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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东佳 于 2015-3-26 21:35 编辑
父爱是醇香的酒
——父爱篇之一
三月二十五日是父亲的忌日,一晃父亲过世已经十八年了,父亲在我们子女心目中的位置,犹如陈年的酒,时间越长越发出浓烈的醇香。
(一)
父亲的音容笑貌总是和酒联系在一起;当年,我们子女是在极度的反感中看待父亲的饮酒。尽管,父亲够不上酒鬼,和那些每天不离酒杯的相比,远不是同流;和那些醉酒伤情的更是天壤之别。站在今天的高度,审视父亲以往和酒的点点滴滴,曾经的艾怨和困惑都迎刃而解。
我们居家的环境是高校的家属大院,人前背后喝酒是辱没斯文的。当年公款吃喝还没有,酒文化远没有现在深入发达;人们对日常生活的饮酒是普遍诋毁。偶尔看到父亲带着酒气回来,和熟人搭讪不时流露的醉意,我们抬不起头的窘迫削弱了对父亲骑车回来的担忧,更过敏于邻居应酬的表情,甚至希望父亲酒后回来是夜阑人静。
母亲对父亲晚归的担忧,更加剧了我们对父亲饮酒的逆反;尤其逆反的是他酒后对我们并不走板的教诲,他的记忆力极好,能把我们多年的过失生动的拉出来演绎夸大,数落得我们恨不得他喝多点尽快入睡。
我们非常赞同母亲对饮酒的反感,我们珠联璧合不给父亲饮酒的氛围,多从健康的角度和他正面交锋,可禁酒仍然无济于事。无奈,禁酒令只能在我们几个子女身上变本加厉,母亲的良苦用心我们感同身受,一致表白,今后步入工作岗位一定滴酒不沾。我下乡前三年,以致在加工厂酒坊的几个月真正做到滴酒不沾,荒友聚会成了调侃的话柄,这是后话。
平心而论,父亲在家中饮酒的次数并不多。当年我们子女多,家中经济条件有限,家里平常从不备酒。没有缘由父亲从不端起酒杯,即使有客人,父亲掌勺也从不单独开小灶,在我们子女背后单独加菜。
是当年的艰难,母亲的精打细算剥夺了父亲小酌的权力,父亲并没有因此而抱怨,偶尔端起酒杯,是从我们的逆反开始,到我们的出言不逊结束;我们不约而同的集体对抗,父亲从不动怒更不动粗。尽管父亲的不计较,加剧我们逆反的的升级,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从未打我们一次。记忆中,父亲的严厉仅局限在语气的尖刻和态度的升级,在那个年月是多么难得。在我为人父时,才清醒看出这些差距。可惜,父亲这些难得之处,生前从未得到我们的当面肯定,倒成了我们如今的哀痛和愧疚。
(二)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母亲主动倒的好酒,父亲却一口没喝。
六八年我们连窝端下乡。我表现很坦然淡定,因为是住校,户口可以掐在自己手里,行李一捆就可以走人,迁户口等手续不用惊动家长,临到北大荒的前两天才告知父母,他们并不意外,早有预感。
我初中的同学不念高中的都留在哈尔滨有不错的工作,知识无用的沮丧也让父亲情绪很坏。临走家里包了饺子,无人吃得下。母亲炒了两个菜,自动拿出点酒给父亲倒上,父亲借口说头晕躺下了,我强装笑颜和弟妹们说笑。出门前,母亲示意我和父亲告别,看到父亲躺在床背对着我,肩膀在轻微抖动,分明没睡。我突然哽咽了,我一句话没有,此刻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眼泪马上要夺眶而出,我冲出家门再没回头。我相信只要回头,看到任何亲人招手,我都会跑回去抱住他们引来涕泪交流。
男子汉抛不下的尊严和二十岁自诩的成熟,让我毅然迈开人生最艰难的几步,有了刻骨铭心的这几步,任何磨难都会不再轻易落泪。离开家门义无反顾的短短几步,却是步入人生最伤感的记录。现在可以公开谈什么知青下乡三个不满意,当年却要在革命的外衣下掩盖最真实感情,而这真实的感情才是最圣洁的。可这种甘愿付出的感情遭到最大的戏弄,我们想报孝国家的忠诚和人生的选择,却换来不负责任的指派;我们的人生目标遭到最轻率的决定,多年后才得到纠偏,这难到不是共和国和民族的悲哀吗?
我从不因上高中而下乡去怨天尤人,更不会埋怨父亲替我的选择。下乡后给父亲带回北大荒的第一份礼物,是八瓶北大荒酒。那时,我下乡所在地北大荒酒是紧俏商品,萝北县每户每月才两瓶,本来想方设法一下买了十瓶,一个知青家有急用,给他两瓶,余下的八瓶托人一次性带回,摆了满桌。以往,母亲肯定藏起来,让父亲细水长流慢慢享用。母亲毫无保留的都摆在那,看到父亲下班后的惊喜,那是展示儿子的一片心,是北大荒捎回的最好告慰;他们可能不知道,我那是缺席补偿迈开家门父亲没喝好的离别酒。
八瓶酒父亲一直舍不得喝,尤其是独酌。总爱和人分享儿子的一片情意,那里面饱含儿子对父亲喝酒的理解和告白。父子之情在醇香的酒里延伸扩散,更加浓郁陶醉。母亲并没有责怪我带酒,只是说那么多酒怎么好意思麻烦人。我听不出话语里包含的批评,在北大荒分享着父亲品酒的满足。
(三)
至今追悔莫及的是父亲来北大荒看我就,竟没陪他喝点酒。
下乡一晃二年了,没经历过探家,突然想家了。那是在副业连,一天突然接到父亲来连队的通知,自然喜出望外。原来,父亲有外调任务,别人都争取到好地点借机游山玩水,没人愿来宝泉岭师部,我父亲要求一下就批准了。
看到久别的父亲并没有太大变化,没有文革的冲击,心情好比什么都主要。谢绝了连领导的吃请,在食堂用了一次餐,惹得就餐知青好一顿羡慕。和连领导、老职工的攀谈必不可少,他们对我都交口称赞,到让父亲飘飘然忘乎所以。
利用批准的假,我陪父亲到萝北县城逛逛,到了县城父亲提议到邻近的山东庄看看我的同学。相距很近,四里地步行不知不觉到了,父亲的意外到来引起一片轰动,父亲的慰问让他们尤为感动,我再三谢绝了他们的挽留吃饭,说明到县城下饭馆。
那时萝北县的饭馆仅两三家,午后就餐人很少,清净的很。这里我平时极少光顾,老板娘热情介绍,我们选了两个菜,一个肉,一个鱼;印象很深,点完菜先付款,大概三元多一点,我付十元余钱先不退,等着续菜。
菜码很大,厨艺也不错,三斤多的鱼红烧的很有味道。菜刚端上来让父亲睁大了眼睛,色香味俱佳的下酒菜,桌上没有酒,父亲没好意思张口,我会意的告诉父亲酒会烫好端上。又外加了一个下酒的凉菜,酒及时端上,父亲品一口赞不绝口,那肯定是北大荒酒的珍品。
父亲连连夸赞饭菜的可口,我说那是你饿了,都过晌午了。父亲很快发现我很少动筷,往我碗里夹菜,陌生久违的家庭氛围,一下让我感到悄然而至。看到父亲满意的样子,我心里格外舒坦,虽然够不上美味佳肴,是我第一次请父亲吃的饭,是在北大荒父子相聚,有酒助兴更是难能可贵。
我知道,酒桌缺乏的是融洽和沟通,多年的积淀,不是一朝能消融的。我马上问家里的情况,父亲款款而谈,虽然是家信的充实和补充,我还感到尤为亲切。
酒桌气氛好多了,我突然问父亲,酒烫了好喝吗?父亲要给我倒点,我说不喝,父亲又问一句“真不喝、”我说“真不喝”。父亲说“不喝也好”。我补充:“这里的知青都喝”。父亲是想解释什么,又咽了回去。我也转移了话题。
父亲酒兴正浓,老板娘闲来无事,也来凑趣闲谈。对父亲的话题接的天衣无缝,恭维赞许和风土人情交替解答,让父亲感到萝北真是天府之国。虽然言过其实,能让家里少一份悬念就行。结账老板娘把近七元余钱按我的眼神给了父亲,父亲惊讶酒菜才三元。到了外面执意给我。我说你拿着,我有。
问父亲有什么东西要买吗?父亲说不用,母亲临来再三告诫不让买。我到商店要带两瓶北大荒酒,父亲执意不肯,我只好不勉强。
那顿饭现在回想起来我很后悔,竟没陪父亲喝点,那时我真是滴酒不沾,可在父亲面前,不喝等于是在依然暗中诋毁他的饮酒,是在作表面文章。
父亲回去以后,遭到母亲的责难,说不该拿酒后的余钱,不体谅孩子的艰难。父亲是在享受亲情的温暖,那点慷慨也要被母亲责难,这是难为父亲了。
高校工作的二叔的责怪更深入,更挖苦,更让父亲追悔。原来。父亲外调的是二师主要领导,让他证言一位权高于他的老战友的经历。几句话落在纸上,加上外调人员的态度倾斜,能解救一个人甚至是一家人。外调必须俩人,可没人愿意到北大荒,成了我父亲一人说了算。那位二师领导明确希望父亲尽早尽快促成老战友的解放,一切还心照不宣,不便明说;只要父亲许愿,对方求之不得,促成战友的解放天经地义。如果,父亲暗示孩子在十四团,回报是不难设想。到清华北大上学都有可能。可父亲守口如瓶,连随便说看一眼十四团的儿子该怎么走的话都没有,这种暗示不是没想到,是不想那么作,而那么做了就不是我父亲。
在萝北的饭馆中,我知道父亲此来的任务,知道可以和二师领导进行某种默契,甚至再回宝泉岭仍然可以亡羊补牢,或者再回宝泉岭我带一张便条,是要我我补办一些外调遗漏之事,实则让我借故认识一下二师领导,当成互利互惠的交换条件。这点想不到就白念高中和参加文革了,可那样,我也就不是父亲的儿子。把握住的是机会,丧失的是过程,眼看失去不去补救是结局。那是因人而异不能强求的。
我从抚远修路回来,本来是委以重任,就是因为档案疑点被束之高阁。现在,到手的机会,能让父亲一句暗示,改变我一生的命运,甚至是归还该给我的。可父亲却不为所动,不是亲情的冷漠,是把原则和使命看得高于一切。悲哀的是,外人谁这么理解?
当事人那位二师领导不知道,父亲回哈轻易促成了战友的解放,并身兼重任,不是得益于二师领导的证言,是父亲外调的负责和态度倾斜。并没有寻求儿子借机换来的照顾,是二师领导意想不到的,那是父亲不显露的忠诚,可惜是廉价的、没被社会认可的忠贞;是儿女当时并不理解的无私。
萝北的小饭局能有懊悔之处,不在于私利没有去谋划和攫取,不在于用成熟去换取廉价的进取。在父亲大写的字典里,又有正直的补充和诚恳的诠释。能在酒兴正酣时毫不动摇,能不是人品蕴藏的醇香吗?
(四)
从那以后,我信奉“酒品如人品”。下乡三年后和白酒结缘,喝酒实在不耍滑,遗传基因加上酒坊工作经历,酒量还算很大。回城后在母亲面前绝不饮酒,但节假日饭菜再好,我们在母亲面前信守诺言。为这,父亲并不强求。父亲晚年身体不好,彻底和酒绝缘了,看到我们不和酒沾边,他一再给我们台阶,是寻求“无酒不成席”的气氛,还是让母亲服软以给自己饮酒平反,我们不去较真。
节假日聚餐母亲一次也放宽尺寸,主要是给我妹夫面子,他公款吃喝的机会多,我借机提议,下次我带一瓶真正陈年的泸州老窖,在我那存放了二十年。父亲马上提议下次带来,母亲笑着挖苦父亲,病成什么样了还惦记喝酒。
没等下次,父亲就再不能喝酒了。春节过后觉得不适,一天感觉不好,两个妹夫刚好在,赶忙去医院。本来离省医院很近,可父亲非要到市立医院,那是他公费医疗对口医院。无奈,只好顺从他。他还能自己下楼,一路在出租车上,他还感叹街面变得不认识了。
到了市立医院,本来可以立即住院,病历等资料都在,可非要进行CT等常规检查,两个多小时后,楼上楼下折腾连妹夫健康人都苦不堪言,拿到主治医师一看,说还得再重做CT等检查,说病情已变化,要最新的数据。又过了两个小时,候诊时父亲已不能说话。
等我们赶到医院,父亲已是连人都不认得,当晚,我没离开医院,整整一夜看到父亲昏迷躁动的样子,我束手无策,仅能半拥半抱着,一会就累得不行。半夜,一个好心的年轻女大夫告诉我,病人没有知觉,没有疼痛感觉,可以放下他。她不理解,这是儿子在偿还宿债。就连下乡离别,也没给父亲一点温情,是嫌弃喝酒的父亲吗?显然不是,那是什么呢?可惜,什么样的拥抱和语言父亲已经感受不到了,留给儿子无法弥补的歉疚去反思吧。
当处长的妹妹和我摊牌,安排我们长期轮班护理。第二天清晨硬让我回去了,原本过一天轮到我,刚到晚上,妹妹的电话让我赶到医院。仅仅一个白天天,再看到的父亲已是在氧气下艰难的大口喘息了。原来,父亲尽管离休,公费医疗药品严格控制,好药都需自费先付,妹妹答复尽管用好药。这等于给药品回扣开绿灯,结果用药太猛,脑血栓马上治疗成脑出血。认真守规矩的父亲,被不认真、不守规矩的医院和庸医葬送了。其实做CT等就是拿回扣,两次CT排行五小时错过最佳抢救时机,谁来问责?
我找到主治医师,问最坏的结果,她很职业的说大约半个月吧,我说你能知道是哪个床位的病人吧?她不屑多言,我说病人的生死你们司空见惯,对我们那是措手不及,你实言相告我们能争取主动。见我这样说,她实言相告不出清晨四点。那时已是午夜。弟妹他们赶紧去买衣服,仅我一人在病床前看父亲的倒计时。待他们都回来,父亲好像太累了,喘息越来越慢,最后,嘴动了一下,我相信人到最后能挣扎说点什么,听说人临烟气时最后的喘息有毒,我不顾他们的劝阻,耳朵贴近父亲,父亲大张的嘴没有一丝声音,却见流出大口污血。没留下任何嘱托,悄悄走了,是不给儿女任何麻烦。
葬礼异常简单,没有那些乡风民俗的遵循,连孝带都没有戴,仅以臂上的黑纱代替了一切,因临近清明,被媒体扑捉成了树新风的例子上了报纸。我妹妹、妹夫、弟弟都是正处,加上我们子女对亲朋好友严格封锁消息,要让葬礼不惊动,一切从简确实很难。我们做到了,知道这是父亲期待的。我们有很多话要说,因父亲没留一句话,可他什么都听不到了,相信他能看到。
我拿出那瓶父亲没来得及看我们品尝的泸州老窖,全都倒给他,那是父子来不及交换的话语。周围立即焕发出浓烈的醇香,愿父亲在天国闻到、尝到,那是我们对父亲喝酒的理解,是补充我们的歉疚,是追悔我们当年的逆反,更是他匆匆离去的感慨;可惜这一切没在他生前安排。这瓶酒是我八十年代初到深圳用外汇卷买的,货真价实。当时,没舍得拿出来孝敬含辛茹苦的父亲,留到二十年后父亲却无力饮用,留下我终身的歉疚。那次公出才知道,广州二轻系统认识父亲的人很多,一口一个令尊大人。对他的坦诚和业务熟练而折服。这就是因喝酒被我们子女看不上而误解的父亲。
父亲一生怀才不遇,工作肯吃苦,卖力气。却因社会关系等莫须有的障碍限制使用,他并没有因此消沉,不敢怀疑是极左政策所致;对子女的下乡也没有抱怨,我们六个子女竟有五个报名下乡。亲情使得苦闷中偶尔在杯中释怀,又被儿女所不解。我后期和兵团战士的饮酒,可以是豪饮,哪管对身体的损伤。设身处地想想父亲的饮酒,俗和雅不言而喻。
在父亲没有的日子里,我们全家改善生活满桌丰盛的佳肴,尤其在饭店团聚,发现母亲总是怅然若失的走神,老伴发现总爱暗示我,我知道,那是母亲暗自感叹父亲在该有多好!端上酒杯也不会有人干预,因为我们都大了,可这样的机会再也没有了。
我的父亲对儿女坦荡无私,换来我们迟到的反悔愧疚,才更加理解父亲饮酒的内涵。说父爱如山我认为不准,我不好说我们的父爱和大山相比,没那么崇高和伟大,但我们的父爱是深沉的,只有奉献没有索取,丰富的内涵够我们受用终生。说他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毫不为过。父亲在位时,管下属几十个二轻局小厂的拨款和扩建,以及生产安排,可谓权力很大。骑一台自行车每天下厂要跑很远的路,从不以权谋私,寻求公款吃喝的挽留,宁可自己掏腰包。为了我们很少吃饱喝足,却被我们不解和诋毁,令我们至今追悔莫及。我们的父爱是浓郁的,没那么娇贵和华美的外表,只有慷慨付出不求回报的内涵,是岁月的凄风苦雨和不公正的苦难酿成的醇酒。被世人喜爱,被子女回味,被常人挚守,被熟识的人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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