾”去家里接他,他没去。仿佛就因为元班长看见了他住的陋屋,简单的家什,凌乱不堪乱七八糟的景象,一副穷相。 自从儿子结婚后,落下了一屁股不小的饥荒。一家人得全力以赴节衣缩食,节约开销,努力还账。儿子单位不景气,本来是学习师范物理专业的,但是毕业分配时,到外资企业是热门,于是乎,凭着个人实力,竞争应聘来到了电子大亨摩托罗拉,谁曾想,这几年大势去也。电子行业竞争激烈,终于他们不敌北欧企业,败下阵来。孩子领了一笔小补偿费,回家待业,孩子没有工作就没有每月的进项,家里生活拮据。老王紧衣缩食,节省开销。平时晚上的一口小酒,免了,几十年的烟瘾,也断断续续地抽,甚至于下决心戒烟。他安慰自己,又谴责自己,坚持不在参加各种聚会,包括元班长组织的。元班长也没有再找过他。老王的情况元班长了解,劝他找一下尚丽娟,帮助解决儿子工作问题,他一直在犹疑不决。老伴也说,她不曾是你的同学吗?尤其是你们还有兵团战友这层关系,又是中专同班好友,比任何同学都亲。其实,老伴不知道他们之间还有那层说不清的友谊。老王说,是这样,我觉得不好开口。我想想吧。老伴说,又不是别人,是咱们的亲儿子,能帮就帮一下嘛。此时正在吃饭的儿子,脸上很不自在,这么大了还让爹妈为自己操心,他也于心不忍。但,一时有没有好办法。老王想想自己已经快到退休年纪,在岗位上没有几年工作时间了。现在是关键时候,也许真的应该找找这位同学帮助了。至少先有个坑儿,占个位置。谁不知道,当下三件事情最大:房子、车子、票子。没有工作,哪有票子啊。找尚丽娟帮助儿子找个像样的工作。找她又有什么不行?堂堂教委领导,给谁都能办事,对我为啥不行呢?再说,孩子也是大学本科毕业,同龄人的佼佼者,是人才,否则隔着行业和专业能找到外资企业饭碗吗?外资企业内藏着许多精英,如不是大环境变化,儿子前途看好哩。老王想起儿子深夜读书的情况…… 老王也后悔,前两次见到尚丽娟时没有张口。后两次同学聚会没去参加。那本是联络感情的形式之一,倘若在那样的场合不断见面,再开口求人办事就显得很自然。不过,即使没有参加那几次的聚会,尚丽娟否认不了老王是她的同班同学。这么一想,老王心里安定了。 老王家中无电话,第二天他特意早些上班,趁同事们还没进办公室,他给尚丽娟打了电话。电话里的尚丽娟是很热情的,热情而不啰嗦。稍事寒暄,便问老王是不是有什么事找她。这边老王连连说着没事没事真没什么事,声音挺大就好像谁说有事谁就是诬陷了他似的。那边尚丽娟说有事也没关系只要她能帮忙。这边老王仍高声坚持说没事,只是想见面聊聊。那边她就把家里电话、地址告诉了老王,欢迎老同学有时间到家里去。这边老王硬着头皮问今晚行不行,那边尚丽娟沉吟片刻答应了。这边老王急忙挂断电话,急忙到有点不礼貌,生怕她变卦。 于是这天晚上来到尚丽娟家里。 这晚老王骑五十分钟自行车,赶到尚丽娟家。他被一位男士,应该是尚丽娟的丈夫让进客厅,未曾谋面过,老王只是一个劲的点头打招呼“添麻烦了”“添麻烦了”。然后那位男士退到内屋,尚丽娟出现,他们面对面落座在两张小沙发上。房间阔大,地板很亮,果盘里的水果鲜美,杯中的乌龙馨香…………这些和老王无关,或者,越是置身此情此景,老王便越要使自己的谈话配得上这气氛和这气氛中的女同窗。寒暄是从中专开始的,他于是就谈文学、后来又谈工作、谈管理、谈孩子。 他想起中专时的尚丽娟喜欢文学,初次把“简·爱”介绍给她的正是他老王。还有“克里斯托弗”“十字军骑士”“呼啸的山庄”。果然,如今的尚丽娟对文学仍然保持着并不虚假的爱好,她很轻易地就说出了一大串当代作家的名字和他们的小说,并和老王探讨这些作家的长短、得失。老王谈着自己的见解,他发现尚丽娟脸上是信服的神态。每个月老王在单位都组织一次“读书会”,他近年看了不少书,很杂,也有管理方面。他提到了美国管理学家泰勒,又说到马斯洛,还大谈“需要层次论”在讲这些事情时,特意提到了他的儿子写了一篇论文在全国年会发表,获得了一等奖。这么大城市只有两人获奖,另一位是津沽大学的教授。可见他的儿子对管理有想象力,有功底。那篇论文的题目叫做“论行为科学在中国的适用性”。已经发表在全国的一级刊物了。说到这儿,老王脸上露出笑容,是很得意的样子。突然老王想起了今晚找尚丽娟的使命。这是他心里有点负疚,因为,净说其他事情,脱离了正题。儿子没有合适的工作,他现在正发愁呢----老王此刻想。 老王被自己的讲述感动着变得欲罢不能,有一瞬间他觉得这是他给自己提供的一个机会,他已经很久没对什么人谈起过这类话题了,现在连他自己也惊奇自己肚子里有这么多要说的东西。他欲罢不能,由文学又绽开去说起管理,经济形势大好,企业效益不景气,这种情况下空谈管理有什么用?显得平庸、脱离实际。 老王讲到这儿咽了一口茶,并观察了一下尚丽娟的表情,他确认她是专注的,没有因为他冗长的讲述感到疲乏。她的表情使老王很满意自己,当他满意自己的时候便也开始焦虑自己:孩子的工作呢?这个的请求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开口呢。 偏在这时尚丽娟又饶有兴致地问起老王最近工作情况,她的提问显然使老王必得继续偏离儿子的工作,他于是讲起有关物业管理工作,这是一种朝阳企业。可惜尚丽娟没听说过朝阳企业的思想理论。不过老王并不怪她。后来他又五花八门地说了一大堆平民百姓对物业管理的反映等等。他滔滔不绝,心中却一遍遍问着自己:难道这是求人办事的样子么? 他滔滔不绝着,自己越来越无法对付自己,心中的另一个老王在同他捣蛋。他的话题越是宽泛,他说出孩子的可能就越是狭窄;泰勒他们越是高明,他的孩子问题就越是俗不可耐;他越是想说出儿子,就越是说不到儿子工作上去。他以为他是会步步逼近儿子工作,却不知为什么一直在朝相反的方向说去。他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他在点点滴滴、一分一寸地折磨自己消耗自己,他同情自己又痛恨着自己,可是他必须讲,老王差不多要声嘶力竭了。这时候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孩走进了客厅,她穿着丝绒睡衣,从沙发前的茶几上取走一本“大英汉辞典”。还回头和老王打招呼。老王的叙述被打断了,他有些惊奇地看着这位女孩子。尚丽娟笑着告诉老王,女儿在外国语大学当外事处副处长兼做老师,已经是副教授了。大学毕业后,把她送到法国读研,那里只用一年就可以完成学业。教育部认可硕士学位。老王心里一紧,看人家孩子,工作好,学习好,就连硕士学位都这么容易,那是晋升高级职称的阶梯,这就一步登上天了,哈,真棒。女孩儿,把老王拉进现实,还是尚丽娟——妈妈的作用吧。 时间太晚了,有十一点了吧,他的事还没说呢,可他已经没有理由再坐下了。他站了起来,尚丽娟也站了起来。以她的经验和洞察力,会猜出他是有求于她的,于是她又问老王真的没有别的事么?没有没有没有真的没有……老王边摆手边大步向门口走,叫人觉得你若再问反而是你对他的不礼貌了。尚丽娟没有再问。出得门来,老王的脑子很乱。他推起自行车在便道上了几步,站在一棵大树下。他是来求尚丽娟解决孩子工作的,可他一晚上都说了些什么呀!什么泰勒啊、马斯洛啊,还有各种思想流派和那多余的小说,这些和他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呢。他又想起了那个一年就能拿到硕士学位的女孩儿,假若她早点出场,说不定话题就会由她很自然地转到自己儿子的工作上去。他还对女孩那身丝绒的睡衣感到十分别扭,那分明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优越。他老王的家人,平民的家庭是永远不会穿丝绒睡衣的,可这并不妨碍儿子能考上更好的工作岗位。他使劲地思想着,可他的心依旧是憋闷的。尚丽娟使他憋闷么?他觉得不是,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拒绝他什么啊。因为你根本没有提出什么啊。那么错儿在哪儿?是哪儿出了错儿?后来他发现那是因为他到底没能面对尚丽娟说出儿子没有工作的事。他本是带着一肚子请求从家里赶来的,他不能再将这请求原封带回家。他应该说出来,他必得说出来,他鼓动着自己又朝大树靠近了一点,就像夏日里顶着太阳走路的那些人总想钻到树荫里去那样。他于是就把这棵树想成了尚丽娟,他就对着大树说出了他那难以启齿的请求。他满心的重负卸在了这棵树下,然后骑车离开了它。 老王回到家时,已是夜半时分。他悄悄推车进了院子,见房间还亮着灯。他知道老婆还没睡,在等待他带回的消息。他站在院子里没有立即进屋,因为他发觉自己又把另一个难以启齿的请求带回了家来:他准备请求老婆再也别让他请求同窗了。他弄不明白为什么他会一下子不断地处在请求之中,或许到了他这岁数,谁的日子里都会伴随着一些这样或那样的请求吧。 这时老王坚信一年后儿子肯定能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他和老婆两人,还有儿子和儿媳一家人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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